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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類,就有嫉妒和謊言;這是這個星球最通行的負面“世界語”。

但是,在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它的通行程度堪稱全球第一。

嫉賢妒能和弄虛作假,是中華民族生命力的兩大泄漏口。

嫉妒營造着謊言,謊言加深着嫉妒。當嫉妒和謊言結合在一起,形成的化學反應往往是難於想像。嫉妒為謊言插上翅膀,謊言為嫉妒提供偽證,頃刻間萬耳被欺、天下蒙塵。因此,嫉妒和謊言的受害者從來不是“那個人”,而是天下,說小一點是那竊竊私語、交頭接耳的茫茫人群。

如果嫉妒少一點,中國千百年間將有多少精英逃出斧鉞,將有多少人才免於埋沒。那麼,歷史的步履還會那麼沉重、那麼愚鈍嗎?

如果謊言少一點,中國人將會減去多少虛假的仇恨、偽造的亢奮、自欺的陶醉、受騙的鬧劇?那麼,集體人格的消耗會那麼徹底、那麼荒涼嗎?

但是,已經沒有“如果”。

嫉妒者經過深刻反省,宣佈放棄嫉妒。但是,他的這個姿態,引起了全場的嫉妒。

造假者決心痛改前非,大家為他舉起了酒杯,可惜酒杯里的全是假酒。喝了假酒必須求醫問葯,可惜吃下去的還是假藥。嫉妒和謊言不僅僅是一種特殊的心理疾病或精神缺陷,而是一種無處不在的空氣。在中國,即使你不言不動、狀如槁木,也被它密密層層地包圍着。你笑,你哭,你出門,你失蹤,它都反應敏捷,立即表現,都永遠也不會收工。

在嫉賢妒能和弄虛作假的世界裏,你能生存嗎?

能——我回答,但有點遲疑,因為條件比較苛刻。

條件是:在嫉妒的氣氛中發現賢能之所在,向著它們尊敬地一笑;在虛假的氣氛中發現真實之所在,記住它們藏身的地點。

滿世界全是賢能,也就無所謂賢能;普天下全是真實,也就無所謂真實。

正是嫉妒的浪潮,使我們認識了被它們包圍的島嶼;正是造假的風尚,使我們撿得了真實的寂寞。

我識別世事的經驗——

擁抱住嫉妒的對面,把握住虛假的背面。

謝謝嫉妒和虛假,為我們指路。

如果被人嫉妒的是你自己,那麼,暗暗地把自我誇獎一次吧。

如果被別人造假的是你自己,那麼,再狠狠地自我陶醉一次吧。

嫉妒的起點,是人們對自身脆弱的隱憂。

一個人落於凡塵,就產生前後左右的社會關係,而在這種關係中,沒有人會是徹底的強者,也沒有人會是徹底的弱者。徹底的強者是無法生存的,因為如果要徹底,他的頭頂必須沒有天空的籠罩,他的身邊必須沒有空氣的摩擦,他該站在哪裏?徹底的弱者也是不可能存在的,因為只要一有高度就有更低的尺寸,一有分量就有更輕的事物,他要弱得徹底,只能無形無質,那又弱在何處?

所以,人生在世,總是置身於強、弱的雙重體驗中。強勢體驗,需要有別人的弱勢來對照,弱勢體驗,則需要尋找強勢的背景。據我看,就多數人而言,弱勢體驗超過強勢體驗。強勢體驗大多發生在辦公室、會場和各種儀式中,而弱勢體驗則發生在曲終人散之後,個人獨處之時,因此更關及生命深層。白天蜂擁在身邊的追隨者都已回家,突然的寂寞帶來無比的脆弱,脆弱引起對別人強勢的敏感和防範,嫉妒便由此而生。

嫉妒者可以把被嫉妒者批判得一無是處,而實質上,那是他們心底最羨慕的對象。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居然有人已經做了而且又做得那麼好;自己最想達到的目標,居然有人已經達到而且有目共睹,這就忍不住要用口和筆來詛咒、來批判了。但又不能明火執仗,只能轉來轉去,東躲西藏。這種特殊的呈現方式就是嫉妒的證據。

