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描目畫骨

第十八章 描目畫骨

陸穹衣陪落塵在祠堂待到很晚,才送她回房,文律來找他說濯光派有人來送賀禮,他出去接待,臨走前交代沋沋一定好好照看她。

落塵燃上清甜的熏香,又拿出剛剛縫製好的嫁衣穿在身上,指尖細細撫過袖口領口的花樣,每一處都是他曾描繪的樣子,分毫不差。

菱花鏡前,她一下一下梳理着長發,沋沋看了一會兒,便連着打了幾個哈欠,最後終於抵抗不住夢容香的效力,靠在椅子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沋沋?沋沋?”

她喚了幾聲,沋沋沒有動靜,已經睡沉了。落塵從抽屜里找出一把剪刀,獨自走進以前宇文楚天住過的院落。自從他離開后,她每天都要來一次,幫他打掃房間,尋找他以前留下的痕迹,哪怕是他用過的一個茶杯,她都要捧着看很久。

所以她非常熟悉這裏,連樹下有多少落葉她都看得出來。看着樹下被踩碎的枯葉,她猛然停住腳步,整個人僵直地站在門前。

“哥,是你嗎?”

樹葉的沙沙聲傳來。

“你還是不肯出來見我……”落塵苦澀地笑了笑,自顧自地說道,“你知道天人永隔是什麼滋味嗎?很痛,心永無靜止地痛着,疼得好幾次我都堅持不住,想要一死了之。可我不能,我必須要堅持下去。你知道嗎,我每天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做噩夢時,不管噩夢有多可怕我都不願意醒過來,就怕醒過來再也看不見你……”

風從耳邊刮過,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聲響。

“我每天想你,你為什麼要躲着我?”她繼續笑着,“好,既然你不想見我,那我就讓你永遠都見不到我。”

說著,她拿出剪刀,雙手握緊,狠狠地刺向自己的心窩。

一枚樹葉打落她手中的剪刀,她驚喜地睜開眼睛,一個人影從樹後走出來。還是那張清冷的臉,還是那雙沉寂如黑夜的雙眸,讓他整個人顯得幽暗、飄忽,真的像是一縷幽魂。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幾步衝到他面前,因為太過興奮,她早已忘記想要和他說的話,就知道看着他,連眼睛都不敢眨,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

“哥!”她撲到他懷裏,他還活着,真的活着,他的身體是溫暖的、柔軟的,和從前一樣。他的手臂還是那麼溫暖有力,和從前一樣。不過,他憔悴了好多,本就清瘦的身材,如今更是凸顯出一身清骨。

長時間儘力維持的堅強在這一刻完全坍塌,快樂來得太突然,比傷心還要難以承受,她渾身無力地癱在他懷裏,緊緊摟着他。

“你活着?你真的還活着!”她還是不敢相信,又問一遍。

“誰跟你說我死了?”宇文楚天的語氣冷淡生硬,毫無一點久別重逢的驚喜。

“所有人都說你被人殺了,我看見你的屍體……你既然沒死,為什麼這麼久都不回來找我?”

“我有些事,脫不開身。”他推開她,語氣冷淡異常,“聽說你要成親,我過來看看。”

“你來看看?你怎麼可以說得這麼輕鬆?”

“那你想讓我怎麼說?”

“你!”她仰頭看他比冰蓮還要刺骨三分的表情,忽然明白過來,他在生氣,氣她嫁給陸穹衣,氣他屍骨未寒,她就準備嫁給別的男人。她忽然很想笑,這一笑便再也忍不住,笑得全身顫抖。

“你笑什麼?”

“笑你傻!”然後,不等他開口,她雙手攀着他的肩膀,踮起腳尖,灼熱的唇貼上他涼薄的唇。

生死離別後的思念,就像鳳凰涅盤中的火焰,明知會燃盡一切,明知會經受懲罰,和渴求比起來,都已變得無所謂。

她忘情地吻着他,甜蜜的芬芳糾纏上他的舌尖。她的主動終於燃起他壓抑在心底的火熱,隨後他用更加天翻地覆摧毀一切的熱情淹沒她……

她解開他的衣衫,眷戀地撫摸着他消瘦的身體,親吻他的頸項,唇觸及他身上的傷痕,她終於明白他為什麼直到現在才來找她,這樣的累累血痕,再加上當時五臟俱損的內傷,他現在能下床已經是奇迹了!

悠悠天地,寂寂星辰。

“楚天……”她呼喚着他的名字,觸摸着他的臉,“如果這是夢,我不想再醒。”

可他卻說:“如果這是錯,就讓我再錯一次!”

她正想問他什麼意思時,他吻住她,肆虐式的狂吻中,他脫下她鮮紅的嫁衣。

遠山,殘月。

都在搖晃,就像是他們的第一次,卻比第一次火熱。

……

他抱起她,把她緊緊摟在懷裏:“小塵,為什麼?為什麼決定嫁給他?”

落塵笑着靠在他肩上,指尖觸摸着他清瘦的臉頰,她不敢眨眼,怕錯過了他驚喜的表情,字字清晰地道:“因為,我以為你死了,我不想我們的孩子沒有父親,我希望他有名有分地來到這個世界,就算沒有父母在身邊陪伴他長大,他以後也可以堂堂正正做人……”

“孩子?”宇文楚天猛地全身僵直,“你懷了我的孩子?”

落塵努力想在他寫滿驚詫的臉上中找出點做父親的喜悅,然而,她看到的只有惶然不安。

“你怎麼一點都不高興?我們有孩子了,流着我們血脈的孩子!”

他勉強牽扯出一點笑意,眉宇分明鎖得更深,完全沒有即將當父親的喜悅。她冷靜地想想,也不能怪他憂慮,現在的確不是有孩子的最好時機,先不說他們是兄妹關係,如今濯光山之事未平,各大門派若是知道他還活着,必定不會輕易放過他,她已經是個牽絆,孩子更會成為他致命的弱點。

“你不想要這個孩子?是不是怕我和孩子拖累你?”她問。

“不,不是!”宇文楚天忙搖頭,雙眸注視着她尚平坦的小腹,眼底的憂慮漸漸融化,化作濃濃的溫情。

他用手指試探着觸摸,剛一觸碰到,手指便顫抖了一下。她笑着抓着他的手放在小腹上,低着頭柔聲說:“軒兒,這是爹爹的手,你能感覺到嗎?”

“軒兒?”

