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起雲湧

第五章 風起雲湧

邊疆剛安穩,鄴城剛寧靜,滔天波瀾又被一個接一個的陰謀掀起。

先是南方暴風雨來襲,黃河決堤,淹沒萬頃良田,兩岸官員不見蹤影,百姓怒極,起兵造反。泱國皇帝剛剛手忙腳亂地派了兵去鎮壓,一夜之間,街上的小孩子們又傳唱起大逆不道的歌謠。

“鳳凰飛上天,朝陽照長安。高山不推自崩,桐樹不扶自豎。”

許多有些見識的大人都捂了自家孩子的嘴,不許孩子再唱,因為他們從歌謠中聽出了禍端。鳳棲梧桐,朝陽即光,分明暗指當朝名將霍桐光有取天子而代之的民意。

此歌謠唱了沒幾日,便有人向皇帝秘密進言,稱霍桐光自恃功高,威震苗疆,威行樓蘭,女為皇后,男娶公主,勢不可擋,必須滅一滅他囂張的氣焰。

隨後,又有官員拿着確鑿的證據覲見皇上,證實霍桐光不僅與被誅的凌王有牽連,家中還藏有大批兵器,養家奴千人之多。且幾日前,霍桐光違逆皇命,帶軍卒進逼鄴城,欲圖不軌。如不儘早處置,任其發展,後果不堪設想。

此言驚怒了泱帝高霖,他即刻將霍桐光召進宮內,以謀反之罪將其誅殺,禍及滿門。

老將軍蕭愈曾與霍桐光出生入死,情深義重,聽聞霍家遭難,冒死進言,求皇帝放過他的家眷,不想引得皇帝勃然大怒,稱其與霍家有所牽連,要將其一起治罪。所幸滿朝文武求情,蕭家才逃過大劫。

霍家被滿門抄斬之日,浣沙喬裝去看,一顆顆人頭滾落,血染長街,鄴城百姓哭聲連連,感天動地。有人衝過官兵的圍攔,跪在斷頭台前連聲大呼“冤枉”,還有人口口聲聲喊着:“霍將軍國之脊樑,如今脊樑已斷,國難再國,家難再家!”更有甚者喊道:“霍將軍忠君愛國,皇帝昏庸,聽信讒言,誅其滿門,可悲可嘆!”

那些叫喊的人明顯武功不弱,打扮似書生,卻在官兵們的踢打鞭笞下,無可撼動,震撼人心的聲音愈加底氣十足。旁觀百姓被煽動得悲憤欲絕,奮起反抗,大鬧刑場。

在一片凌亂中,浣沙看見刑場不遠處停着的黑色車輦,如果她沒記錯,那正是濘王入城時乘坐的那輛。此情此景,她悲慟,她憤怒,她失望,她知道這些情緒正是濘王想要鄴城乃至泱國的百姓感受的。

欲亡一國,先亡人心。如今人心已亡,怕是國亦將覆!

思及此,她不自覺落了淚,為死去的凌王,為死去的霍將軍,也為那還在邊疆傻傻等死的蕭潛,更為這些即將亡國的黎民百姓。

伴隨着石子碾壓的聲音,車輦滾滾而來,停在她身邊。一匹白馬上跳下勁衣裹身的女子,英姿迫人,面容精緻,連美貌都有着一種特殊的侵略性,讓人不敢直視。她記得這女子叫默影,是宇文楚天的貼身護衛。

“蘭小姐,王爺請您上車。”默影不等她答話,便上前伸手扶她。

看出主動和被動的結果都是一樣,浣沙便不再做無用的反抗,扶着默影的手臂,抬腳邁上車輦。

多日不見宇文楚天,他又消瘦了,臉上稜角分明,更見陰冷。在蘭侯府的幾日,她分明見他身上的孤冷已經融化許多,如今又冰凍三尺了。

在宇文楚天對面的位子上端正坐好,她問:“濘王找小女,不知所為何事?”

他拿出絲帕,為她拭去臉上的淚痕:“這樣的地方,你不該來。”

“不來,我怎麼能看見你做了什麼?”她盯着他,很想看清他那平靜無波的俊臉下隱藏着什麼,卻仍看不透,“霍將軍是宣國大敵,然妻妾何罪,孤子何罪?你為何如此殘忍?”

“下令滅他滿門的,並非是我,是泱國皇帝高霖。”

“你敢說這些與你毫無關係?”

他並不否認:“這不是我預料的結果,但這是我願意看到的結果。你最好告訴蕭潛,假如他再執迷不悟,霍家的今日就是他的來日。”

“你……你答應過我不會殺他。”

“是,我是答應過,所以今日的刑場上沒有蕭家人,可我不能保證他不死在沙場上。”宇文楚天道,“你不想他死,最好勸他離開河陰,好好待在鄴城避禍。”

她懂了他的意思,他還是希望她能嫁給蕭潛,以此讓蕭潛遠離戰場,不再做宣國的勁敵。

“多謝濘王好意,可惜我無德無能,沒辦法幫你勸說蕭潛遠離戰場,讓你失望了。”帶着濃濃的失落,她站起身。

一隻有力的手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她想要掙脫,他拉得更緊:“你答應嫁給他,他一定會回來。”

“我說過,我不會嫁給他。”

有時候她甚至懷疑,他極力勸說她給蕭潛機會,不是為了她後半生的幸福,而是為了他們宣國的狼子野心。

她欲甩開他的手,他驀然握得更緊:“好,我答應你可以放蕭潛一條生路,不論在攻城之日,還是國破之日,但我有個條件,你陪我一日,做一日的宇文落塵。”

她掙扎的力氣越來越小,最後緩緩坐回他的面前:“真的嗎?”

“嗯!”

“好!”

他的眼中閃過一抹驚喜,半撩起窗帘道:“默影,去清凝寺。”

清凝寺是鄴城香火鼎盛的寺廟,有人說那裏的神佛有求必應,很多人不遠萬里來這裏祈福。也有人說,那裏有位得道的高僧,一身仙骨道風,只要聽他賜教幾句禪理佛法,便可受益終身。

清凝寺門前,宇文楚天扶着她下了馬車,便一路牽着她的手去佛前敬香。

他問:“小塵,你想求什麼?”

她看着他臉上暖暖的笑意,不由自主地答:“求你此生平安。”

他點點頭,遞給她簽盒:“求支簽吧,聽說這廟裏的簽特別靈驗。”

她依言求了一支,鄭重地將手中的簽交給一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高僧。

“大師,有勞了!”

“施主想問什麼?”高僧問。

“我想問……”她輕輕瞥了一眼宇文楚天,低聲道,“情緣。”

高僧端詳一下她的神色,已有所悟,再看了一眼簽文,嘆道:“別離難,聚首恨,雨怨雲愁,此生凝淚。唉,這是下下籤,無緣卻難別離,有緣又難聚首,一生雲雨之恨,淚咽心中……施主,依老衲看,這是段孽緣!”

