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愛 楓林晚橫屍壘白骨
穹宇之洲北方,洛象界。
“吱吱…吱吱…”
已乾涸的農田寸草不生,只聽聞越來越響的蟲鳴,在寂靜的荒野上顯得格外嘹亮。大地黑壓壓的一片,被這些蟲子擠得毫無縫隙,空氣里儘是腐爛氣息。
這是一種屍蟲,身體柔軟扁平,兩對翅上各有一個橙色圓點,聚集時,彷彿是億萬雙鬼眼,在血紅落日的映射下金光刺目。
洛水河畔,原有一處喚作楓林晚的村落群,百來戶人家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
崩塌的屋頂和柱樑橫卧在一道樸實的院門前。門內,一個面龐稚嫩的少女蜷縮在一口大缸里,浸泡在污水中。缸旁,卧着她這一世的娘親秋姨。
幾日前,她被一個魔頭以琴劍穿心,一劍斃命!
眼看屍蟲大軍泱泱而來,——“娘親!”少女極盡憤怒,顫抖嘶吼。
***
異世重生,種靈兒只想尋一避世之地,平平安安度過一生。
如其所願,她降落在了楓林晚。柴門古道,田舍疏離,炊煙冉冉,良風淳民。秋姨浣衣時拾了女嬰,見其口含一朵淺紫靈花,故為其取名“修靈則”,乳名還是喚作靈兒。
然而,春去秋來,無憂無慮生活了十二載,厄運突如其來,一下就席捲了整個穹宇之洲。
那一日,夜深人靜,村民俱已入睡。忽而,詭異的琴音飄渺而出,隨即地底青煙裊裊升起,悄悄鑽入了各家門戶。青煙驟然化作利刃,揮向毫無防備的村民。
“是琴師?!”
“琴師殺人了?!”
眾人驚叫,野犬狂吠,無不駭然失色。
琴,是穹宇之洲至高無上的修行靈器,不止可促化萬物生長,還能以樂律演變成萬千技能。而為琴師者,以琴音正天下,以琴道扶蒼生,備受世人敬仰尊崇。
若非親眼所見,琴師殺人這等事,根本沒有人會相信。
修靈則合著寢衣便衝出門外,頓時僵在了原地。
離她三尺遠外,一名琴師懷抱洛象琴,轟彈之間,弦芒四射,化作刀光劍影,向四處逃散的人群落去,呼喊聲中,血花紛濺。
他紅着眼,彈奏着狂亂無章的琴曲,忽而仰天長嘯,彷彿有無窮悲憤必要通過這場殺戮來洗禮。散落的長發隨琴音的震顫而翩飛,藍白相間的長袍凝結成了透紅霜衣。
他眉眼渾噩,全然瘋魔之狀,眼看就要回過身來。
“砰”地一聲,秋姨關上了門,一把拽過怔神的丫頭,匆忙間連推帶搡將她抱進水缸:“靈兒,出門只有死路一條。屍蟲怕水,你就躲在這裏,千萬別探頭出來!”
未及回答,只聽門外一聲轟響,顫巍巍的木門已經被震得粉碎。
“阿娘?!”修靈則瞪大了眼睛,愣愣望着步步逼近的琴師。
秋姨慌忙將修靈則按入水中,反身護住水缸,不斷央求:“求求你,放過她!求求你……”
可琴師卻彷彿沒有聽見一般,抬起了手。
“阿娘!”水缸里,咕咕冒着氣泡,修靈則隱約聽見一聲撥弦,若空谷幽響,一頭鑽了出來。恰在此時,那琴師置於半空的手略見遲疑,但,轉瞬即逝,琴劍落下。
秋姨的身軀緊緊護住了孩子,胸口的鮮血潺潺流入了水缸里,“靈兒,乖,不怕……”她呢喃着說出了最後幾個字。
***
琴師盯着修靈則,已然又動了殺機,卻聽門外有女子一聲喚:“洗凡!”聞聲,倏地怔在原地。
“甄洗凡!”女子衝進門來。她翩然揮袖,臂彎中也橫生出一把洛象式琴。
她錚錚質問,話音哽咽:“甄洗凡,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你是洛象琴尊甄易之子,是洛象琴派首席大弟子,更是我秦雨霂最最愛慕的師兄!”