“是我給他取的名字,好聽嗎?”見他點頭,她又伸出掌心,比畫著道,“大夫說他已經長這麼大了。他可以聽到我的聲音,也可以感覺到有人撫摸他……”

宇文楚天沒有說話,手放在她的小腹上久久不捨得拿開。

“你猜,他會長得像你還是像我?我最希望他和你一樣聰明,不論什麼都能一學就會,千萬別像我!”

“小塵……”他後面的話遲疑着沒有說出口。

“你是不是想說什麼?”

他低頭沉吟片刻,抬起頭時眼中已有了決絕的堅定:“你想見你的親生母親嗎?”

“想啊!”雖然她對自己從未見過面的娘親並沒有感情,有時甚至有點怨恨她生下了自己卻不養她,可自從她有了孩子,一天一天感受着身體中的小生命長大,她漸漸明白了什麼是母愛,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不會有母親願意拋下自己的孩子。

“你怎麼突然問這個?”她激動地抓着他的手臂,“你是不是找到她了?”

“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他認識你的母親,也知道她現在何處。”

“好,好!”她驚喜地連連點頭,穿上衣服便要跟他離開。

他攔住她,微笑道:“去換件衣服吧,你穿成這樣怎麼跟我私奔呢?”

“……”

因為怕陸穹衣阻止,落塵什麼東西都沒收拾,換上了一身素衣便和宇文楚天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陸家莊。

他們一路向西,坐着馬車歇歇停停走了一夜一日,到了傍晚才到了一座小鎮。鎮子不算繁華,來往的人卻不少,很多人都是名門正派弟子的打扮,走在路上東張西望,好像在尋找什麼。

落塵一路顛簸,身體不適,她強忍着孕吐感戴上帷帽,被宇文楚天扶下馬車。她走進酒樓時,雙腿都是軟的,要靠在宇文楚天的身上才能勉強走穩,所以一進客棧便引來幾道注視的目光。

剛巧店小二過來招呼:“公子,您的夫人接回來了?”

“嗯。”宇文楚天問道,“昨日和我同來的人可在樓上?”

“在,就在房裏。”

“好!”

他們正欲上樓,聽見酒樓中有人議論道:“你說,陸穹衣的未婚妻到底能去哪兒呢?”

落塵暗自拉了拉遮住臉的帷帽,更靠近宇文楚天一些。

“是啊,馬上就要成親了,她為什麼會失蹤?到底是被人綁了,還是自己要走呢?”有人接道。

“你們說這事情是不是有點太邪了,陸家怎麼一有喜事,新娘子就失蹤?

“別說了,陸家人耳目眾多,咱們別找麻煩了……”

落塵還想細聽,宇文楚天拉了拉她,帶着她上了二樓的上房,房內坐着一位四十多歲的男子,穿着粗布的衣服,臉型狹長,高鼻薄唇,與中原人的清秀略有些不同。

男人隔着薄紗看着她的臉,失聲喊道:“像,太像了!”

落塵來不及坐下,立刻掀下帷帽問:“前輩,您說我像誰,是我娘嗎?”

龍甫又細細端詳了一下她的容顏,感嘆道:“是像你娘,也像你爹,蘭溪若是看見你,真不知會怎樣的高興!”

落塵仿如置身幻境,周圍的一切都不真實。她抬頭看看身邊的宇文楚天,他的臉色越發的灰白。感受到她的目光,他轉頭,對她空洞地笑笑:“小塵,你不用心急,坐下來和龍前輩慢慢聊吧。”

說著,他扶她坐在椅子上,也讓龍甫坐下,還為他們倒了兩杯茶。

徐徐茶香中,龍甫又深深嘆了口氣,道:“自從你被你阿爹帶走,你可知你阿娘為了找你,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這麼多年,只要聽到一點關於你和你阿爹的消息,她就千山萬水地找。”

落塵聽到這裏,心中已是酸澀難忍,她握住宇文楚天的手,想尋求點支撐,卻發現他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龍甫道:“你阿娘找遍了整個苗疆,也找遍了中原,後來她聽說你們全家被夜梟所殺,傷心欲絕。直到一年前,她又聽說你哥哥現身江湖,身邊還有個十五六歲的妹妹,便又讓我四處找你們兄妹。”

驚喜沉澱許多,驀地,落塵想到一件重要的事:“你說我被誰帶走?”

“你阿爹啊,宇文孤羽!”

“宇文孤羽”四個字出口,落塵懵了好久才緩過神來。

她的親父是宇文孤羽,也就是說她和宇文楚天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她震驚地望向身邊的宇文楚天,他端正地坐在那裏,臉上沒有一絲驚訝,低垂的睫毛遮住了泛紅的眸光,她看不透他的心思,只看見了他緊握成拳的手指。

“不!不是。”她猛地站起來,大聲反駁,“他不是我爹,你一定搞錯了!一定搞錯了!”

龍甫沒想到她如此激烈地反駁,有些不解地道:“可你哥哥說你的肩膀上有一個蘭花形狀的印記,那是蘭族的標誌。而且,你不是他妹妹嗎,你不是宇文孤羽的女兒嗎?”

“不是!”她堅定地搖頭,又期待地看向宇文楚天,她希望他也會義正詞嚴地反駁,最好列舉出很多的證據證明這不是事實,可他沉默着放開了她發抖的手。

她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你說話啊!你不是說我們不是親兄妹嗎?你不會騙我的。”

“小塵,對不起!一年以前,我去苗疆查過你的身世,你的確是蘭溪走失的女兒。”

“一年以前?你一年前就知道我們是……兄妹?”兄妹兩個字,她用盡全身力氣才說出口,聲音還是因為顫抖而模糊。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這種可能。”

所有的力氣彷彿一瞬間從她身上抽離,她無力地跌坐回椅子上。原來他們真的是兄妹,原來他早就知道,原來他一直在騙她,原來……

不知是不是她的情緒太過激動,她突然感到下腹一陣激烈的刺痛,她努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免得影響腹中的孩子,可她沒辦法冷靜。若他們真是兄妹,他們就徹底走到了絕境,退無可退,避無可避。她該怎麼辦?她肚子裏的孩子又該怎麼辦?她撫摸着那曾經帶給她無限憧憬和嚮往的骨肉,這個生來帶着原罪的孩子,要怎麼面對人世?

龍甫看看他們的臉色,剛要詢問她為何如此激動,卻發現她冷汗涔涔,劇烈發抖,一時有些慌了。

宇文楚天也發現了她的異樣,急忙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小塵?”

