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6 再見,孟荻
幸好寒假時間很快就過去。
開學之後,顧菁極少回家,只是偶爾會跟家裏通通電話。
孟荻的事,爸爸沒有發表意見,只是問過一次:對方家裏怎麼樣?顧菁想了半晌:家境不錯,家裏人也很好。半晌之後,爸爸只說:你長大了,自己看着辦。
這一年,媽媽還在不停地催促爸爸移民,爸爸似乎並不同意,這個計劃一再擱淺。再碰上弟弟小盈需要讀小學,為了能夠讓小盈受到最好的教育,進入實驗一小,爸爸在市實驗一小附近買了一套複式套房,又花了幾萬塊錢把弟弟送入了實驗小學。
而顧菁順利升上高三。
如今的房子離顧菁的一中也近,媽媽時不時地煲湯送到學校里來,顧菁經常在晚自修后抬起頭來看到媽媽端着湯站在窗外看着她。
顧菁出去接過她手裏的保溫瓶,低聲說了句:“謝謝。”她習慣了與她這樣的相處方式,生疏而客套。
孟荻悄悄問她:“這是你阿姨啊?對你挺好的。”
“我媽媽,看不出來吧,年輕了一些。”顧菁聳了聳肩膀,有些無奈,“過年的時候我跟我媽吵了一架,她突然就轉了性,對我好了很多。”
“走吧,我們去吃東西。”顧菁對着孟荻的詫異,扯了扯他的手,“否則涼了要不好吃了。”
“你說,我跟你媽媽比,誰對你比較好?”
“噗,這個怎麼能比?”顧菁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把他給拖去了食堂。其實這確實是沒有什麼好比較的,雪中送炭比起錦上添花更顯得珍貴,她永遠都記得他給她的溫暖。
媽媽今晚煲得是野參雞湯,她分了大半給孟荻:“來,多吃些。”
孟荻默默地把自己面前的碗移過去,把自己碗裏的腿肉,胸肉,人蔘都夾入顧菁的碗裏,把她碗裏的爪子,翅尖少肉的部分夾到自己的碗裏,笑眯眯:“我就只喜歡吃這些,你多吃點肉。”
孟荻慢慢地喝着湯,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突然笑得特別曖昧:“你說明年的現在,我們會在哪兒呢?嘿嘿,到時候咱們可以更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吧?”
現在他和顧菁雖然交往了,但兩人都還是中學生,多少還有些顧慮,不敢太放肆。
顧菁慢條斯理地用紙巾邊擦嘴邊說:“孟荻,你應該把心思花在學習上,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刻……”
孟荻喝着湯差點要噴出來了,噗嗤一聲打斷顧菁的話:“喂,顧菁同學,你幹嘛搞得跟我媽似的。”
“我要時刻讓你知道,我們面臨的最主要的問題。你要是不聽話,我就考到B大去,把你丟掉!”
孟荻揉了揉她的臉頰,眼眸微眯:“膽子大了啊,居然說出這種話來!你填B大就B大啊,我也考到B市啊,反正咱們天天能見面,考什麼學校又有什麼要緊的。我先申明啊,我不一定會跟你一個學校,同個城市就成,你自己想好,我沒有半點意見。”
顧菁開始懊惱,他老油條了,現在連她說的話都不大聽了。現在已經進入全面複習階段,孟荻還是小孩子心性,整日裏跑出去打球,卻很少翻書。
“孟荻,你要是把打球的勁頭……”
孟荻也吃完了,半摟着她的脖子,唇貼近她的耳朵,聲音曖昧至極:“小菁菁,我不去打球,那被你激發的力量往哪兒使去?你都說了讓我轉移注意力,我轉一半到學習上,那體力上總得打會兒球消會兒吧。”
“你這個臭流氓!”
孟荻弔兒郎當,笑得有幾分無賴,眼眸幽深:“我是男人,是個男人就會有流氓心態。我承認我是流氓,而且我的心比我表面的樣子流氓多了。”
顧菁面色漲紅,或許有一半是氣的:“你……你以後別跟鄭祥和待一塊了,別去看那種不三不四的書!否則,否則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你不理我我理你唄。”顧菁來來去去威脅的就那麼一句話,孟荻早就想出來對策,嬉皮笑臉地逗她。
顧菁被氣得無語,起身就走。孟荻笑着追過來,從後面拉住她的衣角,扯着她跟他慢慢走。
顧菁本來想回宿舍,孟荻拖着她往操場上去,“剛吃了東西,怎能那麼快回宿舍睡覺。我們去操場上轉會兒。”
顧菁抿着唇,她終究是抵不過孟荻的痴纏,被拉到某個黑暗的角落裏遭受他的一番洗禮。
“小菁菁,剛才你吃了野參來着,是什麼味道?”
