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文化

§身上的文化

二十年前,在上海一輛擁擠的公共汽車上,一個工作人員開始查票。查票很安靜,工作人員只對乘客點一下頭,乘客看一眼他的胸牌,便從口袋裏取出票來。工作人員立即用紅鉛筆在票上畫一下,便把臉轉向另一位乘客。整個過程,幾乎沒有一點兒聲響。

終於,有一位中年乘客拿不出票來。工作人員說:“逃票要罰款。”

“逃票?”中年乘客激動起來。因為一個“逃”字,完全排除了遺忘的可能,聽起來很刺耳。他看了一眼周圍人的臉,發現大家都有點兒幸災樂禍。乘公共汽車太枯燥,人人都期待着發生一點兒與自己無關的事,解解悶。

中年乘客這一看就更惱怒了。他拿不出票,卻要快速找到不是“逃票”的理由,而且不僅僅要說服工作人員,還要說服周圍所有的人。他憋紅了臉,慌忙從上衣口袋裏取出一張名片塞給工作人員,說:“你看我管着多少人,還要逃票?”

他在摸名片的時候無意中碰到了放在同一口袋裏的一個銀行存摺。千不該萬不該,他居然把這個存摺也塞到工作人員手裏,說:“你看看這個,我還用得着逃你的票嗎?”

當年的工作人員很有修養,既沒有看名片,也沒有看存摺,而是禮貌地把這兩件東西塞回到他手裏,說:“這與職位、金錢沒有關係。上車買票,是一種城市文化。”

“文化?”中年乘客受不了當眾被教育的情景,何況又扯上了文化。他不知怎麼回應,便說:“你還給我說文化?我兒子已經是碩士……”

這一下,整個車廂都笑了。大家也不清楚這兒怎麼冒出來了文化,只是在笑這位乘客說不過人家的時候,拉齣兒子來做救兵。

二十年過去,社會變化天翻地覆。有趣的是,那次公共汽車上出現的最後一個概念——文化,已成為人們區分榮辱的第一防線。

一位企業家的最大榮耀,不是財報上公佈的當年業績,而是無意中聽到職工的背後議論:“我們的董事長比較有文化。”

據調查,目前多數城市富裕家庭之間最大的攀比,是孩子的文化程度。

據調查,目前多數退休官員晚年生活質量的差異指標,除了健康,就是文化,即有沒有戲劇、音樂、文學、書法方面的興趣相伴隨。

這兒所說的文化,都是個體文化,也就是每個人身上的文化。

過去,每個人身上的文化只有文化界裏邊才會關注,現在,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都關注了。這樣的情況,可能是宋代以來第一遭吧?因為明清兩代的朝廷不斷實行文化恐怖主義,文為禍源,避之唯恐不及;近代和現代,則以軍事和政治的交雜為主調,有限的那一點兒文化一直在蓬頭垢面地顛沛流離。其他逃難者看到幾副厚厚的眼鏡也許會投來幾分憐憫,卻怎麼也構不成嚮往。

但是,現在,當大家都在嚮往文化的時候,怎麼來處置落到自己身上的文化,也就變成了一個問題。

而且,這個問題變得越來越迫切,越來越重要。

近年來,先是學生們問我這個問題,後來,不同領域的一些重要人物也都來問了。其實我自己也在為這個問題苦惱、思考、觀察、比較。終於能做一些回答了,供大家參考。

我認為,一個人身上要擁有真正的文化,必須先“祛病”,再“進補”,這就體現為兩個“不再”,兩個“必要”——

第一,不再扮演。

第二,不再黏着。

第三,必要貯存。

第四,必要風範。

下分述之。

不再扮演

真正有了文化,就不會再“扮演文化”。這個道理,一聽就明白。

這真像,真正的功夫高手不會一邊走路一邊表演拳腳。因此,我們或許可以憑着是否扮演,來猜測真假和深淺。

我想起了兩件小事。

很多年前,我還在任職的時候,曾經組織過上海人文學科著名教授的一次聚會,《英漢大辭典》主編、復旦大學外文系的陸谷孫教授也應邀前來。很多教授看到他來了就紛紛圍上去,其中好幾個對他說話時都夾着英語。但他,從頭至尾沒說一個英語詞。因為在他看來,那次聚會,從內容到人員,都沒有講英語的理由。而他,更沒有理由要表演英語。