腹中的疼痛越來越難以忍受,她努力睜大眼睛,可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她伸手想觸摸他的臉,手剛抬起又無力地在空中晃動。

“怎麼會這樣?”龍甫被她蒼白的臉色驚到。

“小塵身子不太舒服,麻煩您幫忙去請個大夫。”

“哦,好!”龍甫急忙出門。

宇文楚天雖然懂醫術,可對孕產之術卻毫無經驗,而且他也希望支走龍甫,讓他們可以好好說幾句話。

龍甫的腳步聲走遠,宇文楚天將她抱上床,輕拭着她被汗水浸透的髮絲:“我看你脈象虛浮,內息紊亂,是不是因為腹中的胎兒?”

“沒關係,大夫說我只要每日服用安胎之葯,以靈力護住孩子的心脈,孩子一定能順利生下。”她沒有告訴他,大夫和陸穹衣都勸她不要過度耗損靈力,這樣下去就算孩子保住,等孩子生下的時候,她也終會油盡燈枯。

宇文楚天聞言蹙了蹙眉峰,沉思一下,從衣袖中拿出一丸藥送到她嘴邊,見她遲疑着不敢張嘴,他解釋道:“是補氣調息的葯,對胎兒無害的。”

落塵這才放心地吃下藥丸。休息了一陣,腹痛緩和了許多,她從床上坐起,伸手撫平他緊蹙的眉峰:“你真的是我親哥哥嗎?”

“嗯。”他的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見。

“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騙我?”

“因為,我不想讓你知道真相。”

她捂住臉,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奔涌而出。

現在,她終於什麼都明白了,明白了為什麼當初在陸家莊,她最後一次說要嫁給他的時候,他會笑得那麼諷刺,好像她說了一件特別好笑的事,因為他知道她是他的親妹妹。她也終於懂了,在那一夜的罪孽過後,他為什麼要經過那麼久的考慮才決定娶她,他是再也想不出其他的方式彌補錯誤,才不得不做了這個決定。

原來,這一切都因為他們是兄妹,而他清楚地知道他們是兄妹。

“既然決定了隱瞞,為什麼現在又要告訴我?”她寧願她什麼都不懂,她寧願這輩子都不要知道真相,永遠活在他的欺騙里。

“你娘找了你十幾年,她真的很想你。我不能再這麼自私了,不管真相是什麼,我們總要面對。”

“面對?事到如今,我們怎麼面對?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做一對名副其實的兄妹嗎?”

鮮紅的嫁衣就放在她的包袱里,他的許諾、她的期盼一夜之間隔了不可逾越的天理倫常,讓她怎麼面對?

“我不要。”她扯着他的手臂哀求地搖晃,“我不要做你妹妹,我不要!”

他無言地將她抱在懷裏,像安慰,但更像訣別的擁抱,分明不舍,分明心痛,卻必須割捨。

是啊,他們是兄妹,就算他們抱得再緊,也終究逃不過這個事實。

“你還會娶我嗎?”她仰頭望着他,眼中噙着最後一絲希冀。

“我……不會離開你!”

她苦笑,事到如今,這是他唯一能給的承諾,也是她不得不接受的結局。

低下頭,她撫摸着些微隆起的小腹,她可以接受,可他們的孩子呢?

她閉着眼睛躺在床上,再也無力多想。看出她筋疲力盡了,他到了嘴邊的要求終究沒說出口,坐在她身邊,緊握着她的手。

然而,她已經不再屬於他,無論他的手握得再緊,她也不能再屬於他。

窗前一陣風掠過,驚起一隻飛鳥,宇文楚天神色一動,立刻戒備地看向窗的方向。落塵警覺地睜開眼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只見一個黑影從窗口掠入,全身黑衣,臉上矇著黑色的面巾,僅露出一雙死氣沉沉的眼。

他站在宇文楚天面前,屈膝而跪,恭敬道:“護法,找到孟姑娘了,她被陸穹衣所擒,現正在陸家莊。陸穹衣還召集了各大門派的人,說是抓到了殺害紫清真人的真兇,要公開審理。”

“我知道了。”宇文楚天當然明白陸穹衣的用意,他想要公開審理的並非孟漫,而是他。他倒是沒想到陸穹衣的行動如此迅速,他剛帶落塵離開一日,他就能佈置好如此完美的陷阱。

“副門主有封信讓我交給你。”黑衣人雙手捧上一封信箋。

宇文楚天接過信箋,打開掃了一眼,立刻將信攥在手心裏,化為紙屑,隨風而逝。落塵離得太遠,所以她沒有看見信上寫着的話:“我妹妹若有不測,我必讓你感同身受。”

他回頭看了一眼落塵,道:“你去回稟副門主,我只要有一口氣在,絕不會讓她有事。”

“是!”

黑衣人飛身而去,落塵也重新閉上眼睛。雖然她明知陸穹衣陰險毒辣,明知他抓了孟漫就是布下天羅地網來引宇文楚天出現,可她不想阻止他去,因為她太了解他,他承諾了絕不會讓孟漫有事,那麼他一定會做到,不管付出什麼代價。

果然,龍甫剛帶着位老大夫回來給她診治,宇文楚天便把她交託給龍甫照顧,匆匆離開,他甚至急迫得沒有給她機會,讓她多說一句——我會等你回來!

夜深了,宇文楚天還沒回來,她坐在窗前等他,冷月的銀輝散落無人的長街,整個城鎮好像突然空曠了。她問龍甫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鎮子裏的人好像突然都消失了。

龍甫也是滿臉不解:“我也不清楚,好像聽說無然山莊有好戲看,大家都去看了。”

她沒有再多問,雙手悄悄捏緊衣裙,木然地望着他離開的方向。

落塵在焦慮中等待了一天一夜,沒有等來宇文楚天,卻等來了一個讓整個客棧,乃至整個小城都沸騰的消息——宇文楚天在無然山莊公然承認他是夜梟的殺手,紫清真人正是被他親手所殺。

