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柿子園
01
出老東門,可以到龍泉驛,這是從成都走簡陽到重慶的要道,人來人往。
行人和挑夫路過,都能聽到女人們脆生生的招呼:“大兄弟,走累了就進屋來歇一歇足嘛!喝杯花茶也不貴……”
這些女人都姿色一般,也沒有刻意地去梳妝打扮,只是花布短衣上有排拉鬆了的胸扣。屋裏很凌亂,可以找到一張低矮的竹床。完事之後,挑夫會留下一串小銅錢,這女人會說:“明天又來哈!”
有人估計,當時的成都有一兩萬這樣的暗娼,比較集中的地點有柿子園、北較場、武擔山、天涯石、沙河堡和駟馬橋等地。當局要清查袍哥和會黨分子,就得先打掉這些藏污納垢之所,監管好流動人口。
後來,省警察局的總辦周善培想出一個辦法,把公開的台基和有人舉報的私窩子都歸為監視戶,釘上醒目的門牌。又把其餘的私妓和流娼都集中到天涯石街,徵收花捐。還在進出的街口上,設置了幾座崗樓。其中有個橫匾,上寫:覺我良民。
有人在周善培公館的門上,也釘上了一個總監視戶的大木牌,成為一時之笑談……
好事者寫詩諷刺其事:“天涯石邊訪芳名,紅綃帳里點鴛鴦。不交花捐不給燈,龜鴇連夜學店商。”
02
錦官城東多水樓,蜀姬酒樓消客愁。
小翠紅在老東門的外邊盤下了一個大宅子,名為萬花樓。
開業那天,籌辦警務的周善培到場,給萬花樓的橫匾灑了一層金粉。
當時,好事者也有詩:“東門城外訪名花,錦衾翻浪枕成雙。不啃瓜子不吃茶,只留一抹口脂香。”
萬花樓的前院有東西對立的兩座木樓,有三十六間佈置優雅的客房。門上,都有相應的花名,屋裏掛着撩情的字聯。有:桃時杏日不爭濃,葉帳陰成始放紅。也有:落英滿地出紅艷,流雲勾天見晚霞。
穿過西樓旁邊的小側門就是後院,小翠紅與另一位合夥的老鴇住在東房裏。西邊是一長溜的伙房、茶房、倉庫和洗衣間。院裏有一棵歪着脖子的老桑樹,下面卧着一根光溜溜的石凳。白天曬菜,夜裏晾人。
晾人之法有罰站和罰跪之別,都是最輕不過的家法,既不傷臉面也不傷身。要是再重一點,就會打手心或者鞭背。還不服管教,那就悲慘了……
03
文君當壚,相如滌器。
薛濤制箋,韋皋修佛。
桃箋雖瘦好臨摹,縱寫秋心能奈何?
一任飄弦風底逝,空遺妙筆宴中過……
薛濤的父親因言獲罪,被貶謫進川。父親死後,剛到及笄之年的薛濤就被收為營伎,淪落風塵。
劍南節度使韋皋偶聞其名,將薛濤召到宴席上陪酒,薛濤出口成章:“亂猿啼處訪高唐,一路煙霞草木香。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尤是哭襄王。朝朝夜夜陽台下,為雨為雲楚國亡。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
韋皋奇之,就將薛濤留在了自己的身邊,寵愛有加。有一天,東川節度使劉植借酒發瘋,出手捉住薛濤的右腕,又要去撕胸前的衣襟。在驚慌之間,薛濤蹬翻了劉植的食案,鑄成大錯。在場的官員借事起鬨,韋皋也只好把薛濤送到了松洲邊營。
“聞道邊城苦,而今始到知。卻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
不久,韋皋看到了薛濤寫的這首詩。舊情萌發,又將她接回了成都。
去年零落暮春時,淚濕紅箋怨別離……
回到蓉城,薛濤寄居於萬里橋附近,在門前種了一排枇杷樹。有官員戲筆:“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巷裏閉門居。”
04
歷經滄桑皆可棄,勘破紅塵唯皈依……
三國以後,蓉城相繼有了四大禪林:大慈寺、昭覺寺、寶光寺和文殊院。
大慈寺和昭覺寺都興於東晉,盛於大唐時代。僖宗避亂入蜀,在昭覺寺里大徹大悟,提起斗筆寫下了:“茫茫禹跡,昭昭日月。悠悠萬事,覺覺自在。”
後來,真覺禪師又著碧岩錄,享譽四海。日本禪界拜昭覺寺為祖庭,常有日本僧人到蓉城的北郊訪宗問祖……
天涯羈旅逢人日,病起逍遙集寶坊。
雪水初融錦江漲,梅花半落綠苔香.
