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成風

十年成風

黃晨晨

我想起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在KTV唱歌,是在他畢業的那一天,褪下學士帽和寬大的學士服。大半個建築設計班都被拉過去唱歌,我看到他坐在角落裏,低低着頭。

我收到他的請帖是在畢業后的第二年,這一年我剛剛研究生一年級,終於考上了夢寐以求的學校的編劇。北京的天空是灰霾色的煙霧,街道旁有光禿禿的樹,枝幹指向蒼涼。我每天要看很多電影,看着銀幕上火樹銀花的造型和風馳電掣的飆車,計算着每一個鏡頭恰當出現的精彩。可是我似乎忘了,有一些人生中出現在最精彩時刻的相遇,我們總是去揮霍,總是不珍惜。

我打開燈,看着紅色的請貼上貼着金色的花邊,看着刺眼而熠熠生輝。我打看看了無數遍新郎新娘的名字,我會習慣地看着他的名字神經就會在下一刻緊緊地聯想到我自己。可是現在,另一個女孩子陌生的美麗的名字。並排出現在那張鮮艷的喜慶的紅紙上。

我終於感覺到了指尖的顫抖。我買了飛機票,在五千米的高空,我看不到外面的雲層是像花朵,還是像小熊,再也不會有人像你當年一樣聽我所有的幻想。

遇到宋默宇的第一天,我嘲笑了無數遍他的名字。我嘲笑他和名字一樣沉默,即使是成績最引以為傲的學霸,又有誰在自己的名字裏起個不好聽的“默”字。他只是撓撓頭,溫暖無害地笑笑,他很高,身材高挑雙腿修長,可是在我面前一點脾氣都沒有地說了,“這是我爸媽起的,我,我也決定不了。”

我看着他像個受氣的孩子,旁邊所有的人都笑了。可是他毫不在意地跟着一起傻笑,我衝著他撇撇嘴說他真沒意思,轉頭回了座位。

他不會知道,我總是躲避別人那麼溫暖的笑容。他也不會知道我看着他笑的那麼燦爛,那麼美好的時候,我會覺得這個男孩子這麼好看這麼溫暖。而我不會表達出來,我只會用我所有的冷漠和空寂對待我身邊的一切。

就像他是那麼負責任的數學課代表,可是我從來不完成數學作業,每次他收完卷子像留下來給我提醒幾句,給我講幾道題,我都不領情地讓他趕緊走開。那天實在被他催煩了拿着他的名字取笑一番,可是看着他毫不生氣地笑了,我忽然,覺得心很疼。

他從來都不知道,我嫉妒別人能這麼快樂的笑。可我自己從來都沒有辦法做到。那一年我十四歲,我有做建築建材的爸爸媽媽,他們在我從小到大都常年在外不回來。直到爸爸生意破產,每天在家酗酒抽煙,整個屋子裏是讓人酸澀到流眼淚的氣息。我一個人忍着,從不言語。媽媽離開了,臨走後我就去了寄宿制的學校,一住宿就是四年。

沒有人來給我開家長會,沒有人關心我的成績,沒有人關心我是不是生病了,沒有人關心我是不是今天逃課了,沒有人。我每個月省着算着銀行卡里給我的一點點零用錢,省吃儉用的度過一個月。然後又等待着下一個月的救濟趕緊來。

我荒草一樣的長成了張揚跋扈到讓人不敢觸碰一絲的女孩子。每個人都害怕我,因為我誰都不怕,那一年,我十四歲。

我去他的婚禮,在南方海濱小城的教堂里。去之前我打了電話,我們在一起十年,分手后我偏執而不留情面地換了無數個號碼。但是他一直沒有換過。他說過,會一直用這個號碼,因為只要我背過了就不會找不到他。十年,從沒辦法上網,到數據流量2G,他就用着這張永遠網速只有小2G的網,等待着他已經找不到電話號碼的我會打回來。