儘管嫉妒是人類的共性,然而中國的許多問題卻與它有更特殊的關係。我未必贊同把嫉妒分為西方式和東方式兩種,但也確實看到,當西方的智者們在思考如何消滅嫉妒的時候,中國的智者們卻在規勸如何躲避嫉妒。所謂中國古代的生存智慧,大多與這種躲避有關。你越躲它越凶,嫉妒不僅失控而且冠冕堂皇,“遭妒”反倒成了一個人人都可指責的罪名。直到今天,遭妒的一方常常被說成是驕傲自大、忘乎所以,而嫉妒的一方則被說成是群眾反映、社會輿論。結果,遭妒者縮頭藏臉,無地自容,而嫉妒者則義正詞嚴,從者如雲。中國式的社會觀念顛倒過許多是非,其中之一就在嫉妒的問題上。茫茫九州大地,永遠有一個以嫉妒為法律的無形公堂在天天開庭,公堂由妒火照亮、嫉棍列陣,敗訴的,總是那些高人一頭、先走一步的人物。

嫉妒使感受機制失靈,判斷機制失調,審美機制顛倒,好端端一個文化人失去了文化可信性,局部地成了聾子和啞巴。

例如從理智上說,嫉妒者也會知道某位被妒者的美貌,但是自從有一天警覺到對方的美貌對自己的負面意義,就開始搜尋貶低的可能,這種搜尋未必有實質成果卻有心理成果,久而久之對於對方的美貌已經從不願感受,發展到不能感受,那便是自身感受系統錯亂的開始。

同樣的道理,一位詩人突然對別人的佳句失去了欣賞能力,一位音樂家在同行優美的樂曲中表情木訥,一位導演對着一部轟動世界的影片淡然一笑,一位美術教授在講述兩位成功畫家時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如果他們只是端架子、擺權威,內心方寸未亂,毛病還不算太重,如果他們確實已經因嫉妒而顛倒了美醜,封殺了感受,事情就可怕了。那等於是武林高手自廢功夫,半條命終結。

一個嫉妒者常常最能發現被嫉妒者的種種問題,即使以前是朋友,現在居然也發現了一個又一個的隱疾和疤痕,這是為什麼?因為這是嫉妒者心中的希望,一暗示,希望漸漸成了一種無須驗證的傳播。

嫉妒本是擾亂價值坐標的倒行逆施,但如果到了社會大變革的時代,有一種更強大的社會發展坐標超過了它,壓倒了它,使它不能像在不景氣的年代那樣可以頤指氣使。因此,嫉妒固然是社會發展的障礙,但要治它,還得靠社會發展。就嫉妒論嫉妒,怎麼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也不必與嫉妒賭氣,去創造一點個人的奇迹出來。因為即便真有奇迹,嫉妒也必然緊緊追隨。與其這樣,真不如轉過身去,全力推動社會的變革,讓嫉妒失去坐標,慌慌張張找不到自己存身的地位。

下世紀的嫉妒會是什麼樣的呢?無法預計。我只期望,即使作為人類的一種毛病,也該正正經經地擺出一個模樣來。像一位高貴勇士的蹙眉太息,而不是一群爛衣兵丁的深夜混斗;像兩座雪峰的千年對峙,而不是一束亂藤纏繞樹榦。

它曾是兩匹快馬在沙漠裏的殊死追逐,它曾是兩艘炮艦互相擊中后的一起沉沒,它曾是一位學者在整理另一位學者遺稿時的永久性後悔,它曾是各處一端的科學家冷戰結束后的無言擁抱,它曾是兩位孤獨詩人一輩子的互相探尋,它曾是無數貴族青年決鬥前的默默託付……

是的,嫉妒也可能高貴,高貴的嫉妒比之於卑下的嫉妒,最大的區別在於是否有關愛他人、仰望傑出的基本教養。嫉妒在任何層次上都是不幸的禍根,不應該留戀和讚美,但它確實有過大量並非蠅營狗苟的形態。

既然我們一時無法消滅嫉妒,那就讓它留取比較堂皇的軀殼吧,使它即便在破碎時也能體現一點人類的尊嚴。

任何一種具體的嫉妒總會過去,而尊嚴,一旦丟失就很難找回。我並不贊成通過艱辛的道德克制來掩埋我們身上的種種毛病,而是主張帶着種種真實的毛病,進入一個較高的人生境界。

在較高的人生境界上,彼此都有人類互愛的基石,都有社會進步的期盼,即便再激烈的對峙也有終極性的人格前提,即便再深切的嫉妒也能被最後的良知所化解。因此,說到底,對於像嫉妒這樣的人類通病,也很難混雜了人品等級來討論。我們寧肯承受君子的嫉妒,而不願面對小人的擁戴。人類多一點奧賽羅的咆哮、林黛玉的眼淚、周公瑾的長嘆怕什麼?怕只怕那個遼闊的而又不知深淺的泥潭。