果然應了她和宇文楚天的孽緣。

她接過簽文,道了聲謝。轉過身時,宇文楚天又牽住她的手:“小塵,別聽他危言聳聽,情緣由人不由天,只要傾心以待,無怨無悔,孽緣亦可成良緣。”

她看着被他握緊的手:“真的嗎,只要傾心以待,孽緣可成良緣?”

“是的!”

“那你呢?你傾心以待的女子,你可與她成就良緣?”

宇文楚天的腳步頓住,回頭看她,忽然笑了:“我們原本就是良緣,我們一起度過了最美好的時光,我們有過最幸福的兩情相悅,朝朝暮暮,我此生都不後悔愛上她。”

她低下頭,又一次為自己感到可笑,這個時候她還企盼什麼,期盼他的愛?他不會,他此生,心只付一人!

“前面有個廟市。”他指着廟外道,“小塵,我要離開一陣子,臨走時送你點禮物,留個念想吧。”

“哦,那你要送個值錢的。”

他溫柔一笑:“只要你喜歡!”

廟前的集市上自然沒有什麼珍品,但也不乏許多精巧別緻的飾物,宇文楚天拿着一個玉鐲問她:“喜歡嗎?”

玉鐲的成色稍差沒什麼,只是太過凡俗。她搖頭,拿起一塊桃木雕刻的護身符,護身符的紋理粗糙,雕刻手藝也稱不上精湛。

可她握在手心裏,卻有種非常溫暖的感覺。他便送了她護身符,她小心地放在他衣襟中,放在貼近心口的位置:“這個送給你吧,保你平安。”

他捉着她的手,牢牢貼在心口,她能感受到他心跳得有力而紊亂,“我平安,你便心安嗎?”

她含笑點頭:“嗯!”

“好。”

逛完了集市,他說要帶她去喝茶,她提議:“不如我們去喝酒吧、我想喝酒了。”

“好!”

於是他們去了酒樓,在酒樓里一杯接一杯地對飲,也不知喝了多少杯,後來她喝得開心了,她問:“哥,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喜歡的女子到底是什麼樣子?”

他低頭望着酒杯中蕩漾的玉液瓊漿:“鏡花水月,她對我來說,就是鏡中花,水中月。”

鏡中花,水中月,他的回答和沒有回答有什麼區別?

浣沙失落地端起酒杯,酒送至唇邊時,酒中映出一抹朱唇……鏡中花,水中月,她看到了,那個人是她!

可是怎麼會是她呢?難道,他們早就認識?驀然間,她想起夢中他背着她下山,那個夢太真實了,真實得就像是回憶。

她想起他說過:“她已然忘記了我,我也有需要做的事,相見不如相忘。”

她還想起他意亂情迷時說過的話。

他說:“你答應我,別再去追究過去,過去不管發生過什麼,都過去了……忘了,是件好事。”

他說:“以後我不能再守護你了,等蕭潛回來,你別再拒絕他,有他在你身邊,我才能安心地走。”

他說:“我明明知道自己不應該,不該住進蘭侯府,不該接近你,可我控制不住自己……對不起,我又讓你傷心了。”

那時她未深思,現在細細品味這些話,再想起他們在蘭侯府相處時的點點滴滴,想起他總是放在手中輕撫的白玉人像,那一張臉,分明就是她……

難道,他們早就認識,難道她徹底忘記的那個人,是他?

這個近乎瘋狂的念頭讓她不敢相信,卻又忍不住去揣摩,一時惶然,手中的酒杯跌落到桌上,酒水灑在她身上。宇文楚天忙伸手幫她擦拭酒水:“你呀,還是這麼不小心。天氣轉涼了,衣服濕了會着涼,一會兒我去給你買件新衣服換上。”

她沒有回答,因為他的手正擦拭着她的胸口那柔軟處,她的心在他指間狂亂地跳着,身體的血脈開始逆行,驚慌得連話都說不出。

他很快察覺到她異乎尋常的心跳,迅速收回自己的手,臉色由白皙變成淡紅。

窗外是橘紅色天,一縷孤煙,直升天際……

她問:“宇文楚天,我們以前見過嗎?我是說,三年以前?”

他沒有回答,恍若未聞:“小塵,我帶你去看日落吧,你不是最喜歡看日落嗎?”

“日落,”她想起曾經做過的夢,“我想去個有溪水、有小橋的地方看日落,可以嗎?”

“好!”

他帶她去了山澗的小溪,那日的晚霞特別紅,溪水特別明,他輕輕摟住她的肩膀,問:“小塵,冷嗎?”

“不冷。”

“以後沒有我在,你也不會冷吧?”

她的腦中驀然閃現過夢中有過的場景,他擁着她,問她相同的話,遠方山巒重重,一片浮山才有的美景。

頭忽然一陣劇痛,浣沙猛扶住額,腦中突然跳躍出很多陌生又熟悉的場景:

他帶着她縱馬奔馳;

他帶着她去佛前敬香;

他帶着她去逛集市,他們牽着彼此的手走過熙攘的人群,不管多麼擁擠,他們都沒鬆開牽緊的手。

一幕一幕和現實中相似又不完全相同的場景里,她看見他們相視微笑,那麼快樂!

看出她面色蒼白,他急忙為她診脈,關切地詢問:“怎麼了?哪裏不舒服?”

浣沙狠狠咬緊牙,牙根被咬得劇痛:“怎麼會這樣?我記得你,宇文楚天,是你,我記得你……我們以前就認識,我們見過面……”

他震驚地看着她,彷彿質疑,又彷彿內疚。

她緊緊地抓着他的手臂,仰頭望着他:“你告訴我,我的記憶里為什麼會有你?我們以前見過的,對不對?”

她有些慌了,口不擇言:“你到底是誰?不,我到底是誰?”

“你終究還是想起來了。”他輕嘆,“小塵,你是宇文落塵……”

“你說什麼?”浣沙堅信自己是聽錯了,要不然就是他搞錯了。

“你是我的妹妹,宇文落塵。”

“我不是,我叫蘭浣沙,蘭浣沙!我不是你妹妹!”

“你左肩上有一個蘭花狀的印記!”他淡淡地道。

她下意識地捂住左肩,那裏的確有小小的幾片蘭花形狀的印記。她曾問過母親那是什麼,她告訴她這是她們家族的規矩,蘭族的女人都要刺上這個印記,她還看過浣泠的,很相似。

他接着道:“你因為小時受過驚嚇,經常會夢見父母死去的情景,一到子時你就會從噩夢中驚醒……”

她捂住耳朵,不想再聽他說下去,可是他的聲音還是不停地在她耳邊響起:“小塵,我是哥哥!”

“我不信,一個字都不信!”她轉身跑開,她要回蘭侯府,她要去問問娘親。

她不相信這是真的,那個對她無比疼愛的蘭夫人不是她的娘親,浣泠不是她的妹妹,還有她生活的蘭侯府,竟然不是她的家?最重要的,她動了心的男人,突然之間變成了她的親哥哥……

她不相信?