彼時落塵正準備關窗,剛觸及窗欞的手猛地僵住。他居然承認了?為什麼?為了孟漫嗎?除了孟漫,她再想不出還有誰能讓他違心地承認。

無聲開窗,她細細聽着樓下的知情者唾沫橫飛地講述起當時的情景,分明是幾經輾轉的消息,被他說得像是身臨其境一般。

原來,所有江湖中有名望的掌門都在昨日齊聚無然山莊,只為弄清楚宇文楚天到底是不是殺紫清真人的真兇,可不知為何,濯光派的人卻未出現。

午後時分,宇文楚天孤身一人出現在陸家莊,起初他對所有的質問矢口否認,直到陸家的人將孟漫帶到他面前。她不僅全身是傷,鮮血淋漓,周身所有的穴位上都刺着尉遲家細細密密的淬冥針,據聞那毒針在百種毒藥中浸了百日,纖細如髮,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百般折磨下,原本國色天香的孟漫只剩一張凄楚無比的臉,髮絲凌亂不堪,往昔絕美動人的面龐此刻盡染污血,唇色泛着灰白,眼神空洞,目若懸空。

那目光只有落在宇文楚天的臉上時,才忽然多了一絲情感。宇文楚天毫不顧忌眾人眼光,上前探視孟漫的傷勢。

看出孟漫中毒已深,命懸一線,他便毫不猶豫地承認了自己是夜梟中人,還承認他殺了許多武林中人,就連紫清真人也是他殺的。

講到此處,有人不解:“他為什麼開始不承認,看到孟漫就全都承認了?不管真兇是不是他,他都不該這麼輕易承認。”

“可能是他看見自己心愛之人為他受苦,心中不忍吧。”

“這麼十惡不赦的罪名,只因為心中不忍就承認了?”

眾人無從回答,畢竟他們中沒有人親眼看見。可是落塵心中明白,宇文楚天一定是不想孟漫再受傷害,他就是這樣的人,自己承受什麼都沒關係,絕不會讓別人為他承受罪責和痛苦。

“後來怎麼樣?”有人又問起,唾沫橫飛的人又繼續講下去。

宇文楚天承認了所有罪名,各大門派的人自然不會輕易放了他,早已埋伏好的高手們將他團團圍住,陸穹衣也觸動早已佈置好的機關,天羅地網一瞬間將他包圍其中。

很顯然,下面將是一場惡戰。整個客棧鴉雀無聲,都等着聽關鍵時刻。落塵深知宇文楚天內傷外傷皆未痊癒,功力大減,絕不可能是這些人的對手。緊張中,她只覺雙目眩暈,扶着窗欞才勉強站穩,繼續聽下去。

陸家莊的確經歷了一場惡戰,然而惡戰的結果卻是讓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原來宇文楚天早有防備,在被團團包圍之時釋放出毒霧,就在各大高手被毒藥擾亂心神之時,他們中突然有人倒戈,與趕來接應宇文楚天的夜梟殺手裏應外合,與各大門派廝殺成一團,血染陸家莊。

而宇文楚天正好趁亂帶着孟漫逃離,現在陸穹衣正在帶人到處追捕他們。

“各大門派的弟子為何倒戈?”有人問。

“估計他們本就是夜梟的殺手,一直潛伏在各大門派中間。”

“夜梟真是太可怕了。”

有人又問:“你們說,這宇文楚天真是夜梟中人嗎?”

“很有可能,我聽說孟漫就是夜梟中人。”旁邊又有人接話,說起了宇文楚天和孟漫之事,“孟漫是宇文楚天的摯愛,全江湖誰不知道。聽說以前孟漫是只賣藝不賣身,直到宇文楚天出現,他在夢儀樓不惜黃金萬兩買下孟漫一夜,孟漫卻一笑傾城,說是分文不收。從此,宇文楚天就成了孟漫唯一的入幕之賓。”

“宇文楚天一定是中了夜梟的美人計,才會心甘情願為夜梟做事。不過,能擁有孟漫這樣的女人,為誰做事都無所謂啊!”

眾人大笑。

落塵不願再聽這些不堪入耳的話,合上窗子,隔斷所有的流言蜚語。

到了傍晚,落塵想等的人還沒回來,最不想見的人卻來了。

當她看見陸穹衣錦衣華服走進她的房間時,她絲毫不覺驚訝,畢竟以無然山莊的勢力,他想要找到她,只是時間的問題。

“小塵,我總算找到你了。”陸穹衣和她說話的語氣總是深情款款,即使他帶來的人把整個客棧圍得水泄不通,讓她插翅難飛。

她四處張望,不見龍甫的影子,想來他是凶多吉少了。

“表哥,我不會跟你回去的。”關上房門,她用哀求的眼光看着他,明知沒用,她也要試試,“你應該知道,我想嫁的人只有他一個。”

陸穹衣努力壓抑着不穩的呼吸:“小塵,三日後我們就要成親了,全江湖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你若反悔,讓陸家的顏面何存?”

她笑了,笑容淡淡的:“表哥,你在乎過陸家的顏面嗎?你若真的在乎,當初就不會去殺濯光山的紫清真人,嫁禍給自己的表弟;你若在乎,你就不會在畫舫上對他痛下殺手,還騙我說他死了,你更不會召集武林各大門派把一切惡事都栽贓在他的頭上。你做的這些,可曾考慮過陸家的名聲?”

陸穹衣掩飾住臉上的無措,故作驚詫道:“你聽誰說的?是宇文楚天?你不要相信他,這些事都是他做的,他今天已經當著各大掌門的面承認了。”

“不是他說的,是我自己知道的。陸穹衣,當初在畫舫上,我在殺他的黑衣人身上下了一種毒藥,那毒藥會一點點滲入皮膚,這幾日便該是毒發之時了,你運氣至百會穴試試,看看是否經脈劇痛難忍。”

陸穹衣仍然一副凜然的姿態道:“好,我現在就向你證明,我根本沒有……”

他運氣至百會穴,額前頓時汗流如註:“怎麼會這樣?你什麼時候對我下的毒?”

“我說過,是在畫舫上。”她當然不會告訴他,她在髮絲上塗了一種特製的葯,這種葯不會傷身,但混了上古麟獸的血就會成為劇毒,而那血她每日會放入他的食物中,什麼方法都試不出毒來。

“你不用浪費力氣驅毒了,沒用的,這是我用幾十種毒藥煉製而成的,除了我沒人能解。”落塵冷眼看着他,看着他把所有的偽裝都卸下去。

“解藥呢?把解藥給我!”

“解藥我可以給你,不過你要答應我,不能殺他!”

“好,我答應你。”

門外傳來文律的聲音:“少主,找到他們了,就在南峰的一處舊屋裏。”

“好,我知道了。”

見陸穹衣作勢要出門,落塵即刻拉住他:“你要去找他?”