說來難於置信,人們對謠言的需要,首先居然是出於求真的需要。大家對自己的生存環境都有或多或少的迷茫,因迷茫而產生不安全感,因不安全感而產生探詢的好奇。尤其對那些高出於自己視線的物象,這種心情更其強烈。長久地仰視總是以不平等、不熟悉為前提的,這會產生一種潛在的惱怒,需要尋找另一種視角來透視,這種視角即便在一根並不紮實的懸藤之上,也願意一哄而起爬上去看個究竟。

在軍事或金融上故意散佈一些謠言是智力角逐,但這是一種短暫而有明確目的的特殊謠言;在哄傳民間的一般謠言中,智慧沒有什麼地位。傳謠是一個不可理喻的話語運動,在很多時候,沒有比這個運動更能讓人感嘆人類群體智能之低下的了。大家似乎中了一種魔法,迷迷瞪瞪地傳遞着那些過後連自己也吃驚的荒唐消息,從而暴露了自身原先掩蓋着的大荒唐。

原來,傳謠反映了人們隱隱然的一種需要,在需要面前,分析能力就會大大降低。這就像一個飢餓的人突然聞到了一種食物的香味,只會不由自主地走近前去,不會作什麼營養成分分析。

謊言只能在滾動中完成自己的“圓滿”,但越滾動,它的着力面就越大,體積膨脹也越快,膨脹了的體積需要有更大的體積來覆蓋表面,因此必然以幾何級數瘋狂擴張。這就像從山上向山下滾雪球,完全無法想像它的最終結果。

謠言的雪球不僅可以越滾越大,而且還會越滾越圓、越滾越險。這真是一個可怕的雪球。

越滾越大——這是必然的。謠言形態怪誕,總會有人問為什麼會這樣,於是總需要有新的謠言去回答這些問題;新的回答又帶來了新的問題,那就必須繼續製造謠言。就這樣,一層層,一圈圈,雪球膨脹了,一個謠言牽出了幾倍、幾十倍的謠言,轟轟隆隆地滾過來。這樣的謠言如果出現在報紙、雜誌上,當然更會飛馳九州,氣勢非凡;

越滾越圓——凡謠言總會露出破綻,那就需要七手八腳地來彌補,彌補處又有印痕,於是再小心翼翼地修理,時間一長,一個簡陋的謠言變成了一個無懈可擊的故事,連起承轉合都很有法度,極具閱讀快感;

越滾越險——不管謠言起因如何,一般的傳播者只能用最通俗的方法去遞送,而民間最通俗的方法則是從道德品質上下功夫,結果,多數謠言傳到最後都成了嚴重的人格傷害,以至廣大讀者反而對被害者產生了道德義憤,終於把他們逼到生死關口。

如果說,這樣的雪球滾動也算是人類的一種遊戲,這種遊戲實在太殘酷了。

傳播,是謠言生命的實現方式。未經傳播的謠言,就像一顆不發芽的種子,一隻沒翅膀的禿鷲,一捆點不着的亂柴,沒有任何意義。嚴格說來那不叫謠言。

在這個世界上,眾口喧騰的可能是虛假;萬人嗤笑的,可能是真實。

長久期盼的,可能是虛假的;猝不及防的,可能是真實。

疊床架屋的,可能是虛假;單薄瘦削的,可能是真實。

即使惡性謠言的製造,在最初也可分為惡意明顯和惡意不明顯兩種。這兩種造謠方式哪一種更讓人頭痛?乍一看是前者,實際上是後者。

前者當然是可恨的,由惡意產生惡果,而且又把惡意藏匿在造謠中,能不可恨嗎?但這種造謠畢竟有直接的因果關係可尋,起點和終點比較明確,冤有頭債有主,要打官司也可找到被告。因此,這是一種可懲處的造謠,一種可能激起公憤的造謠。

相比之下,後者就麻煩得多了。由於惡意不明顯,起點就模糊;居然產生惡果,因果關係就混亂了。這中間也不排斥誤會的可能,但由誤會而發展成惡性謠言,一定包含着非誤會的因素。當惡果產生以後常能聽到一疊聲的解釋,“誤會,誤會,真是誤會”,這當然是遁詞,結果誰都遁掉了,細查起來確實也沒有一個人該負直接責任。於是我們看到:一群凡人,甚至一個好人,在不經意間釀就了惡,這種惡,人人都有可能參與,人人都有可能被害,既不知如何懲處,更不知如何防範,這樣的造謠機制,實在可怖。

