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挨千刀
01
錦江近西煙水綠，新雨山頭荔枝熟。
萬里橋邊多酒家，遊人愛向誰家宿？
萬里橋下有條枇杷巷，風流女校書薛濤脫了樂籍，就在此巷棲身。
錦官城裏暫停鞍，紅粉樓頭獨倚闌。
一十二回明月夜，可憐都向客中看……
唐宋以來，這條聞名遐爾的小巷一直是煙花之地。相傳，薛濤曾說過：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
02
有一個來自酉陽的劊子手，名叫艾乾燾，人稱挨千刀。
酉陽是一座古城，扼守着一條自古就有的湘黔道。幾千年，湘黔道都是蠱惑成災的神秘苗域，盛產妖艷女匪。
嘉慶年間，清兵在酉陽城外修了一個永久性刑台，大約三尺高。它的正中是半米深的洞，可以根據劊子手們的想法安置不同的刑架。同是斬首，附加刑也是各有不同。人們都說，一個人曾經對別人做了什麼，就得親身承受什麼。這些附加懲罰都屬於私刑範疇，正史不載。在遠離中央的蠻荒之地，屢禁不止。一般說來，行刑日就是全城的狂歡節，刑場就像是一個露天劇院。它的表演者可以是劊子手，可以是以身赴難的英雄，也可以是受害者的家屬……
當時，那一帶的劊子手也是一個個身懷絕技，有句民謠說：“劉猛施毒挨千刀，剔肉斷骨杜小喬。”
膀闊腰圓的劉猛用刀狠，綽號是嗜血獸。施毒也叫扁頭蛇，能用小刀把人身上的骨頭都完整地剔出來。挨千刀長得很秀氣，也會些武術和輕功，能殺人不見血。杜小喬是聞名於三山十八寨的艷匪，人稱紅蠍女，神出鬼沒。
03
殺了杜小喬，隱姓埋名的挨千刀跑到上蓮池，做起了屠夫。
以前，上下蓮池都可以泛舟采菱。這些年來，蓮池水涸而石出，雜草叢生。上蓮池就成了棚屍區，下蓮池則變成了殺人場。
三根木柱就能搭起木棚，浸過桐油的草席也可以遮風擋雨。都以為沒有人會在殺人場的附近割肉，其實不然。
找到挨千刀，瞿師爺徑直說：“我知道你有一手絕活，現在倒是有個機會，沒有銀子拿。”
“師爺是說廖九妹？”
“知道還問！總督說了，要剮就要剮夠千刀，我連找了好幾個慫貨，都不敢接手。”
挨千刀搓了一搓自己的雙手，淡淡地說了句：“我倒不虛，就怕袍哥和拳匪們鬧出事來。”
“你想多了！法度森嚴。”
挨千刀點了點頭，提了幾點要求：“臨刑的前一夜要洗身禁食，出獄時要堵穀道。如果，不騎木驢游四門，還得加上陰塞。刑柱要有一個腰圍粗，需要一張結實的漁網，以及一桶涼水。”
瞿拐子慢慢抬起右臂，拇指與食指扣成圈，同時還伸出了其餘的三指。
04
當天下午，茶館裏人人都在說劊子手。
砍頭也是一個技術活。通常都是用鬼頭刀。
這種刀背厚刃薄，只有一尺來長，約十幾斤重。手柄的末端呈鬼頭，刀刃微微地向上彎，收窄至刀尖。刀背上還帶有一枚或者一排小鐵環，舞起來不僅呼呼生風，還可以叮噹作響。就是這樣，一個生手也不可能一刀斷頭。
有好事者說：“心至虛時方受益，事非經過不知難。到了臨刑之際，人的脖子都會自然鎖緊，特別地吃刀。事先，犯人的家屬都會向劊子手使錢，忌諱走得不乾不淨……錢多錢少，肯定是大不一樣。若能買通監刑官，砍頭之後也能活過來……要想把事做漂亮，就得找准頸椎的骨頭縫，一刀切透。”
“頭都掉了，還能活？”
“可以用障眼法，自己去琢磨。”
有好事不願意再多說，周圍的人又給他沖了一回茶。
05
“我聽說，劊子手不屬於官府的人。”
