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女俠
一天夜裏,沈青睡不着覺,從熱烘烘的屋子裏出來,遠離了喧鬧的酒會。
燈火看去如一星小豆,這裏四周靜悄悄的,連雪花飄落的聲音也聽得見,他一頭扎進了雪堆裏面,寒冷讓他變得格外清醒也格外暈沉。
在這個清醒與暈沉的狀態下,宛如霧裏看花,濃濃的霧中,慢慢走出來一個人,矮矮的。
他想起了沈小妹。
自謝家村之後,她和父母遠走,如今該是在什麼地方?已經忘記了那段悲慘的事件,過上了新的生活了嗎?
他今後還有機會在看見母親和妹妹嗎?還能一起生活?
沈青從雪堆中拔出頭,回頭看了看如豆的燈火,目光閃動。
小鎮,午後,有微弱的陽光刺破雲層,冷冷淡淡。
街上人影疏疏落落,打開着的店鋪也是冷冷清清,雜役耷拉着頭,毫無生氣。
冬天,把人的精神都給凍住了。
只有那高門大宅中,還能聽到管弦聲樂,鶯歌燕舞。
積雪被人踩踏得烏黑一片,融化成一灘黑水,順着破裂的石板一直流着,流到了一個巷道。
一個扎着衝天辮的紅襖子姑娘蹲在陰暗的巷角,她面前蜷縮着一個乞丐,亂糟糟的頭髮蓋住了臉,卷着薄薄的毛氈子,一動不動。
紅襖子姑娘伸指戳了戳乞丐的臉,指尖觸碰着還有溫度,遂伸手搖了搖,道:“喂,喂,你睡在這兒會被凍死的,快醒醒。”
乞丐微微睜開眼,霧蒙蒙的,像一條已死多時的死魚的眼珠子。
他那烏青乾裂的嘴唇顫巍巍,動了一動,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紅襖子姑娘這才曉得他已經死亡的邊界線上了,從懷裏摸出一個精緻的小瓷瓶,拔開了瓶塞,將瓶嘴對準小乞兒微微張開的嘴巴,道:“我師傅說,酒能生暖驅寒,你喝進去就不冷了。”
刺辣熱烈的酒水滾過喉嚨,激得乞丐一陣咳嗽。
紅襖子姑娘喜了,道:“師傅果真沒騙我,真有效果。”湊鼻子聞了聞拼字,揮手扇鼻,道:“可是這酒味兒一點兒也不好聞,我才不喝這東西了。搞不明白師傅怎麼就這麼愛喝呢。”
乞丐喝了酒之後微微有了生氣,可還是沒有氣力,只能躺在那裏,可那雙眼已經有了活人的顏色,還有亮晶晶的東西。
那是眼淚,他哭了。
紅襖子姑娘把蓋在他身上的毛氈子裹好,然後伸手一抓,把整個人提了起來。
乞丐被他舉着,宛如舉着一隻小雞似的,跳着步子走了。
她也是才來這個小鎮不多久的,定了客棧住下來,採用過了午飯準備四處走走消消食,順道逛逛這小鎮,那料就就巷角發現了這個瀕死的乞丐。
她也做過乞丐的,也曾像他那樣,在寒冬臘月里裹卷着薄薄的破棉襖,蜷縮在角落裏的茅草窩中瑟瑟發抖。
那種挨餓受凍的感覺始終銘記,不過她還很幸運,她不是孤身一人,身邊還有一個母親,一個慈祥的,用自己體溫來呵護她的世上最好的母親。
一個冬天過去,她活了下來,可是母親卻被凍死了,在春回大地,所有生物都恢復生機,世界充滿了生命的時候,她母親的生命被春風帶走了。
春風帶走了她的母親,可也給她帶來了師傅,之後的幾年時間裏面,她跟着師傅走南闖北,吃了許多苦,也學了一身的本領。
她現在要趕回客棧,叫小二給燒一大桶熱水,讓后讓他給這個乞丐洗個澡。
她做不到太多的事情,只能多緩一緩這個乞丐的生命,這已足夠了。
可是沒走多久,忽然手上感到粘滑,她抬頭一看,驚了一跳,慌忙把人放下。
她抓着乞丐毛氈的右手沾上了紅色的液體,那是血!