宇文楚天剛要去追,一個人影自樹梢飄落:“冤孽呀,當真是冤孽。”

曼妙的笑聲自孟漫口中發出,魅惑人心:“你的寶貝妹妹傷心地跑了,你怎麼不追呀?追上去告訴她真相,告訴她你對她做過什麼……”

不等她說完,宇文楚天頭也沒回地離開了。

可孟漫的笑聲還是陰魂不散地飄到他的耳中:“反正,她早晚會記起的。”

浣沙一路跑回蘭侯府,在後院的桃花園尋到蘭夫人,她正在撫琴,琴聲錚錚如碎玉落地。

“娘!”她香汗淋漓地跑到蘭夫人身邊,“我真的是宇文落塵?宇文楚天是我哥哥?”

“是的。”

“不會的!”

浣沙閉上眼睛,努力想回憶他們兄妹一起走過的日子,哪怕是一點一滴,也能慰藉一下她心底的遺憾,可是她什麼都想不起。為什麼她要忘記那麼多美好的東西?

“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能告訴我嗎?”

蘭夫人遲疑片刻,緩緩起身,望着滿庭落盡的楹花:“沙兒,你是我的女兒,也是宇文楚天同父異母的妹妹。”

“我們怎麼會是同父異母的兄妹?難道,你和他的父親……生下了我?”

蘭夫人點點頭:“不錯。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瞞了你這麼久,也是該告訴你真相的時候了。”

“真相……”

“你知道嗎?這些楹花都是從苗疆聖域移植過來的,三十年前,苗疆聖域楹花開遍時,滿目憂傷絕望的紫色。”

那段往事,要從三十幾年前說起。

三十年前,本是國泰民安,各族融睦,與世無爭。不知為何,泱國突然爆出一個傳聞:得樓蘭國水泉珠和苗疆蘭族火蓮兩聖物者,可得長生不死之身。

樓蘭古國因靈物水泉珠被泱國所滅,泱國又將貪婪的目光轉移至苗疆聖域。在泱國的虎視眈眈中,蘭族最年輕的族長蘭灃即位。為了穩住苗疆四分五裂的人心,他四處尋找蘭族失蹤的聖女。他的苦心終於沒有白費,他找到了那時年僅七歲的蘭溪。

蘭溪永遠記得那個傍晚,父母死於瘟疫,她忍受着飢餓和寒冷,一個人站在行人往來的街頭,靜靜地看着每一個冷漠的人經過,等待着被人賣了,搶了,或者死亡。

一匹高壯的駿馬停在她面前,她迎着沒落的陽光抬頭,看見一副偉岸得彷彿能頂天立地的身軀擋住她眼前的血色殘陽。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身上有種神一樣的莊嚴。

那日,蘭溪被帶回聖域。

蘭族尋回聖女,苗疆人心穩定,蘭灃帶着各族聯軍,將泱國的十萬大軍擊得潰不成軍,大敗還朝。從此苗疆安穩,人心安穩。

但蘭溪被永久囚禁在聖域的牢籠里。

蘭灃每日用各種珍貴草藥餵養着她,給她最尊貴的身份、最華美的衣服,每當她穿着鮮紅色的長裙與蘭灃一同走向祭壇,以鮮血祭拜九黎神時,蘭族甚至整個苗疆的男人都要跪拜在她的腳下。在所有人的眼中,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苗疆聖女,可在她看來,她不過是蘭灃圈養的寵物,用來迷惑那些愚昧無知的信徒,讓他們自以為得九黎神庇護,高枕無憂地等待着毀滅。

每次割破手腕,看着鮮血流入火蓮,她就恨蘭灃一分,她甚至恨上他身上那股毒藥的味道,恨他存在時周圍的空氣。但她沒有選擇,她只能默默地接受自己的命運,和苗疆所有人一樣對他頂禮膜拜。

按照族規,蘭灃成年便應該娶妻,可是他已到而立之年,身邊始終沒有一個近身的女子。蘭族長老們多次催促無果,他們便不再廢話,因為他們早已看出族長的眼神只追隨着及笄之年的蘭溪。

只可惜蘭溪是整個蘭族唯一可以純凈之血祭養聖物的女子,所以她這一生不能與任何男子接近,她只能在這冰冷無情的聖域落寞了芳華,蹉跎了歲月。

時間在蘭溪一滴滴鮮血流失中度過,轉眼她長到碧玉年華,有一夜蘭灃喝醉了酒,突然衝進她的房間,他吻了她,強勢霸道的氣息讓她幾欲昏厥。

他對她說:“只要你願意,我不惜為你做蘭族的罪人。”

藉著迷離的月光,她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笑着:“我可以接受任何人,唯獨你,不可能!”

“為什麼?”

“我恨你!”

蘭灃失力地放開她,無言離去,從那之後他再沒碰過她,可他那種紛繁複雜的目光依舊像是脫盡了她的衣物般讓她恐慌。

就這樣,她每一刻都生活在驚慌和恐懼中,每天睡覺時都會緊緊盯着門,生怕他突然闖進來。天長日久,她想要逃離的心愈加堅定,她在等待一個機會,逃離這可怕的囚牢,逃離這個惡魔一樣的男人。

所有蘭族人也可以徹底清醒,一個連自由都沒有的女人和一朵血紅色的蓮花挽救不了苗疆的衰亡,更阻止不了泱國將軍捲土重來的鐵蹄。

她等到了十八歲,她幾乎以為不會再有機會了,她這一生都要像行屍走肉一樣活在蘭灃的陰影之下,卻不想她終於等來了一個身手非凡,又有着堅定意志的男人。

那日,正逢祭祀日,整個蘭族都去祭壇膜拜九黎神,宇文孤羽憑藉過人的輕功偷偷潛入聖域。當他遙遙看見祭壇上一身紅衣的女子以鮮血供奉九黎神,他便猜到她就是蘭族的聖女,是可以接近火蓮的兩個人之一。

待到冷月清霜,他闖入蘭溪的房間,他手中舞動的劍即將穿透蘭溪的咽喉。蘭溪只驚駭地望着他陌生的臉,柔弱得彷彿不堪一擊,他猛然警覺眼前的女子不會武功,急忙頓住劍鋒,坦言道:“我無意傷你,你把火蓮交給我,我便放過你。”

蘭溪驚慌失措般點頭。

宇文孤羽稍一失神,一隻毒蠍自他背後咬住了他的頸項。他幡然醒悟,這裏是苗疆,遍地毒物的世界,越是看上去美好的越是劇毒,然而他醒悟得太遲了。

其實,他原本可以在毒發前殺了蘭溪,但他沒有,他只朝她笑了笑,那笑容像清明的蒙蒙煙雨,能洗走聖域厚重的暮靄,也讓蘭溪久久未能回神。

本來按照規矩,宇文孤羽該被萬蠱鑽心,死無全屍。蘭灃正欲下令,蘭溪突然跪在他面前:“族長,他對我有不殺之恩,我不想欠他的恩情。”

蘭灃伸手扶起她,為她拂去雙膝跪地時裙擺上沾染的灰塵:“你是聖女,是唯一不需要跪我的人。”

“你能放過他嗎?”

