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聲對不起 究竟幾多意
大奶奶病情愈發沉重,心疼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文魁從鄭月兒家回來后,寸步不離地守着娘,子鳶和明月兩個人也沒閑着,不是煎藥,就是做飯。
傍晚時分,日落西山,家家戶戶冒起了炊煙。
唐掌柜來了。明月見了,告訴唐掌柜大奶奶病勢沉重,不讓唐掌柜進屋。唐掌柜在院子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黃氏聽到了,隔着窗問道:“誰來了?是唐掌柜嗎?”
“是我,大奶奶。”唐掌柜應道。
黃氏道:“進來吧,別在院子裏呆了,晚上天氣涼。”
“大奶奶,這麼晚了,按說不該打擾您。其實,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要不,我明天再來吧?”唐掌柜隔着窗戶,有點兒語無倫次地回應道。
“有什麼事情,唐掌柜儘管說吧,我還撐得住。”
“大奶奶,我這也跟了您和東家十多年了。如今,商行說關門就關門了。這說起來,都是我的錯,我是沒臉再幹下去了,想回老家買幢房子、買片地,後半輩子就以種地為生,請大奶奶允准。”
“唐掌柜,這些年你受苦了。我原想着把商行交給您經營。既然您不樂意,我也不強迫您。可是不管誰接手,總得留下你們,您能不能等着交接完了,看看情形再走?”
“大奶奶,我,您是知道的。讓我看着商行交接,比剜我的心都讓我難受。再說了,換了主顧,相互之間總是不那麼好相處了。我想來想去,總覺得還是離開的好。”
“唐掌柜既然想明白了,我也不留您了,您自己多保重吧。現如今天下太平了,房子、地貴了許多,不知你錢是否湊手?要是不夠,回頭等我賣了商行,還了債,還有剩餘的錢,我讓文魁分您一些,也不枉您跟了廷根這麼多年。”
“謝謝大奶奶的恩德。”唐掌柜流淚道:“不瞞大奶奶,錢確實是緊巴些。只怪我貪心,地買得多了點兒,房子買得大了點兒。只是無論如何不能再要您的錢了。”
“置業一次不容易,遇到合適的也該出手大方些。”黃氏道:“我們是一家人,你就不要見外,實在不行,我就讓文魁擔保,到錢莊借些給您。”
文魁拿了水過來,唐掌柜恭恭敬敬地接了,喝了一口,道:“謝謝大奶奶仗義。眼下真不用錢。賣家倒也信得過我,允許我拖欠尾款,逐步還清。”
唐掌柜道:“只是對方讓我找個有德望的人具保,再找個有家業的人作證人就可以了。”說著,從懷裏掏出了兩張紙。
文魁接過了,藉著微弱的夕陽餘光,念道:“茲有威海衛商人唐繼業購買本人名下房產一幢、地產一宗,現已交接。買家唐繼業尚有二百鷹洋(注10)餘款,具保暫欠。如二年內還清,不計利息;如二年內不能還清,保人需連本帶利一併還清。出讓人唐突,買受人唐繼業。”
“唐掌柜,你要不嫌棄,我為你做保,就讓文魁作證吧。”黃氏道:“幫了你,我也心安些。”
“謝謝大奶奶。我恭敬不如從命,就厚着臉皮領受了。”明月聽了,從書房拿來了筆和印泥。文魁把文書拿給娘。黃氏在文魁的幫助下,在“保人”位置簽了字,按了手印;文魁依樣在“證人”的位置簽了字,蓋了手印。辦完了這些,把文書交給了唐掌柜。
唐掌柜感激地去接,一不小心,文魁手中的毛筆碰到了文書,把文書塗抹了一下。文魁趕緊道歉道:“唐叔,都是我不好。”唐掌柜體貼道:“少爺,是我不好,碰了您。少東家看這樣行不行?,這張不要了,我再寫一張吧。”
“也好。”文魁道。唐掌柜順手把紙搓揉了,扔到了地上,從懷裏掏了張紙出來,蹲在地上當場寫了。文魁看過無誤,重新進屋,找娘簽了字,蓋了手印。然後,到院裏交給了唐掌柜。
文魁進屋找娘簽字的時候,唐掌柜不動聲色地把扔到地上的紙團撿起,揣到了懷裏。
唐掌柜謝過了大奶奶和少東家,轉頭往回走。剛要出門,一不小心,竟然被大門的門檻兒絆倒了,從青石板鋪成的台階上滾到了地上。一會兒功夫,血把褲子陰濕了一片。唐掌柜痛苦地躺在地上呻吟,自己試了試,一條腿不敢動了。
白天,李小寶拍着胸脯向鄭月兒保證戒煙,傍晚時分,李小寶煙癮上來了,哈欠連天,眼淚鼻涕一起流,渾身就散了架一樣。李小寶忍不住了,拿了錢,要到煙館吸煙去。鄭月兒本來在剪紙,見李小寶要出門,趕緊跳下了炕,堵在了門口,哀求道:“小寶,說好了的,你把煙戒了。不到一天,你怎麼就反悔了呢?”
“月兒,我知道鴉片不好,我也想戒煙啊,可我管不住自己啊!你不知道,我不抽煙渾身就像散了架,一點精神都沒有,渾身疼得就像無數只螞蟻在吃我。我受不啊,我想死的心都有了。”李小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述說著。
“月兒,你就讓我去吧,我求你了。”李小寶哀求道。
“小寶,你一走就是一夜,我一個人不敢睡,我求你別出門了。”鄭月兒也哭了起來。
李小寶不樂意了,說道:“你別是想男人想瘋了吧?沒男人陪,你還不會睡覺了不成?”