“你身上有傷?”她蹲下去,問。
乞丐面色發白,點了點頭。
她沒有去想為什麼一個乞丐身上會有這麼重的傷,只是抱着她提氣快步朝着醫館跑去。
從客棧出來的時候,她沿途看見了一家醫館,名曰:齊記醫鋪。
面前就是齊記醫鋪,沒有病人,坐館的大夫趴在桌上睡午覺。
紅襖子姑娘人還沒踏進鋪門,率先出生喊醒了睡覺的人。
“大夫、大夫,我這兒有個病人,你開來醫治。”
大夫慌忙起身迎了出去,指着屋內一張空床,道:“把人放那兒吧。”
紅襖子姑娘將乞丐輕輕放在床上,道:“好了,有大夫替你醫治,你大可放心了。”
那乞丐並沒有昏睡過去,得知自己身處醫館,眉眼間並無放鬆愉悅的神色,反而多了幾分擔憂和焦慮。
紅襖子姑娘並沒有注意到他表情的異樣。
大夫已經走了過來,一看見來的病人這樣子和穿着,皺了皺眉道:“這是乞丐?”
紅襖子姑娘點了點頭,道:“是啊,他生病了,身上出血了,你看。”伸出右手。
大夫不急於救治,反而問道:“他是你什麼人?”
紅襖子姑娘道:“他不是我什麼人啊,我在街上碰到他的。”
大夫道:“那你要先給銀子!”
紅襖子姑娘哦了一聲,從懷裏摸出碎銀子,道:“這些夠了吧?”
大夫將銀子揣好,這才俯身去揭開乞丐的毛氈,並道:“這得看他到底得什麼病了,傷得重不重。你可別走了。”
毛氈被揭開,外面那又臟又破又臭的外衣被揭開。
大夫“咦”了一聲,這個乞丐內里穿的竟然還是緞子,只是被鮮血浸染了,此外並不想外衣那樣臟。
先開緞子內襯,這乞丐的身子並不單薄,肌肉線條明顯,而且很結實,身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了,雖然血肉模湖,但還是看得出有總共八條傷口,都是利刃划傷的。
其中一條傷在左臂,是所有傷口中最嚴重的一處,若再往下一寸,就刺中心窩了。
大夫轉頭看着紅襖子姑娘,問:“你確定這傢伙是乞丐?”
男女授受不親,紅襖子姑娘自然不可能去看男子的不穿衣服的身子,自然也就沒能看見那些傷口,道:“當然啦,不是乞丐怎麼會穿這樣的衣服在大街上睡覺,被凍這樣啊。”
大夫雖說看出這個傷者已不是乞丐,他估摸不準對方的身份,是被通緝流竄的大盜還是江湖仇殺中的遊魂?
不過他已經收了銀子,秉着職業素養,還是硬着頭皮開始醫治。
紅襖子姑娘就在屋子裏面東瞧瞧西看看,她還沒進過醫館,對一切都感到好奇。她的注意力都轉移在了醫館你的針灸木偶人、穴位圖、葯秤等等。
所有她沒有注意到,門口不遠處的轉角,畏畏縮縮地探出了一個腦袋,兩眼盯着醫館內看了片刻,隨後掉身跑了。
那個在牆角處偷窺醫館的漢子名叫岑洛,是本鎮上的一個地痞流氓。
他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守在這家醫館外面了,和他一樣的還有四個人,分別佈置在鎮上其他的地方,其他有醫館和藥鋪的地方。
這個小鎮並不大,醫館只有兩家,藥鋪不個三家,他們五個人又是熟門熟路的街混子,做這樣的事情再好不過了。
本來岑洛還在低聲抱怨,抱怨那突然出現在小鎮上的三個人。
他的鼻子是歪的,原本是直的,可是被一個鋼鐵一樣硬的拳頭打過之後,想要直也是不可能的了。
因為鼻子不直,不能出氣,所以他跑得並不快,但也是哈赤哈赤大張着嘴呼吸。
岑洛的鼻子是在昨天被打歪的,現在他跑去的,正是打歪他鼻子之人、也是指使他蹲守在醫館門口的那三個人的所在之處。
“大、大爺,人找着了。”岑洛一跑進屋子就大喊起來,因為鼻子不出氣,所以聲音是瓮瓮的。
屋子裏坐着三個人,三哥身材高大,模樣兇猛的人,寒冬臘月的天氣,他們還穿着敞胸的絨毛皮背心,屋子裏也沒有生火。
每個人的胳膊都是粗壯,比岑洛的頭還要打。
其中一個人問道:“確認了嗎?是我們要找的人?”