一般的謠傳大多包含着或多或少艷羨和嫉妒的成分,即便用無稽的故事、鄙視的口氣在數落被謠傳者的時候,也挾帶着某種趨近情態,甚至某種愛意。愛他的權位、名聲或外貌,愛得既隱秘又執著。完全參破紅塵的無欲之人很難進入謠傳系統,也就是這個道理。但是,所愛的一切自己無法享受,又不按自己的心理軌跡運行,於是也就產生恨。謠傳,就是愛情之間的徘徊物。能契合人們這種愛恨需要的謠言,就傳得起來。

把這種似愛似恨的情緒擴而大之,我們可以看到,謠傳其實是反映了人們在社會參與上的欲求和不滿足,是人們關心社會、關心他人的一種變態方式。謠傳中沒有中立者和旁觀者,只要豎耳諦聽、張口傳遞,自身的態度和情感也就投注在裏面了。因此謠傳也就是一群人對社會問題的一種發言,一切關注社會思潮的研究者都不應該忽視。

與現在流行的商品傳銷相比,謠言的傳播不需要考慮作為過程起點的成本和作為過程終點的消費,一個傳謠者只顧完成自己的愛情表達而不必顧及來龍和去脈。他是謠傳群體的一員卻無須依賴謠傳群體,因此在被動的表象下有獨立的主動性;與商品傳銷員無法改變商品不同,他還可以在自己的環節上適度改變謠言的內容,所以即便是一次偶然的參與也很能表現出他的內心愛恨,暴露出他的情緒興奮系統和關注系統。一個謠言廣泛流傳的根本原因,就在於它被很多人自發的情緒興奮系統和關注系統選擇了。

被真實包裝的謠言很具有蠱惑力,原因不言而喻。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對一件事情的驗證從來就不會是全方位的,只可能作“抽樣調查”,而且大家也不講究“抽樣”的主動權,只要稍露真相,“抽樣”也即完成。因此,一個半真半假的謊言遠比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厲害,它不僅容易招來信賴,而且很難遭到辯駁。受到謠言傷害的人批斥謠言的最激烈詞句莫過於“這是徹頭徹尾的謊言”,其實這樣反而把那個謠言的等級降低了,也反映了受害者最害怕謠言的半真半假狀態。如果真是徹頭徹尾,那個謠言的力量是有限的。很多謠言被終於揭穿之後,人們總會納悶當初受害者為何不站出來澄清,除了不正常的政治壓力之外,有很大一部分是由於真假參半,澄清起來頗費口舌,反而會遭致人們的疑惑。中國人習慣於單向思維,要麼純白,要麼純黑,要麼徹底受誣,要麼活該受罪,你若要細細剖白加在你頭上的謠言中七假三真,聽的人早已沒有那般耐心、那般同情。既然如此,不如啞巴吃黃連。

謠言中最毒的配方,莫過於絕大部分真實只有一個小處虛假,而這個小處卻關及人品人格。另一種配方正恰相反,一個相當純粹的謊言中居然也有了一點拐彎抹角的“真實”。

世上的謊言,究竟有多少能破?

據我的生活經驗,至多只有三成。在這三成中,又有二成是以新的謊言“破”了舊的謊言。

因此,真正恢復真相的,只有一成。

有此一成,還需要種種常規條件。例如,正巧製造了這個謊言的人智商太低,正巧人證、物證不小心暴露出來了,正巧遇到了一個善於分析又仗義執言的人,正巧趕上了某個“平反”時機……

“謊言不攻自破”的天真說法,雖然安慰了無數受屈的人,卻更多地幫助了大量造謠的人。因為按照這個說法,沒有“自破”的就不是謊言,造謠者反而成了揭穿真相的人。

大到國家之間,小到鄰里之間,人類是沒有能力破除多數謊言的。

那該怎麼辦呢?