陸遊寓居蓉城的浣花溪邊,常常步行二十里,到昭覺寺飲茶。多年之後,已逾八旬的陸遊還說:“依然錦城夢,忘卻在南州。”
05
這些年,小翠紅也過得不容易。
先是岑春煊抄了丁爺的家,說他導演的法場之亂。
這一件事真是很蹊蹺,確實是丁爺的兵最先走火放槍,觸發了一場天大的混亂。儘管沒有死人,重傷者就有三十多個,其中有官員,也有富太太。屍首不見了,都說負責警衛的丁盛勇難辭其咎。不到兩個月,朝廷又調岑春煊去了廣州,做了兩廣總督。瞿師爺得罪了洋人,也跟着去了南邊。
新任總督錫良是蒙古漢子,卻有一身讀書人的迂腐味。上任還不到半月,就把小翠紅掃出了總督府。
07
一年之後,梅娘從雅安回了梅園。
這個蒙古漢子脫下了官服,帶着一個小馬弁就過去了。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小翠紅與梅娘本來就是兩種人,以前是幫丁爺看管梅園。抄家之際,這一座園子是記在梅娘的名下,竟保全了下來。
一天,有人找到病歪歪的小翠紅,說是梅娘找了一處宅子,要她去看一看。
丁爺死後,小翠紅就失去了經濟來源。官員們都知道她是丁爺培養的眼線,視為瘟神。梅娘當然清楚這點,還是幾次對小翠紅說:“妹妹,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已。這世道不安穩,我們再輕再賤,也不能讓別人看笑話。”
總之,梅娘堅持一條:“丁爺向我說起過,他也要為你買一處宅子。”
06
有了基礎,小翠紅到柿子園找到了挨千刀:“這種鬼地方,真是埋汰人。”
挨千刀拍了拍袖口上的灰:“一步錯,步步錯。當年,要不是跟你到了柿子園,能霉得起冬瓜灰?”
小翠紅自然是不能說,自己出現在小客棧,絕非偶然。瞿師爺念他還算是一條漢子,替他在總督面前說了不少的好話。
“自己屁股歪,偏偏還怪桶子漏……”
挨千刀也不想戳穿窗戶紙:“罷!罷!罷!要我幫你做事,就去把肖牡丹請來。”
提到這個肖牡丹,小翠紅就有一些牙痒痒。挨千刀在柿子園裏混吃喝,偏偏要到城中的書寓聽什麼彈唱,有多少錢就用多少錢。
很多事情,總是陰差陽錯。這一個肖牡丹基本上是賣藝不賣身,就像是一朵獨自開在塵世之外的野百合,偏偏不怕挨千刀身上的陰氣重……
07
鶯澀餘聲絮墮風,牡丹花盡葉成叢。
可憐顏色經年別,收取朱闌一片紅……
那幾年,倦於應酬的肖牡丹只操箏。只有一兩個老熟人,才能推開她的門。
挨千刀也是看盡名花的過來人,偏偏對肖牡丹戀戀難捨。有一次,他喝夠了酒,就想把肖牡丹接出去玩幾天,小翠紅死活都不鬆口:“刀哥,你也不好生地想一想,自己過着什麼樣的日子。我的妹妹心軟身子弱,還能再擔驚受怕?”
“算毬!”
幾月後,挨千刀就淡出眾人的視線,都說是去了藏區的昌都。
08
肖牡丹很少拋頭露面,僅僅是去了一趟昭覺寺,就惹出了接二連三的風波。
沙河東岸的昭覺寺又叫翹腳寺,它的大雄寶殿十分奇特。四根大柱只有三根立在地上。還有一根是懸柱,吊在空中活搖活甩。
燒香回來,有一個叫劉天娃的吃教人盯上了肖牡丹。還口出狂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沒有了挨千刀,幾個二流子就能鬧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