他只看了岑洛一眼,岑洛就冷汗直冒,他的鼻子就是被這個人打歪的,當時鐵拳臨面,他感覺腦袋都差點爆炸了。
“是、是、應該是吧。”他實在沒有十足的把握。
“應該是?你可別那我們開刷!”那人語氣一寒。
岑洛慌了,搖頭如撥浪鼓,道:“不會的,不會的。我看清楚了,那人是個乞丐,但身上有好些傷,全身都是血,可嚇人了。一個乞丐哪兒會受着么嚴重的傷,又怎麼會有人帶他去看大夫呢。”
那人這才點了點頭,道:“說的不錯,那人在哪兒?”
岑洛說了醫館的位置,那三個人蹭得站起來,活動了活動身子,道:“事不宜遲,快些解決了吧。”
話罷,一陣風起,罷岑洛吹得轉了幾個圈兒跌在地上,睜眼看時,哪裏還有那三人的身影。
大夫的醫術不錯,醫德不很好,雖乞丐渾身散發著一股惡臭,但他還是聚精會神地用藥水清洗了傷口,在精力集中面前,什麼味道都聞不到了。
那傷得比較淺的傷口就直接敷上了黑色的藥粉,疼得乞丐皺緊了眉,低哼了一聲。
肩膀那道傷深且重,簡單的敷藥肯定是不能妥善處理的。
大夫攤開一卷布袋,從裏面取出一根彎鉤細針,在火燭前穿上細線,一陣一陣縫合傷口。
乞丐疼得滿頭大汗。
縫合好了,大夫才注意到乞丐早已醒來,吃驚道:“唉,原來你醒了的啊,怎麼不早說。”點了點頭,承認他是個漢子,居然能忍着疼不喊。
紅襖子姑娘道:“大夫,好了嗎?”
大夫道:“還得在上點要,用紗布裹住才算完。”說著去取藥材,舂碎。
這時候,門外來了三個人,那三個人一前兩后立在門口,如門神一般。
大半的陽光都被他們擋住了,屋內頓時一片陰影。
這自然引起了紅襖子姑娘和大夫的注意,他們扭頭看去,乞丐躺在病床上,自然也注意到了他們的行為,自然而然順着目光看過去,這一看頓時冷汗驚出一身。
走在最前面的那人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一眼就看見了受傷的乞丐,冷笑一聲,道:“找到你了,這回看你還怎麼跑!”
紅襖子姑娘見來者不善,似是要為難虛弱無力的乞丐,俠義心起,一下跳了過去,張開雙臂,攔住,道:“你們是誰?要來幹什麼!”
面前那高大漢子睥睨道:“你又是誰?”
紅襖子姑娘叉腰,仰頭直視,氣勢絲毫不弱,道:“你管我是誰!一看你們就是壞人,是你們打傷那位大叔的嗎?”
