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鑒普洱茶
一
一個人總有多重身份。往往,隱秘的身份比外顯的身份更有趣。
說遠一點兒,那個叫作嵇康的鐵匠,還能寫一手不錯的文章;那個叫黃公望的卜者,還能畫幾筆淡雅的水墨。說近一點兒,一個普通的中學教師其實是一流廚師,一個天天上街買菜的鄰居大媽居然是投資高手。
辛卯年秋日的一天,深圳舉辦“新生代普洱茶”品鑒會,近二十年來海內外各家著名茶場、茶廠、茶莊、茶商提供的入圍產品,經過多次篩選,今天要接受一批來自亞洲不同地區的品鑒專家的終極評判。
一排排茶藝師已經端坐在鐵壺、電爐、瓷杯後面,準備一展沖泡手藝。一本本精緻的品鑒書,也已安置在品鑒專家們的空位之前。品鑒書上項目不少,從湯色、純度、厚度、口感、余津、香型、氣蘊、力度等等方面都需要一一打分。
普洱茶和別的茶很不相同,看上去是一團黑乎乎的粗枝大葉,但一旦喝了,再也放不下眾多媒體記者舉起了鏡頭,只等待着那些品鑒專家在主持人讀出名字后,一個個依次登場。
品鑒專家不多,他們的名字,記者們未必熟悉,但普洱茶的老茶客們一聽都知道。突然,記者們聽到一個十分疑惑的名字,頭銜很肯定:“普洱老茶品鑒專家”,卻奇怪地與我同名同姓。仔細一看,站出來的人竟然也長得與我一模一樣。
不好意思,這是我的一個秘密身份的無奈“漏風”。
本來,我是想一直秘而不宣偷着樂的,沒想到這次來了這麼多“界外記者”。這次和我一起“漏風”的,還有我的妻子馬蘭,她在文件上標出的頭銜也是“普洱老茶品鑒專家”。但她覺得我們兩人既然一起“漏風”就不必一起亮相了,便躲在茶桌、茶客的叢林中低頭暗笑。其實,幾乎所有的高層專家都知道,她在普洱茶的品鑒上,座次還應該排在我的前面。
人們一旦沉浸於自己的某一身份,常常會忘了其他身份。如果不忘,哪一個身份的事都做不好。每當我進入普洱茶江湖,全然忘了自己是一個能寫文章的人。當然也會看一些與普洱茶有關的文章,那也只是看看罷了,從來沒有以文章的標準去要求。這次在深圳“漏風”之後,就有很多朋友希望我以自己的文筆來寫寫普洱茶。
這就要我把兩個身份交疊了,自己也感到有點兒不知所措。
想了半天後我說,本人對文章的要求極高,動筆是一件隆重的事。當然,隆重並不是艱深。文章之道恰如哲學之道,至低很可能就是至高,終點必定潛伏於起點。如果談普洱茶談得半文半白、故弄玄虛、雲遮霧罩,那就壞了,禪宗大師就會朗聲勸阻,說出那句只有三個字的經典老話:“吃茶去。”這就是讓半途迷失的人回到起點。因此,如果由我來寫一篇談普洱茶的文章,一定從零開始,而且全是大白話。
二
很多人初喝普洱茶,總有一點兒障礙。
障礙來自對比。最強大的對比者,是綠茶。
一杯上好的綠茶,能把漫山遍野的浩蕩清香,遞送到唇齒之間。茶葉仍然保持着綠色,挺拔舒展地在開水中浮沉悠遊,看着就已經滿眼舒服。湊嘴喝上一口,有一點兒草本的微澀,更多的卻是一種只屬於今年春天的芬芳,新鮮得可以讓你聽到山嶴白雲間燕雀的鳴叫。
我的家鄉出產上品的龍井,馬蘭的家鄉出產更好的猴魁,因此我們深知綠茶的魔力。後來喝到烏龍茶里的“鐵觀音”和岩茶“大紅袍”,就覺得綠茶雖好,卻顯得過於輕盈,剛咂出味來便淡然遠去,很快連影兒也找不到了。
烏龍茶就深厚得多,雖然沒有綠茶的鮮活清芬,卻把香氣藏在裏邊,讓喝的人年歲陡長。相比之下,“鐵觀音”濃郁清奇,“大紅袍”飽滿沉着,我們更喜歡後者。與它們生長得不遠的紅茶“金駿眉”,也展現出一種很高的格調,平日喝得不少。
正這麼品評着呢,猛然遇到了普洱茶。一看樣子就不對,一團黑乎乎的“粗枝大葉”,橫七豎八地壓成了一個餅形,放到鼻子底下聞一聞,也沒有明顯的清香。摳下來一撮泡在開水裏,有淺棕色漾出,喝一口,卻有一種陳舊的味道。
人們對食物,已經習慣於挑選新鮮,因此對陳舊的味道往往會產生一種本能的防範。更何況,市面上確實有一些製作低劣、存放不良的普洱茶帶着近似“霉鍋蓋”的氣息,讓試圖深入的茶客扭身而走。
但是,扭身而走的茶客又停步猶豫了,因為他們知道,世間有不少熱愛普洱茶的人,生活品質很高。難道,他們都在盲目地熱愛“霉鍋蓋”?而且,這些人各有自己的專業成就,不存在“炒作”和“忽悠”普洱茶的動機。於是,扭身而走的茶客開始懷疑自己,重新回頭,試着找一些懂行的人,跟着喝一些正經的普洱茶。
這一回頭,性命交關。如果他們還具備着拓展自身飲食習慣的生理彈性,如果他們還保留着發現至高口舌感覺的生命驚喜,那麼,事態就會變得比較嚴重。這些一度猶豫的茶客很快就喝上了,再也放不下。
這是怎麼回事?