還有一次,東北某地聘請我和當時還健在的汪曾祺先生擔任文化顧問。聘請儀式上的發言者也許考慮到我們兩人都寫散文,便美詞滔滔。汪曾祺先生顯然有點兒受不住了,便邊聽邊輕聲地把那些話“翻譯”成平常口語,像一個語文老師在當場改錯。他的年齡,使他有資格這麼做。發言者說:“今天麗日高照,惠風和暢”,汪先生立即說:“請改成今天天氣不錯”;發言者說:“在場莘莘學子,一代俊彥”,汪先生立即說:“請改成在場學生們也挺好”……

這就構成了一種幽默效果,現場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發言人不僅沒有生氣,而且以自嘲的口氣感謝汪先生,說:“您老人家已經在做文化顧問了。”

一聽就知道,汪曾祺先生和那位發言者,誰更有文化。那位可愛的發言者唯一的毛病,是在“扮演散文”。

因此,我一再告誡學生,擁有文化的第一證明,是不再扮演文化。

按照這個標準,我們可以省察四周了。

一個真正擁有文化的人,不會扮演“當代名士”。他不會寫着半通不通的民國文言,踱着不疾不徐的遺老方步,數着百年文壇的散落殘屑,翻着筆跡草率的誰家信箋,又矜持地抖一下寬袖。

他也不會扮演“歷史脊樑”。不會用嫉妒來冒充正義,用誹謗來展示勇敢,用瘋話來顯露風骨,順便再從電視劇中學一點兒憂鬱的眼神,慈祥的笑容。

他也不會扮演“文壇要人”。總是遲到,總是早退,總在抱怨,“部長又打來電話,近期有五個論壇……”邊嘆氣邊搖頭,像是實在受盡了折磨。

我曾從一個文藝刊物上抄錄過這樣一段論文:“Writingisasystemofsigns,一點兒不錯,巴爾特消解了索緒爾的符號理論,認為作品是單數,文本是複數,但那文本也是一種元語言(metalanguage),福柯則認為不必復現創造主體的榮耀,寧肯歸於薄暮時分的荒涼……”

很多朋友認為,這種論文太艱深,沒有考慮到廣大讀者。我則要以內行的身份判定,作者完全不懂自己所寫的任何一個概念,只是在“扮演艱深”,恰恰是想吸引廣大讀者。

……

種種扮演,本該很累卻居然不累,原因是同道很多,互相觀摩。由於勢頭不小,觸目皆是,這倒也樹立了一個“反向路標”:避開它們,才有可能找到真文化。

當然,文化中也有正常的扮演,那就是在舞台上。擅長於舞台藝術的人最容易識破生活中的扮演,一看便笑,輕輕拍着對方的肩,說一句:“咳,別演了,劇本太老,又在台下。”

從事文化,從誠實開始。

不再黏着

文化的一大優勢,就是宏觀。從宏觀來看,世界一切都只是局部,都只是暫時。因此,文化的宏觀也就成了達觀。

過去鄉村裏的農民,只知埋頭種地,目光不出二三個村莊。突然有一個遊子回來,略知天下,略懂古今,又會講話,從此村裏有事,有了他,大夥就能往大里想。一想,心胸就寬,齟齬就少。這個人,就是村裏的“文化人”,或者說,是“身上有文化的人”。

從農村擴大到整個社會,道理一樣。文化,讓人知道更大的空間,更長的時間,因此不會再囿於鼻尖、作繭自縛。

我們經常會鬧的一個誤會,是把“專業”當作了“文化”。其實,“專業”以狹小立身,“文化”以廣闊為業,“專業”以界限自守,“文化”以交融為本,兩者有着不同的方向。當然,也有一些專業行為,突破了局限,靠近了文化。

遺憾的是,很多專業人士陷於一角一隅而拔身不出,還為此沾沾自喜。

我們經常會聽到這種嘲笑別人的聲音:“聽不懂古琴,也不知道崑曲,真是沒有文化!”