“我答應你不會殺他,你放心,我會用他來跟你換解藥。”

“我也要去。”

陸穹衣遲疑一下:“好!”

崎嶇的山路走到盡頭,塵埃已經落定。落塵站在屋外,藉著幾點殘星的寒光,呆望着窗內那曾經讓她深愛的男人,而此刻他正在床上擁着別的女人……

他坐在遍佈塵土的床上,細心地察看不着寸縷的孟漫的傷口。他的手每撫摸過一處傷口,眉頭便會蹙得更深一些。她記憶中,他傷痕纍纍、血流不止的時候,都不曾流露出如此痛楚的表情。

當她看見他垂首將唇緊緊貼在孟漫的傷口上,在孟漫的哀聲里,細心地為她療傷……

看着他們如此充滿傷痛的愛意纏綿,她才明白自己有多麼天真,天真地以為只有她才能夠滿足他!

落塵本想默默地離開,可怎麼也移不動腳步,最後只好推開門,啞聲喚道:“哥……”

聞聲,宇文楚天詫異地抬頭,身體驟然緊繃。

他看看她絕望的表情,又低頭看看他與孟漫一番凌亂的場景,急忙下床:“小塵,你別誤會,孟漫中了毒針,我……”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他看見了樓下圍堵得水泄不通的武林高手,還有站在落塵身後的陸穹衣。

孟漫也看出情勢危急,伸手扯住正欲走向落塵的宇文楚天:“走!”

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馬上回身抱起孟漫,從窗戶一躍而出,殺出了重圍逃離。落塵看着他們遠去的人影,似乎看見孟漫嘴角噙着笑意看着她,那是一種勝利者的笑容。

落塵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如果在半個時辰前,她還能自欺地以為他愛她比孟漫多一些,那麼現在,她已經徹底從一場自欺的美夢中覺醒了。文律詢問的目光看向陸穹衣,等待着他下令。

“表哥,放他們走吧,我跟你回陸家。”落塵仰頭對陸穹衣輕飄一笑,“這不正是你的目的嗎?”

陸穹衣默認,轉頭對文律道:“備馬車,回無然山莊。”

文律輕輕掃了一眼落塵:“是!”

離開陸家時未覺,回陸家的路程如此長,黛色青天,冷霧迷霜。長長的梧桐林望不見盡頭,有幾隻烏鴉在枝丫上啼叫着,聲聲哀啞。

一路,陸穹衣跟她說了很多話,他說:“小塵,你該清醒了,他哪怕有一點愛你,今天都不會把你丟下,帶着孟漫走!”

“小塵,全天下人都知道他與孟漫情投意合,只有你蒙在鼓裏,今天你親眼看見了,難道還不相信嗎?”

他還說:“我抓孟漫,就是為了試探他到底是不是真心對你,他如果選擇保護你,帶你遠走高飛,我會成全你們,可是他明知道陸家布下天羅地網,還是來了,他承認自己是夜梟的人,承認自己殺了紫清真人,全都是為了孟漫。為了她,他還把你的下落告訴我,他如此對你,我怎麼能把你再交給他?”

“小塵,我才是真正愛你的人,不論你如何負我,我對你的心意從來沒有改變過……”

陸穹衣還說了很多話,她已無心去聽,她忽然想起了雪洛,想起雪洛曾對宇文楚天說過的話。

她說:“宇文楚天,你不是一個沒有勇氣沒有擔當的男人,既然有心中摯愛之人,為什麼寧願承受刻骨的相思,也不去找她?”

她說:“她的確是那種讓男人痴迷,又不能去靠近的女人!”

她說:“她是個倚門賣笑的女人,她的眼中只有交易,沒有感情……”

原來,真的是天下人都知道宇文楚天愛着孟漫,偏偏她不知道。

她真傻啊,到現在才明白,他從來只當她是親妹妹,他用心疼,用心照料,卻沒用心愛。浮山那夜,他錯把她當成了孟漫,鑄下大錯,為了把對她的傷害降到最低,他才不得不選擇欺騙,為她編織了一個最美好、最快樂的謊言,讓她在欺騙中傻傻地快樂着……

馬車在崎嶇的路上顛簸前行,掀起一地的塵埃。她撩起帘子,最後又看了一眼他和孟漫消失的方向。慘白的月光照在地上,映出的冷光如霜……

她掩口劇咳,口中溢滿血腥氣,她咬咬牙,咽下了一口心血。

去掉謊言外衣的真相太過殘酷,以她現在這身子,已無力去承受,可她還是咬牙承受着,畢竟她腹中還有他的血脈……低下頭,她輕輕撫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淚眼模糊了前路。

他舍她而選孟漫,她不怨他,所有的心痛她也都能緊咬牙關承受,可他們的孩子又該怎麼辦?難道,除了嫁給陸穹衣她真的無路可走了嗎?

薄霧初散,夜風剛歇。落塵和陸穹衣回到陸家,又住回了情苑,沋沋依舊小心翼翼地伺候她,沒有多問一句。隨身保護她的侍衛卻多了一倍,幾乎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盯着她,好像生怕她會憑空消失一樣。

她去看了外公,聊了幾句,外公神態安寧,可見前日那一場震驚江湖的廝殺從未傳入他的耳中,陸穹衣做事果然穩妥之至。在院子裏轉了一會兒,落塵回到房間小睡了一會兒。

醒來時,天色已經晚了,窗外沒見時刻走動的守衛,她正覺奇怪,轉頭看見沋沋坐在椅子上睡著了,分明是很不舒服的睡姿,她卻睡得特別沉。

心中一動,她急切地四下尋找,想確定是不是如她所料,宇文楚天來了。

果然,在簾幕之後,宇文楚天緩步走出,一身夜行衣幾乎與黑暗的房間融為一體。

“小塵。”他坐在床邊,輕輕攬她入懷,他身上染着風霜的冷,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她退離他的懷抱,毫無眷戀。

“對不起,昨天那種情形,我不得不先帶孟漫離開,陸穹衣對你一片痴心,我相信他絕不會傷害你。”

“我明白,你不用解釋。”明知道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她的心還是會痛,痛得發酸。

“你安心在陸家等我。七日之內,我定可找出證據證明我未殺紫清真人,給天下人一個交代。等我洗脫了罪名,我就回來接你走。”

“七日,你的傷還沒好,又有那麼多人追殺你,你怎麼找出證據?”