首先,是功效。
幾乎所有的茶客都有這樣的經驗:幾杯上等的普洱茶入口,口感還說不明白呢,後背脊已經微微出汗了。隨即腹中蠕動,胸間通暢,舌下生津。我在上文曾以“輕盈”二字來形容綠茶,而對普洱茶而言,則以自己不輕盈的外貌,換得了茶客身體的“輕盈”。
這可了不得。想當年,清代帝王們跨下馬背過起宮廷生活,最大的負擔便是越來越肥碩的身體。因此,當他們不經意地一喝普洱茶,便欣喜莫名。
雍正時期,普洱茶已經有不少數量進貢朝廷。乾隆皇帝喝了這種讓自己輕鬆的棕色莖葉,就到《茶經》中查找,沒查明白,便嘲笑陸羽也“拙”了。據說他為此還寫了詩:“點成一碗金莖露,品泉陸羽應慚拙。”他的詩向來寫得不好,不值得我去認真考證,但如果真用“金莖露”來指稱普洱茶,勉強還算說得過去。
《紅樓夢》裏倒是確實寫到,哪天什麼人吃多了,就有人勸“該燜些普洱茶喝”。宮廷回憶錄里也提到:“敬茶的先敬上一盞普洱茶,因為它又暖又能解油膩。”由京城想到茶馬古道,那一條條從普洱府出發的長路,大多通向肉食很多、蔬菜很少的高寒地區。那裏本該發生較多消化系統和心血管系統的疾病而實際情況並非如此,人們終於從馬幫馱送的茶餅、茶磚上找到了原因。
我們現在還能找到一些相關的文字記述,例如:“普洱茶味苦性刻,解油膩、牛羊毒”;“茶之為物,西戎、吐蕃古今皆仰食之,以腥肉之食,非茶不消”;“一日無茶則滯,三日無茶則病”……
當今中國,食物充裕,油膩過剩,越來越多的人遇到了清王室和高原山民同樣的問題。而且,現代科學檢測手段已經證明,普洱茶確實具有降低血糖和血脂的明顯功效。因此,它的風行,理由成立。
不僅如此,普洱茶還有一個優點,那就是喝了不影響睡眠。即使在夜間喝了,也能倒頭酣睡。這個好處,在各種茶品里幾乎絕無僅有,實在是解除了世間飲茶人的千年憂慮。
試想,在大批繁忙的人群中,要想舒舒服服地擺開陣勢喝茶,總在夜間。其他茶,一到夜間總是很難被暢飲,因此,普洱茶就在夜色之中成了霸主。誰想奪霸,只在白天叫叫罷了,一到夜幕降臨,就不再吱聲。
其次,是口味。
如果普洱茶的好處僅僅是讓身體輕盈健康,那它也就成了保健食品了。但它最吸引茶客的地方,還是口感。要寫普洱茶的口感很難,一般所說的樟香、蘭香、荷香等等,只是一種比擬,而且是藉著嗅覺來比擬味覺。
世上那幾種最基本的味覺類型,與普洱茶都對不上。即使在茶的天地里,那一些由綠茶、烏龍茶、紅茶、花茶系列所體現出來的味覺公認,與普洱茶也不對路。
人是被嚴重“類型化”了的動物,離開了類型就不知如何來安頓自己的感覺了。經常看到一些文人以“好茶至淡”、“真茶無味”等句子來描寫普洱茶,其實是把感覺的失落當作了哲理,有點兒誤人。不管怎麼說,普洱茶絕非“至淡”、“無味”,它是有“大味”的。如果一定要用中國文字來表述,比較合適的是兩個詞:陳釅、暖潤。
普洱茶在陳釅、暖潤的基調下變幻無窮,而且,每種重要的變換都會進入茶客的感覺記憶,慢慢聚集成一個安靜的“心理倉儲”。
在這個“心理倉儲”中,普洱茶的各種口味都獲得了安排,但仍然不能準確描述,只能用比喻和聯想稍加定位。我曾做過一個文學性的實驗,看看能用什麼樣的比喻和聯想,把自己心中不同普洱茶的口味勉強道出。
於是有了:
這一種,是秋天落葉被太陽曬了半個月之後躺在香茅叢邊的乾爽呼吸,而一陣輕風又從土牆邊的果園吹來。
那一種,是三分甘草、三分沉香、二分當歸、二分冬棗用文火熬了半個時辰后在一箭之遙處聞到的葯香。聞到的人,正在磐鈸聲中輕輕誦經。
這一種,是寒山小屋被爐火連續熏烤了好幾個冬季后木窗木壁散發出來的松香氣息。木壁上掛着弓箭馬鞍,充滿着草野霸氣。
那一種,不是氣息了,是一位慈目老者的純凈笑容和難懂語言,雖然不知意思卻讓你身心安頓,濾凈塵囂,不再漂泊。
這一種,是兩位素顏淑女靜靜地打開了一座整潔的檀木廳堂,而廊外的燦爛銀杏正開始由黃變褐。
……
這些比喻和聯想是那樣的“無厘頭”,但是,凡有一點兒文學感覺的老茶客聽了都會點頭微笑。只要遇到近似的信號,各種口味便能從茶客們的“心理倉儲”中立即被檢索出來,完成對接。
普洱茶的“心理倉儲”一旦建立,就容不得同一領域的低劣產品了。這對人生實在有一點兒麻煩,例如我這麼一個豁達大度的人,外出各地幾乎可以接受任何飲料,卻已經不能隨意接受普洱茶。
經常遇到一些好心而又殷勤的朋友聽說我喝普洱茶在行,專門拉我到當地茶館喝。進得門去,茶具、茶藝師一應俱全,那就會使我非常尷尬。專業素養的積累很容易讓人在某一領域的接受範圍越變越小、越來越嚴,實在是沒有辦法。我的普洱茶“心理倉儲”,時時會產生敏銳的警覺,錯喝一口,就像對不起整個潛在系統,全身心都會抱怨。
這種拒絕,說大一點兒,是在人品結構邊緣衍生了一個小小的“茶品”結構,在人格形態外沿拖拽出了一個小小的“茶格”形態。不管是“品”是“格”,都是通過否定和刪削,來求得等級自守。這對茶事來說,雖然無關精神道德,卻是有涉生活素質。
第三,是深度。
普洱茶的“心理倉儲”,空間幽深、曲巷繁密、風味精微。這一來,也就有了徜徉、探尋的餘地,有了千言萬語的對象,有了玩得下去的可能。
相比之下,世上很多美食佳飲,雖然不錯,但是品種比較單一,缺少生髮空間,吃吃可以,卻無法玩出大世面。那就抱歉了,無法玩出大世面就成不了一種像模像樣的文化。以我看來,普洱茶豐富、複雜、自成學問的程度,在世界上,只有法國的葡萄酒可以相比。
你看,在最大分類上,普洱茶有“號級茶”、“印級茶”、“七子餅”等等代際區分,有老茶、熟茶、生茶等等製作貯存區分,有大葉種、古樹茶、台地茶等等原料區分,又有易武山、景邁山、南糯山等等產地區分。其中,即使僅僅取出“號級茶”來,裏邊又隱藏着一大批茶號和品牌。哪怕是同一個茶號里的同一種品牌,也還包含着很多重大差別,誰也無法一言道盡。
