回家
回家要經過兩個路口,第一個在校門外紅綠燈處,寧致安冀和喬源家在東面,鄭可心租住的房子在西面,完全不順路。
另一個則在徐高和徐小夾道的南端盡頭,被中心廣場隔開,分成了東南西三個方向,他們常去的“好望角”就在東面的街上。
如果老天爺沒睡覺的話,此刻托着腦袋,能看見一副非常有意思的畫面。
領頭的是許念念和沈言笑,兩個女孩拉着手趕路,走的飛快,擺明了是在躲人。
她們之後,齊堯單肩甩着個包,沒在第一個路口回家,而是三步兩顛的跟在了她們身後。
他此刻若是留出一丁點心思四處打量一下,就能看見這場追逐賽的第四個參與者,鄭可心全程跟在馬路對面,一邊聽歌一邊留心着對面的戰況。
而後在第二個路口,沈言笑和許念念分開后,一路加速跑過人行橫道,順利趕在齊堯之前偶遇了許念念。
許念念也不知道齊堯有沒有走,一直沒敢回頭,正膽戰心驚的低着頭趕路,胳膊突然被人拽了一下,嚇得差點原地跳起來。
好在她迅速看清了來者是誰,一把拉住了鄭可心的手,毫不掩飾的狠狠吐了口氣。
“你沒去圖書館?”
許念念笑起來眉眼彎彎,有多高興就笑得多開心,和鄭可心嘴角往上一提的禮貌周到不一樣,特別有感染力。
鄭可心被齊堯搞出來的煩躁被笑沒了大半,她壓住小跑跑出的喘氣,搖了下頭:“沒,回家複習吧,之前的卷子都在家裏。”
“你......”許念念撈到一個救星,下意識就想問“那你以後還去圖書館嗎。”
她自然是想讓鄭可心陪自己回家,但一來她知道鄭可心不喜歡和人親近,二來也不想擾亂對方的學習計劃,於是開了個頭,又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鄭可心沒察覺到許念念的心思,她此刻想的是,這以後怎麼辦呢。
以她對齊堯的了解,此人雖然學習上三天打魚兩天晒網,但在某些事情上卻軸得很,撞了南牆也不回頭,越挫越勇。
某些事情,特指追女生。
昨天晚上她暫時遺忘了曾經齊堯對自己展開的猛烈攻勢,還天真的下過結論,覺得齊堯三分鐘熱度。
結果當天就遭了報應,夢見了一堆陳芝麻爛穀子再過多少年都不堪回首的往事。
初中齊堯擺蠟燭告白那天,鄭可心撤退時已經把“有毛病”三個字明明白白的寫在了臉上,然而齊堯眼瞎,啥也沒看見,毫無眼力見的跑到班群刷了一晚上“鄭可心我愛你”,逼得寧致把自己搞成了管理員,把他踹出了班群。
初三母親節,語文老師為了緩解大家的壓力,突發奇想讓大家寫首詩。中考當前大家壓力很大,沒少和家裏起衝突,這一舉動激出了熊孩子們的愧疚,後來的朗誦環節班裏“嗚嗚嗚”一片,不少人讀着讀着哭出了聲。
齊堯藉著八級大東風,給鄭可心念了首情詩。
畢了業也不消停,初三暑假班裏辦了兩場畢業聚會,一次是在剛剛中考完,慶祝大家脫離苦海,一次是在成績下發后,慶祝大家下一片苦海見。
第一次齊大公子去國外度假了,鄭可心躲過一劫,第二次鄭可心躲着他,沒去,齊堯灌了一瓶白的一瓶紅的,把想對鄭可心說的話跟他們班主任說了六遍。
一把鼻涕一把淚,把自己感動壞了。
托他的福,後來鄭可心一次都沒有回學校看過老師。
真是的,十幾歲的大小夥子中二病發病期怎麼就能那麼長。
鄭可心還在皺着眉想着昨天晚上的事,突然聽見許念念問:“你——晚上想吃什麼。”
鄭可心可憐巴巴的胃昨天晚上被伺候了一回,享受了一次當大爺的快樂,再也不想回歸困難階層整天被灌八寶粥了,真是的,哪個北方人愛喝甜粥,這簡直就是摧殘。
一心叛主的胃迅速和也不咋衷心的嘴巴串通一氣,達成了共識,不等主人腦子反應過來,自作主張張口就來:“什麼都行。”
話說出口,鄭可心才覺出不對勁——她什麼時候對吃的慾望這麼重了。
這麼想着她的思路忽然斷了一茬,想起自習課時耳機壞了,問安冀有沒有什麼推薦。
兩個人聊到牌子,安冀和她說:“有這麼個說法,其實人一開始分不出貴的耳機和普通耳機有什麼不同,但一旦用了貴的耳機,再用普通耳機,就知道差別了。”
這一條適應五個感官,也適應內臟。
這麼一走神,許念念已經蹦躂了起來:“那行,咱們吃冷麵吧。”
鄭可心的嘴再次擅作主張:“你會做嗎?”