他默默地看她一眼,對身後的手下揮揮手:“將他送出聖域,告訴他,下次再敢私闖聖域,我必讓他萬蠱鑽心。”

誰也沒想到,第二天宇文孤羽的蠍毒還沒完全解,他又來拿火蓮,這次蘭灃早有防備,用機關將他擒住,直接將他丟入蘭族至毒的蠱壇中,讓壇中的蠱蟲一寸寸啃噬他的身體。

在蝕骨的疼痛中,宇文孤羽自始至終沒有求饒,他依舊笑着,彷彿在等待着一個令人嚮往的結局。

蘭溪不禁動容:“你不怕死嗎?”

他咬牙忍着疼痛,從齒縫中勉強逼出幾個字:“我救不了她,能陪着她死也好!”

“她?你取火蓮是為了救什麼人嗎?”

宇文孤羽的聲音已經模糊不清,可她還是聽到了:“我愛的女子身中奇毒,非火蓮不能解毒。”

蘭溪看着他被疼痛折磨得扭曲的臉,看他始終堅定不移的眼神,就在那一刻,她相信——她終於等到了想等的人。

所以,她又一次跪在蘭灃面前:“族長,我求你,再給他一次機會吧。”

這一次蘭灃沒有扶起她:“給我一個不殺他的理由。”

“他想偷的不是我們的聖物,而是救人的解藥。”

分明是強詞奪理的理由,蘭灃卻下令,將剩下一口氣的宇文孤羽丟在了聖域外,任他生死由命。

之後,蘭灃送她回到房間。

空寂無人的房間內,他直直地看着她的臉,她不安地後退,退到了窗邊。

而他什麼都沒做,只用一種複雜得讓她無法看透的眼神望着她:“為什麼要救他?”

她別過臉,拒絕回答。

“你喜歡上他了?”

“……”不是她不想回答,而是她的唇已經被他封住,強勢迫人的男人氣息讓她無法成言。她無力反抗,也無法反抗,一動不動地任由他為所欲為。

“別忘了你的身份!”

這是蘭灃結束長吻后說的話。

她冷笑道:“是你忘了!”

他拂袖而去。

窗外的楹花已經開敗,無風,紫色的花瓣也在簌簌落下,蘭溪伸出手,接住一朵枯萎的花,細小柔弱的花瓣就像她一樣,註定要埋葬在這裏,毫無選擇。

七日後,宇文孤羽帶着略有好轉的傷勢又回到聖域,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去找火蓮,而是直接來找她。

他懇切地求她:“求你幫我一次,只要你幫我拿到火蓮,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如果用你的命換火蓮,你也願意?”

他毫不猶豫地回答:“願意!”

蘭溪笑了,傾城的絕艷:“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帶我離開聖域。”

沒等他從錯愕中回神,她已將剛剛澆灌過鮮血的火蓮放在他面前:“這就是火蓮!”

看着眼前紅艷似火的蓮花,宇文孤羽遲疑片刻,堅定地道:“我答應你,就算拼上我的命,我也會帶你離開。”

頓了頓,他又繼續道:“不過你是蘭族的聖女,想要帶你離開難如登天,絕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而琳苒身中劇毒,時日無多,我希望你先把火蓮給我,讓她先解了毒,我自會慢慢想辦法帶你離開。”

“可以。”蘭溪也是早有準備,端起桌上早已備好的蠱毒,道,“這是噬心蠱,你若食言必會承受噬心啃骨之痛。”

宇文孤羽端起杯,仰頭便喝了。

蘭溪訝然地問他:“你憑什麼相信我,你就不怕我騙你?”

宇文孤羽坦誠地看着她:“這是我拿到火蓮唯一的機會,除了相信你,我別無選擇。”

蘭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是與蘭灃截然不同的男人,他像泉水般清冽,沒有一絲毒藥的氣息。也就是這一刻,她想要擁有一份這樣的深情和執着,不計代價……

在火蓮離開聖域的第十日,蘭灃發現火蓮被盜,他怒不可遏,獨自衝進蘭溪的房間,幾乎把除了她以外所有的東西都毀滅了,她等待着被蘭灃凌遲處死的結局,沒想到等來的卻是他憤怒后的平靜。

“你為了他,居然不顧我們全族人的生死?”他問。

她毫無畏懼地冷笑:“你當初不也願意為了我,不惜成為蘭族的罪人嗎?”

“你就不怕我殺了你?”他說話時,眼神冷凝陰鷙,卻毫無殺意。

看着他憤怒之極卻拿她無可奈何的表情,蘭溪忽然很開心,於是不加掩飾地大笑出聲:“蘭灃,你一定想像不到我有多恨你,我寧願被你殺死一萬次,都不願意每天面對你!”

他愕然地望了她一陣,露出陰毒的笑意:“是嗎?既然如此,從今日起,你就每天面對我吧!”

她頓時笑不出了,啞口無言地看着他那張俊美不失凌厲的面龐。認識他十三年,她第一次發現他被族長光環籠罩中的高傲中,還有着男人掌控天地的霸氣,難怪蘭族乃至苗疆所有的女人都期待着成為他的女人——除了她。

他走近,捏着她的下顎逼她直視他冷冽的眼神:“火蓮已失,你的純潔對蘭族毫無價值,我也不用再顧忌什麼了!”

他的指尖刮過她惶然的絕美臉龐:“如果你敢自盡,我會讓宇文孤羽替你承受蘭族最殘酷的極刑。”

“你!”

“恨我是嗎?別著急,以後的日子,我會讓你更恨我!”

他推開她,力道不大,但足以讓她跌坐在地上,仰望着他的高不可攀:“記得晚上沐浴更衣,等我!”

“蘭灃!”她浸透着恨意地大叫,“我早晚會殺了你!”

“好,我等着!”

留下這句話,他打開門,眼睛盯着她的臉,卻對手下交代:“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宇文孤羽找出來!”

門合上,隔開了他眼中陰寒的警告和她眼中入骨的恨意。這時,地面上的機關開啟,宇文孤羽從密道中走出,伸手扶起跌坐在地上的她。

他的眼中充滿溫柔的憐惜,那是蘭灃那個冷硬霸道的男人永遠不曾有過的眼神:“日落之前,我會帶你離開聖域。”

她驚喜地看着宇文孤羽:“真的嗎?你不是說密道還沒完全挖通嗎?”

“密道離我預想的安全之處確實還有一段距離,可我們不能再等了,我們只能冒險試一次。”

蘭溪搖頭:“不,我們還是按原計劃吧,只要能永遠離開這裏,我可以……”後面的話她無顏出口,可她能夠承受。

“不行!”宇文孤羽考慮得更為周全,“依他的行事作風,過了今晚,他會安排更多的人看管你,絕不會給你機會逃走。今天是你唯一能逃走的機會。”

蘭溪猶豫一下,終於做了決定:“好,就今天!是生是死,我無怨無悔。”

宇文孤羽是個信守承諾的男人,日落之前,她果真站在了聖域的大門前。晚霞燃遍的天空下,宇文孤羽隻身從千百的侍衛中廝殺出來,全身是血地騎在駿馬之上。

她想,她這一生都不會再忘記他。

他將手伸向她:“走!”