在我的交往中,最早篳路藍縷地試着用文字寫出這些區別的,是台灣的鄧時海先生;最早拿出真實茶品讓我從感性上懂得一款款上品老茶的,是菲律賓的何作如先生;最早以自己幾十年的普洱茶貿易經驗傳授各種分辨訣竅的,是香港的白水清先生。我與他們,一起不知道喝過了多少茶。年年月月茶桌邊的輕聲品評,讓大家一次次感嘆杯壺間的天地實在是無比深遠。
其實,連沖泡也大有文章。有一次在上海張奇明先生的大可堂,被我戲稱為“北方第一泡”的唐山王家平先生、“南方第一泡”的中山蘇榮新先生和其他幾位傑出茶藝師一起泡着同一款茶,一盅盅端到另一個房間,我一喝便知是誰泡的。茶量、水量、速度、熱度、節奏組成了一種韻律,上口便知其人。
這麼複雜的差別,與一個個朋友的生命形態連在一起,與躲在後面的大山、茶號、高師、歲月連在一起,與千里之隔又分毫不差的茶香、茶語連在一起,構成一種特殊的“生態語法”。進得裏邊,處處可以心照不宣,不言而喻,見壺即坐,相見恨晚。這樣的天地,當然就有了一種讓人捨不得離開的人文深度。
以上這三個方面,大體概括了普洱茶那麼吸引人的原因。但是,要真正說清楚普洱茶,不能僅僅停留在感覺範疇。普洱茶的“核心機密”,應該在人們的感覺之外。
三
普洱茶的“核心機密”是什麼?這個問題不能由過於痴迷的茶客來回答。這正如,只要是“戲迷”,就一定說不清楚所迷劇種存在的根本意義。能夠把事情看得比較明白的,大多是保持距離的客觀目光。
一六七七年在意大利羅馬出版的《圖說中國》,把當時西方人眼中特別神秘的中國介紹給世界。其中有一幅專門描繪了雲南南部的大葉茶樹。這也許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幅大葉種喬木型茶樹圖在我認識的範圍內,往往越是年輕的研究者反而越能說得比較清楚。例如,一九七四年才出生的普洱茶專家太俊林先生,在這方面就遠勝年邁的老茶客。距離也不是問題,兩位離雲南普洱很遠的東北科學家,盛軍先生和陳傑先生,對普洱茶所做的研究就令人欽佩。
因此,我希望茶客們也能聽聽有關普洱茶研究的當代科學話語。即便遇到一些不熟悉的概念,也請暫時擱下杯壺,硬着頭皮聽下去。
我們不妨從發酵說起。
何謂發酵?簡單說來,那是人類利用微生物來改變和提升食物細胞的質地,使之產生獨特風味的過程。平日我們老在暗中惦念的那些食物,大多與發酵有關,例如各種美酒、酸奶、乾酪、豆腐乳、泡菜、納豆、醬油、醋等等。即便是糧食,發酵過的饅頭、麵包也比沒有發酵過的麵粉製品更香軟、更營養。在醫學上,要生產維生素、氨基酸、胰島素、抗生素、疫苗、激素等等,也離不開發酵過程。
可見,如果沒有發酵,人類的生活將會多麼簡陋、寡味,我們的口味將會多麼單調、可憐。
發酵的主角,是微生物。
一說微生物,題目就大了。科學家告訴我們,人類在地球上出現才幾百萬年,而微生物已存在三十五億年。世界上的生命,除了動物、植物這“兩域”外,“第三域”就是微生物,由此建立了“生命三域”的學說。這些無限微小又無限繁密、無比長壽又無比神秘的“小東西”,我們至今仍然了解得很少,卻已經逼得當代各國科學家建立了包括基因工程、細胞工程、酶工程等等分支組成的生物工程學來研究。儘管研究還剛開始,奇迹已嘆為觀止。聽說連開採石油這樣的重力活兒,遲早也可以讓微生物來完成。真不知道再過多少年,這些“小東西”會把世界變成什麼樣。
這就可以說到普洱茶了。它就是由兩批微生物菌群先後侍候的結果。
第一批微生物菌群長期活躍在雲南的茶山裡,一直侍候着大葉種古茶樹,使它們能夠保存並增加多酚類化合物,如茶多酚、茶鹼、兒茶素等等,再加上氧化酶,為普洱茶的製作提供了良好的原料;
第二批微生物菌群就不一樣了,集結在製作過程中。它們趁着採摘后的“曬青毛茶”在濕熱條件下“氧化紅變”,便紛紛哄然而起,附着於茶葉之上。經由茶葉的低溫殺青、輕力揉捻、日光乾燥,漸漸成為今後長期發酵的主人。它們一步步推進發酵過程,不斷地滋生、呼吸、放熱、吞食、轉化、釋放,終於成就了普洱茶。
圖為熟普洱茶製作過程中的乾燥環節。普洱茶有生、熟普洱茶之分,製作工藝也不同。生普洱茶傳統製作過程是:殺青—揉捻—晒乾—壓製成各種緊壓茶,令其在自然存放中緩慢發酵陳化。而熟普洱茶的製作過程是:殺青—揉捻—乾燥—增濕渥堆—壓製成品—乾燥脫水說到這裏,我們可以憑着發酵方式的不同,來具體劃分普洱茶與其他茶種的基本區別了。
綠茶在製作時需要把鮮葉放在鐵鍋中連續翻炒殺青,達到提香、定型、保綠的效果,為此必須用高溫剝奪微生物活性,阻止茶多酚氧化,因而也就不存在發酵。
烏龍茶就不一樣了,製作時先鼓勵生物酶的活性,也就是用輕度發酵提升香氣和口味后,隨即用高溫炒青烘乾,讓發酵停止。
紅茶則把發酵的程度大大往前推進了一步,比較充分地待香待色,然後同樣用高溫快速阻止發酵。
必須說明的是,紅茶、烏龍茶雖然也有發酵過程,卻因為不以微生物菌群的參與為主,實際上是一種“氧化紅變”,與普洱茶的“發酵”屬於不同的類型。
普洱茶的發酵,在長年累月之間,無聲無息地讓茶品天天升級。微生物菌群裂解着細胞壁,分解着有機物,分泌着氨基酸,激活着生物酶,合成着茶氨酸……結果,所產生的茶多酚、茶色素、泛酸、胱氨酸、生物酶,以及汀類物質、果膠物質等等,不僅大大增進了健康功能,而且還天天提升着口味等級。即便是上了年紀的老茶品,也會在微生物菌群的辛勤勞作下,成為永久的半成品、不息的變動者、活着的生命體。
