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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涼涼的感覺逐漸佔據我的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爬過身體,渾身戰慄,恐懼感一點點升上來,那個小人也突然出現,是被我忘掉的小人,他說他感到極度的恐懼,他說讓我不要跟着他走。
皮膚上的感觸越來越明顯,那不是和煦的風,那是帶着潮濕泥土氣味的風,裏面混雜着腐爛的氣息,大概是屍體的味道。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徹底停住了腳步。“走”的感覺又回來了,恐怖的感覺又回來了。小人問,為什麼,我會到這裏來?
強烈的壓迫感,我動彈不了,周圍已然變成一片黑色,那個味道似有若無的在周圍飄蕩,那些聲音在我的耳邊環繞,除了話語還有哭聲、尖叫聲,聽起來甚是駭人。我想要感受手的存在,想要動動手指,但是沒有,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皮膚上那濕濕的、像是被什麼東西爬過身體的觸覺。
一下子掉落。沒有止境的掉落。周圍一片黑暗,什麼都沒有了,聲音沒有了,氣味沒有了,觸感沒有了。
耳耳的臉一下子浮現在我眼前。
猛地驚醒。身上出了密密的一層汗,睜開眼看到的是天花板上浸出的水漬,被打濕的那塊浮起,同別的地方有不同的顏色。周圍的聲音也漸漸入耳,鳥叫聲,我起身去看,是排成列的雁一類的鳥,時不時的叫上一聲,像用什麼東西拉管子的難聽的聲音。
燒水洗了個澡,換上一身清爽的衣服,倒了杯開水涼着,坐下來,靜靜的想,有些不能理解發生的事。
那無疑是真實的。那樣的感觸,那樣的聲音,還有那個味道。可那又像夢一般,醒來的我是躺在這裏的,還能看到天上遷徙的雁。我拍打自己的臉,這樣的感觸是真實的?
“也就是說,你認為你到鬼門關去走了一趟?”
“恐怕是那樣。”舒緩的音樂在空氣里飄蕩,聽了很讓人放鬆。
“那還真是不怎麼愉快的體驗。”老闆清理着酒水單,時間有些晚了,但我還是來了這裏,總想喝點什麼,以及跟人談論一下。
“一開始倒不像是不愉快,甚或說是有些希望走到那裏去的。畢竟是個人人平等的地方啊。”
“至少是那麼跟你說的。”
“嗯。”
“那你要是沒有聽到後來的那些聲音,我豈不是就再也見不到你了?”他半開玩笑的說。
“我不知道。”我拿起杯子輕啜一口,“帶我回來的怕是耳耳也說不定。”
“耳耳?”
“最後我看見的是她的臉。”
“說起來,你不就是去拿她的骨灰嗎?”
“這一切都像是個夢,但我不知道那個夢是從哪裏開始的。醒來后我想了想去找耳耳的骨灰盒和另外一個小盒子,但是沒有,我在哪裏也沒找到那樣的東西。”
“喂,莫不是你酒喝多了有些糊塗了?突然發生這樣的事。”
“我不知道。”
沉默有頃。
“其實我也有些相信你說的。死亡體驗這種東西,我也曾經有過。可能跟你的不太一樣,但那總歸是讓人感到恐怖的體驗,可是實際想想,大概還是因為有對於生的貪戀吧,因此才覺得那體驗是極其恐怖的。”
“是有對生的貪戀。”
醒來我確認自己活着后,覺得一呼一吸都無比幸福,下了樓看着樹葉都忍不住想要發笑,還有在樹上不時飛來飛去的麻雀,在這時節里的麻雀,這樣的活物,讓人感到生機。似乎整個世界翻了個面,本來是腐朽的充滿死亡氣息的一面,現在生機盎然,到處都揚溢着活力,讓人感到生的喜悅,生而為人的歡愉。
“可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怎麼也有些搞不懂。”
“不管怎樣,在這世上讓人搞不懂的事才是多數吧。”他看看我,放鬆式的笑了笑,“所以歡迎回來。別去想那些是怎麼回事,也別去搞懂它,那裏面怕是會有你不想知道的答案。”
“駭人的答案。”
“到那時,你可就不一定能回來了。”老闆說,“再來一杯?”
回到家裏已是凌晨,打開燈后我看向窗台上的小榕樹,這些天它掉落的葉子逐漸多起來,冬天的風呼呼的吹在它的身上,現在想着倒有些可憐起它來,畢竟它沒有選擇與反抗的權利。
躺在床上久久也不能入睡,那感受還鮮明的留在腦子裏。如果真的把那當作一個夢來接受,我又是什麼時候進入夢裏的?