她笑着將手伸向他,與他縱馬飛馳,離開了囚禁了她十三年的聖域。

她最後一次回頭,看向聖域高聳肅穆的九黎神像,九十九級的階梯通往祭壇,那條高遠卻孤獨的路,從今以後只能由蘭灃一個人走了。

她笑着,快樂中亦有一絲不舍的情緒,不舍她的族人,不舍九黎神的庇佑,似乎還不捨得一樣東西,她想不清,也來不及深想,便轉回頭,看向前方茫茫的逃亡路。她不知能否逃脫,也不知能逃到何處,但她不後悔。

七日七夜,蘭族追殺他們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近,宇文孤羽已身負重傷,再無力保護她。他勒住馬韁,駿馬一聲長嘶,他血跡斑斑的身體從馬上無力地滾落,掉進一片枯草中。

蘭溪急忙下馬扶起他,喂他服下了療傷止痛的藥物:“你的傷勢太重了,不能再趕路了。”

他緩了緩氣息,將地圖放在她的手中,告訴她:“你朝着地圖上畫了紅色的方向逃,到了那裏會有人接應你,你就安全了。”

“我不逃了,這是我的宿命。”

“你……”他一陣劇咳,滿口鮮血噴出。

她輕撫他的脊背,為他拭去唇邊的鮮血:“你休息一下吧,我幫你把傷口再處理一下。”

那個午後,她為他重新包紮了傷口,又喂他吃下了噬心蠱的解藥。他服了解藥以後,沉沉地靠在她的肩頭昏睡過去。

馬蹄聲漸近,掀起漫天飛沙,不知是否死亡將近,蘭溪從未感覺心緒如此寧和,即便看見蘭灃擋住了她面前的陽光,她也不再有恨意,反倒覺得蘭族有蘭灃這樣的族長,是蘭族之幸,是九黎神的庇佑。

蘭灃跳下馬,站在距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看着她:“為什麼要逃?你明明知道這是必死之路!”

“我就算死,也不想死在聖域,不想死在你身邊。”她低頭看看仍在昏睡中的宇文孤羽,“蘭灃,我再求你最後一次,放過他吧,火蓮是我偷的,我願意接受任何懲罰。”

“看來你真的愛上他了!”蘭灃看了一眼被她緊緊擁抱在懷中的男人,儘管他想將他碎屍萬段,但他不會在蘭溪的面前這麼做。他不能化解她對他的恨,至少可以讓她不要更恨。

俯下身,他以指尖幻化出一團紫光,光團飛向宇文孤羽的身體便消失了。蘭溪驚慌失措地想阻止,只聽他冷然道:“這是千愁盡。我不殺他,但不能讓他記住聖域的秘密。”

蘭溪立刻從驚慌變為驚喜:“你真的能饒他一命?”

“嗯,你帶他走吧!”他的聲音聽來很遙遠。

“什麼?”她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追殺你們,就是為了讓你知道:只要我不放手,你根本逃不掉……”

蘭灃走了,縱馬狂奔而去,他的背影在殘陽下,偉岸依舊!

就是從那一刻起,她不再恨蘭灃了,他當年奪走了她的自由,如今已經還給她了。她重獲新生,而他卻要背負着丟失聖物和放走聖女的罪名留在聖域,繼續走那條艱難又孤獨的路。

……

宇文孤羽的傷勢很重,蘭溪悉心幫他調理了三個月才恢復如初,但他的記憶卻被千愁盡封印,他想不起自己是誰,也想不起自己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更想不起他曾經有個深愛的女子,還在痴痴地期盼着他的歸來。三個月的柔情似水,三個月的悉心照料,蘭溪無怨無悔地侍奉照料着他,她的眉眼恍若星辰,淡若浩渺,眉目傳情間帶着淡淡的愁緒,正是這種愁緒,讓他忍不住想撫平,他終於還是無可自拔地愛上了她。

她原本想告訴他真相,幾次話到嘴邊未成言,她以為她不求一生一世,只偷一點幸福就好,可幸福越來越多,她便貪心得想要更多。直到宇文孤羽向她求婚,她才告訴他:“其實你原本有喜歡的人。”

他對她說:“不管我失去的記憶中有什麼,我都不想再去尋回,你才是我最愛的女人,我只想和你重新開始我的人生!”

她被感動,也被蠱惑,她開始貪心地想牢牢抓住這份幸福,即使明知代價是無盡的苦楚。最終,她的懲罰還是來了。五年的恩愛生活之後,陸琳苒帶著兒子尋來苗疆,宇文孤羽一見到她,記憶便衝破了千愁盡的封印,想起了一切。

蘭溪知道他去意已決,沒有挽留,只是百般懇求他把女兒留給她。他當時沒有說什麼,可幾天後她從心碎的夢裏醒來時,發現女兒被他帶走了。

她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沒有找到他們的下落。

失去愛人的痛她還能承受,失去女兒的痛讓她徹底崩潰,她每天像個瘋子一樣見人就抓來問,可沒人能給她答案。

有一天,她正半痴半傻地在旁人的指指點點裏盲目地到處走,眼前突然出現一大隊的人馬,她好久才找回思緒,看清楚站在她面前的男人。

蘭灃還是那麼氣勢恢宏地站在天地間,高大的身軀擋住她眼前的世界,就像她七歲時認識的他一樣。

她哭了,面對着他哭得像個孩子。

他又抱她上馬,帶着她回了聖域。

這一次,他站在九黎神面前對整個蘭族宣誓:他會守護她,一生一世!她將是蘭族唯一的夫人!

大概是她已憔悴得不成樣子,沒人認出她是蘭溪,蘭族的人對她頂禮膜拜,喚她夫人。她俯視腳下的九十九級台階,絕望地笑了。若是從前,她寧願從這祭台上跳下去都不會嫁給他,但現在她不能,她還沒找到女兒。

那晚,楹花落了滿地,雨滴跌碎在花瓣上,一地的殘花,一地的淤泥。

她躺在床上,任由他脫盡她的衣服,他的吻落在她冰涼的肌膚上,他近乎瘋狂地衝進了她的身體,佔有了她……

眼淚沒入長發,她不是哭泣自己被不愛的男人佔有,也不是哭泣宇文孤羽再不會帶她逃離這裏,她只是思念,思念她的女兒,還有那個讓她愛過,痛過,依然無悔的男人。

此後,她被軟禁在華麗冰冷的宮殿裏,像個最美麗的木偶,每天麻木地躺在床上任他予取予求,想念着自己的愛人,想念自己失蹤的女兒。

她以為她會這麼被他折磨到死為止。

兩個月後,她懷孕了。她觸摸着自己的小腹,許久沒有的笑意爬上眉梢。蘭灃向來冷硬的眉宇也是難得一見的柔和,眼中甚至凝了淚光。

認識他十幾年,他第一次對她說了許多話。他說,他不能幫她找到走失的女兒,只能讓她再擁有一個可以轉移思念的孩子,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讓她快樂的方法。

他說,泱國的二十萬大軍已經兵臨城下,他決定和聖域共存亡,在此之前,他會讓人護送她離開聖域,以後她徹底自由了。

他還說,這兩個月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日子,他此生無憾……

七日後,他讓人送她離開硝煙瀰漫的聖域,在夕陽下,她看見他站在祭壇上,一身孤寂。她咬咬牙,調轉馬頭,在聖域的大門合上之前,又回來了。

含着熾熱淚水,她走過九十九級石階,走到他面前。

她道:“蘭灃,我不會離開你,你是我的丈夫,是我腹中孩子的父親。”

他緊緊地把她擁在懷裏,他說:“你不該回來。可你回來了,我這一生都不會再放開你。”

“好!”