我不贊成這種嘲笑。文化的天地很大,如果把文化切割成小塊還以為是全部,黏着自己倒也罷了,還要強制性地去黏別人,恰恰是丟失了文化的浩蕩魂魄。

這種情況,在近年來的文物收藏熱潮中表現得尤其明顯。文物很容易被等同於文化,結果,“身外的文物”也就取代了“身上的文化”。其實,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一切真正的文化巨匠都不熱衷於文物收藏。即便偶有所得,也只是稍稍觀賞,便輕易過手,多不沉溺。算起來,只有一位文化巨匠的家屬是收藏家,那就是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當然,李清照在丈夫死後為那些文物吃盡了苦頭。我們平日經常聽到的所謂“盛世收藏”,乃非真言,不可輕信,因為並無多少事實根據。當然,收藏能保存文化記憶,因此也有一些通達之士涉足其間,例如我的朋友曹興誠先生、馬未都先生、海岩先生都是,但與他們聊天,話題總是海闊天空。他們懂得,文物再好,也只是文化鷹隼偶爾留下的爪印,而鷹隼的生命在翅翼,在飛翔。

在諸多黏着中,黏着於專業、古琴和文物還算是最好的。最不好的黏着,是一些人以文化的名字自辟擂台,自黏目標,尋釁滋事,長黏不放。這已經成了最常見的文化風景,不少朋友都曾遭遇。

面對這種遭遇,文化人的最佳選擇是不計成本地脫離黏着,哪怕是肌膚受傷,名譽蒙塵,也要脫離。

擺脫黏着,不管是正面的黏着還是負面的黏着,都是人生的一大解放。這一點我要感謝偉大的佛陀,他關於破除一切執着而涅槃的教言,幫助人們在文化的天域中獲得了真正的大自在。

對此,請允許我講幾句私人的切身感受。

以我的經驗,不黏着於官位是容易的,不黏着於他人的誹謗也不難。但是,當大家發現我還在進一步擺脫黏着,親手把自己創建的文化專業擱置,把已經取得的文化成就放棄,就不能不驚詫了。

我記得,當時連一些非常抬舉我的文化長輩也深感奇怪。本來,由於國內一批著名文史權威的強力推薦,我連副教授都沒有做過一天,破格升任全國最年輕的文科正教授。但他們很快發現,我轉眼就不再黏着於他們對我的高度評價,獨自一人開始了廢墟考察,而且範圍漫無邊際,完全不可歸類。連山西商人、清代流放、民間儺儀都成了我實地研究的對象,他們對我產生了陌生感。而我,則因擺脫了一種高雅的黏着而無比興奮。

現在,海內外的讀者都能證明,我在“脫黏”后的成果,遠超以前。

黏着,使人有所依靠,但這種依靠也是一種限制。一旦擺脫,就會發現,我們有可能以“陌生化”、“間離化”的視角看得更深、更廣、更遠,甚至產生專業之外的洞見和預見。

那就不妨再舉兩個私人例子。

我並不具備財經專業背景,卻早在十多年前考察歐洲的時候就判定西班牙、希臘、愛爾蘭、葡萄牙四國會是“貧困國家”,每年必須接受歐盟的援助(見《行者無疆》初版第289頁);其中,又判定希臘社會已經“走向了疲憊、慵懶和木然,很容易造成精神上的貧血和失重,結果被現代文明所遺落”(見《千年一嘆》初版第27頁);而且,我還判定歐洲很多富裕國家“社會福利的實際費用是一個難以控制的無底洞,直接導致赤字增大和通貨膨脹”(見《行者無疆》初版第326頁)。

好幾位財經專家問我,為什麼能在十多年前就得出如此準確的預見?我說,原因就在於我不是財經專家,不會黏着於那麼多數據、報表、曲線,只能從整體上粗粗地觀察這些國家的支柱產業、社會生活和精神狀態,反而對了。

記得就在準確地預測了歐洲經濟之後,我還以非專業的外行目光,對自己身邊的一家老式百貨商店進行了預測。當時,在各種新興“超市”的包圍下,上海街市間的這種老式百貨商店早已奄奄一息,即使“轉制”也無人看好。而事實上,全上海同類商店這麼多年下來的存活比例,確實也微乎其微。但我,卻早早地發現了這家商店一位能幹的年輕經理,覺得他就是前途,便進行了投資。現在證明我的這個預測又對了,有的財經評論員有點兒嫉妒。我說,很抱歉,你們這些財經評論員太黏着於專業了,看不到活生生的人,因此只能做“事後預測”。

有很多“策劃專家”喜歡給每個地區、每個行業、每個單位、每個人“定位”,但這只是一時之需。文化的使命之一,恰恰是給“定位”太死的社會帶來自由活力,讓每個人的綜合天性充分發揮。

說到這裏,也許可以做一個小結了:只要擺脫黏着,擺脫定位,擺脫局限,讓文化回到宏觀的本性,我們就能天馬行空。

必要貯存

前面所說的不再扮演,不再黏着,是做減法。緊接着,我要做一點兒加法了。

一個真正擁有文化的人,為什麼可以不扮演、不黏着?是因為“有恃無恐”。那麼,他“恃”的是什麼呢?