發酵沉澱時間。發酵過程可以延續十幾年、幾十年,便使茶品越來越具有時間深度,形成了一個似乎是從今天走回古典的“陳化”歷程。這一歷程的彼岸,便是漸入化境,妙不可言,讓一切青澀之輩只能遠遠仰望,歆慕不已。
普洱茶對時間的長久依賴,也給茶客們帶來一種巨大的方便,那就是不怕“超期貯存”。有好茶,放着吧,十年後喝都行,不必擔心“不新鮮”。這也是它能制伏其他茶品的一個殺手鐧,因為其他茶品只能在“保質期”內動彈。
我見過那種每個茶包上都標着不同年代的普洱茶倉庫,年代越久越在裏邊享受尊榮。這讓我聯想到在歐洲很多國家地底下秘藏着的陳年酒窖,從容得可以完全不理地面上的兵荒馬亂、改朝換代。我的《行者無疆》這本書里有一篇題為“醉意秘藏”的文章,記述了這種傲視時間的生態秘儀。這種生態秘儀,是我特別重視的“生態文化”的崇高殿堂。
這裏,還出現了一個美學上的有趣對比。
按照正常的審美標準,漂亮的還是綠茶、烏龍茶、紅茶,不僅色、香、味都顯而易見,而且從製作到包裝的每一個環節都可以打理得美輪美奐。而普洱茶就像很多發酵產品,既然離不開微生物菌群,就很難“堅壁清野”、整潔亮麗。
從原始森林出發的每一步,它都離不開草葉紛亂、林木雜陳、蟲飛禽行、踏泥揚塵、老箕舊簍、粗手粗腳的魯莽遭遇,正符合現在常說的“野蠻生長”。直到最後壓制茶餅時,也不能為了脫凈蠻氣而一味選用上等嫩芽,因為過於綿密不利於發酵轉化,而必須反過來用普通的“粗枝大葉”構成一個有梗有隙的支撐形骨架,營造出原生態的發酵空間。這看上去,仍然是一種野而不文、糙而不精的土著面貌,仍然是一派不登大雅之堂的泥味習性。
但是,漫長的時間也能讓美學展現出一種深刻的逆反。青春芳香的綠茶只能淺笑一年,笑容就完全消失了。老練一點兒的烏龍茶和紅茶也只能神氣地挺立三年,便頹然神傷。這時,反倒是看上去蓬頭垢面的普洱茶越來越光鮮。原來讓人擔心的不潔不凈,經過微生物菌群多年的吞食、轉化、分泌、釋放,反而變成了大潔大凈。
你看清代宮廷倉庫里存茶的那個角落,當年各地上貢的繁多茶品都已化為齏粉,淪為塵土,不可收拾,唯獨普洱茶,雖百餘年仍筋骨疏朗,容光煥發。二〇〇七年春天從北京故宮回歸普洱的那個光緒年間出品的“萬壽龍團貢茶”,很多人都見到了,便是其中的代表性形象。
這就是賴到最後才登場的“微生物美學”,一登場,全部不起眼的前史終於翻案。這就是隱潛於萬象深處的“大自然美學”,一展露,連人類也成了其間一個小小的環節。
說到這裏,我想讀者諸君已經明白,我所說的普洱茶的“核心機密”是什麼了。
四
細算起來,人類每一次闖入微生物世界都非常偶然。開始總以為一種食品餿了,霉了,變質了,不知道扔掉多少次而終於有一次沒有扔掉。
於是,由驚訝而興奮,由貪嘴而摸索。
中國茶的歷史很長,已有很多著作記述。但是,由微生物發酵而成的普洱茶究竟是什麼時候被人們發現,什麼時候進入歷史的?我見到過一些整理文字,顯然都太書生氣了,把偶爾留下的邊緣記述太當一回事,而對實際發生的宏大事實卻輕忽了。
那麼,就讓我把普洱茶的歷史稍稍勾勒一下吧。
中國古代,素來重視朝廷興亡史,輕忽全民生態史,更何況雲南地處邊陲,幾乎不會有重要文人來及時記錄普洱茶的動靜。唐代《蠻書》、宋代《續博物志》、明代《滇略》中都提到過普洱一帶出茶,但從記述來看,採摘煮飲方式還相當原始,或語焉不詳,並不能看成我們今天所說的普洱茶。這就像,並不是崑山一帶的民間唱曲都可以叫崑曲,廣東地區的所有餐食都可以叫粵菜。普洱茶的正式成立並進入歷史視野,在清代。
普洱茶的每一步,都是“野蠻生長”,但經過微生物菌群的成年努力,終於由“不潔不凈”轉化為“大潔大凈。”
幸好是清代。那年月,世道不靖,碩儒不多,普洱茶才有可能擺脫文字記述的陷阱,由“文本文化”上升到“生態文化”。歷來對普洱茶說三道四的文人不多,這初看是壞事,實質是好事。普洱茶由此可以乾淨清爽地進入歷史而不被那些冬烘詩文所糾纏。吃就是吃,喝就是喝。咬文嚼字,反失真相。
我在上文曾寫到清代帝王為了消食而喝普洱茶的事情。由於他們愛喝,也就成了貢品。既然成了貢品,那就會引發當時上下官僚對皇家口味的揣摩和探尋,於是普洱茶也隨之風行於官場士紳之間。朝廷的採辦官員,更會在千里驛馬、山川勞頓之後,與誠惶誠恐的地方官員一起,每年嚴選品質和茶號,精益求精,誰也不敢稍有怠慢或疏忽。普洱茶,由此實現了高等級的生命合成。
從康熙、雍正、乾隆到嘉慶、道光、咸豐,這些年代都茶事興盛。而我特別看重的,則是光緒年間(公元一八七五年——一九〇九年)。主要標誌,是諸多“號級茶”的出現。
“號級茶”,是指為了進貢或外銷而形成的一批茶號和品牌。品牌意識的覺醒,使普洱茶從一開始就進入了“經典時代”,以後的一切活動也都有了基準坐標。
早在光緒之前,乾隆年間就有了同慶號,道光年間就有了車順號,同治年間就有了福昌號,都是氣象不凡的開山門庭,但我無緣嘗到它們當時的產品。我們今天還能夠“叫得應”的那些古典茶號,像宋雲號、元昌號,以及大名赫赫的宋聘號,都創立於光緒元年。
一八八七年法國探險家路易·德拉波特筆下的雲南運茶馬幫普洱府一直是瀾滄江沿岸茶葉的主要集散地。這是路易·德拉波特筆下的普洱府十八世紀,普洱府思茅的茶葉貿易十分繁榮,圖為思茅牌樓群由此帶動,一大批茶莊、茶號紛紛出現。說像雨後春筍,並不為過。
我很想和業內朋友一起隨手開列一批茶號出來,讓讀者諸君嚇一跳。數量之多,足以證明一個事實:即便在交通艱難、信息滯塞的時代,一旦契合某種生態需求,也會噴涌成一種不可思議的商市氣勢。但是,我拿出來的一張白紙很快就寫滿了,想從裏邊選出幾個重要的茶號來,也不容易。剛勾出幾個,一批自認為比它們更重要的名字就在雲南山區的老屋間嗷嗷大叫。我隱約聽到了,便倉皇收筆。