她以為就憑蘭灃的個性,一定會戰到流盡最後一滴血,沒想到他選擇了投降,此後,他接受朝廷的冊封,做了一個有名無實的侯爺。

她問他:“為什麼?”

他說:“我死很容易,可你怎麼辦,孩子怎麼辦,還有全蘭族的人怎麼辦?我們活着,才有機會重建聖域。”

……

故事至此,浣沙無言地望着滿園枯盡的楹花樹,她能深切感受到蘭灃從未離去的愛。她相信,娘親也是愛他的,從她走過九十九級石階回到他身邊開始,她死去的心已再度被他喚醒。

頓了頓,蘭夫人輕輕拭了拭眼角的淚,接着道:“雖然有了浣泠,我也從未停止找你,我幾乎找遍了整個中原,最後得到消息,宇文孤羽全家被人一夜之間滅門,我痛不欲生,一病不起。”

浣沙終於明白當年娘親為什麼會患了重病,為什麼會沒了求生的意念——正是因為這個消息。

“直到四年前,有人告訴我江湖中有個叫宇文楚天的少年可能是孤羽的兒子,他還有個妹妹叫宇文落塵,可能就是我失散的女兒。我聽到這個消息后立刻派人四處打聽你們兄妹的底細,當我確認你就是我的浣沙,我迫不及待地想早點見到你。我日夜兼程趕去見你,誰知卻看見你縱身跳下萬丈懸崖,摔得血肉模糊,幸好你還有一絲氣息尚存,巫莪婆婆才能用水泉珠救活你……”

“我跳崖時,身邊可有其他人?”

“有,陸穹衣在,宇文楚天也在,宇文楚天看見你跳下懸崖,悲痛欲絕,本要隨你一起跳下去,濯光山的魏蒼然及時將他打暈,才阻止了他。後來我和魏蒼然去懸崖下找到你,發現你在水潭邊,血肉模糊,也不知還能不能救活。魏蒼然勸我不要告訴宇文楚天,一來你若無法救活,他必定再無生念,二來,既然你寧死都不願與他共處,那麼你們相見不如不見。我答應了魏蒼然,魏蒼然才答應幫我找到可以救你的水泉珠。”

浣沙終於懂了:“所以,我醒來之後,您便將我帶回侯府,沒有告訴宇文楚天一切,讓他以為我已死了。”

“是的。可宇文楚天還是找到了你,他得知你已忘記他,說不會強求什麼,只想留在侯府,與你共處幾日,他便別無所求。我見他對你情真意切,才答應了他。這些時日的相處,我也看得出,他待你確是全心全意,你有這樣一個哥哥,我也欣慰。”

“娘,您可知我為何會失去那段記憶?”

蘭夫人搖搖頭,摸着她的鬢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還能恢復嗎?”

“你真的還想再想起過去嗎?”

“我想!”不管過去發生過什麼,她不想再逃避,逃避解決不了問題,“娘,您告訴我,怎樣才能恢復記憶?”

“當年,你重生之後,我讓巫莪婆婆以千愁盡和幻術干擾了你的記憶,讓你失去了記憶,但又不覺得自己沒有記憶。”

難怪她醒來之後只覺思緒混沌,有些記憶很模糊,她還以為自己睡得太久所致。

“你若真想記起過去,我便幫你解開千愁盡的封印。”

她用力地點頭。

蘭夫人在廂房內點燃了汀蘭香,香爐中,縹緲塵煙飛散,滿室被一種神秘莫測的香氣環繞,蘭夫人結了一個法印,淡淡的光暈落在浣沙身上,她閉上眼睛,斜斜依靠在芙蓉塌上慢慢閉上了眼。

然後,蘭夫人口中默念一段咒術,伸出右手,在浣沙的眉心處輕按,只見一抹幽光化作一隻巨大的蝴蝶,騰空而飛,將浣沙徹底籠罩,閃着幽明,卻又若隱若現,最終隨着蘭夫人手中的結印動作而慢慢消散。

封印解開了,浣沙陷入了半夢半醒中,腦海中不斷晃過很多雜亂無章的片斷。

春暖花開的季節,一個很小的女孩兒在一片黃色的油菜花田裏,提着裙子追着一個小男孩,不停地喊:“哥哥!”後來跌倒了,噘起嘴,見小男孩跑回來也不理。

任小男孩怎麼哄、怎麼求都不說話。直到小男孩親了親她粉嫩的小臉,她才偷偷笑了,不是淡漠的笑容,而是甜蜜的、幸福的笑……

夢境太美好了,她不願睜開眼,想去努力記下每一幕、每一段故事。

突然,她感覺身子一空,人被推倒在了地上。分明是在夢中,脊背撞擊地面的疼痛卻是那麼真實。來不及看清發生了什麼,一個男人便欺身過來,按住她的雙臂……

這情景,似夢又比夢真實,似真又比真模糊。

她吃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那張臉分明就是宇文楚天,獨少了他的冷竣和滄桑。他的眼中是讓她陌生的迷離,那種眼神很奇怪,好像被什麼東西所迷惑,失去了理智。

她幾乎不敢相信,他居然在撕開她的衣服,手和唇順着她袒露的肌膚游移……

她拚命掙扎,叫喊:“哥哥,不要!”

他的動作停滯了一下,她以為他能從狂亂中清醒,可是他說了一句讓她意想不到的話:“我不是你哥哥!”

……

身體撕裂般的疼痛讓她猛地坐起身,所有的畫面都從腦中消失,她才恍然驚覺:剛才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她仍躺在自己的床上,她的眼前依舊是熟悉的輕羅帳,碧紗窗,只是窗子未合上,還和她睡前一樣半開着。

她對自己說:這一定是個夢。

可是,真的好真實!

身體撕裂了的疼痛,是真的!

他眼裏炙人的灼熱,那麼清晰。

床邊最疼她的娘親仍滿臉憂心地為她擦去臉上的汗:“沙兒,沒事吧?”

她撫着額頭,緩緩搖頭:“我沒事。”

蘭夫人見她額心沁着汗,臉頰白得毫無血色,更是憂心忡忡:“你想起那個人了?”