有人回答：“盛唐時代，全國的死囚也就三百多人。太宗放他們回家過年，一年內主動返獄。次年秋間，所縱之囚都如約而還，聽候處決。太宗感嘆不已，大赦天下。以德治天下，何需劊子手！”
“也是啊，聽說劊子手就是替官府做了活路，才未必敢去要賞銀。錢不多。有的還會吃一頓板子。過去，都認為殺生有罪。官府這樣行事，也是想宣揚好生之德。”
“真虛偽！”
“也不能這樣說，大家都飲一江水。留一線，好見面。”
有人又問：“換作凌遲，劊子手又該怎麼呢？”
“凌遲涉及皇權，講不得鄉土人情。行刑過程要環環相扣，忌諱鮮血淋漓。把四肢的肉剔盡以後，才能斷骨。掏空腹里的內臟才可以用鋼錐刺心，收走最後的一口氣。”
眾人默然，只有穿來竄去的店小二在大聲武氣地招攬着主顧和生意……
06
幾天之後，下蓮池裏堆起人山人海。
先是一隊八旗親兵鳴鑼開道：“自古妖女作亂，當飭正法。”
刑台已經立起來了，有一人多高。它的正對面是一米來高的監刑台，紅毯鋪地。
“裸騎木驢游四門，浪着身子挨千刀……”
鑼鼓聲中，有個青皮長聲夭夭地唱了一句，吊足了眾人的胃口。
“莫着急，那邊才出府院街。”
“已經快到正午了，再等豈不是誤了時辰……”
這騎木驢游四門是懲治因奸害夫者的毒刑，千刀萬剮則施於犯上作亂之徒，所謂以儆效尤。有人還說，岑大人專門造了一輛驢車，四腿裝輪。車上放着帶后柱的鞍形凳，正中有個小圓孔，中間有根由車軸帶動的粗木棍上衝下拉。雞蛋粗的木棍有一尺多長，能搗爛女人的五臟六腑。
“說啥呢？遊街時就把犯婦給捅死了，剮條死豬還有什麼看頭？”
“哥子不懂就不要亂開黃腔！這驢背的後面還有一根帶橫樑的后柱，犯婦是雙臂平張，可以提起小身子爽歪歪，想死都死不了！”
又有人說：“別瞎想了，天有天理，王有王法。廖九妹還是個黃花閨女，怎麼可能騎着木驢遊街？就算有人想亂整，出了事情誰負責？”
果然，有人先看到一根帶有橫樑的高木杆，腰上掛着一面紅旗。大家估計那一根木杆少說也有一丈高，所謂的紅旗不過是犯婦身上的紅褲子，已經從腳踝撕到胯下。囚車上站着兩個紅衣獄卒，沒有安裝木驢。
07
那是臘月天，陰雲沉沉，朔風呼號。
廖九妹拼盡最後的一點力氣，放聲高喊道：“父老……鄉親們……你們莫哭，我們不怕……”
也不知道是誰帶頭，前面竟黑壓壓地跪倒了一大片：“升紅燈，舉紅旗，我們都來送觀音娘娘了！娘娘一路走好！”
“起來！我們都要挺起腰板！”
一時間，數萬的民眾都跟着吱吱呀呀的囚車壓向了刑場。
“滿天風雪滿天愁，狼奔豕突遍地走。留得一腔熱血在，敢向妖魔討我頭！”
色厲內荏的清兵們端着槍一步步後退，幾乎都到了監刑台下。
08
民心不可辱，刑場裏已是鴉雀無聲。
看熱鬧的人也轉移了興趣，心想清兵們到底敢不敢向萬眾開槍。
瞿拐子看到幾百個清兵都如臨大敵，雙腿直打顫。只好站起來，大聲宣佈：“岑大人已經法外施恩，不剮不梟。有人鬧事，罪加一等。”
悲憤的民眾都停下了腳步，站在了刑場線的外面，猶如一尊尊或憤怒或木訥的泥俑。有人領頭誦經，就像是在冰凍的大地之下，滾響陣陣的春雷，由遠而近。
“可惜了！”
看到沒有人搭白，說話的人就腆着臉皮悄悄地擠走了。
“升紅燈，紅燈的光芒照四方。綉面紅旗迎風展，我們也能拿刀槍……”
廖九妹不驚不詫，剛唱了自己的詩，又唱起了紅燈教的歌。瞿拐子閉目站在寒風中，一聲不吭。不知不覺，一行清淚滑過了面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