是胸中的貯存。

文化多元,貯存可以各不相同。但是,文化作為一種廣泛交流、對話、溝通的紐帶,不可以沒有共同基元。這種共同基元,也就是文化人的“必要貯存”。

說“必要貯存”,當然是針對着“非必要貯存”。平心而論,多數人身上的文化貯存,實在是太雜、太亂、太多了。

要想做一個受人尊敬的文化人,那麼,他的“必要貯存”也應該受到時間和空間的普遍尊敬。也就是說,這些“必要貯存”已被漫長的歷史接受,也被龐大的人群接受。因此,量不會太多,大家都應知道。

對此,我想稍稍說得實在一點兒。

我覺得一個人身上的文化,最好從自己的母語文化出發。對此,中國人的理由更充分,因為中華文化是人類諸多古文化中獨獨沒有中斷和湮滅的唯一者。我們身上的“必要貯存”中如果不是以中華文化打底,連外人看來也會覺得十分奇怪。

中華文化歷時長,典籍多,容易挑花眼。我很想隨手寫出一個簡單目錄出來作為例證,說明對於非研究人員而言,至少應該瀏覽和記誦一些必要的文本。例如:

《詩經》七八篇,《關雎》、《桃夭》、《靜女》、《氓》、《黍離》、《七月》,等等。

《論語》,應該多讀一點兒。如要精讀,可選《學而》、《為政》、《里仁》、《雍也》、《述而》、《衛靈公》等篇中的關鍵段落,最好能背誦。

《老子》,即《道德經》,總共才五千多字,不妨藉著現代譯註通讀一遍,然後畫出重要句子,記住。

《孟子》,可選讀《梁惠王上》、《盡心上》等篇。

《莊子》,讀《逍遙遊》、《齊物論》、《大宗師》、《至樂》等篇。

《離騷》,對照着今譯,至少通讀兩遍。

《禮記》,讀其中的《禮運》即可。“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那一段,要背誦。

《史記》,應讀名篇甚多,如《項羽本紀》、《遊俠列傳》、《屈原賈生列傳》、《刺客列傳》、《李將軍列傳》、《魏公子列傳》、《淮陰侯列傳》、《貨殖列傳》等篇,包括《太史公自序》。在《史記》之外,那篇《報任安書》也要讀。司馬遷是中國首席歷史學家,又是中國敘事文學第一巨匠,讀他的書,兼得歷史、文學、人格,不嫌其多。

曹操詩,讀《短歌行》、《龜雖壽》、《觀滄海》。

陶淵明詩文,誦讀《歸去來兮辭》、《歸園田居》、《飲酒》、《讀山海經》、《桃花源記》、《五柳先生傳》。

唐詩,乃是中國人之為中國人的第一文化標誌,因此一般人至少應該熟讀五十首,背誦二十首。按重要排序為:第一等級李白、杜甫,第二等級王維、白居易,第三等級李商隱、杜牧,第四等級王之渙、劉禹錫、王昌齡、孟浩然。這四個等級的唐詩,具體篇目難以細列,可在各種選本中自行尋找,也是一種樂趣。

李煜,一個失敗的政治人物,卻是文學大家。可讀《浪淘沙》、《虞美人》。

宋詞,是繼唐詩之後中國人的另一文化標誌,也應多讀能誦。按重要排序為:蘇東坡、辛棄疾、李清照。三人最重要的那幾首詞,應朗朗上口。陸遊的詩,為宋詩第一,不輸唐詩,也應選讀。

明清小說,真正的頂峰傑作只有一部,是《紅樓夢》,必讀。第二等級為《西遊記》、《水滸傳》。第三等級為《三國演義》、《儒林外史》、《聊齋志異》。

為什麼選這些文本?這與中國文脈的消長榮衰有關,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學術課題,可以參見我的著作《中國文脈》,以及我為北大學生講授中國文化史的記錄《北大授課:中華文化四十七講》一書。

完成以上閱讀,一年時間即可。如果尚有餘裕,可按個人需要旁及孫子、墨子、《中庸》、韓愈、柳宗元、朱熹、王陽明、《人間詞話》。當然,這個目錄中我沒有把具有文學價值的宗教文本包括在內,如《心經》、《六祖壇經》。