“我不是給你吃了嗎,你不要。”
“我現在嘗嘗也是一樣的哈。”孟荻湊過唇來,吻着她的唇,過了半晌,咂咂嘴,“好像沒有什麼味道,再給嘗嘗。”
孟荻是做多了這種無恥的事,顧菁卻沒半分適應。臉色紅紅心跳加速,手心裏都是汗,身體軟軟地靠在背後的圍欄上,月光下她的雙眼有幾分迷醉。
孟荻捧着她的臉,如同珍寶一樣痴痴得看,然後又吻了上去,他的呼吸紊亂,雙手也好不規矩——他向來都這樣不規矩。
回去的路上,顧菁覺得整個人都是輕飄飄的:“以後,以後你不準這樣胡來了。”
“要是連這點樂趣都沒了,我的人生會很黑暗的。”孟荻依舊嬉皮笑臉。
在同學們的認知中,顧菁是一個勤奮而優秀的學生,穿着樸素,為人低調。而如今漸漸有人傳出顧菁家住豪宅,又傳出顧菁的爸爸開車寶馬,是某集團的老闆。
顧菁往日裏穿着校服站在人群中,跟一大幫學生並無差異,如今被這麼一傳,特意趕來看她的人也多了,她五官秀氣,又屬於耐看的溫婉類型,一時之間她人氣暴漲,不知成了多少人的暗戀對象。
顧菁從室友那兒知道這個消息時,笑了笑,並不作回應。
孟荻倒是樂呵呵:“哎喲,我傍大款了。”
“去你的。”
孟荻做出一副憂傷的樣子:“誒,顧千金,以後我要是娶你,需要多少聘禮啊?”
顧菁略一思考:“需要很多很多,暫時沒想好。首先要名校的畢業證,還有提着真心來見。”
“嗯哼,你也給我守住身心,哼,話說他們眼睛瞎了么,不知道你是我老婆么。敢跟我搶女人,戳瞎他們的雙眼!顧菁!”
“嗯?”
“你記得,別人再好,也不會是第二個孟荻。”
顧菁笑:“我知道,所以唯一的孟荻啊,咱們加油吧,一起上最好的大學。”
“為了籌備聘禮,我怎麼著也得拼了不是。”
在顧菁的鞭策下,孟荻也漸漸收了心。就算他不收心也沒辦法,往日裏與他瘋玩的幾個同學,都被高考這頭猛獸逼得乖乖坐下來複習。再加上孟荻本就想籌備“聘禮”,考入顧菁口中所謂的名校,在複習階段不可謂不努力。
顧菁對孟荻這樣的狀態很是滿意,滿意的還有張老師。某個周末張老師碰到顧菁,眼中帶笑:“這小子也只有你能治得服服帖帖。”
張老師最起先是確實不喜歡顧菁的,有哪個父母喜歡看到自己孩子早戀的。不過孤掌難鳴,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如今看着孟荻努力上進,這些跟顧菁都是有很大幹系的,顧菁這個孩子在八中就是老師們特別親睞的學生,如今張老師看她也越來越順眼,不提她一中第一的成績,只因着她謙和、溫順。
能被對方的家長認可,這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兒。
高考越發近了,教學一樓啟動了高考倒計時,更添了幾分緊張的味道,令大家都緊繃起來,在桌子的左上方貼了不少警示語錄,強迫自己靜心學習。
“小菁菁,我緊張怎麼辦?”
“涼拌!”
“陪人家去解壓吧,我要累趴下了。”孟荻一口氣做了三張理綜卷,趴在桌上,手無力地垂掛下去,抓住顧菁的衣擺,來回搖晃,眼神純情,“小菁菁,小菁菁。”
“我沒空。”
“我給你買牛奶喝。”
“不要賄賂我。”
“蛋奶還是棗奶?”