只想帶着點兒私心特別一提:元昌號在光緒元年創立后,又在光緒中期到易武大街開設分號而建立了福元昌號,延綿到二十世紀還生氣勃勃,成為普洱茶的“王者一族”。這個茶莊後來出過一個著名的莊主,恰是我的同姓本家余福生先生。
就像我曾經很艱苦地抗議自己的書籍被盜版一樣,余福生先生也曾藉著茶餅上的“內票”發表打假宣言:“近有無恥之徒假冒本號……”我一看便笑了,原來書茶同仇,一家同聲,百年呼應。
茶號打假,說明市場之大,競爭之烈,茶號之多,品牌之珍。品牌的名聲,本來應由品質決定,但是由於普洱茶的品質大半取決於微生物菌群的微觀生態,恰恰最難說得清。因此,可憐的打假者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們不得不借用一般的“好茶印象”來塗飾自己的品牌。
這情景,就像自己家的松露被盜,卻無法說明松露是什麼,只能說是自己家遺失的蘑菇遠比別人家的好,結果成了蘑菇被盜。普洱茶的莊主們竭力證明自己家的茶是別人無法複製的上品,用的卻是綠茶的標準。
例如,這家說自己是“陽春細嫩白尖”,那家說自己是“細嫩茗芽精工揉造”,甚至還自稱“提煉雨前春蕊細嫩尖葉,絕無參雜沖抵”云云。你看,借用這種標準來說普洱茶,反而“揚己之短,避己之長”,完全錯位。
這事也足以證明,直到百年之前,普洱茶還不知如何來說明自己。這種現象,從學術上講,它還缺少“對自身身份的理性自覺”。
普洱茶的品質是天地大秘。在獲得理性自覺之前,唯口舌知之,身心知之,時間知之。當年的茶商們雖深知其秘而無力表述,但他們知道,自己所創造的口味將隨着漫長的陳化過程而日臻完美。會完美到何等地步,他們當時還無法肯定。享受這種完美,是後代的事了。
如果說,光緒元年是雲南經典茶號的創立之年,那麼,光緒末年則是雲南所有茶號的浩劫之年。由於匪患和病疫流行,幾乎所有茶號都關門閉市。如此整齊地開門、關門,開關於一個年號的首尾,使我不得不注意光緒和茶業的宿命。
百年前的普洱府人物群像,按照當時當地的職業比例,他們當中一定有一半以上是普洱茶的製作者浩劫過去,茶香又起。只要茶盅在手,再苦難的日子也過得下去。畢竟已經到了二十世紀,就有人試圖按照現代實業的規程來籌建茶廠。一九二三年到勐海計劃籌建茶廠的幾個人中間,領頭的那個人正好也是我的同姓本家余敬誠先生。
後來在一九四〇年真正把勐海的佛海茶廠建立起來的,是從歐洲回來的范和鈞先生。他背靠中國茶業公司的優勢,開始試行現代製作方式和包裝方式,可惜在兵荒馬亂之中,到底有沒有投入批量生產?產了多少?銷往何方?至今還說不清楚。我們只知道十年後戰爭結束,政局穩定,一些新興的茶廠才實現規模化的現代製作。
這次大規模現代製作的成果,也與前代很不一樣。從此,大批由包裝紙上所印的字跡顏色而定名的“紅印”、“綠印”、“藍印”、“黃印”等等品牌,陸續上市。有趣的是,正是這些偶然印上的顏色,居然成了普洱茶歷史上的里程碑,五彩斑斕地開啟了“印級茶”的時代。
那又是一個車馬喧騰、旌旗獵獵、高手如雲的熱鬧天地。“號級茶”就此不再站在第一線,而是退居後面,安享尊榮。如果說,“號級茶”在今天是難得一見的老長輩,那麼,“印級茶”則還體力雄健,經常可以見面。
你如果想回味一下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那種擺脫戰爭之後大地舒筋活血的生命力,以及這種生命力沉澱幾十年後的莊重和厚實,那就請點燃茶爐,喝幾杯“印級茶”吧。喝了,你就會像我一樣相信,時代是有味道的,至少一部分,藏在普洱茶里了。
無奈海內外的需求越來越大,“印級茶”也撐不住了。普洱茶要增加產量,關鍵在於縮短髮酵時間,這就產生了一個也是從偶然錯誤開始的故事。
據說有一個叫盧鑄勛的先生在香港做紅茶,那次由於火候掌握不好,做壞了,發現了某種奇特的發酵效果。急於縮短普洱茶發酵時間的茶商們從中看出了一點兒端倪,便在香港、廣東一帶做了一些實驗。終於,一九七三年,由昆明茶廠廠長吳啟英女士帶領,在這些實驗的基礎上以“發水渥堆”的方法成功製造出了熟茶。熟茶中,陸續出現了很多可喜的品牌。
當然,也有不少茶人依然寄情於自然發酵的生茶,於是,熟茶的爆紅也刺激了生茶的發展。在後來統稱“雲南七子餅”的現代普洱系列中,就有很多可以稱讚的生茶產品。從此之後,生、熟兩道,並駕齊驅。
即使到了這個時候,普洱茶還嚴重缺少科學測試、生化分析、品牌認證、質量鑒定,因此雖然風行天下,生存基點還非常脆弱,經受不住濫竽充數、行情反轉、輿情質詢。日本二十幾年前由痴迷到冷落的滑坡,中國在二〇〇七年的瘋漲和瘋跌,都說明了這一點。因此,二〇〇八年由沈培平先生召集眾多生物科學家和其他學者集中投入研究,開啟了“科學普洱”的時代。
福元昌號七子圓茶,生產於一百多年前。
乾利貞宋聘號圓茶及內飛,生產於八十多年前。
中茶牌紅印圓茶及內飛,生產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
我用如此簡約的方式閑聊着普洱茶的歷史,感到非常爽朗。但是,心中也有一絲不安,覺得還是沒有落到實處。就像遊離了一個個作品來講美術史,才幾句就心慌了。然而普洱茶那麼多品牌,有哪幾個是廣大讀者都應該知道的呢?它們的等級如何劃分?我們有沒有可能從一些“經典品牌”的排序中,把握住普洱茶的歷史魂魄?