一、即便是各說各的,也要堅持自己所見到的真相。對於關及人權、人道的大事件,更要如此堅持,不可人云亦云;

二、不傳播未經自己嚴格考證的流言;

三、對於大量不知真相的糾紛,不再陷入“追求真相”的泥淖,只以善和愛來化解。

人們為什麼很難破除謊言?這是因為,除非事情嚴重到求諸司法,在一般情況下絕大多數人不具備調查取證、縝密、分析、層層追疑的條件和能力,不存在證人對質、多方抗辯、公正裁判的批判和權力。更麻煩的是,受到謊言傷害的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根本不可能以自辯取得公信,而傳播謊言的人總是迅速膨脹卻沒有一個允許謊言破碎,因此成了一批浩浩蕩蕩的圓謊者、補謊者、護謊者。

在這種情況下,謊言的破除純屬偶然,而謊言的延續則是必然。

謊言的最惡毒處,不在它的內容,而在它所包含的“免碎結構”:被它攻擊的那個人雖然最知真相、最想闢謠,卻失去了闢謠的身份。

因此,以謊言的劍戟傷人,完全可以不在乎直接抵抗,而四周的援軍又總在遲疑。

謊言即便把自己的能量降到最低,也總有一半人將信將疑。

謊言遇不到強有力的闢謠,也就自動“轉正”,就像政府機構里有些文書未被駁回就算自動生效。在我們的歷史認知上,這種被“轉正”而自動生效的謊言,佔了多大的比例?

謊言、謠言就像一批神出鬼沒的偷襲匪賊,而受到它們襲擊的君子卻像一座不設防的城池。它們在哪裏動手,完全不得而知,因此也難於防守。一個個君子對謊言的襲擊都狼狽不堪,就是這個道理。

“他在讀中學時就在勾搭班裏最漂亮的女生了!”這麼一句無傷大雅的謠言你能辯駁么?很難。因為你必須回到幾十年前,而幾十年前的一切記憶都已模糊,更無法把模糊的記憶當作辯駁的證據;你還必須回想中學時班級里最漂亮的女生是誰,而小孩子對於漂亮的判斷又與成人大不一樣;即便想起誰了,你還要拿捏“勾搭”這兩個字的含義……

連最小的謠言都無法申辯,更遑論更大的真偽。

在破除謠言的事情上,人們總是對“證據”和“證人”保持着過高的信心。

其實誰都知道,絕大多數謠言遇不到不利的證據。有時出現了孤證,或未經闡釋的片斷證據,拿來判斷真偽,結果總是適得其反。

至於證人,更不可信。他們一般不可能在多少年前真正關注過謠言中所傳播的內容;萬一關注了,也極有可能發生觀察和判斷的錯誤;即便沒有發生錯誤,也未必有站出來闢謠的勇氣……

因此,造謠者總是視這些“證據”、“證人”為無物,所向披靡。

在“文革”災難中,我父親被幾句謠言蒙冤十餘年,全家受盡侮辱,卻無以聲辯。父親所寫的申訴書多達幾十萬言,盡成一堆廢紙。最後“平反”,也不是因為辟了謠,而是下達了全部平反的政策。

像父親這樣的冤案,“文革”中少說也有幾百萬起。每一起冤案都成立了專案組,都進行了長期調查,都收集了大量“證據”、“證人”。整整十年,從未聽說有一樁冤案中的一個謊言被揭穿!

闢謠之難,可想而知。

有記者問我:近年來屢遭謠言誣陷而無法自辯,是否痛苦?

我說,我因此想到了歷史,為歷史痛苦。

既然我們從出生到死亡都置身在謠言那裏,那麼,就不要太在乎個人名聲,也不要逃避四周污濁,而應該更一心一意地舉起善和愛的旗幟,使謠言和造謠者一起失去重量。

對付謠言,有上、中、下三策。

下策:以自己的憤怒,與謠言辯論;

中策:以自己的忍耐,等謠言褪色;

上策:以自己的貢獻,使謠言失重。

謊言是禿鷲的翅膀,雖形象醜陋卻能扇動百里。且讓它在頭頂掠過,千萬不要攀掛在它的下面隨它飛翔。

在光天化日下行走,人們是甩不脫影子的,而影子又總是斜的。那就不要與影子計較了,還是昂首行路罷,帶着一輩子或長或短的斜影。

在謠言的問題上,最有害的一句格言是: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如果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要法庭作甚?要智者作甚?要勘察作甚?要化驗作甚?要比對作甚?

事實證明,連法律的眼睛、理性的眼睛、學術的眼睛都未必雪亮,更何況一般群眾?