他等到的那一天,是在距離婚禮還有六個小時的時候,所有人都在背後嘈雜着。

我說了一聲,“你好,是宋默宇嗎?”然後我聽到自己哽咽了。他不說話,沉默了好久說,“你過得好嗎?”我突然就流淚了。只是他聽不到,我從來都是這樣,不會讓他察覺到我的在乎和依賴。

我只能聽到他背後,是朋友的催促,“馬上就要婚禮了你這還打什麼閑聊的電話啊,快過來把這髮膠噴了,小心新娘不讓你進門。”

我聽到熱熱鬧鬧的嘻嘻哈哈的笑聲。

過了半晌,他聲音微顫着說,“那我過去了。再見。”

他沒有再像往常一樣說完再見叫我一聲薇薇。也沒有像往常一樣說完再見,等着我掛電話。我想起我們熱戀在中考前夕的時候,他打趣我說,“你先掛還是我先掛,你先掛,還是我先掛,趕緊掛啊。”

我聽出了他說的“掛”是別的含義,喊叫着讓他去死。他嘟囔了一句你這是讓我先掛啊,好我掛了啊。

我沉浸在回憶里,電話變成了空寂悠遠的忙音。

我和宋默宇在一起是徹徹底底的早戀,他在2009年的聖誕節站在教室的門口等着我經過的時候,偷偷塞給我一個盒子。教室的人已經沒有剩下多少,我直接把包裝紙撕了把盒子打開,是一朵金箔的玫瑰花,一個糖心蘋果和一張很漂亮的卡紙。

上面有他清秀的字跡寫着,“陸薇,我喜歡你。能做我女朋友嗎?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那一句“我會一輩子對你好”被寫到了下一行,看着偏執而決絕。

“你真的會一輩子對我好?別搞笑了一輩子那麼長,以後的事情你怎麼能知道,更何況我的脾氣那麼爛,你怎麼能受得了,你這個好學生,不怕別人說你和差生在一起影響你的名聲嗎?”我毫不猶豫地說出了這些話。

他輕輕地倚在門口,不動神色又很認真的說,“一輩子很長,但是你相信我會努力為了我們兩個人。

“你脾氣不好,但是我脾氣好啊。我會包容你,寵着你,把你寵成小公主。

“在我眼裏你不是差生你只是個孤單的需要人保護的小姑娘。而我想做你的英雄。”

我承認我在那一刻看到了漫天的斜陽透出晶瑩的溫柔的浮光,灑過落地窗鍍在他身上,他溫和地對我笑,十五年我第一次被一個人的笑容感覺到晃眼的閃爍。我居然愣住了不再說話。

緩過神來,我把盒子不由分說地塞回了他手裏,故作淡定地說了一句,“胡說八道。”

然後我跑開了,我摸着自己的臉有些緋紅。不知道為什麼他清秀的字跡一直在我眼前晃,他寫我的名字原來那麼漂亮,他在還學校的廣播台里主持每天的廣播,聲線溫和又好聽。

可是我怎麼能接受呢,我們天差地別。我想着,可是在他追着我跑過來在身後不顧一切地抱着我的那一刻,我就感覺到這個世界再也不一樣了。

我們都穿着水藍色的校服,風很輕,穿過了青檸般青澀陽光般柔和的十五歲。

我不知道按照曾經他愛我的習慣他還會不會打電話來找我。這是我們分開的第二年,七百三十四天。我沒有回過一個電話,沒有在社交網絡上回應任何一句關於他的消息。請帖是他的朋友送來的,說千辛萬苦找到了這裏。

臨走時說,“你知道嗎,默宇他無數次來找過你,穿過了幾乎南方到北方半個中國,但是你每次都不在。”我低低地說了一句,“對不起。”我那個時候想我真的改變了,要是以前我會驕傲地說我知道,因為是我故意不見他。又在他離開之後,依着牆壁整個人塌陷下去。