鄭月兒止住了哭泣,看着李小寶像看一個陌生人。鄭月兒悄無聲息地舉起了手中的剪刀,刺向了自己的另一隻手。
剪刀刺下去的時候,發出了“噗”的一聲悶響。鄭月兒咬着牙,恨恨地盯着李小寶,一聲不吭,任由血呼呼地冒了出來,看也不看。
李小寶驚恐道:“血、血,我暈血。”說著,身子癱軟成了一堆亂泥,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黃氏聽說唐掌柜跌倒了,掙扎着爬了起來,由文魁攙扶着到了門口,林大夫也聞訊趕來了。林大夫道:“夫人,您身體虛弱,不宜在外面久留,這裏的事情我應付得來。”
黃氏道:“親家,您儘管忙您的,我在這裏看着,心安些。”黃氏堅持在街上看着林大夫治療,任誰也勸不住。
林大夫診斷後說道:“大奶奶,唐掌柜的小腿擦傷了皮,又傷了一根骨頭,並無大礙,不過需要卧床靜養一、兩個月。”說完,到屋裏開藥去了。
唐掌柜痛苦得臉變了形,一字一頓道:“大奶奶,都是我無能,給您添堵了。您本來身體就不好,還讓您為我操心,我這算怎麼回事啊?”
黃氏道:“唐掌柜,您這樣說廷根聽見了,會難受的。您是我們曲家的恩人,是有功之臣,您就要辭工了,還在我們曲家摔了腿,是我們曲家對不住您。”
“大奶奶,我這輩子何德何能,老天讓我遇到您這在世的活菩薩!要是沒有當初東家的收留,沒有您的照顧,我們一家現在早已變成枯骨了。如今我就要走了,本應領着犬子當面給您磕頭謝恩才對。犬子如今不在身邊,等犬子回來,我一定讓他當面謝您。”唐掌柜聲淚俱下道。
“唐掌柜不說我還差點忘了,如今您自己一個人在家,也沒個人照顧。”黃氏道:“文魁腿斷了,一直是明月照顧的,明月又細心,又會推拿,文魁才會好得這麼利索。您要不嫌棄,我就讓明月跟着,到您家去照顧您。”
“大奶奶,您這是折煞我了。”唐掌柜哭泣道:“您在病中,正需要明月照顧,明月跟了我去,您讓我怎麼安心養病?”
“唐掌柜,咱們本就是一家人。這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明月是我的女兒,也是您的侄女,需要什麼您儘管吩咐。我先讓他們把您送回去,明月收拾一下東西,隨後就跟過去。”
二牛和大壯聞訊趕了車過來,把唐掌柜抬到了馬車上,黃氏硬撐着走到街頭,看着馬車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直到轟隆隆的車輪聲聽不見才回了屋。
李小寶醒來后,看着鄭月兒還在滴着鮮血的手,聲淚涕下地跪在鄭月兒面前,說道:“月兒,我對不住你!我不是爺們啊!我就是一大混蛋!”。
鄭月兒幽幽地說道:“小寶,我不恨你,都是我自己不好,管不住你。是我懲罰我自己呢,你不要自責了,讓爹看見了多不好!”鄭月兒聲音輕輕地,卻透着無盡的悲哀。
“小寶,你起來吧。”鄭月兒用布把手包了起來,幽幽地說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能隨便跪的。你也是男子漢了,別再軟弱了,我想讓你保護我。”
“月兒,我一定把煙戒了,我要當個男子漢,我要保護你,不讓別人欺負你。”李小寶咬着牙,狠狠地說道。
明月聽說讓自己去照顧唐掌柜,當即跪在黃氏的炕前,哭成了淚人。明月道:“娘,您身體這麼差,我怎能忍心這個時候離開您?”
黃氏讓文魁把明月拉了起來,說道:“你是娘的乾女兒,可在娘的心裏,你比親女兒還親。送你去照顧別人,娘也捨不得。可唐掌柜不是外人,咱們不能對不起他。讓你去照顧唐掌柜,就是代替娘去照顧親兄弟。你安心去,等你回來了,娘給你說一門好親事,風風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娘……”明月嗚嗚地哭着,“都是我不好,我對不起您……”明月只一個勁兒地趴在炕幫上哭。
“傻孩子,說什麼呢?”黃氏摸着明月的頭,動情地說道:“茫茫人海,世事無常。咱娘倆能走到一起,是前世修來的緣分,是今世得來的福分。娘有你這麼個女兒,知足了。等到了地下,見了廷根,我會告訴廷根,咱倆總算兒女雙全了,我黃氏對得起你們曲家啦。”
李小寶剛從地上起來,李老闆就回來了。鄭月兒聽見了,趕緊到廚房做飯。等飯做好端到飯桌上,李小寶已經沒了人影。鄭月兒伺候公爹吃過飯,趕緊到屋裏把門關了。然後點了油燈,忍着手疼,繼續剪紙。
夏日的威海,月兒合上了眼,漫不經心地沉睡在空中;鳥兒倦林,寂靜無聲地棲息在了林中。只有滿天的繁星高高掛在空中不停地眨巴着眼睛,彷彿要伴着鄭月兒,度過又一個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