“沒做過。”許念念搖搖頭,又有點躍躍欲試的樣子,“不過我吃過好幾次,吃過就能做出來。”
不會做飯的人對做飯總是充滿敬畏,鄭可心小心翼翼的問:“不會做錯嗎。”
“好吃不就行了。”許念念疑惑的看她一眼,繼而打包票,“我做的東西不會不好吃。”
許念念做飯的時候,鄭可心抽空把兩個房間的床單和沙發罩撤下來扔進了洗衣機。
夏天天熱,人愛出汗,貼身的東西總是會粘上汗漬,客廳離廚房太近,即便平時多加註意,沙發還是難免會落上油煙,得勤快收拾,經常清洗,不能犯懶。
洗衣機開始工作,她從柜子裏拿了新的床單被罩,鋪床單時發現,許念念特別喜歡綠色,房間裏到處都點綴着,床單上都有一圈綠色小花。
晚飯還沒好,她又找出了衛生間的水壺,問過注意事項后,跑到陽台給許念念的小花們澆了水。
鄭可心對這種提升生活品質但樣樣都要花時間經營的事情毫無興趣,滿陽台的花,只認識蘆薈。
做完這一切終於無事可做,於是搬了個小板凳,坐在廚房門口陪許念念做飯。
鄭可心小的時候,老家還沒拆遷,那時候她跟着爸媽住在郊外的院子裏,每到飯點,她就會搬個小板凳坐在廚房門口,看她媽做飯。
蘇瑛玉廚藝很好,在這方面和許念念更像一家的母女,鄭可心被香味饞的坐不住,每隔五分鐘就要問一句。
——媽你在做什麼?
——媽什麼時候好啊?
後來盛芸明越病越重,總是不分時間地點的說瘋話,找麻煩,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鄭可心避着她,拒絕在公共區域活動,一回家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吃飯都要看情況,早就不是守在廚房,沒有心事的小饞蟲了。
鄭可心聞着飯香,感覺像是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小時候。
那時候她對吃的特別感興趣,什麼都愛吃,因為年紀小還是個移動版十萬個為什麼,什麼都愛問。
看見許念念對半切了個梨放進鍋里,她托着腦袋問:“還要放梨?”
“嗯。”許念念轉過來點了下頭,“我這是偷懶的做法,據說正宗冷麵湯是要提前幾天發酵的,不僅用梨,還用蘋果。”
鄭可心什麼都沒聽懂的點了個頭,心想能有什麼區別呢。
她對食物不那麼講究,基本上沒毒就行,極其能對付。
沒多久面就做好了,許念念煮了一大塊牛肉,一半當菜碼,一半切片裝盤,放了些蒜末和調味料拌了個涼菜。
湯是酸甜口的,加了一勺鄭可心帶來的辣椒油,有些怪,但是爽口好吃,非常開胃。
鄭可心吃到一半,才想起作為食客的職業道德,咬着牛肉說:“真好吃。”
說完這話,她忽然沒頭沒腦的想起他爸媽的相處模式,她爸若是上晚班,無論多晚,她媽都會等她爸回來一起吃飯,而她爸無論多累,都會耐心品嘗,誇上一兩句。
就好像這飯比葯還管用,她爸吃了她媽做的飯,一天的疲憊都一掃而過了一樣。
許念念單方面肯定自己的廚藝,笑的很開心:“我就說我做什麼都好吃。”
飯後,鄭可心站起身洗碗,許念念則聽着洗衣機的動靜,把床單被罩都抱了出來,運到陽台上晾曬。
廚房的窗戶開着,冷麵的味道已經散的差不多了,屋裏屋外,只剩下洗衣液的清香。
連續兩周的高強度複習把鄭可心累掉了一層皮,周末她一直賴床到中午,琢磨着寫不完的作業,和蘇瑛玉打了個招呼,沒回家。
新的一星期,鄭可心又用相同的方式偶遇了許念念,齊堯不知道是有了新的獵物還是因為成績下發被老師家長混合教育了一番,逐漸老實了很多,周四在第一個路口就調轉了方向回家,周五更是乾脆把值日翹了。
一轉眼又到了周末,鄭可心一早回家,而後在蘇瑛玉的建議下在家住了一晚。
孩子突然離開家,父母哪有不想念的呢。
盛芸明難得給面子,沒有攪擾鄭可心的睡眠,然而鄭可心還是在六點剛過一刻時猛的醒了過來。
沒做噩夢,門外也沒有哭罵,她就這麼直挺挺的從床上坐了起來,中邪了似的上下折騰了一會兒,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五分鐘后她才反應過來,窗帘的顏色變了。
出租屋的窗帘是摻了小花的淡綠色,家裏的則是淺黃色,光照進來打在人眼皮上,顏色不對。
鄭可心呆坐着,發現還沒到一個月,她就特別沒良心的跟自己的原配房間生疏了。
周六已經把作業趕得差不多,到了上午九點,鄭可心搞定了帶回家的最後兩張卷子。
蘇瑛玉出門買菜,盛芸明正坐在客廳靠近窗戶邊的小椅子上剝花生,看見鄭可心,眯着眼嘴角彎了起來,露出一排老齡化十足的下牙,看起來就像個正常的老太太。