那個時候他在廈大讀研,我在北京準備二戰,地址在別人那裏要過無數次。我搬過多少次家,換過多少個號碼,他都找過多少次,不,應該是十倍,也許是二十倍。

可是我心狠慣了,終究是沒有開門。其實我也不是心狠,在一起那麼多年,我們彼此都太了解了。我知道他累他難過,我願意不再出現,等待他忘記,等待他解脫。

我本來想不去了,可是就在看了請帖半個小時后就買了機票按照地址飛了過去。到達的時候,在露天的花園,有漂亮的花門和精緻龐大的看台,聽說他現在已經在廈大讀博士。我也許應該感謝他,讓曾經頹廢不看的我有朝一日也能成為北京名校的研究生。

自嘲地笑笑,可是遠遠地看到了他和在他一旁端莊秀雅的新娘在低頭看着桌台上的香檳酒。我的心頓頓的疼了,原來身體是有記憶的。

新娘很漂亮,盤起的頭髮顯示出整個人的優雅。他就應該找這樣的女子,他曾經說喜歡的是那種溫柔乾淨的姑娘,笑起來明澈清純。我說我可不是,你幹嘛要喜歡我,對了你到底為什麼喜歡我?

他說,剛剛秋末的那一天,他看到我在學校的天台上披着藏紅色的披肩,風吹起了我的頭髮。他覺得有超越年紀的孤單和蒼涼。

“我很想溫暖你,薇薇。”他一字一句認真的說。那些場景彷彿就在眼前。他抬頭看見了不遠處的我,整個人愣住了,手裏的高腳杯里的香檳酒灑到了潔白的桌布上。

我看着他握着新娘的手鬆了,眉頭稍微一皺,他握着新娘的手又緊了。對着我隔空笑笑,有些苦澀。

我在不遠處坐下,他一直看着我。眼睛裏是難過和說不出的哀傷,這是在他大喜的日子裏,卻露出了每次我們鬧矛盾分手出現的表情。他每次都是這樣看着我,有些失落又難過地盼着我開心起來。我也隔空擠出一個笑容,說了兩個字。

恭喜。我看着他眸光閃動了。低垂下去。

中考完我爸媽終於走到了婚姻的盡頭,我從此再也沒有家了。頹廢和痛苦地感覺縈繞着我。那些天我染了葡萄紅的頭髮,打了閃亮的耳釘,拿着僅有的錢翻牆出去到酒吧要一杯雞尾酒,就在那裏坐着,聽着舞台上的歌手唱歌難過。妝容精緻的姑娘唱着剛剛流行的陳奕迅的《紅玫瑰》。

我想等我有一天長大了我的性格一定會成為尖銳的,讓人刺痛的紅玫瑰。宋默宇會喜歡那樣的我嗎?我輕輕笑笑,我為什麼要為他改變呢,是他喜歡我的啊,是他不願意走開的啊。

從來以為自己不會想到他的我居然為自己解嘲。然後又要了幾瓶冰冷的啤酒。

我想到他的時候就見到了他,他穿着亞麻色的短袖,背着黑色的背包,整個人和酒吧的場景非常不搭調。反而是我一身黑色的小短裙,完全無視學校里老師的管轄和斥責。

“我滿世界都找不到你,你舍友說你肯定在這裏,我還不相信。這是什麼地方,薇薇,你幹嘛要這樣。”宋默宇白皙的臉上幾乎是氣憤到不行的表情。

我的腦海里只有媽媽離開家收拾所有東西的背影,和爸爸一根一根抽完的煙,我的房間裏散亂的書都是我自己買的小說。我一頁一頁的撕了,一天都不心疼,我早就不知道什麼是難過。

我不理他繼續喝杯子裏的酒,已經都快醉了。他發瘋一樣從我手裏拿過杯子,“你要再喝我就陪着你把你點的這些都喝了,讓你好也痛快了。”

我從來都不怕別人威脅,更何況是對我彷彿沒有攻擊力的宋默宇,“你喝啊,有本事。”

宋默宇直接拿起了瓶子,一瓶一瓶咕咚咕咚地灌下去,流下來的酒打濕了乾淨的衣服。我看着他決絕的樣子,真的害怕了,我拚命地讓他別喝了扒着他的胳膊去搶瓶子,可是他根本就不給我。