醒來后我就看過手機,日期顯示“今天”是電話里約定的“明天”。而我也確實有着這樣的真實感受,我穿戴好后趕車到了那個地方,因為比較偏遠,還事先查好了路線,之後又步行了一段,就是那段有荒草的小路,遠些的地方有山丘和房子,然後看到了那個大門,有些破舊,“幸福回收工作室”幾個大字掛在上方,地方不大,但是種有松樹柏樹,來來往往的人不多,我所進的是放骨灰盒的房間,排列整齊的柜子裏全部一樣的骨灰盒整齊地擺放着,那個標籤上寫的是“耳耳”,只有這兩個字,那另外的柜子呢?我應該是看了別的柜子標籤上寫的什麼才找到寫有“耳耳”標籤的柜子才是,可是回想不起來了,好像我是理所當然的一下就找到了那個柜子。
那個個子很高的男人也重新浮現在眼前,還有那個聲音,夢是從他說話開始的?還是那之後,從我離開那個大門開始?可我是怎麼回來的?我醒來時穿的也還是那身黑色的衣服。
“別去想那些是怎麼回事,也別去搞懂它,那裏面怕是會有你不想知道的答案。”老闆的聲音出現在耳畔。
早餐店的老闆很忙碌,我坐在外面的凳子上,等着包子和胡辣湯端上來。
“今天比較早啊。”老闆一隻手拿籠包子一隻手端着碗胡辣湯。
“嗯。”是有些睡不着,很早就醒了。
“今天看起來心情也不錯啊。”他的手在身前的圍裙上擦着,上面的油漬有些不堪入眼。
“大概吧。”儘管發生的事有些說不清道不明,但我還確切的活着,就這一點而言,就足夠了。
“說句老實話,前段時間看你我都不敢上前來搭話,那樣子,黑着一張臉,還以為你是欠了誰的錢怎麼也還不上了!不過現在好了!人嘛,誰沒個煩惱?想開了就好了!橫豎都是過一輩子,還是想開了開心些過的好!今後也要一如既往的來我這裏喝上碗胡辣湯啊!”
“嗯,一定。”我笑着回應。
從海邊回來已過去一個多月,臨近元旦,無論是公司附近還是路上隨處可見的商店都揚溢着過年的氣氛,各處高音喇叭叫囂着打折促銷,聽來讓人忍不住嘴角上揚。
那以後我曾去過那個“幸福回收工作室”,像上次那樣坐車趕到附近,然後走小路過去,一樣有荒草,能看見遠處山丘上的破舊房子,但唯獨沒有那個大門和大門裏的火葬場。那樣看來,夢是在那之前就開始了。
三十歲生日那天我在蛋糕店買了包烘焙的小餅乾帶到酒吧去,跟老闆聊了近來看的一些史書,周末無事的時候我去了一趟博物館,從那以來對那些文物和歷史有了興趣,還特意去圖書館借了相關的書。這樣很好,我對自己說,我有了新的興趣愛好,這讓我在每天睜開眼確認自己存在的時候能夠有所期盼,能夠坦然的跟自己說:又到了新的一天。
可同時我也不得不承認事情的變化,在三十歲的這一年我的人生陡然改變,就像是被鋒利的刀切斷一樣,成為兩半,我現在所生活的這一半里失掉了耳耳,失掉了影子,失掉了貓,甚至還失掉了什麼重要的東西,現在的我還不能很好的把握那是什麼,但那無疑是重要的東西,極其重要。
可除開那些重要的東西,家裏還是會時不時的少些零零散散的東西,筷子也好碗也好,近來甚至連桶都開始不見了。我不得不仔細搜尋我的記憶,同時也好奇起是不是有小偷來,不過那也着實是沒什麼追求的小偷。
在新的這一半里,我還會經常性的想起海邊的那一切,也因此想起了一個人,那個拿小魚乾給我的堪,我想起了他明亮的眼睛,和我所隨口應的約定。在一切重新步入軌道的時候能想起這樣一個約定算是我的幸事,它讓我感覺我跟這個世界有着一點牽連,給我一個足以期待的明天。
元旦的假連着周末,一共三天,我在放假前一天就坐上車趕往那裏,背包里是包裝精美的玩具飛機,不大,但是足夠了。我看着窗外不斷掠過的風景,一切還是跟以前一樣。
從那裏回來后我就搬離那個總是莫名其妙丟東西的家好了,在路上時我想到。
當有人問我到那裏去幹什麼時,我告訴他:我要去履行一個約定,我要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再次走上這片海灘,風還是那麼大,我按照記憶中的路往堪的家走去,但還沒走到就看見前面圍了一群人在討論着什麼,他們有的坐着有的站着,男人居多,大概是打工的有提前回來的。
“要不就這麼辦吧?不然你還想咋樣?”一個站着的男人紅着臉叫起來。
“不行不行,他們家又不是只有一個孩子!你這樣不行!”坐的人中有人這麼說道。
“那能咋整?你們給想的辦法我可沒看出哪裏好了!”旁邊抱着小孩的一個婦女插嘴。
“行了,你們說的都不算數!再怎麼還是得看伍哥媳婦怎麼想!”