五
為口感排序,非常冒險。
尤其是,任何頂級形態都達到了足夠的高度,而每種高度都自成峰巒,自享春秋,更不易斷其名次。
為普洱茶的峰巒排序,還遇到了特殊的困難,那就是,抵達者實在太少,難以構成廣泛輿論。上好的茶品,既稀缺又隱秘,怎麼才能構成能使大家服氣的評判?行家甚至都知道哪幾位老兄藏有哪幾種品牌,說高說低,都有“挾藏品而自重”、“私隱心而待沽”之嫌。
因此,資深茶客們往往只默默地排序於心底,悄聲地嘀咕於壺邊。說大聲了,怕遇冷眼。
好像都在等我。
因為我嫌疑很小,膽子很大。
那麼,就讓我來吧。
我對“號級茶”排序的前五名為:
第一名:“宋聘”;
第二名:“福元昌”;
第三名:“向質卿”;
第四名:“雙獅同慶”;
第五名:“陳雲號”。
我對“印級茶”排序的前五名為:
第一名:“大紅印”;
第二名:“甲乙級藍印”;
第三名:“紅印鐵餅”;
第四名:“無紙紅印”;
第五名:“藍印鐵餅”。
我對“七子餅”排序的前五名為:
第一名:“七子黃印”;
第二名:“七五七二”;
第三名:“雪印青餅”;
第四名:“八五八二”;
第五名:“八八青餅”。
寫完這些排序,我在大膽之後突然產生了謙虛,覺得應該拜訪幾位老朋友,聽聽他們的說法。
先到香港,叩開了柴灣一個巨大茶葉倉庫的大門,出來迎接的正是白水清先生。在堆積如山的茶包下喝茶,就像在驚天瀑布下戲水,非常痛快,因此每次都會逗留到午夜之後。
白水清先生對普洱茶的見識,廣泛而又細緻。原因是做了幾十年的普洱茶貿易,當初很多場合是不能“試泡試喝”的,只憑兩眼一掃,就要判斷一切,並由此決定禍福。我總覺得一次次“兩眼一掃”的情景中包含着有趣的文學價值,可以引發出許多傳奇故事。小巷、馬車、麻袋、眼神、汗滴……年年不同又年年累積,活生生造就了一個白水清。
但是,白水清先生無心文學。那年年月月的長期訓練,使他的眼光老辣而又迅捷。我建議他編一部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普洱茶詞典》出版,因為他有這種知識貯備。說起“號級茶”,白水清先生首先推崇當年的四個茶莊:同慶號、同興號、同昌號、宋聘號。在品牌上,他認為最高的是“紅標宋聘”,口味濃稠而質量穩定。其次他喜歡“向質卿”的高雅、鮮爽,“雙獅同慶”的異香、霸氣。“福元昌”和“車順號”,好是好,但存世太少,呈現得不完整,不方便進入隊列。此外,他還欣賞幾個茶莊,例如江城號、敬昌號等等。
何作如先生在普洱茶上,是很多茶人的“師傅”。他原是個文學愛好者,很多年前我只要和金庸先生、白先勇先生聊天,他每次都來泡茶,也不講話,只是低頭泡,偶爾伸出手指點着茶盅,要我們趁熱喝。我們三人當時對普洱茶尚未入門,完全不知道他拿出來的茶是何等珍貴,現在想來還十分慚愧。
何先生把“號級茶”分了“四線”。一線三名,“宋聘”、“雙獅同慶”、“福元昌”;二線兩名,“陳雲號”、“仁和祥”;三線三名,“本記”、“敬昌”、“同興”;四線也是三名,“江城號”、“黃圖為古董茶大票及內飛。歷來會在普洱茶茶餅內放一張糯米做成的印有品牌、生產廠家、定製者的紙,即“內飛”。由於內飛在壓制工序中就與圓茶緊壓黏結,無法假冒偽造,所以一直被視為普洱茶的身份證。而大票則是普洱茶出廠時附帶的簡要說明,包括茶號、廠家、批次,重量等信息,主要有直式和橫式兩種文興”、“同昌號”。
沈培平先生對現代普洱茶發展的了解,人所共知。他對“號級茶”的排序,一口氣列了十名:“宋聘”、“福元昌”、“向質卿”、“雙獅同慶”、“陳雲號”、“大票敬昌”、“同昌號(黃文興)”、“江城號”、“元昌號”、“興順祥”。他對“印級茶”排了六名:“大紅印”、“甲乙級藍印”、“紅印鐵餅”、“無紙紅印”、“藍印鐵餅”、“廣雲貢餅”(六〇年代出品)。
他對“七子餅”,也浩浩蕩蕩地排了九名:“七子小黃印”、“七五七二(青餅)”、“雪印”、“月印”、“八六五三”、“七五八二”、“八五八二”、“七五四二”、“八八青(七五四二)”。除此之外,他還提供了自己對熟茶的排名:“紫天”、“八中熟磚”、“南寶磚”、“‘文革’後期磚”。對“新生代普洱茶”,他比我們都認真,因此也提供了排名:“易武春尖”、“紫大益”、“橙中橙”、“九九易昌”、“倚邦紅印”、“昌泰號(二〇〇一)”、“瀾滄古茶公司〇〇一”、“陽春三月”、“綠色永年九九”等等。
現任永年太和茶葉公司董事長的太俊林先生,熟悉普洱茶的每一個製作環節,這是其他只懂品嘗的各位名家所不能比的。他年紀還輕,因此不想為祖父輩的老茶排序,更願意着眼現在可以經常飲用的茶品。他對“七子餅”排了五款,即“七五七二(青餅)”、“八五八二(首批青餅)”、“雪印”、“月印(七五三二)”、“八六五三”。他為“新生代”排了三款:“九九易昌”、“陽春三月”、“綠色永年九九”。