顧菁瞪他一眼,看着他嬉皮笑臉的樣子終究鬆開了故意板起來的臉,她妥協了:“蛋奶,還要一個三明治,我餓了。”
“好。”
過着最後的高中生活,憧憬着大學美好時光。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卻讓顧菁措手不及。
高考的前三天,顧菁放假回家,卻發現家裏的大門緊鎖。顧菁沒帶鑰匙,按了幾下門鈴都沒用,愣了一下,下樓用公共電話給爸爸打電話。
掛了電話之後,她全身的血液彷彿一下子被抽走了,明明是那樣炎熱的天氣,脊背卻冰涼一片。
捧得越高,摔得越慘。家裏輕易擁有的一切,都輕易地失去了。
顧菁慌慌跑向公交站乘車回了老家,老式房子裏,狼藉一片,好幾個碗在地上摔成了碎片,臉盆籃子摔了滿地,媽媽坐在椅子上,蓬頭垢面大聲哭號,不停地罵著爸爸,她見識過母親的罵功,一如既往地難聽。爸爸一聲不吭,吸着煙,愁容不展。
看着這個樣子,顧菁說不難過是不可能的,她放下手裏的行李,緩緩地在爸爸面前蹲下:“爸爸,怎麼回事?”
“呵,怎麼回事?!”媽媽兇惡地吼起來,“你爸他這半年瞞着我去豪賭,把所有的積蓄都賭輸了,還借了高利貸!現在好了,追債的追過來了,我們在市區的那套房子被迫抵給別人,車子也沒了……這半年來經營不善,餐廳倒閉了好多間,你爸這個糊塗蛋,現在欠了多少錢他自己都不知道,估計這個房子也要被抵掉。上天啊,我怎麼那麼命苦,嫁了你這樣的人啊……”
顧菁呆愣愣地站在原地,頭腦空白一片。媽媽卻在這個時候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都怪你這個小畜生,要不是你執意不肯移民。你爸又說為了你高考留在家裏照顧你,我們家又怎麼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顧菁的身體發顫得厲害,只是看着她,喉嚨被什麼堵住一般,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媽媽似乎還想打她,爸爸上前攔住了,握住她的手,低聲呵斥了一句:“你這是做什麼!顧菁,你先上樓去,這裏沒你的事。”
顧菁只覺得雙腳像是灌了鉛,媽媽的尖叫聲猶然響在腦後:“你們是想逼着我死嗎!”
“這麼大聲幹什麼?!”
“我就這麼大聲,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瞎了眼,嫁錯了人!”
顧菁的唇角凝着蒼白的笑容,臉頰腫得老高。她的心忐忑得厲害,她亂極了:“怎麼會這樣?!”
她腳步虛弱往樓上走,眼中含淚。她盡量往上看,不讓眼淚落下來。她從來就不是愛慕虛榮的人,只是按照媽媽的說法,如今的生活即將比過去過得更加辛苦,未來還要背上一大筆債,家裏有四口人,弟弟才剛上小學,自己高中還沒畢業,怎麼辦?能怎麼辦?
再過三天就是高考的日子,而現在她連書看不進去。遲一些,爸爸來找她談話:“菁菁,爸爸沒跟媽媽說實話……”
顧菁愣愣地看着他。
“我輸了兩千萬,我把所有的東西變賣了也還不起。可若是如此,我們後半輩子就沒指望了。”
“爸爸,你怎麼這麼傻?”
“爸爸被人騙了。”
顧菁突然覺得很可悲,賭博,念着就是一個貪字,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何來欺騙之說。傾家蕩產不過是幾日的事兒。她咽下一口氣,不去看他,用手背擦了擦臉頰。
“爸爸錯了,對不起你們。不過我現在手頭還有一筆錢,李叔叔也肯幫我們,我們馬上逃出去,先避了這風頭再說。”
顧菁沒說話。
“菁菁,爸爸知道你的心思,只是如今這個當口你留下來也沒用,所謂父債子還,你若是留下會有危險。這些黑社會的……未來還很長,有的是機會,西邊的房子你等會兒去看看,玻璃全被砸光了,要不是叫來了警察,後果不堪設想。再說,以我們如今的家庭,你又如何在他們家面前立足?”
顧菁怔怔地站在原地,身體抑制不住地發冷、戰慄,她盯着爸爸愧疚的眼神,瞬間蒼老的面容。雙手緊緊握着,並不長的指甲幾乎要把掌心裏給摳破,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才緩緩說了一句:“我知道。”
“你把東西收拾一下。”
“爸,還能不能再寬限兩天,至少讓我參加完高考。”
“可……”
“很快的就五天,五天之後我就跟你走。”
心頭像被刺劃破,隱隱地痛起來,爸爸出去后,剛才硬忍着的堅強全部崩潰,顧菁趴在枕頭上哭了一夜,哭濕了一個枕頭。她很希望這是假的,可現實就是這樣,將她所擁有的東西全部摧殘。
顧菁在家裏住了兩天,就直接返校了,家裏太壓抑了,整夜聽到的都是哭聲,爭吵聲,還有半夜有人過來砸玻璃,大有再不還錢就做了你們的架勢。夜間,她抱着被子坐着,人木木的,心裏很害怕,不知道怎麼辦。
學校里,孟荻還是一如既往的嬉皮笑臉:“菁菁,你看起來心情不好啊?”