一個慈眉善目,和藹善良,不會張嘴就罵人的“姥姥”。
“可心回來啦,你媽說你們學校夏令營,哎呀你看看,累着了吧,看都把我們累瘦了。”
鄭可心心裏緊繃的弦鬆了一下,三個禮拜離家的安穩生活不知不覺壓制了她心裏的戾氣,讓她在面對盛芸明時居然感受到了一點久違的溫情。
她們是隔着一代,血脈相連,基因能對上大半的至親,盛芸明也曾像普通老人一樣給鄭可心買過糖吃,而鄭可心曾也像普通孫輩一樣,咿咿呀呀的哭過、鬧過“我要姥姥”。
一家子之間,難道有誰生出來就帶着仇恨,樂意把自己的親人當敵人,非要帶着怨念黑眼白眼的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嗎。
誰不希望這日子順順噹噹,高高興興的呢。
然而這一點溫情還沒來得及浮現到鄭可心臉上,盛芸明突然畫風一轉,又捏出了尖酸刻薄的語調:“你爸也不說去接你,我和你說——”
十多年了,鄭可心對這種轉折的敏感程度極高,幾乎瞬間就預料到了盛芸明要說什麼,整個人再次僵硬起來,與此同時身上的神經在原有基礎上密集了一倍。
“——就你爸,又把我屋那袋挂面拿走啦!”盛芸明尖銳的“哼”了一聲,罵了兩句不堪入耳的髒話,慰問了鄭可心已經去世的爺爺奶奶,而後仍舊覺得自己冤屈未了,喘着粗氣看向鄭可心,“你爸那王八羔子下的,等明兒你也不用孝順他,還有你奶奶那個老不死的,昨兒個半夜她還在窗戶口看我呢——”
盛芸明的窗外,是十六樓的高空。
原本安安靜靜的鄭可心突然爆炸了似的,甩斷盛芸明的話回屋,十秒鐘內把所有東西扔進了書包,又把已經壞掉的耳機往耳朵里一塞,拎着鑰匙行李邁出了家門。
防盜門被甩出一聲巨響,摔的屋子裏犯病的人一哆嗦,瞬間忘了自己在說什麼,而後又一個瞬間,變本加厲的叫罵起來,對着空氣喋喋不休。
從鄭可心扔下盛芸明回房,到她果斷離開家,全程不過一分鐘。
她再不走,盛芸明會有生命危險,她家十六樓,人怎麼掉下去都是一死。
外邊太陽賊大個,鄭可心胡亂攔了輛車,對自己下手也不客氣,哪哪都磕了一圈把自己摔進了車裏,嚇得開車大爺直勸:“哎哎哎哎小姑娘,小心點這磕着碰着的。”
鄭可心胸口積攢了一團厚重的濁氣,吐不出來,沉默的看車外人來人往。
她想,她家怎麼還是這樣。
她想,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這問題這些年她問過自己好多遍,盛芸明每次犯病癥狀都不相同,比最陰險的出題老師出的卷子還讓人琢磨不透。
變着花樣折磨人,一個理由都不用兩次。
她媽到底做錯了什麼,她爸到底做錯了什麼,她那很多年前去世,都未曾看到兒子長大成人的奶奶又做錯了什麼。
還有她自己,他們為什麼要受這份罪。
鄭可心心裏惡念滔天,巴不得立刻把本子上寫寫畫畫的未完成變成過去式,給盛芸明移個地兒,把她從被她攪和的烏糟一團的房子裏扔出去,塞進巴掌大的小盒子。
合上蓋壓上土。
這麼想着,她一把推開了出租屋的門,許念念剛好從衛生間出來,看見她一笑,說:“回來啦。”
那麼一瞬間,鄭可心堆上頭的惡念猛然消散了。
這個家溫柔舒適,半空中永遠浮着一點光和淡淡的衣物清香,像個邪念帶不進來的聖地,好像她從外面跨進來,腳邁過那個砍,就一切清零。
她家要是跟這個家一樣該多好,和平,安靜,沒有吵架沒有紛爭也沒有哭罵,就這麼簡簡單單,平平淡淡的過一輩子。
許念念被她的臉色嚇了一跳,但終究什麼都沒問,一抬眼一轉身就把這頁翻了過去,像是什麼都沒看到似的,淡淡的問她:“喝柚子茶嗎?”
鄭可心沉默的點點頭。
許念念又問:“加冰塊嗎。”
鄭可心再次沉默的點點頭。
房間裏溫度有些高,玻璃杯表面很快凝結出水珠,手指輕輕附上去,細小的水流就順着手指滑到人的掌心。
鄭可心看着手心的水珠發了好一會呆才反應過來。
她媽口中犯病頻率會降低的溫暖日子過去了。
夏天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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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的,哪個北方人愛喝甜粥,這簡直就是摧殘。——我愛,芋圓紅豆粥萬歲。
蘇瑛玉廚藝很好,在這方面和許念念更像一家的母女——嗐,早晚是一家的,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