除了閱讀,“必要貯存”中也應該涉獵一些最有代表性的中國藝術,例如以敦煌、雲岡、龍門、麥積山為代表的石窟藝術,以《石鼓文》、《蘭亭序》、《九成宮》、《祭侄稿》、《寒食帖》為代表的書法藝術,以張擇端、范寬、黃公望、石濤為代表的繪畫藝術,以關漢卿、王實甫、湯顯祖、孔尚任為代表的戲曲藝術。涉獵的結果,要對它們不感陌生,又有自己的特別喜愛。

對於國際間的文化,怎麼才能構成“必要貯存”呢?

那麼多國家,範圍實在太大。我建議,先把哲學、人文科學放一邊,只記住文學藝術方面的一些名人經典。例如,美術上的達·文西、米開朗琪羅、拉斐爾、倫勃朗、羅丹,文學上的莎士比亞、歌德、塞萬提斯、雨果、托爾斯泰,音樂上的貝多芬、巴赫、莫扎特、施特勞斯、蕭邦。基本是十九世紀之前的,現代太多,須自行選擇。

對於國際間這些名人的作品,不必制訂研習計劃,可以用瀟洒的態度隨機接受,只要知道等級就行。

不管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必要貯存”遲早要完成。而且,最後是以欣賞來完成貯存的,使它們漸漸成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這是真正“身上的文化”,比任何最高學歷的疊加,還要珍貴。

必要風範

既有貯存,即非扮演。明乎此,我們就不妨讓身上的文化很自然地顯現出來,不必隱蔽,不必遮蓋。

今天的社會,太少斯文之氣,太少文化魅力。因此,適度地自然顯現,為人們提供一種“必要風範”,倒是功德無量。

那麼,這種出自文化的“必要風範”,大概包括哪些特徵呢?

我概括為四點:書卷氣,長者風,裁斷力,慈愛相。容一一道來。

一、書卷氣

身上的文化,首先顯現為書卷氣。

書卷氣已經不是書卷本身,而是被書卷熏陶出來的一種氣質。大致表現為:衣貌整潔,聲音溫厚,用語乾淨,邏輯清晰。偶爾在合適的時機引用文化知識和名人名言,反倒是匆匆帶過,就像是自家門口的小溪,自然流出。若是引用古語,必須大體能懂,再做一些解釋,絕不以硬塊示人,以學問炫人。

書卷氣容易被誤置為中國古代的冬烘氣、塾師氣、文牘氣,必須高度警惕,予以防範。目前在一些“偽文化圈”中開始復活的“近代文言”、“民國文言”絕不可用,因為那是一種很低級的“孔乙己腔調”。古文,盛於漢唐,止於明末;現代,美文盡在白話,而且是一種洗去了駢儷污漬的質樸白話。近代的落第秀才、賬房先生學不會這種白話,才會有那種不倫不類的文言,恰恰與“書卷氣”背道而馳。

此外,現代的書卷氣沒有國界,不分行業,表現為一種來回穿插、往返參照的思維自由。自由度越高,參照系越多,書卷氣也就越濃。

書卷氣一濃,也可能失去自己。因此,要在“必要貯存”中尋找自己的最愛,不諱避偏好。對於自己的語言習慣,也不妨構建幾個常用的典雅組合,讓別人能在書卷氣中識別你的存在。

二、長者風

這裏所說的“長者”,不是指年齡,而是指風範。由於文化給了我們古今中外,給了我們大哲大美,給了我們極老極新,因此我們遠比年齡成熟。身上的文化使我們的軀體變大,大得兼容並包、寬厚體諒,這便是長者風。

對一般民眾而言,與一個有文化的人談話,就是在觸摸超越周圍的時間和空間,觸摸超越自己的歷練和智慧,因此覺得可以依靠,可以信賴。這就給予文化人一種責任,那就是充分地提升可以被依賴、被信賴的感覺,不要讓人失望。

長者風的最大特點,就是善於傾聽。這就像在家裏,孩子遇事回家,對長者的要求,九成是傾聽,一成是幫助。甚至,根本不要幫助,只要傾聽。傾聽時的眼神和表情,就是訴說者最大的期待。

長者風容易落入一個陷阱,那就是濫施憐惜、即刻表態。一旦這樣,你就成了訴說者的小兄弟,而不再是長者。長者當然也充滿同情,卻又受到理性的控制,決不把事情推向一角。長者風的本質,是在傾聽之後慢慢尋找解決問題的恰當之道、合適之道,其實也就是中庸之道。