她沒有回答,失神地望着燭火在空中飄忽不定。

她想,她應該是想起來了,他就是宇文楚天,她的哥哥。難怪他總是勸她忘記過去,放下過去,重新開始她的人生。

這樣一段不堪的往事,他當然希望她永遠忘記。

其實,這一切並沒有她想像的那麼難以承受,真的沒有。她甚至不恨他,只是清白之身,只是一念之差的罪孽,比起他們相依為命的感情,有什麼錯是不可原諒的?

“沙兒,你的記憶要慢慢恢復,不能心急。”蘭夫人為她倒了杯寧神茶,“來,你先喝點葯,休息一下,養養神。”

浣沙喝了葯,心緒還是不能平靜,她問道:“娘,我想見宇文楚天,我有話要對他說,您知道他在哪兒嗎?”

“他在清凝寺,我現在就派人去找他來。”

“不用,我自己去找他。”

綠樹叢中的千年古寺,杏黃色的院牆,青灰色的殿脊,蒼綠色的幾棵菩提樹高高直立在院牆邊,雖已是深夜了,看上去還是那麼蒼翠。

一位高僧得知她求見,特意迎出寺門問明來意,聽聞她想見宇文楚天,便婉言謝絕道:“宇文施主在裏面清修,不方便見客,施主請回吧。”

“大師,我是他的妹妹,我有幾句很重要的話想對他說,說完就走,不會打擾他的清修。”

高僧仍在躊躇,宇文楚天的貼身女護衛從後堂走出,對高僧道:“王爺許她進去。”

高僧便引路,將她請入了後院。

悠遠的木魚聲從後院的禪房中傳來,一聲一聲,像是天空的浮雲一般,無影無形,又萬年不散。

她恭敬道:“多謝大師,有勞大師了!”

“不必客氣,他在裏面,施主請便吧。”

高僧離開后,浣沙一步步走上石階。石階並不高,她卻走得格外疲憊,每一階都耗儘力氣。終於走完了最後一階,她站在門前,幾次抬手,終因不絕於耳的木魚聲而放下。

木魚聲停止,她正欲敲門,檀色木門在吱呀聲中開啟,宇文楚天立於門前,一身素色的青衫襯着禪房中香火的塵煙,有種遠離紅塵的味道。

看着她,他不開口,只安靜地等着她開口。

“我都想起來了。”她故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即使音調有點發顫,“娘把我封印的記憶解開了,我已想起了過去。”

“你都想起什麼了?”宇文楚天小心地觀察着她的神色,試探着問。

“那件不可原諒的錯事。”

宇文楚天神色一暗,眼中難掩愧疚之意。原本,她還有一絲懷疑,或許那不是記憶,只是一場夢而已,畢竟他是她的哥哥,不該做出這樣的事,所以她來了,想聽他親口承認。

然而此刻,他悔恨的表情已經給了她答案。

她很想問——為什麼,為什麼要那麼做?他為什麼會說她不是他的妹妹?是事實,還是因為一時情難自控,隨口說的?

可她沒問,不管答案如何,除了讓宇文楚天難堪之外,毫無意義。

“你怪我嗎?”他問。

她輕輕地搖頭,她不怪他,心裏更沒有一點的怨恨,她只是心口很疼,為他,也為自己。他滿臉釋然,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擁住:“小塵,你終於肯原諒我了。”

這一聲最熟悉的輕喚,久遠得像是前世。

忽然有一些記憶的片段又被這樣的擁抱和呼喚勾起,也是這樣的深夜,也是這樣微寒的風,他說:“如果這是錯,就讓我再錯一次。”然後,他吻上她的唇,脫下她身上鮮紅的嫁衣……

……

他居然脫了她身上的嫁衣?

“怎麼了?”宇文楚天見浣沙的臉色驟變,輕輕觸摸她的額頭,“頭痛嗎?”

她努力按住額頭,想要阻止後面不堪的畫面在腦海中出現,可那段記憶卻像潮水般湧來,無法阻止。

……

“小塵,你沒事吧?”宇文楚天關切地詢問。

“沒事!”她搖頭,緊緊握住拳頭,讓手指不再顫抖。

他說過,他錯了很多次,不在乎再錯一次;

他說過,她是他的鏡花,水月。

原來是這個意思,原來是他罔顧倫常的情慾,將她推上了絕路。

她能原諒他一時衝動,情難自控,但如果是一錯再錯,甚至變本加厲,以兄妹之實,行着夫妻之事,她將情何以堪?

那時候,她日日是如何面對他的所作所為?如何面對她腹中帶着原罪的骨肉?又是如何面對陸穹衣——即將娶她的男人?她想不起來,或許,她選擇死亡,不是恨,而是在逃避。

有些話她本不想問,現在不得不問清楚了:“你真的愛我嗎?愛到罔顧倫常,喪盡天良?”

他忽然笑了:“倫常?天良?它們在哪兒?你見過它們長什麼樣子嗎?”

浣沙再也無言以對,明明是大是大非,在他的慾念中根本無關緊要。

一陣女子嬌媚的笑聲從天而降,緊接着一襲紫色的人影飛身而至,就像一縷輕紗,輕輕飄飄地從夜空飛落。藉著微亮的光,如暗夜一般的身影漸漸顯露出來。

“說得好,說得真好!”孟漫一邊說,一邊鼓着掌,“在這樣的清靜之地,口出如此狂言,也只有你宇文楚天膽敢如此。”

宇文楚天深吸了口氣,看了看天色,冷然問道:“他出發了嗎?”

“嗯,趕往濯光山了。”孟漫說著,用一雙媚眼瞟了她一下,“我本不想打擾你,可我擔心你再跟你的寶貝妹妹糾纏一會兒,會把該做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宇文楚天又看一眼天色,道:“我先送她回去。”

“不如你去做你該做的事,我幫你送了寶貝妹妹,再去追你。”孟漫見宇文楚天質疑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立刻滿面笑意,“你放心,我明白她對你有多重要,就是借我一萬個膽子,我也不敢傷她一根頭髮。”

宇文楚天回頭看了一眼尾隨孟漫匆匆而來的默影,道:“默影,你送蘭小姐回侯府,路上小心些。”

“是!”

默影將她送回蘭侯府,一路上並未說話,只是不停地催促着車夫快點趕路,眼中全是憂慮,似乎在擔心着什麼。

剛到府門外,她便急着離開,浣沙忍不住叫住她:“默影姑娘,他今晚去做什麼事?我看你好像很擔心他。”

她思慮一下,道:“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不知道,就不用擔心,不用挂念。”

“他是不是又要去和人決鬥了?”

“別問了,知道太多對你沒好處。”

不知道,有時候更沒好處。

她一整夜想的都是宇文楚天去做什麼,是不是又去找人決鬥,是輸還是贏。雖然她不停地安慰自己,他的武功是江湖公認的冠絕天下,戰無不勝,他定然不會有事。可江湖中又有多少世外高人,誰又能預料?還有,他損耗的內力是否完全恢復了,身上的傷是否完全癒合,她都不得而知。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她正想去打聽一下宇文楚天的消息,明心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不好了!”