群眾的眼睛也就是從眾的眼睛,也就是在尋常情況下作最平庸判斷的眼睛,也就是遠望和粗想的眼睛,而且,又總是情緒化的眼睛、受傳染的眼睛、無控制力的眼睛——歷史上從未雪亮。

在謠言問題上,另一句有害的格言是:真理越辯越明。

除了擁有特殊的權力背景外,哪一次辯論能得出雙方都服氣的真實結論和真理結論?“越辯越明”,指的是讓當代多數民眾明白,這一點,通觀歷史,做到過嗎?

我們見到的,是辯論某方用聰明的辯才把對方“噎”住。但無數事實證明,被“噎”住的那一方極有可能是真的,也是對的。

我們見到的,是辯論某方調動了煽情手法把聽眾拉到自己一邊,然後以聽眾的掌聲、噓聲、口號聲把對方淹沒。但是,被淹沒的一方果真是假的,是錯的嗎?

我們見到更多的,是辯論某方沿用已經流行的政治規範作為真理的標尺把對方套住,甚至,用權力的背景把對方壓住。在這種情況下,常規是真理嗎?氣勢是真相嗎?

為此,人們只寄希望於有法官和陪審團在場、以法律和證據為準、按規範和程序進行、由雙方律師抗辯的法庭辯論。這是人類在總結全部民間辯論缺陷之後的理想化構建,在中國還未被民眾所習慣。但是眾所周知,即便在這樣的法庭辯論中,真理和真實敗下陣來的事情還屢屢發生。

為民主選舉而設立的辯論,不是為了探求真理和真實,而是為了構造一種讓民眾選擇行政管理者的批判。因此,這種辯論的主要手法是指摘對方的行政思路,獲取民眾對自己的信任。一旦取得信任便是成功,但幾年後,又要充分承受對方的指摘了。這種機制的優越性,在於肯定任何一方都不可能是完全正確和完全可信的,辯論,正是對這種正確和不可信任的顯示。至於何謂正確,何謂可信,則永遠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彼岸。

人們有遙望彼岸、調整自己的覺悟,便是高貴。

人們在辯論中努力證明自己的地方更靠近彼岸,可以原諒。

真實的本性是靜默的。它也許躲在一邊在思考,按照佛教的原理,我的這種“真實”是絕對的、永恆的嗎?它對自己都懷疑了,怎麼可能參加辯論?

辯論的熱鬧處,一定沒有真實。

仇恨可以用仁慈澆滅,強敵可以用武力征服,自然災難雖然不容易對付但形態明確,而謊言呢?仁慈和武力都沒有用,而形態又是那麼曖昧,怪不得它千年蔥蘢、萬古不滅,有那麼多小人躲藏在它後面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惡者播弄謠言,愚者享受謠言,勇者擊退謠言,智者阻止謠言,仁者消解謠言。

衰世受困於謠言,亂世離不開謠言,盛世不在乎謠言。

——那麼,說了千言萬語,我們能做的事情也許只有一件:齊心協力,把那些無法消滅的謠言,安置到全社會都不在乎的角落。

因為,我們至少應該爭取成為智者,而且曾經從衰世走出。

人世間擁塞着無數誤會和假象,有時還會達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誰也不敢說,此時此刻自己已經解除了所有誤會和假象的束縛。

前些天去日內瓦的聯合國歐洲總部,我們幾個站在二樓走廊的窗口找勃朗峰。一位上年紀的官員從身後走過,見我們指指點點,便和藹地停下步來,指着遠處三岔口上一座銀白的山峰說:“這就是勃朗峰,多美,我一見到它就愉快。”

我們向他道謝,然後輪個兒拍照。

正在熱鬧,過來一個黑衣女人,冷冷地說:“也許你們搞錯了,這不是勃朗峰,勃朗峰緊貼在它後面,現在被雲遮住了。”說完就飄然而去。

我們將信將疑,但幾分鐘之後就知道黑衣女人是對的,因為雲散了。不必懷疑,天下奇景自有另一番氣韻,原先那座銀白山峰只是它的貼身丫鬟。

那麼,怎麼解釋那位上年紀的官員呢?他居然誤會了幾十年,而且讚歎了幾十年。這還不太奇怪,因為幾乎所有的人都生活在大量誤會中。奇怪的是,他一定看到過雲散之後真正的勃朗峰,為什麼熟視無睹?

我的回答是:先入為主的成見,使他把真正的主人,看成了站在背後的奴僕。

而且,遮掩真正高峰的雲霧,也實在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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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人生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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