“你放心,我自有安排。等一切處理好,我就帶你回宣國,以後不管再發生什麼事,我絕對不會丟下你。”

以後?她現在已經不再期待以後了:“不必了,我已經決定了,三日後,我會和表哥成親。”

“為什麼?”他的臉色驟然變得鐵青。

為什麼?她苦笑:“你說為什麼?因為你是我哥哥,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娶我為妻嗎?”

她以為他會和以往一樣沉默,用沉默讓她徹底絕望,可他鄭重地握住她的手:“我可以!小塵,如果這是你要的,我可以做到!”

“你?”

她的心忽然又亂了節奏,有一剎那,她幾乎要點頭了,她真的貪戀着他編織的謊言,想要一生都這麼傻下去,就算全天下人都容不下他們,那又如何?

然而,這是她想要的,卻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抽出被他握痛的手,她緩慢而堅定地搖頭:“這不是我想要的。哥,過去,我不知道我們的關係,才會對你有那麼多的妄念,現在我知道了,我沒辦法再面對你,面對我們的過去。哥,我想忘記過去重新開始,從今以後,你還是我的好哥哥,也只是我的好哥哥。這才是我最想要的!”

“小塵,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他嘆了口氣,“你就算生氣,也不能嫁給陸穹衣,他不是……”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可他對我是真心的。他可以為了我機關算盡,他可以不在乎我和你的關係,不在乎我懷有身孕,只要我願意,他就能光明正大地八抬大轎娶我過門。哥,他愛我至此,我此生無憾!”

宇文楚天凝視了她很久,像在做最後的決定:“不行,我不會讓你嫁給他!”

“你能攔住我嗎?”

“小塵,你再給我七天時間,我一定會帶你離開。”

她笑笑:“哥,我與陸穹衣三日後就要成親了,我是真的想嫁給他,你就成全我們吧!”

他凝望她的笑容許久,抬起手探向衣襟,又放下,幾番猶豫,最後還是伸進衣襟中取出一枚紫色的藥丸:“既然如此,這個你服下吧。”

“這是什麼?”她分明嗅到一股清淡的麝香味,雖然清淺,但她不會聞錯,“這裏面有麝香?”

“小塵,我們的孩子不能留。”

“什麼?你說什麼?”

“我們是兄妹,我們的孩子生下來必定殘缺。”

她搖頭,拚命地撐着身子往後縮:“不,不管他是殘是缺,他都是我的孩子,我都願意承受這個結果。”

“我知道,我也願意。可是你有沒有為孩子想過,他從生下來就要承擔我們犯下的錯誤,以殘缺不全的身體活着,背負我們的罪孽活着,他這一生要怎麼過?我知道你捨不得,我又何嘗捨得,可這是我們犯下的錯誤,就該由我們承擔這份痛苦。”

“不,我不要!”她拚命地搖頭,拚命地推他,卻撼動不了他分毫,她甚至想用暗器,用毒藥,可他偏偏百毒不侵,最後她只能選擇威脅,“你要是敢動我的孩子,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就算你怨我,我也必須這麼做!”

看出他心意已決,她急忙大呼:“表哥!陸穹衣!”可他立刻點了她的穴道,讓她無法動彈,也無法開口。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將手中的葯送到她的唇邊。

她咬着牙不肯張口,他握着她的下顎,逼着她無法咬牙,不得不張開嘴。

藥丸入口即溶,化作苦澀的葯汁流入喉嚨,她看着他的臉,那張曾經讓她朝思暮想的臉,現在看來那麼可怕,讓她渾身發抖。

下腹微涼,陣陣顫抖,彷彿他們的孩子在害怕、在哭、在懇求。她乾嘔着,希望能將葯吐出來,可什麼也吐不出來。她只能用唇無聲地告訴他:我恨你,我永遠都不想再看見你!

擁着她顫抖的身體,細細撫摸着她的長發,他說:“小塵,有件事我從來沒告訴過你,其實我娘在懷我的時候中了瑤華之水的毒,又服過至寒至熱的火蓮,我自出生便先天不足。在我三歲之前,我終日躺在床上,無力行動。那時候,我總希望我從來沒有來到這個世上,我不想承受那樣的痛苦。所有大夫都說我活不過五歲,只有我娘相信我能活下去。她寸步不離地照顧我,天熱時她會坐在我身邊給我扇風,用她枯瘦的手為我驅趕蚊蟲,天冷時她會時刻把我抱在懷裏,替我溫暖凍僵的身體。她要我一定要堅強,要活着,年幼的我只知道要聽娘的話,咬牙堅持着,堅持活過了五歲。小塵,那樣的痛苦我不想你和孩子再經歷一遍,你懂嗎?”

他知道她會恨,會怨,要他親手殺死他的孩子,他何嘗不恨自己,可他必須這麼做。

其實,在每次行事之前他都會服藥,就是怕這一天的到來,不過千算萬算,他還是沒有想到,初次的那一夜已經釀成大錯……

他本不想這個時候傷害她,可孩子已經四個月了,若再拖延下去,恐怕她也會有生命危險,所以他一定要狠下心。

“小塵,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心狠手辣,連自己的骨肉都不放過……”

喉嚨里還殘留着苦澀的滋味,全身的冰冷讓她劇烈發抖,身上卻沒有任何的痛楚。她知道,宇文楚天一定在葯里加了冰蓮,才可以讓她在毫無痛楚的情況下失掉孩子,可怎麼可能不痛?感覺到腹中的骨肉在慢慢脫離自己,那種絕望,就連呼吸都是痛的……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用盡全力想動一動,哪怕最後撫摸一下她的孩子,可是她動不了。最後一滴眼淚溢出,她明亮的雙眸已經變得晦暗無比,再無光彩,而她,也如同斷了線的木偶一般,零落、凋散。

宇文楚天一遍一遍地撫摸着她的頭,將她緊緊擁抱在懷裏,在她耳邊痛心地低語:“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她苦澀地笑着。過不去了,她真的熬不過去了。她愛的人變成了哥哥,她的孩子被親生父親扼殺在腹中,而這世上唯一愛她的男人,也被她親手下毒害了,她一邊享受着他的愛,一邊利用着他的愛,也許這份虧欠,只能用她的命來償還了。

苦澀慢慢變沉,她的思維也漸漸昏沉,應該是他特意在葯中放了催眠葯吧,能讓她在這種情況下睡着,藥量一定不小。

仿若大夢三生一般,落塵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沋沋也醒了,正在看着她。她摸摸下腹,除了生冷微涼之感,並無異樣,可她能感覺到腹中的骨肉氣息在減弱。