張奇明先生開設的大可堂茶館,專供普洱茶,早已成了上海極重要的一個文化會所。有的茶客甚至模仿西方人着迷星巴克的語言,說自己平日“如果不在大可堂,就在去大可堂的路上”。很多朋友看到那裏有一方由我書寫的碑刻,以為是我開的。其實,我只是一名常去的茶客,也是我的“第二會客室”。
張奇明先生對“號級茶”的排序為:“宋聘”、“陳雲號”、“向質卿”、“大票敬昌”;對“印級茶”的排序為:“大紅印”、“紅印鐵餅”、“無紙紅印”、“甲乙級藍印”、“大字綠印”、“藍印鐵餅”;對“七子餅”的排序為:“黃印”、“七五七二”、“雪印”、“八五八二”、“八八青餅”。
王家平先生在網絡微博上的署名是“茶人王心”,據說投情頗深,讀者也不少,可惜我不上網,看不到。算起來,只要我在北京期間,與他喝茶的次數比較多。每次看到他胖胖的手居然能靈巧地泡出一壺壺好茶,深感驚訝。王家平先生對“號級茶”的排序為:“宋聘”、“陳雲號”、“雙獅同慶”、“向質卿”;他對“印級茶”的排序為:“紅印”、“藍印鐵餅”、“甲乙級藍印”、“無紙紅印”;他對“七子餅”的排序為:“八五八二”、“雪印”、“八八青餅”。
另外,我還分頭詢問了全國各地一些最優秀的茶藝師,如姚麗虹、黃娟、海霞、羅寅娟、田娜等等。她們的排序,幾乎也都大同小異。可見,在口味等級上,高手們分歧不多。
這樣,我也就放心了。
六
雖然說得如此痛快淋漓,但是,“號級茶”已經越來越少,誰也不能經常喝到了。“福元昌”現在存世大概也就二三十小桶吧?“車順號”據說只存世四片,我已偵知被哪四個人收藏了。都是我的好友,但他們互相不說,更不對外宣揚。怕被竊,當然是一個原因;但更怕的是,一番重大的人情,或一筆巨大的貿易,如果提出要以嘗一口這片老茶做條件,該如何拒絕?
珍貴,不僅是因為稀少。“號級茶”的經典口味,藉著時間的默默廝磨,藉著微生物菌群的多年調理,確實高妙得難以言表。
鄧時海先生說,福元昌磅礴雄厚,同慶號幽雅內斂,一陽一陰,一皇一后,構成終端對比。在我的品嘗經驗里,福元昌柔中帶剛,果然氣象不凡,同慶號里我只中意“雙獅”,陳雲號葯香濃郁,也讓我欣喜,但真正征服我的,還是宋聘。宋聘,尤其是紅標宋聘而不是藍標宋聘,可以兼得磅礴、幽雅兩端,奇妙地合成一種讓人肅然起敬的衝擊力,瀰漫於口腔胸腔。
我喝到的宋聘,當然不是光緒年間的,而是民國初年宋家與袁家聯姻后所合併的“乾利貞宋聘”茶莊的產品。那時,這個茶莊也在香港設立了分公司。每次喝宋聘,總是多一次堅信,它絕非浪得虛名。與其他茶莊相比,宋、袁兩家的經濟實力比較雄厚,這當然是最高品質的保證;但據我判斷,宋聘號這一光耀後世的企業裏邊,必有一個真正的頂級大師在進行着最重要的把關。正是這個人和他的助手,一直在默默地執掌着一部至高的品質法律,不容哪一天,哪一片,有半點兒疏漏。
照理,堪與宋聘一比的還有同興號的“向質卿”——一個由人物真名標識的品牌,據說連慈禧太后也喜歡。但奇怪的是,多次喝“向質卿”,總覺得它太淡、太薄、太寡味,便懷疑慈禧太后老而口鈍,或者向家後輩產生了比較嚴重的“隔代衰退”。到後來,一聽這個品牌就興味索然。沒想到有一天夜晚在深圳,白水清先生拿出了家藏的“向質卿”,又親自執壺沖泡,我和馬蘭才喝第一口就不由得站起身來。柔爽之中有一種大空間的潔凈,就像一個老庭院被僕役們洒掃過很久很久。無疑,這是典型的貢品風範。但是,如果要我把它與宋聘做對比,我還會選擇宋聘,理由是力度。
我對“印級茶”的喜歡,也與力度有關。即使是其中比較普及的“無紙紅印”、“藍印鐵餅”,雖然在普洱茶的時間坐標里還只是中年,卻已有大將風度,溫厚而又威嚴。
在京城初冬微雨的小巷茶館,不奢想“號級茶”了,只掰下那一小角“紅印”或“藍印”,再把泉水煮沸,就足以滿意得閉目無語。
當然也會試喝幾種“新生代”普洱,一般總有一些雜味、澀味。如果去掉了,多數也是清新有餘,力度薄弱。那就只能耐心地等待,慢慢讓時間給它們加持了。
七
說到力度,我不能不表述一種牽挂已久的困惑。
普洱茶的口感,最珍貴、最艱深之處,就是氣韻和力度。但是,科學家們研究至今,還無法說明氣韻和力度的成因。有人說,茶中之氣,可能來自於一種叫“鍺”的成分,對此我頗有懷疑。我想,鍺,很可能是增加了某些口味,或提升了某些口味吧?應該與最難捉摸的氣韻和力度關係不大。
依我看,秘密還在那群微生物身上。天下一切可以即時爆發的氣勢,必由群體生命營造。但是,誠如我前文所說,普洱茶在生成過程中曾遇到過兩批不同微生物菌群的伺候,氣韻和力度,主要是由哪一批營造的?我想,可能是茶山裡圍着大葉古茶樹的那一批,就像早期教育給學生們定下了氣質和格調。當然,后一批應該也有長久的貢獻。
除了氣韻和力度,普洱茶的特殊香型也還是一個謎。過去有一種幼稚的解釋,以為茶樹邊上種了某一種果樹就會傳染到某種香型,這種說法已被實踐否定。據現在的研究,普洱茶的香氣,是芳樟醇(也即沉香醇及其氧化物)在起作用。這種說法可能比較靠譜。但是,普洱茶除了樟香之外的其他香型如蘭香、荷香、棗香、青香,那是芳樟醇範圍裏邊的不同類別,還是出現了其他什麼別的醇?