甄洗凡沒有回頭。可修靈則分明看見,他的雙眸,瞬間清明了幾分,嘴角微微揚起,似笑非笑。
“洗凡。”門口的女子上前了幾步。
他依舊沒有回頭,反而閉上了眼睛,復又抬手,挑弦。
他的背後,秦雨霂早已淚滿衣襟,可她舉手之間毫無猶豫,訇然聲響起,地崩山裂,散聲如一,齊發而出,向她最愛的人疾馳奔去。琴劍穿透了他的心門,只有瞬間的痛。
手中琴斷,他仰頭倒在了地上。他看着她,嘴角仍帶着那一絲笑意,五指緊緊抓着斷琴的琴穗,其中,有她的青絲若許。
秦雨霂凝視着她的師兄,失了魂魄,步步踱去了他的跟前。她再也忍不住,喋了一口鮮血於他的袍上,喃喃只說了二字:我懂。
半晌,她揮手一撫,撫過他的雙眼,讓他安眠。再揮手一撫,撫過地上墜成片段的殘琴,不朽的桐木幻化成了銀色的塵埃,星星點點盡收入她隨身攜帶的香囊之中。
她輕輕摟過他的身體,將琴穗納入他的懷中,把他背起,亦步亦趨地向門外走去。
“姐姐,你還回來嗎?”缸內,修靈則喚了她一聲,她卻沒有聽見。
肝腸寸斷,五音已盲,秦雨霂路過門檻,失色的眸子茫然地掠過倚在角落的紅衣男子,御琴而去。
***
就這麼走了?
不能肯定秦雨霂是否還會回頭,修靈則只能鳧在缸中思忖何去何從。
不過呼息之間,密密麻麻的蟲子浩蕩再次席捲而來,正要吞噬這裏最後的食物。
修靈則眼睜睜看着蟲子迅速吞噬了秋姨的屍體,剎那間,只剩白骨嶙峋。可是,她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再次沒如水缸,一口氣又一口氣地憋着,將所有的悲痛、憤怒與不平全部屏住。
不能再等了!修靈則連嗆兩口水,猛然翻出了大缸,拚命奔了出去。
因為害怕,她顧不得分辨方向,只是奔跑,拚命地奔跑。幸而,這裏的每一條阡陌道路,每一處房屋樹木,甚至是地上起伏不平的坑窪,她閉着眼睛都能記得。
突然,不知何物在腳下一絆,她一個踉蹌往前撲跌出去,跌進了洛河。
修靈則用手抹了抹眼睛,此翻望去,她的眉眼與河岸齊高。可現在,與其說這是一條河,不如說是血池。泛濫的血腥味夾雜着令人作嘔的霉味。
沿着河道往下,因為屍體堵塞,河水已然乾涸。乾涸處全爬滿了蟲子,蠕動着翻騰出了一節節的殘肢腐骨。許是它們吃飽了,此時啃食屍體的速度明顯不快。
遠方的天色不知何時又暗了幾分,讓人越發心灰意冷。
伴隨着陣陣噁心和陣陣絕望,修靈則發出吶喊:“有沒有人……還有沒有人?”
吶喊聲回蕩在楓林之間,只有隕落的秋葉彷彿在應答。落葉沙沙,屍蟲吱吱,別無其它。
突然,身後傳來踩踏的腳步聲。修靈則激動回頭,卻嚇了一跳。
一具殘屍彷彿有了一口人氣,早已成白骨的手撥弄了一下地面,又撥弄了一下地面,發出沓沓聲響,緩緩拔地而起,完全感受不到自己身上還被屍蟲齜牙啃噬。
緊跟着,屍體堆騷動不安,又爬起了三五殘屍……
不肖一會兒,一群屍人把她團團圍住,無數只腐爛枯萎的臂膀向她伸了過來。
瞬間,左肩被一支白骨劃出一道血痕,骨節深深地摳在晰白嫩肉中,鮮血淋漓。
修靈則一聲慘叫,屍人卻越發亢奮。屍蟲安靜下來,彷彿在屏息等待着什麼。
只覺一陣撕裂的痛楚襲來,修靈則眼前一黑,便向後倒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