這時候,那乞丐勉強手肘撐起身子,用儘力氣喊道:“不關他們的事。你們的目標是我,別傷害無辜人。”
高大漢子道:“當然,並不是什麼人都值得我們出手的。”
豈料這紅襖子姑娘毫不領情,扭過頭,道:“你給我閉嘴!明明傷得這麼重還逞什麼強!大夫,你繼續給他療傷,我不會讓其他人打擾你的。這裏損壞的一切東西我都會照價賠償,你大可不必擔心。”
那高大漢子來了興趣,微笑道:“喲,小妞兒脾氣挺暴躁的。”伸手想要去摸她的臉蛋兒,被紅襖子姑娘打落。
“流氓!”她罵道。
“我知道你懂點功夫,可你不是他的對手,更何況他們有三個人,你只有一個。你走吧,真的,快走吧!”受傷的乞丐說。
“不錯,你還是聽從他的忠告吧。這麼漂亮的臉蛋兒,我可不想揍成爛柿子一樣,實在太暴殄天物了。”高大漢子也這般說。
紅襖子姑娘后跳開一步,右手一甩,手中多了一柄晃悠悠的軟劍。
那柄軟劍只有一尺四寸長(大概五十厘米左右),柔軟如鞭,平時藏在腰間,此刻現眼,另有一番英氣。
高大漢子也拍手贊了一句:“好,好!不過姑娘家家的,舞刀弄棒可不好,傷了自己就不好玩兒了。”
紅襖子姑娘挺劍道:“我學功夫就是為了專門打你們這樣欺負人的壞蛋!你再不走,可別怪我刀劍無眼了!”
乞丐在旁勸,可紅襖子姑娘不聽,高大漢子身後的人也催促道:“這裏不是城外,別浪費時間了,速戰速決,一個小丫頭片子罷了。”
“哼!你可小看人了!”紅襖子姑娘話音一落,面前忽然亮起一片銀光,高大漢子嚇了一跳,他沒想到這姑娘小小年紀,劍法竟一點兒也不弱。
不敢託大,往旁邊一閃,先躲開了這一劍。
紅襖子姑娘道:“怕了嗎,怕了就走!”手一抖,劍如銀蛇隨人而走,緊追大漢。
她的功夫已經不算太低,可對手略高她一籌,更何況她是一個人,而對方是三個人,俗話還說雙拳難敵四手。
她是先出手的,看着像模像樣的在不停進攻,可是其實已經處於下風了。這三個高大的漢子一起出手,她竟還能打個持久戰,這也讓一旁觀看的乞丐覺得不可思議。
可他已經看出紅襖子姑娘是在負隅頑抗了,最多不過一百招,她就會出現破綻,而那時,等待她的,將會是致命的攻擊。
他絕不會讓這麼有善心的姑娘就此殞命!
他不顧及剛剛才縫合好的傷口,一下子坐了起來,一把將放在旁邊的屬於自己的衣服拉過來,忍着痛疼翻找除了一個三寸高的圓筒,上頭冒出短短的一線。
乞丐向大夫說:“有打火石沒有,快,快給我!”
大夫不明所以,但還是把打火石遞給他。
乞丐沒要,而是用那個圓筒推了回去,道:“不是給我,你拿着這個煙筒去院子裏,衝著天上放了。一定要快!”
店裏面有三個人在欺負一個小姑娘,大夫也是有抱打不平的正義感,怎奈自己並不會功夫,只能在一旁干著急,這時候乞丐讓他做這個時候,他一下就明白了這是要叫人幫忙了。
說書故事裏面不是常有幫派鬥毆的時候用煙火來叫人嗎。這個乞丐說不得就是丐幫的。
乘着紅襖子姑娘拖住了那三人,大夫趕忙拿着煙火筒子跑到後院去,用打火石打出火花點燃了引線。
煙花綻放不久后,醫館來了十個佩刀官服的精壯漢子,他們來得好快,紅襖子姑娘還剩下二十招就堅持不住了,幸好他們來了。
他們來了,乞丐鬆了口氣。
他其實並不是乞丐,而是武安司的人,他在傳遞朝廷制令的時候被那三個人所傷,裝扮成乞丐才躲過了追逃。
身受重傷,身上的火摺子也不見了,自然點燃不了煙筒來通知同僚。
那三個人被趕來的武安司差人拿下,紅襖子姑娘才鬆了口氣。
乞丐向她致謝,她得知他是武安司的人,也吃了一驚,道:“你不早說,我就是要找你們啊。”
紅襖子姑娘就是沈小妹,她出師之後聽說行走江湖的武人要有一個名錄,又想起了小的時候認識的周元亨,就想着藉著錄名錄的時機,順道去見見這位舊友人。
額。暫定還有四章就完結了,簽不了約撲街都沒資格,但還是不想太監,勉強有頭有尾吧,還好沒挖什麼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