他比我高上不少,酒精滴下來直接打濕在我的臉上和頭髮上,一層一層的啤酒花。我覺得我身後的嘈雜的音樂都安靜了,我只能聽到那首難過的紅玫瑰的想要落淚,和他喉嚨的聲響。我的眼淚掉下來。他喝完了六瓶,放下酒瓶的瞬間,對着我擠出一個慘白笑容。

我一直記得那個微笑,還記得他說,“薇薇,以後別再喝酒了,不好。”

我抱着他哭說,“宋默宇,我再也沒有家了。”

那一句以後我照顧你還沒有說出來他就倒在地上疼的出虛汗,整個人臉色都是青紫的。我把他打車送到醫院,醫生告訴我胃出血。我無能地哭了,第一次恨自己這麼任性,這麼冰冷。醫生讓我叫來病人家屬,我翻着他的包找到了手機給他爸媽打了電話。

我第一次挨打卻沒有反抗就是在醫院裏。我知道我不討人喜歡,沒有人喜歡我,可是他媽媽的手讓我覺得如此絕望。

“你算是什麼女孩子,把我兒子害成這樣。他是全市的中考狀元你知不知道,你算什麼。你還讓他喝酒,他從來沒有沾染過過一點酒你知不知道。”我已經記不清楚他媽媽到底數落了我什麼,我一直低着頭。到最後說了我人生中第一句。

“對不起。”

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道過歉,也沒有對任何人承認過我的錯誤。我從來不會負責,也拒絕成長,咀嚼苦痛,堅強如壁壘。可是我低下頭,捂着臉上熱辣的痛說對不起。

他醒來之後還笑着對我說,“薇薇,以後要好好的,不許糟蹋自己,我照顧你。”

可是我卻決定了和他分開,我如此害人不想再留在他身邊拖累他。可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了。

“我看到你臉都紅了,是不是我媽媽。我去找他們,憑什麼,一定是他們干涉我。他們怎麼管我都沒事,我不能連我最愛的姑娘都保護不了。求求你,不分手,咱們不分手。”宋默宇像個小孩子似的哭了。

我們真的是孩子,卻說著信誓旦旦的不分手在一起。他依舊那樣撲過來抱着我怎麼也不放開,眼淚都滴到了我的領口。

“我有什麼好?”我苦澀地笑着問他。

“我只知道我喜歡你,任何人都不能奪走你。”宋默宇說的話擲地有聲。

那個暑假我照顧他好起來,每天還要躲着他的爸媽,在電梯裏迂迴得像游擊戰。那個暑假,我和他一起去廣場上看晚上孩子們會點燃的小燈花。我說,“東風夜放花千樹。”他說,“你還挺有文化,這首詞裏最美好的句子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你看我多幸福,我不用等到燈火闌珊就等到了你。”

那個暑假,我們一起在他結婚的小城也就是我們的家鄉的海灘,去光着腳奔跑,我看着你用很漂亮的字跡寫下我們的名字。“學霸的字就是不一樣的好。”

後來回家我偷偷拿了手機跑出去像把當時的字跡拍下來,卻發現已經沒有了,不知道是風還是潮水沖刷的如此乾淨。我就不爭氣地偷偷蹲下,看着海邊的夕陽哭了。

那個暑假,我們還偷偷在晚上一起躺在公園的長椅上看星星,一顆一顆慢慢數着數着我就忘了。他嘲笑我數學不好。

在植物園頂着炎炎的夏日去看漂亮的荷花,他速寫了一副荷花給我。下面還簽了他的名字,他說下一周會給我上色的,我當時陪着他,硬是要他把水粉色的花塗成鮮艷的紅蓮。他完成了紅蓮,送給我看着我笑了。

在夜市上一起買吃的,我再也不讓他碰啤酒。他撇撇嘴說以後再也沒有喝酒的命了。我和他一起去敬老院做義工,看着那些老人給她們唱歌跳舞。慈祥地對我們說你們真是很好很好的孩子啊。我們得到了那些遲暮夕陽的老人,看透人生百事後最純凈的祝福。