“伍嫂也是可憐,她還有三個孩子要養活!”
他們的話我能聽懂個大概,走近了才發現坐着的人里好幾個都穿着素衣。
“改嫁唄,等服喪期過了。”
“他家老大也上高中了吧?老大也該有能力養家了!”
“就是小兒子才五歲,怎麼也得人養着。”
“我也是回來了才聽說這事兒的,哎,賠了多少?”
“賠?呸還差不多!”坐着的人里也有急紅眼的。
“莫氣莫氣。”另一個安慰道,“他們說那天的事伍哥也有責,說那麼大的風還晚上開車出去,他們還說他們提前下了通知讓那天注意的。”
“通知?通知個屁!以為我沒人問啊?那別個都說了,那通知是後頭下下來的!他們就是想少賠點錢!這些龜兒子的!”
“都一個多月了,看到就要過年了,他們還打算拖到吃年夜飯啊?”
“哼,一群狗娘養的,他們就是打算啷個子干!”
越是站在那兒聽越是覺得那是我聽到過的事,海邊的風一陣接着一陣的吹過來,鹹鹹的海風。
“哎,你是哪個哦?”一個婦人見着了我來問我。
“我叫平知,前段時間來過,現在是來找堪的,一個小孩兒。”我禮貌的回復道。
那個婦人一臉古怪的看着我,看了會兒后她回過頭去對着那群中的某一個喊道:“哎,說是來找堪的!”
他們中的好幾個都轉過來看着我。
“一個多月以前我來過這裏。”我不得不解釋清楚,“來找一個人。堪的姨母請我到她家裏去坐過,走的時候我答應了堪過年來看他。”我盡量說的簡潔些。“聽你們講話實在不好意思,我知道她家在哪裏,我這就過去。”說完我就要走。
“去吧去吧。”有人說,“反正堪還小,也懂不起這些。”
七嘴八舌之中我聽到了一句“剛死了爹還有人來看,嘿,真稀奇!”,我扭過頭去看是誰說的那話,同時也把這話跟我腦里想的聯繫上。
“請問,你們剛剛在說的,是堪的爸爸?”
“是哦。”一個婦人趕忙了回答我,“一個多月以前,伍哥晚上開卡車的時候遇上不好的天氣,掉到崖下去了。小孩子不懂事,可能現在還沒搞清這件事。”
我思緒有些雜亂的走到婦人的家面前,這裏跟我在一路上見到的要過年的熱鬧氣氛不同,門前也好,門上也好,都是白色,婦人家旁邊貼着輓聯掛着彩紙的應該就是堪自己的家了。我站在那兒,不知道該往哪裏走好。
“你是誰啊?來這裏有事?”一個瘦小的女人端着個盆從我身後走過,大概是打量了一番之後才開的口,她穿着喪服。
“請問……”我頓了頓,好一會兒才開口,“你是堪的母親?”
她奇怪的看着我,“是啊。”
“我叫平知,前段時間來過這裏,來找一個人,堪的姨母幫過我,走的時候我答應了堪說過年了再來看他。”我一口氣說完這些,稍想了下又說,“關於堪的爸爸的事,我剛剛聽說了,那個,節哀順變。”
女人的臉色緩和下來,說:“我倒是沒聽我姐說過這事,你等等吧,我叫堪出來。”
這期間裏我一直在想堪出來后我該跟他說些什麼好,背包里的飛機在這時節顯得太過精美,變得不合時宜了些。
過了會兒她出來,身後是穿着厚衣服的堪,還是有些髒兮兮的,但看上去比那時要好些,他出來也還是躲在女人身後,好一會兒才伸出頭來看我,在看到那雙明亮漆黑的眼睛時,我猛地覺得沒什麼不合時宜的,這是我和他的約定,儘管這個約定的前提已經不存在了。
女人把堪拉到身前,我蹲下來到眼睛差不多跟他平齊的樣子,開口說:“馬上過年了,我來找你玩了。”說完笑着看他。
“咦,這誰啊?”婦人的聲音出現在背後,堪也馬上望向她。
“說是一個多月以前來過這裏,你還幫了他。”
我看向婦人,婦人一臉奇怪的神色,沒說話。
我等着,等他們中的一個人認出我來。
婦人說:“一個多月以前?沒人來過啊,這裏來了外人大家肯定都知道的。”
堪說:“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