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浪潮
這世界上有一種最美妙又最無法形容的情感,叫情竇初開。
向天晴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正是盛夏里最炎熱的那幾天。
這個季節的小島除了擁有無比充沛的陽光外,還處處飄散着淡淡的梔子花香,阿婆們會把漂亮的貝殼穿起來掛在自家的窗戶上。海風吹過小島的時候,叮咚作響的音符匯成一篇美妙的樂章,穿過鋪滿鵝卵石的幽靜小巷,揚起一地早謝的白色花瓣。
那天的我正騎着五十塊淘來的二手腳踏車,帶着從徐子深店裏新買的醬油有氣無力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持續了三天的高溫讓整個人像蒸桑拿過度一樣,軟綿綿昏沉沉的。好不容易蹬上坡頂,正要滑下坡時,一個人影從天而降般突然出現在巷子中央。
“喂!讓開!快讓開!!”我着急地大喊,可人影卻像沒有聽見似地依然蹲在原地。
只能容得下兩個瘦子並肩而行的狹小巷子,根本沒有多餘的空間讓我通過。眼看着就要撞上了,我不得緊急剎車。
“砰!砰!”誰知,年久失修的車閘竟在這個時候給我開了個玩笑。在我用力捏閘的瞬間,前後閘線竟同時綳斷!要不要RP這麼低啊?!!
“啊——!!”我一時沒了主意,尖叫着就直衝上去。
輪子軌道卻在即將擊中目標前因一顆石子霍然歪斜,然後我就看見傾斜的天空,傾斜的巷子,傾斜的一個人……傾斜的地面。哐啷一聲,在空中表演完畢的我和腳踏車齊齊落在地上。
驚險的特技表演,完美落幕。
“你這人是聾的還是瞎的啊?!怎麼都不知道讓開?你……”坐在地上的我抬頭就準備開罵,卻在視線和他相對后,忘記了要說的話。
落日正停在他身後,霞光勾勒出他的模樣,一瞬間,我感到有股沁涼的海浪從他的方向洶湧而來。
他站在那裏,懷裏抱着一隻純白色有些像狐狸的小狗,看着我的眼神沉靜中帶着飄渺。乾淨的臉就像《暮光之城》裏描寫的男主角愛德華一樣,輪廓分明中又帶着些許蒼白,但這反而讓他顯得有些貴族的氣質。
或許是因為自己還坐在地上的關係,他的身型在我眼前顯得非常高大。我不明白自己滿腔的怒火為什麼瞬間熄滅了,只知道當他看向我時,我竟然像石雕般一動也不能動。
我們就這樣大概對視了幾分鐘,不,也許更短。當我以為他會伸手將我拉起來,或者至少會對我說聲“對不起”的時候,他卻一個轉身漠然地走開了。
那股奇特的潮汐還未沾濕我的腳便在剎那間褪去,跟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正濃的巷尾。
長吁一口氣,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又重新恢復了跳動般,怦怦怦怦在胸腔里亂鼓噪。
真奇怪,我剛剛在幹嘛啊!拍拍屁股從地上站起來,拾起依然健在的醬油瓶,扶起脫鏈的腳踏車,一瘸一拐地繼續前進。
他一定是個外來人。
島上每到這個季節就會有成千上萬的遊客來欣賞梔子花和趕海,這幾個月的旅遊收入,基本上就足夠大家維持一年的生活。島上大部分的房子都是三層洋樓的形式,在旅遊旺季的時候,最好的房間會出租給遊客。我們家也是如此。
也許是經濟不景氣,也許是遊客厭煩了島上平淡的風景,今年夏天我們家至今還沒有招攬到一個遊客。我真擔心,如果在這個夏天結束時還沒有客人,我和小愛下學期的學費就會出現危機了。媽一定又會像以前那樣,讓小愛去學校,而我則因為學費緊缺要被迫留在家裏自學。一想到這個,我就特怨恨老天爺,為什麼讓我比小愛早出生兩分鐘?!就因為這兩分鐘,害我成了那死丫頭的姐姐,害我在每次面對選擇時都要發揚做姐姐的無私奉獻精神,把機會讓給她。
唉……我的人生早已經擺滿了這樣的杯具。
“媽!我回來啦!”將腳踏車停靠在外牆上,眼角的餘光無意中瞥到鞋架上的兩雙男鞋。心中頓時大喜,換上拖鞋就衝進屋去,快要邁進大廳時卻撞上了小愛。
這丫頭今天的打扮真奇怪欸。
整齊的馬尾梳得一絲不苟,連一根多餘的雜毛都看不見,她塗了膠水嗎?還有,她竟然穿上了那條帶有粉色蝴蝶的印花裙子?她不是說要留到考上大學的那一天才穿嗎?下午我離開家前,她還不是這樣一身裝束。
“家裏來客人了嗎?”我壓低音量悄悄問小愛,並把醬油瓶遞給她好奇地要進去看看。
“媽讓我們先上樓把房間騰出來。”小愛擋住我。
“真的來客人啦?幾個人?要住多久?”急切地問,恨不得推開小愛去客廳自己看個究竟。這些問題可關係到我的切身利益。
“現在是兩個,可能只有一個人會住下。媽讓你搬到閣樓去。”
我就知道無論家裏來多少客人,那個會住閣樓的倒霉蛋就只有我。
“小真,你回來啦?”媽突然在客廳里叫我。
就勢把醬油瓶從小愛手裏搶回來,繞過她迅速跑進客廳。
“媽,你要的……”‘醬油’兩字突然卡在了喉嚨里。
是他?怎麼會這麼巧?不會這麼巧吧?