我中考後去了市裏的一中學文科。他的成績位列全省第八,能夠去全省最好的高中。可是為了我,他和爸媽據理力爭了好多天,不吃不喝從來沒有過的任性。最後媽媽和他大吵一架,他哭着說他真的不想去省一高,他說在這裏還能經常回家看看,他說他想家。他說這是他第一次說的謊,其實那個時候對不起爸媽,可是心裏滿心滿意都是我的名字。

他一想起三年都見不到了,心如刀絞。

後來家長服了軟,他留下來去了市一中最好的理科班。從此坐擁着年級第一的位置從來沒有讓給過任何人,班主任屢次都要激動地說這是她在教學生涯遇到的成績最好的學生。

高中那幾年我真的很開心,課間的時候我偷偷下去看他打籃球,那個時候他長得更高了一些,骨骼和肌肉也越發出類拔萃,他打球的時候外面里三層外三層都是尖叫的小姑娘。

可是他只喝我買給他的飲料,手牽着手去食堂吃飯,連教導主任都不怕。

我每天上樓經過他們班,他笑着看着我一眼,他說為了看得見我坐在最靠窗子的位置。他說你頭髮長長了,很漂亮。

他總是無奈的給我講最簡單的數學題。他用筆敲敲我的頭說,看題,不要看我的臉。

他買紅豆的豆漿給我送到班上,很溫暖地霧氣散出來讓我眼睛想要濕潤了。

他看到我抄作業就把我書包搶過來,把裏面所有的答案都霸道的沒收了說,“薇薇要好好學習。”

可是他還是在我擔心我們的未來的時候說,別怕,有我呢,我會努力的。

我為了他變得也更好了,我把耳釘摘下去,頭髮染回自然的黑色。我有一天做值日的時候,擦黑板,夠不到上面剛想抬起手搬個凳子,他從門走進我的班級直接把手放到了我手上,他拿走黑板擦替我擦完所有的字跡。我感受到他所有的體溫。

他說,“薇薇,以後你做不到的事都讓我來幫你完成。”那一刻我真的想哭,我如此容易被感動。

高二的時候有個很漂亮的女生給他告白,直接站在他的班級門口說喜歡他。他微笑着反問她,你知不知道我有女朋友。她說我知道啊,可是你女朋友又沒有我漂亮,對你也不好,一天到晚的擺臉色。

他說,可是我就是喜歡啊,你是很驕傲很自信很完美,但並不是每個男生都喜歡長得漂亮身材好的女生,外表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始終如一的愛。見異思遷的人到最後只是可悲的軀殼罷了。

我看到了拒絕的全過程,可是我還生氣。他怎麼哄都不行,那個女生哭化了妝跑回去他沒有回頭看。我忍不住我的心魔,我恐懼失去恐懼掠奪,也恐懼着並不優秀的自己。我衝著他吼,他緊緊抱着我也不管用。他問,“我到底怎麼樣才會原諒”。

我說,“你到操場上跑三圈,我就原諒你。”

“等等我啊。”他讓我等着看,然後跑着到操場上。我在教學樓俯瞰整個一千米的操場,他一圈一圈跑着。跑到最後,他爬到操場的看台的最高處,把白色的校服外套脫下來揮舞着喊,“薇薇,我在這裏。原諒我。”

“陸薇,我愛你,我會永遠愛你!”宋默宇這句話我用永生永世都記得。

教導主任在下面都快罵死了宋默宇,可是這樣一個學生走了要損失多少升學率。我一直到現在成為了職業編劇,回到母校的群里還能聽到那些學弟學妹一屆一屆傳頌這個傳說。我坐在屏幕的另一旁,很想很想哭。

