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與大人們不同,大和尚算計着香油錢,慧生師父祭拜菩薩佛祖,而小和尚在等一個人。小和尚坐在山門前,人群來來往往,絡繹不絕。來拜佛的人大都認識小和尚,見了面,如常逗他。
“小和尚,在想哪家的小姑娘?”
“小和尚,某某家的閨女真俊,想不想討來做媳婦?”
而往往,小和尚只是笑笑。他可不敢說自己真的在想誰,想誰呢?海藍色的衣服,兩條黑亮的小辮子,微笑里淺淺的小酒窩,月牙樣的眼睛。
今年她也會來的吧?
每年的三月時節,草木新生的時候,風從海上來的時候,她就來了。她是山下捕魚人家的女娃,初見時還是四年前的三月。她和阿媽一起來的,為她出海的阿爸祈福。那時候佛惠寺重啟山門剛不久,寺里的佛像神龕也都是殘破的樣子,但她就來了,不為拜佛,只為祈福。
那年的風很大,寺里的花木也折了不少,碎紅滿地。海上很容易出事,出海的人其實不多,要不是實在活不下去,他阿爸不會出海。在家的人不能為出海的人做別的事,只能寄望於菩薩佛祖。世上的人善於騙自己的,求個心安,佛祖保佑。
小和尚清楚的記得,山門前的匆匆一瞥,眉眼邊的一顆淚痣。那時候小和尚像往日裏一樣,坐在山門前看螞蟻,而大和尚擺弄他的草藥。平日裏沒有同齡人為伴,小和尚習慣於沉默寡言,看看螞蟻。而她來了,帶着海邊太陽鹹鹹的味道。
她被阿媽帶進了寺里,跪在佛前。大雄寶殿裏供奉的是釋迦摩尼佛,佛祖身邊是五百羅漢,樑上懸挂着裝飾用的暗紅綢子,四面光線很暗,法相森嚴。她阿媽一臉的虔誠,口中念念有詞。大和尚從後院出來的時候,一身的葯香,如世外高人。
“大師,我想求個簽。”
大和尚遞過簽筒,微笑。
小姑娘完全沒意識到阿媽內心的恐懼,也完全想不到如果一切向著不好的方向發展,結局絕不是他們能夠承受的。她只是意識到可能會失去什麼,只是被氣氛感染,不能平常那樣頑皮,不敢笑。
小和尚走過來牽她的手,小聲問:“你叫什麼?”
“我叫海芽,你呢?”
海芽,真好聽的名字。
小和尚還沒回答,阿媽已經牽着海芽的手走了,家裏還有很多事要做。小和尚愣了一愣,沒反應過來,人已下山去了。他跑到山門前,大喊一聲:“我叫小和尚!”
海芽隱約聽見,小和尚?有人叫小和尚?漂亮的小和尚!
後來,每年三月海芽都會來。阿媽以為是佛祖顯了靈,在那年的風雨中阿爸回來了,故此,要來寺里還願。是還願也是祈福,山下時局動蕩,亂世里的人,百姓最苦。身世浮沉雨打萍,飄搖如一顆水草,生不由己,只好將身家寄託給大海,打魚人滿載而歸或可勉強度日。
如正逢山雨,山路不好走,阿媽會在寺里暫歇,當然,大和尚會安置一切。這種情況自佛惠寺的名聲傳開來之後不少見,大和尚特地收拾出一處廂房,以便來客歇腳。
有一年,阿媽正要帶海芽下山就下起雨來。雨滴砸落在上山的石階上,粉碎。山間的樟樹葉,那些火紅的顏色,層層浸染,燃燒一隻歸來的燕。巢里的乳燕,漸已無聲。
這種時候阿媽會幫大和尚做些零碎的事,算作香油錢。
小和尚拉着海芽到檐間看雨,他們把下巴枕在欄杆上,雨滴沿着瓦縫綴成珠簾,大和尚心愛的幾株藥草吐出紅豆。寺里原有的一方池塘,無人打理,現在只余殘荷,鯉魚浮沉,且聽雨聲。
好安靜,天地彷彿眠於佛的夢中。
海芽歪着腦袋看小和尚,伸出手來摸了摸小和尚的光頭,若有所思:“小和尚,你和你師父真的是和尚嗎,怎麼沒有戒疤?”
啊!戒疤?這個小和尚不知道,大和尚沒有和他說過,和尚都要有戒疤的嗎?
“我阿爸說和尚頭上沒有頭髮,這叫剃度。和尚頭上還會用香烙上疤印,叫戒疤。”
“我不知道,師父沒說。但是我真是和尚,師父是大和尚,我是小和尚。”
海芽笑,小和尚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