“沋沋,快,快去請大夫。”

沋沋愣了愣,立刻跑出去請大夫和陸穹衣。

她凝聚全身的靈力去抵抗下腹中的陣陣冰冷,靈力用盡,她就強行聚集,即使她明知道過度地虛耗靈力會讓她油盡燈枯,但她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

大夫和陸穹衣急匆匆趕來,折騰了一日,又是針灸,又是燒艾,陸穹衣把千年靈草都翻了出來,為她護住心脈。她一直忍着沒讓自己昏厥,用自己透支的靈力堅持着,守護着。

最終,她還是沒能保住孩子,大夫告訴他,孩子已經沒了心脈,讓她不要再強求了。

眼淚已經流不出來,好像連悲傷的力氣都沒有,她睜着眼睛,眼中卻什麼都看不見。她仍不恨他,也不怨他,只希望今生今世,與他永不相見!

又是日落時分,落塵眯起眼睛看外面的陽光,冷不防咳嗽兩聲,陸穹衣上前扶住她,她撫了撫唇角,猝不及防,一口鮮血湧出,落在她胸前的雪白紗衣上,如同暈染開來的晚霞。

陸穹衣問道:“是他做的,對嗎?他為了和孟漫在一起,竟連親生骨肉都不放過!”

落塵苦笑着搖頭,她擦了擦唇角,氣息越發微弱:“表哥,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能答應我嗎?”

“你說,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

落塵搖搖頭:“表哥,你帶我去浮山吧,浮山有能給你解毒的葯。”

“解藥在浮山?”

“嗯,我相信你一定試了很多種方法都解不了這毒藥吧?這毒是我制的,毒性很強,我若再不去拿解藥給你解毒,你怕是時日無多了。”

陸穹衣疑惑地看她一眼,似有些懷疑:“我的毒不妨事,我現在用真氣為你護住心脈,待你養好了身子,我們再去吧。”

“我的身子沒事。你的毒卻不能再等,否則毒發,有解藥也沒用了。”

他沉吟片刻:“那好吧。”

次日清晨,陸穹衣帶着落塵回了浮山,一路顛簸,落塵的臉色越來越差。她這一路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陸穹衣一直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慘白的臉,他不停地在心裏安慰自己,等到從浮山回去,他一定找最好的大夫,給她醫治,她會很快好起來,然後穿上最美麗的嫁衣,成為他最美的新娘。

他拉着她的手,將她的頭護在自己的胸口,真摯地承諾着:“小塵,從今往後,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了。”

她靠在他懷裏,漸漸睡着,睡夢中她的眼淚一直在流,口中一直念念問着:“為什麼?為什麼你這麼狠心……為了她,你什麼都可以拋下,包括自己的親骨肉……”

他聽得滿心絕望,現在的她已不止靈力耗損過度和傷心過度那麼簡單,她已經了無生息,如同秋之落葉,日漸乾枯。

自夢中醒來,落塵發現自己回到了裘叔的家。自從她和宇文楚天離開,這間房已經空了很久了,綠色的爬牆虎爬滿了青牆,年少曾經盪過鞦韆的葡萄架也已經枝繁葉茂蓋過牆頂,只可惜,當時的人已不再。

陸穹衣命人將房間收拾整齊,一切又恢復了原狀,卻再也回不到從前。

午後,陸穹衣端着一碗血燕來看她,推開門,只見她一身紅衣如霞,正坐在妝鏡前理着長發,描眉掃鬢,塗抹胭脂,鏡中的她有了顏色,也彷彿有了生氣。

“小塵,吃點東西吧。”

“我什麼都不想吃。表哥,你陪我去山頂一趟吧。”

“你的身子……”

“已經好多了。”

她真的很想去山頂,想再去看一眼那山巔的美景,看那遠山迢迢,煙雲無際。

陸穹衣看看她無光的黑眸,她現在的身子如同浮塵之沙,隨時可能飄零,真不知她還能不能走到山頂,但見她堅持,他也不想讓她失望:“好,我背你上山。”

“不,我自己上去。”

走到夕陽漫天,落塵終於站在了浮山之巔,紅紗裙迎風飛舞,如同萬年不滅的煙雲。她站在崖邊,耳邊有風聲吹過,可是她卻已經聽不見了,只是俯瞰着浮山的一切。

薄霧初散,風雨剛歇。落塵獨立山巔,望着前方一片蒼茫。

她剛要向前跨出最後一步,忽然聽見陸穹衣的聲音:“小塵!不要!”

她對他回眸,扯出無望的笑容:“如果我現在告訴你:我騙了你,我從來只制毒藥,不制解藥,所以我給你施的毒,我解不了……你會怎樣對我?”

陸穹衣頓時面無血色地退後一步,任何人想要殺他,他都不會難過,畢竟他也是滿手血腥的人。在江湖,血債總是要血才能償還,可他從未想到落塵想要殺他。就算他中了她配製的毒,他也以為她終究會給他解藥,畢竟他以一顆赤誠的心在愛着她,她即便不能回報相同的愛,也一定不會置他於死地。

可他錯了,他太低估了宇文楚天在落塵心中的地位,他也太高估他自己了。

“表哥,如果你能看見他,請你幫我轉告他,我不恨他,我只希望來生再遇見他時,我們是從未相識的陌生人。”

“小塵!”他一時失神,等到反應過來時,落塵已經跳下懸崖。

他伸手想要抓住她,她卻先他一步,一腳踏向空無的蒼茫。他就是那麼眼看着自己最愛的女人縱身跳下萬丈懸崖,她寧願選擇粉身碎骨,也不願意留在他身邊,做他的妻子……

眼淚順着臉龐滑落,他卻忽然很想笑,盡情嘲笑他這可笑的一生……

“小塵……”那一聲恍如夢境中的呼喚隨風而來,她茫然回頭,正看見宇文楚天朝着她跑過來,可是太遲了……

在天旋地轉間,她看見陸穹衣僵硬地站在原地,看見宇文楚天飛身而至懸崖前,她還看見魏蒼然抱住宇文楚天,阻止他追隨她而來,她還看見一個從未見過的女人,那張與她七成相似的臉,讓她突然就有了不舍,她還從未叫過她一聲娘親。

身體在空中下墜,一串眼淚滑落,跌入彩雲間,想起過往的種種,她油然而生不舍。她是不是錯了?是不是不該用這樣殘忍的方式去懲罰他?如果他剛才再快一點,如果他再跑得快一點,能抱住她,她會不會原諒他,會不會再迷失在他編織的謊言裏?