“嗯,只是有些緊張而已。”顧菁強顏歡笑,她很快地垂下臉來,她怕她會在他面前流淚。這是他人生很重要的一刻,她不想影響他。
孟荻哦了一聲:“原來像你這樣的優等生也會緊張啊。來來,哥哥抱抱你。”
孟荻也不顧這是不是在學校,挨了過去,靠在她的身上抱她當做人形玩偶一樣抱在懷裏,顧菁的心砰砰砰地跳着,硬是壓抑着心裏的哀憫。孟荻,別人再好,也不會是第二個顧菁。
“這個給你,是我外婆求得平安符,非讓我帶着,送給你。”
顧菁接了過來,收好,對他笑得一臉燦爛:“孟荻,你真好。”
“那是當然!啊,高考後我們在這裏集合,我們去慶祝下,我給你準備了一個禮物。”
顧菁的臉僵硬了一下:“啊,不了,我可能有事。”
“不行,你不陪我去慶祝,我會恨你。好了,我們去圖書館把,這裏要封試場了,後天不見不散。”
“可是……”
“答應吧答應吧答應吧答應吧,小菁菁。”
顧菁怔了半晌:“好。”
孟荻露齒一笑,他明媚的笑容刺痛了顧菁的心,胸口一陣陣刺痛,她恨自己答應他,更恨自己答應他卻做不到。
高考那兩天,下了些小雨,天氣並不那麼悶熱。考場中,學生們都在認真答題,心中略帶緊張,也帶着對考後的期許。
顧菁無論做什麼事仍舊是特別認真。當監考老師宣佈擱筆的那一刻,她怔怔地看着試卷,眼中帶着濕意,有片刻的游神,或許這是她最後一場考試。爸爸先前通知過她,已經將她寢室里的東西全部打包,考試一完,馬上就走,要趕下午的飛機。
她第一次懂,什麼叫做逃命。
或許是被壓抑得太久,從試場裏出來,大家都有點像是脫韁的野馬。全校也不知是誰先吼了一句,接着全體開始狂歡起來,尖叫聲一片,有不少同學把複習的資料從樓上扔下來,試卷、資料如雪花一般在空中飄灑。
孟荻與她在兩個考場,兩人只在吃早餐的時候見過一面,那時他還讓她保證,一定要來。她怕影響他考試,只是應了,可她明白,等一會兒赴不了他的約,時間太緊迫了。
吳曉曉不在這個考區,顧菁本想去找在隔壁考試的鄭祥和,讓他帶個話,可他不知道瘋跑到哪兒去了,她抱着筆袋,神色略帶着急。身後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顧菁轉過身,卻是與她在一個考場的司揚。
他微微一笑:“顧菁,你考得怎麼樣?”
“還好,你呢?”
“差不多。”司揚隨即揚了眉,眼中有一絲遺憾,“顧菁,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們之間是真的還是假的。”
顧菁扯了扯唇:“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我要出國了。”
“出國?”司揚詫異地看着她,“為什麼?”
“一言難盡。”顧菁垂了眼,輕咬着唇,踟躕了好一會兒才悵然道,“司揚,可以不可以幫我帶一句話。”
司揚從未見她露出過這麼猶豫為難,又帶着些無奈的神情,下意識地便答應她。
“好。”
顧菁被爸爸接走的時候,不停地在人群中找尋孟荻的影子,她希翼見他最後一眼。爸爸來着她的手,健步如飛:“快些,要等不及了。”
她沒有機會跟他說再見,就算有,她連說再見的勇氣都沒有。
他孩子氣地說,不見不散。
她如今唯有回他一句,對不起。
在出租車的門關上的那一瞬間,她覺得心中也有一扇門被關上了,暗淡無光。可在進入機場的那一刻,她才是真正的絕望。
坐在飛機的位置上時,藏在心中的失落、痛楚、無望,再也忍不住。眼淚不停地掉下來,她忘記丟臉,放聲大哭。
空姐禮貌地問:“小姐,有什麼可以要幫你的嗎?”
媽媽心情不好,沒空理她,弟弟對於家中的變故全然不知,終於又坐飛機了,他高興。爸爸有些尷尬:“她只是捨不得親人……”
“我丟了……很重要的東西。”
她丟了她的未來,丟了她的孟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