因此,長者風讓人寬慰,讓人舒心,讓人開懷。除非,遇到了真正的善惡之分、是非之辨。

那就需要緊接着講第三個特徵了。

三、裁斷力

越是溫和的長者,越有可能拍案而起。這是因為,文化雖然寬容,卻也有嚴肅的邊際,那就是必須與邪惡劃清界限。歷來政治、經濟、軍事等行為,都會以利益而轉移,但文化不會。文化的立場,應該最穩定、最恆久,因此也最敏銳、最堅守。

對於大是大非,文化有分辨能力。它可以從層層疊疊、遠遠近近的佐證中,判斷最複雜的交錯,尋找最隱蔽的暗線。它又能解析事情的根源、成因和背景,然後得出完整的結論。因此,一個身上有文化的人,除了保持寬厚的長者風,還須展現果敢的裁斷力,讓人眼睛一亮,身心一震。

裁斷力是全社會的“公平秤”,它的刻度、秤砣和砝碼,全都來自文化。文化再無用,也能把萬物衡量。

文化裁斷力的表現方式,與法院的裁斷並不相同。它沒有那種排場,那種儀式,那種權威,那種語言。有時,甚至沒有任何語言,只是沉默,只是搖頭。它可以快速分辨出什麼是謊言,然後背過臉去;它也可以頃刻便知道什麼是誹謗,然後以明確的態度表示拒絕。

文化裁斷力的最高表現,是在謠諑成勢、眾口起鬨、鋪天蓋地的時候,不怕成為“獨醒者”。身上的文化在這種情況下總會變成一系列懷疑,提出一項項質詢。同樣,對於如日中天、眾聲歡呼的人和事,也會後退三步,投之以尋常觀察,仍然以“獨醒者”的冷靜,尋出最隱晦的曲巷暗道,最細微的拼接印。

於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即便是一個人身上的文化,也成了一支“定海神針”。這種風範,讓人難忘。

四、慈愛相

慈愛相,是文化的終極之相。所有的風範,皆以此為軸。

多年來,我對文化人的判斷形成了一個基本標準:不看他寫了什麼,說了什麼,只看每次民族大難、自然災害發生時,他在哪裏,表情如何。遺憾的是,很多“言論領袖”都會在那個時候整體隱遁。當然,也有另一些人意外地站了出來,滿眼都是由衷的善良。

我的好友陳逸飛從來不找我做什麼事,卻在SARS疫情肆虐期間突然找到我,破天荒地約我和他一起在最短的時間內做一個宣傳短片,安撫人心。我看着這位國際大畫家滿頭大汗的着急樣子,剎時感動。

我的一名學生,並不熟悉,在汶川大地震后的一個民眾捐款站,一身黑衣,向每一位捐款者深深一鞠躬。多數捐款者其實並沒有發現她,但她還是不停地鞠躬。我看到后心裏一動,默默稱讚一聲,真是一個懂文化的好孩子。

我當時也到廢墟之間,含淚勸慰遇難學生的家長,並為倖存的學生捐建了三個圖書館。但由於所有的圖書需要由我親自挑選,時間有點兒慢,就受到一些奇怪文人的攻擊。這時,一批著名的文化大家立即從四面八方向我伸出援手,寄來了為三個圖書館的熱情題詞。我當時覺得奇怪,他們也不知道事實真相啊,怎麼就能做出判斷?但我很快明白了:野熊隔得再遠,也能聞到自己同類的氣息。

大愛無須爭,大慈無須辯,但一旦出現,哪怕是閃爍朦朧、隨風明滅,也能立即在最遠的地方獲得感應,這就是文化橫貫於天地之間的終極儀式。

古人說,“腹有詩書氣自華”。這裏所說的“氣”和“華”,沒有具體內容,卻能讓大家發現。可見,它們與眾人相關,真所謂“無緣大慈,同體大悲”。文化,就是要讓這種終極性的慈愛生命化、人格化,變成風範。

現今的中國文化,作品如潮,風範還少。因此,構成了殷切的企盼。

在我看來,中華文化的復興,不在於出了幾部名作,得了幾個大獎,而在於由“身外”返回“身上”,看人格,看風範。

(根據在香港學者協會、香港教育局、北京清華大學的演講錄音,綜合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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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之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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