“什麼不好了?”

“大小姐,蕭家來人了。蕭老將軍帶了兵馬來,把咱們侯府圍起來了。”

“老將軍?”浣沙大驚,來不及細想,跑出書房。

浣沙來到前廳,只見蕭愈正襟危坐於正堂,一臉粗獷的鬍子遮去了半張臉,與那一雙睿智的眼睛極度不協調。他正和蘭夫人寒暄,奉茶的侍女來到門前,欲敬茶,浣沙攔住她,接過她端着的茶。

她端着茶輕移蓮步,進了正廳,上前施了一禮道:“蕭伯父,請喝茶。”

蕭愈接過茶,緩緩地用杯蓋撥着茶葉,看着她道:“潛兒這孩子就會打仗,和我一樣是個粗人,有什麼行差踏錯的地方,你們還要多包涵包涵。”

蘭夫人即刻賠笑道:“蕭將軍言重了,少將軍年少有為,國之棟樑。”

“我這兒子從小就活在刀光劍影里,練就一身鋼筋鐵骨,面對多少敵人都沒皺過一下眉,受多重的傷,都能一笑而過,偏是遇到你家浣沙……唉!提起我就生氣,一點也不像我的兒子。”

蘭夫人道:“依我看他倒是與蕭將軍一樣,是性情中人!”

“那倒是的,只是人太過重情,難免被傷。上次回來,潛兒興沖沖準備了聘禮……”蕭愈頓了一下,吹了吹茶霧道,“這次倒是沒有帶回去,可魂也沒帶回去,終日愁眉不展。現在,他天天在軍中操練兵馬,不眠不休……”

蘭浣沙咬緊下唇,不發一言。

蕭潛在她面前從來沒有大聲說過一句話,每次被蘭夫人拒絕,他都會笑着寬慰她說:“沒關係!”在她眼裏,他的脊背永遠是挺直的,他的心胸是最寬廣的。而今想起,她在坦然接受蕭潛呵護珍愛的同時,從未真正去了解他,去揣摩他的心思。

蕭愈暗中打量了浣沙的神色,飲了一大口茶,長嘆一聲:“唉,沒辦法,誰讓潛兒是我的兒子,我今天豁出去這老臉不要了,親自上門來幫他提親。蘭夫人,你不會連我的面子也不給吧?”

“這……”蘭夫人看看外面官兵鐵筒似的包圍,又看看站在身邊的浣沙,“現在蕭潛正在外面打仗,這婚事,不如等他回來再從長計議。”

“這婚事不能再等了。蘭夫人,實不相瞞,自從霍家出事,我也看透了很多事。如今我泱國與宣國修好,邊疆安穩,我想要潛兒回朝為官,遠離沙場。這些日子,我不止一次勸說他,他偏不肯,我想,若是浣沙答應嫁給他,他定願意回來。”

“臨陣更換將軍,不妥吧?”蘭夫人面有難色。

“邊關無戰事,我舉薦趙毅過去即可。”

“這,他肯回來嗎?”

蘭夫人仍極力婉拒,蕭愈仍裝作不懂:“若告訴他回來完婚,我怕他不等趙毅過去就趕回來了!我替他做主了。五日之後正是良辰吉日,我們蕭家自會籌備好一切,到時只需叫潛兒回來完婚便是了。”

蘭夫人剛要開口,浣沙急忙跪下,俯首道:“那就有勞蕭伯伯為我們做主了。”

蕭愈當即大笑,連說了幾個“好”字:“我這就回去準備了,五日後迎娶你過門。”

不消片刻,蕭愈便帶兵撤離,蘭侯府恢復了寧靜,所有人都跟着鬆了口氣,唯獨蘭夫人還是愁眉不展:“沙兒,你當真願意嫁給蕭潛?”

她願意不願意已經不重要,如今蕭愈帶兵包圍蘭侯府,意圖已經相當明顯,如果今日蘭夫人拒絕了這門親事,蘭侯府上上下下數十口人都難逃兵戈。所以,她一定要嫁給蕭潛,別無選擇。

況且,嫁給蕭潛也未嘗不是件好事,侯府以後可以有所依靠,宇文楚天也可以如願以償了。

還有蕭潛,她欠他這份情債,也可以償還了。

至於她的心,反正她動心的人已經變成了親哥哥,那麼就讓他永遠做她的親哥哥吧。

思及此,她道:“我願意,我想通了,蕭家人都不介意我的清白,我又何必在意?這樣也好,嫁到蕭家我就可以徹底斬斷過去,重新開始。”

蘭夫人長舒了口氣:“你想通就好。你知道嗎,我原本不捨得把你嫁到蕭家,是宇文楚天勸我尊重你的決定,他說只要你開心,其他都不重要。”

“他真的這麼說?”

“是啊,他真的是個好哥哥,凡事都為你着想。”

好哥哥?她點點頭,他的確是個好哥哥。

連續三日,來蘭侯府送禮的官員從未斷過,官級高低不等,禮品均是價值不菲。蘭夫人一直忙着招呼,無瑕兼顧其他。浣沙也每天忙着整理禮品,記錄賬目,忙碌萬分,但心裏無時無刻不在惦記着宇文楚天。已經三天了,他杳無音信,她派人去打聽過很多次,無論宣國的濘王還是無然山莊的宇文楚天,都像從這個世界消失一樣,無影無蹤。

傍晚,她的嫁衣在三十幾個綉娘不眠不休的努力下完成了,蘭夫人送來給她看。鮮血般紅艷的色澤分外扎眼,她的指尖拂過上面金線綉成的花樣,沾着栩栩如生的百花盛放的嫁衣,她的腦中忽然閃現出一段記憶——

那彷彿是很久以前的某個夜晚。

她興奮地拿着紅布在自己身上比來比去,笑着問:“哥,你說裙擺上綉什麼花樣好看?袖口綉桃花好不好?”

他含笑看着她。

她說:“領口和袖口這裏要踏雪尋梅圖,衣擺要蔓藤纏繞,象徵我們永不分離,最好再有一雙蝴蝶起舞,雙宿雙飛。”

他笑問:“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

“我不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她認真地搖搖頭,認真地告訴他,“我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嫁給你!這兩者的區別很大的。”

……

浣沙扶額跌坐在床上,她和宇文楚天之間到底有怎樣的過去?難道不止他罪欲難控,就連她也……不顧倫常,居然迫不及待地想要嫁給他?

蘭夫人見她臉色有異樣,忙扶住她的肩:“沙兒,你怎麼了?”

“我……我太累了。”是的,她太累了,腦中才會生出了幻象,她要好好睡一覺,“我想休息一下。”

“好,你休息吧,嫁衣明天再試也不遲。”

“嗯。”

她躺在床上便昏昏睡去,睡夢中,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那段遺失的記憶、那段罪孽的愛情、那個漫長的故事從一個肅殺的夜晚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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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你一世溫柔:葉落無心作品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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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風起雲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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