身體被懸崖上嶙峋的怪石穿透,割裂,一身紅色的紗衣被血染成了更加鮮艷的深紅,就像她夢中的嫁衣。

最後,她被一片冰冷的水包圍,她無法呼吸,任由自己下沉,血將水染成紅色,一片片鮮紅的水花將她吞沒。

此後,再無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落塵聽見一聲聲的呼喚。

“浣沙,浣沙,浣沙……”

一聲接一聲仿如來自天際的呼喚愈見清晰,將她喚醒,她強忍錐心刺骨的痛楚睜眼,只見無風無雨的湖面陡然掀起洶湧巨浪,一抹紅光衝天,璨爍更勝晚霞,紅光盤旋一陣,忽然凝聚成一道光束,衝進她的體內。她頓覺自己被一種強大的力量充斥,彷彿要將她撕碎,碎成一顆顆塵埃。

“婆婆,發生了什麼事,水泉珠怎會變成赤紅色?”陌生又親切的聲音再次傳來,落塵努力看向聲音的方向,想知道這個聲音是不是她還沒來得及看一眼的親娘,無奈紅光迷眼,她什麼都看不清。

“是啊,怎麼會這樣?”蒼老聲音訝然低喃,“水泉珠的封印怎麼會解開?怎麼會融入她的體內?難道她就是水泉珠的宿主?一定是的,這就難怪她骨骼碎裂,血肉模糊,心念還能不滅於人世。”

“你的意思是……浣沙真的還有救?”

“感謝九黎神庇護!”蒼老的聲音透出喜悅和希冀,“待我幫她修復殘軀,她便可如常人一般。”

“我只望她能活下去,醒來后不要再輕生。”

婆婆沉吟良久:“能讓人放下執念的,只有幻蠱‘千愁盡’。”

“千愁盡……”

千愁盡,雖然落塵不知道這是什麼,卻很喜歡這三個字。

巨浪漸平,紅光漸沒,落塵看清了立於湖畔的婆婆,她滿頭銀髮,一身苗族盛裝銀衣,大領對襟短衣上綉着五彩鸞鳳,百褶長裙綴滿水玉銀輝,手執紫玉權杖,口中念念有詞,應是念着九黎咒術,那綿綿不絕的咒語召喚出巫蠱,朝着她殘破的身軀聚集而來,鑽入她模糊的血肉,寸寸侵入她無法動彈的身體。她無法掙扎,無法呼叫,甚至無法流淚,只能默默承受着無休無止的折磨。

她望着升入天際的一縷孤煙,澀澀苦笑,若早知浮山之巔的縱身一躍換來的不是解脫,而是這樣生不如死的痛楚,她還會再做這種傻事嗎?

不會!一定不會!無論如何都不會!

此後,她每日在蝕骨之痛中數着日升日落,思緒漸漸混沌,記憶漸漸模糊,感官也漸漸麻痹,直到歷過風霜寒暑,春夏秋冬,終於一日,在數不清多少次的呼喚中,她睜開眼睛,眼前兩張極其相似的面容一點點變得清晰。

一張臉美得明媚,正值碧玉年華,柳眉輕彎秀美,巧目倩兮嬌俏。而另一張臉美得端莊高雅,又親切異常,特別是那雙噙着淚水的黑眸,滿是憐惜和疼愛,她一眼便認出是誰。

“娘!”她開口淺淺應了一聲。

“浣沙!你終於醒了!”一滴滾燙的水珠落在她臉頰,是的,滾燙的,她感覺到了,她終於,醒了!

“我們回家吧。”娘笑中帶淚道。

家?她有家嗎?她努力回憶,混沌中她依稀記起一些事。再加上娘親的敘述,她得知自己年幼時走失,被一對夫妻收養,後來她的養父母在她十歲時不幸過世,她獨自飄零於亂世,直到千辛萬苦與娘親重逢,她才得知她的父親是泱國的蘭侯爺,多年前已病逝,她的娘親是侯爺唯一的夫人,所有人都喚她蘭夫人,卻沒人知道她的本名叫蘭溪,曾是背叛苗疆蘭族的聖女。

她還記起她和娘親回家的路上,一不小心失足跌下山崖,摔得遍體鱗傷,僅剩一息留存。為了救她,娘親帶她找到蘭族的長老婆婆,以人間至寶水泉珠和九黎秘術將她從黃泉路上硬拉了回來。

回想起這一切,她不禁感嘆,以後她可要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萬萬不讓娘親擔心了。

落塵這一睡,便睡了三百日。

她從昏迷中醒來,這世上再無宇文落塵,只有蘭浣沙,一個與世無爭的侯門千金。而那些曾經與她息息相關、至親至愛的人究竟有了怎樣的結局,她都是閑來無事翻閱江湖傳記,或是偶然在酒館說書人口中得知了一些。

比如,一場盛世空前的武林大會上,面對所有江湖中有頭有臉的人物,魏蒼然拿出了證據,證明陸穹衣用陸家所有的酒樓與夜梟交易,買下紫清真人的性命。孟漫也出面證實當日動手殺紫清真人的是她與陸穹衣。

至於大鬧濯光山、口口聲聲大罵紫清真人對林無煙始亂終棄的女子也被魏蒼然找來,她在眾人面前承認自己受了陸穹衣的指使,那把紫清劍也是陸穹衣給她的。

那些各大門派的掌門震驚異常,他們甚至完全不相信陸穹衣會這麼做,只當一切都是誤會。然而,陸穹衣一派坦然地認下了一切的罪狀,然後在所有人的驚訝聲中,自絕經脈而死。

臨死前,他只說了一句話:“我寧願自盡,也不希望死在你手上!”

沒有人明白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從說書人口中聽見這句話時也只是一聲輕嘆而已。

那個永遠白衣勝雪、永遠光華萬千的陸穹衣背負着不可饒恕的罪孽自裁而死,為他收屍、將他帶回無然山莊的是宇文楚天。

有人嗟嘆,有人漠然,而陸無然聽到這個消息時,先是呆坐了許久,之後握着陸穹衣的佩劍老淚縱橫,第二天他吐出心頭最後一口血,含笑將無然山莊交給宇文楚天後,與世長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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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你一世溫柔:葉落無心作品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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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描目畫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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