近來網絡上有一種傳言,說普洱茶里有黃曲霉素,是致癌物質。對此,陳傑先生說,黃曲霉與黃曲霉素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黃曲霉要轉化為黃曲霉素必須具備蛋白質、澱粉、油脂等物質,而普洱茶恰恰缺少這種物質。如果個別普洱茶中檢測出了黃曲霉素,那一定是源於二度污染,與普洱茶本身無關。說到致癌,科學家們反而指出,普洱茶里有一種茶紅素能防癌。但是,我們對茶紅素了解不多。它究竟是什麼成分?何時能分解出來?
又有科學家設想,普洱茶的最好原料是千年古茶樹,那些茶樹千年不凋,除了微生物的辛勞之外,是不是還有一種“長壽基因”?如果是,那麼,這種“長壽基因”到底是以一種什麼方式存在着、轉換着?
這樣的問題,可以無休無止地問下去。
很快我們發現,有關普洱茶的很多重大問題,大家都還沒有找到答案。因此,最好不要輕言自己已經把普洱茶“徹底整明白”了。記住,就在我們隨手可觸的某個角落,那群微生物正交頭接耳地在嘲笑我們。
由此想起幾年前,閆希軍先生領導的天士力集團聽到了“科學普洱”的聲音,便用現代生物發酵工藝萃取千年古茶樹中有效無害的成分,提煉成“帝泊洱”速溶飲品。這個行動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為普洱茶的純凈化、功能化、便捷化、國際化打開了新門戶。在香港舉行的發佈會上得知,為了研究的可靠性,他們曾經一次次動用上百隻白老鼠做生化實驗。我隨即在發佈會上站起來說,自己是一百零一隻白老鼠,已經在無意中接受了多次實驗,而且還願意實驗下去。
但是,我更想在實驗中把自己變小,小得不能再小,然後悄悄融入那支微生物菌群的神秘大軍,看它們如何從原始森林的古喬木大葉種開始,一步步把普洱茶鬧騰得風起雲湧。
當然,對我來說,普洱茶只是一個觀察樣本,只要進入了微生物的世界,那麼,我對人類和地球的感受也就完全不一樣了。於是,我再由小變大,甚至變成巨人,笑看茫茫三界。
普洱茶六大茶山,一般指古茶山。以瀾滄江為界,分為瀾滄江內六大茶山:攸樂、革登、倚邦、莽枝、蠻磚、漫撒或易武、倚邦、攸樂(基諾)、漫撒,蠻磚和革登;江外六大茶山:南糯、南嶠、勐宋、景邁、布朗、巴達。
八
春天,又一個收茶的季節來了。
好幾天來,妻子一直在念叨着普洱的那些茶山,一次次下決心要趕過去賞茶、採茶。但是,實在被教育任務拖住了,怎麼也走不開。她對那些茶山,留下了很特別的感覺,因此在品茶時常常剛一入口就說出了來自何山,而且總是說對,讓老茶客們佩服不已。我就是在這一點上,遜她一步。對此,她謙虛地說:“女人嘛,只是在口感上稍稍敏銳一點兒,何況我經過實地踏訪。”
唇齒一捫,就能感知每一座山,卻放掉了當季的山色山嵐,放掉了今日的沾露茶香,真有一種說不出的遺憾。
普洱的茶山,確實值得嚮往,即便不是這個季節。我一直在世界各地漫遊,深知目前普洱市的自然生態環境,已達到國際一流水準。
何謂國際一流水準?那就是用現代人歷盡歧路后終於明白了的智慧,小心翼翼地保護並營造了遠古時代地球生態未被破壞前的原始狀態,同時使之更健康、更科學、更美觀。那種豐富、多元、共濟、互克、飽滿、平衡的自然奇迹,其實也是人類與自然談判幾千年後最終要追求的目標。首尾相銜的一個大圓圈,畫出了人類的宏大宿命。為此,我常去普洱,把它當作一個課堂,有關哲學、人類學和未來學。
於是,一杯普洱茶,也就在陳釅、暖潤之中,包含着人與自然間的幽幽至義。
經常有朋友在茶桌前鄭重地說一聲,今天,請喝五十年的老茶。
我則在心裏說,其實,這是五千、五萬年的事兒。喝上一口,便進入了一個生態循環的大輪盤。在這種大輪盤中,人的生命顯得非常質感又非常宏觀,非常渺小又非常偉大。
我已與妻子商量好,每年新茶採收季節,應該憑藉著我們對普洱茶的鑒識能力,會同其他專家,以最嚴格的標準選購一些好品種收藏起來。我們夫妻還可以設計一個新的品號,隨名字,就叫“蘭雨一品”吧。她在這個領域的位置比我高,應該放在前面。還會有一種最簡單的紙質包裝,上面要慎重地蓋上我們兩人的印章。
這麼一想,就很高興。這年月,老茶已經收不到,也存不起了。對於每年的新茶,我們雖然可以選得很精,但還是沒有能力多收。我們只想把自己的眼光變成一小堆物態存在,然後守着它們,慢慢等待。等待它們由青澀走向健碩,走向沉着,走向平和,走向慈愛,最後,走向絲竹俱全的口中交響,卻又吞咽得百曲皆忘。
具體目的,當然是到時候自己喝,送朋友們喝。但最大的享受是使人生多了一份惦念。這種惦念牽連着貯存處的一個角落,再由這個角落牽連南方的連綿群山。這一來,那一小堆存茶也就成了一種媒介,把我們和自然連在一起了,連得可觸可摸、可看可聞、可感可信。說大了,這也就從一個角度,體驗了“天人合一”的人格模式和文化模式。
這種人格模式和文化模式,暫時還只屬於中國。我在以前的兩本書里提到,改變中國近代史的“鴉片戰爭”,其實是“茶葉戰爭”。英國人喝中國茶上了癮,每家每人離不開,由此產生了貿易逆差,只能靠販毒來抵賬。我又說了,他們引進了茶卻無法引進茶中詩意,濾掉了茶葉間滲透的中國文化,這或許也是他們的文化自衛。但是,這些與炮火滄海連在一起的茶,基本上都不是普洱茶。普洱茶的文化,在空間和時間上更穩健、更着地、更深厚、更悠長。因此,在中國文化開始從“文本文化”轉向“生態文化”的今天,它也就成了一種重要的文化標誌。
在這個意義上,一個地道中國人的安適晚年,應該有普洱茶伴隨。
我是誰?我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喝一口便知。
二〇一二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