“這是我的姐姐,關可真。”小愛像只蝴蝶般輕盈地從我身後飛出,親熱地摟着我的肩膀向那個他介紹。
正低頭撫摸懷裏小狗的他懶懶地抬起好看的眼眸,嘴角微微上揚起一個弧度,有種輕蔑不屑意味。好像我還沒有他懷裏的那隻狗有看點。
殺氣騰騰地瞪了他一眼,他竟更放肆地用一種戲虐的眼神將我從頭到腳掃描了遍。
我的目光也跟隨他開始打量起自己。
一件抹布色的寬大體恤(記得去年我買它的時候可是雪白色),一條只有婆姨年紀的人才會穿的花褲衩(隔壁阿婆用她做褲子剩下的布料做給我的居家服),一雙人字拖(那是為了方便和徐子深去海邊打工時的專用裝備)……如果再把齊耳短髮燙成老媽那樣的花捲卷,我此時的樣子絕對就是一年輕版的包租婆,而身旁一身淑女裝扮的小愛,讓我更顯得鄉霸。去!我怎麼能用“鄉霸”這個詞來形容自己?!我是沒有生長在大都市,我是土得掉渣,我是鄉里巴人,但我絕不是“霸”!最討厭從那些遊客口中聽到這個充滿鄙夷意味的外來詞。
“小真也長這麼大了啊。”一位大叔從沙發上站起來熟稔地叫我,可我卻對他陌生得很,除了他那一看就知道是外來人的標誌性“地方支援中央”髮型。
為了勾起我的回憶,老媽繼續介紹說這位向叔叔是我老爸的朋友,在A市住。那個他是向叔叔的兒子,叫向天晴。說真的,從外觀上看他們可真不像父子。老媽還提起,我和小愛5歲時曾去A市住過一個月,當時就是住在這位向叔叔的家裏。
對於老媽的介紹,我只能裝作已經回想起來,不住地傻笑點頭。
事實上,別說5歲時見過這位大叔,就連老爸的樣子我都開始有些模糊了。12歲那年還在A市工作的老爸遭遇到車禍意外去世,從那以後老媽就把老爸的照片全鎖起來。老媽說,要我們把老爸埋在心裏繼續好好生活,不要總看照片睹物思人整日悲傷難過。
我特佩服老媽的堅強和樂觀,老爸去世后,她就一個人支撐起整個家。其實老爸家在A市還是挺有背景的,小時候去奶奶家時就超羨慕那棟像宮殿般的大房子。可不知道為什麼,奶奶一點也不喜歡我和小愛。直到老爸去世的那一年,我們也只見過她三次而已。她給我的印象總是一副高高在上,冷冰冰的樣子。所以當老爸離開后,我們也沒能從她那裏得到一分一毫的幫助。不過,這樣也好,至少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一家人的平靜生活。
“天晴,去打個招呼吧。”向叔叔提醒道。
“……我是向天晴。”他走近我,審視我幾秒后才伸出右手。
這是怎樣的一種獨特嗓音——像溪水流淌過光滑的石頭,身體裏所有的污濁都被沖刷乾淨;這是怎樣的一雙完美手掌——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如玉的肌膚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這又是怎樣的一雙深邃雙眸——那罩着薄薄霧氣的棕色眼睛看着你時,一切生物都被頓時秒殺了。
“醬油。”我的心跳沒來由的一陣加速,匆忙將醬油瓶塞到向天晴的手裏,掉頭就咚咚咚跑上樓。
就算老媽在背後數落我沒有禮貌也好,就算小愛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說我常神經大條也好,我打死也不會讓自己滿是污漬又粗糙的手去握住他的手,打死也不會那樣做!!
看着鏡子中不明原因而漲紅的臉,我覺得自己挺怪的。在海邊看見一群光屁股的男孩子游泳時,我都不曾這樣。
晚飯結束后,我就把屬於自己的卧室騰出來讓給向天晴。
躺在閣樓小床上的我,思緒又不由自主地繞到了他身上。
剛剛在餐桌上,老媽宣佈說,接下來的一年時間裏向天晴都會住在這裏。我當時怔得忘記了放在嘴邊的湯勺,結果一勺湯就毫不留情地在我新換的連衣裙上留下一道嘲笑的痕迹。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一條連衣裙。
咬着拇指蓋看着天花板上的光影,想不通像向天晴這樣的城裏人為什麼會在這裏住上一年?而且送他來的向叔叔天一亮就要匆忙離開小島。突然覺得,向天晴像被遺棄在這裏似的……去!去!去!什麼遺棄,是他的福氣好不好!小島這麼美麗的人間仙境,不是誰想在這裏住都可以的!
翻了個身將床頭燈關上。
黑暗如輕薄的紗帳迅速覆蓋了整個閣樓。
現在,就在我床下只有一個牆板距離的地方,住着一個叫向天晴的陌生人。
這意味着,我再也不用擔心學費的問題,也同時意味着自己要和這個陌生人在同一個屋檐下呼吸一年,十二個月,三百六十五天。
窗外的滿月純凈清透,一條閃閃爍爍的繁星帶讓郁藍色的夜空變得更加靈動。
晚風沁涼,世界很靜,靜到幾乎可以聽見露水從葉尖摔落下去的聲音。隱約,遠處傳來風鈴叮鐺的聲音,只有幾聲便又重歸寂靜。
蝙蝠的黑影在窗外一閃而過,這樣的夏天就要因為向天晴的到來而變得不同了嗎?
我多希望它不要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