那天台上大概會記下我們的影子。

我不想成為宋默宇的拖累,選擇了藝考。我從小到大一個人沒意思慣了,看過許多許多書,我在亞馬遜上自己買了點教材就報名了藝術文,考戲劇影視文學,也就是編劇。

從那一年開始,我起早貪黑的背文學常識,寫影評看電影,我每天晚上把劇本和故事寫完就修改,一遍一遍,高三的冬天很冷。我的桌子上擺着他買的紅豆奶茶。

我捧着奶茶,度過無數個寒冷的黑夜,也寫過無數個撕成滿地紙團的故事。

那個冬天開始我爸爸開始生病,他在病床前滿臉淚痕地告訴我,“薇薇對不起,我和你媽媽這麼多年都沒有好好照顧你。我這病是自己老抽煙喝酒得的啊。現在也不難受,就是覺得對不起你。”

我第一次抱着爸爸哭了。哭了好久好久。窗子上結了很厚的窗花,層層疊疊的冰冷溢上心頭。

我在北京考試他去車站送我接我,終於又一次被家長知道了我們兩個的關係,“我真沒想到六年了你和那個丫頭還有聯繫,她就是個小混混,有什麼好的。”

我後來在朋友的口中知道他再次為了我和爸媽吵架,只是為了維護我的形象,我心裏默默地疼了。那一年的北京很冷,我穿着厚厚的羽絨服,戴着藏紅色的圍巾,想起他曾經說喜歡我這樣孤單的清冷。我微微在寒風中笑了一下,走進了考場。

在北京我和一直心心念念着他,我不出去吃飯,不出去唱歌,在別人看起來乖巧淡然到不像一個藝術生。我扎着柔軟的馬尾,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是宋默宇這麼多年用他自己的愛和心血牽拉着我,不讓我沉淪也不讓我迷茫。他永遠樂觀,永遠有主意,永遠堅強地把我摟在懷裏。任從來不在任何人面前哭泣的我泣不成聲。

每天晚上他偷偷給我打電話,給我唱歌聽,我看着租賃的房子骯髒的天花板,聽着他美好的歌聲,感覺一切都不在是折磨了。好像北京的寒冬也不是那麼冷了。

高三那一年,他是市高考狀元,全省第九名。而我最終落榜,他把我摟在懷裏,告訴我別哭,別怕,我會一直在的。

宋默宇居然告訴我我如果選擇走,他就陪着我去我去的城市。如果選擇復讀就留下來陪我復讀。

“我求求你,你什麼都好,別什麼都跟着我。別對我這麼好行嗎?”我想復讀可是我又不想拖累他,“分手吧宋默宇,我們不合適。”

“我不分手,我不分手。”他還是像當年那樣帶着難過的語氣和眼神說。

“我說了我們不合適,別纏着我啊。”我背過去不讓他看到我流眼淚。

“哪不合適了,我們在一起六年了。一起看了六年春晚,陪着你笑了六年,也哭了六年。我知道你喜歡吃鴨肉,喜歡喝雪梨汁。不喜歡橙子,一吃就會吐。不喜歡海鮮,因為你自己弄不幹凈刺。喜歡趙孟頫的字,我為了你學會了他的字。喜歡英國,以後我考上研考上博帶你去。你別怕,失敗了沒事,我陪着你,我等着你。你別丟下我,你知道從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歡你。

“我喜歡你喜歡了六年,我為了你變得無所不能。以後咱們還有六十年等着咱們,高考就是一件小事。”宋默宇握着我的手。

默宇,我還一直記得你說我們在一起六年,我們以後還有六十年。可是以後陪在你身邊度過六十年的不再是我了。她會比我更溫柔,更善良,不會像我這麼要強,也不會像我那麼倔強,那樣愛自作主張。和六十年相比,我們的六年能算什麼,是不是?

我多難過在人生最好的年華里的相遇卻沒有讓我們走到最好。但是最幸福的事,我是從小被這個世界傷害到遍體鱗傷的孩子,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愛,都給了你,宋默宇。

我最終知道宋默宇如果陪着我一定會和家人吵架到天翻地覆。家長都年紀大了,不再年輕,最擔心的無非是孩子。我不想讓他爸媽也為他憂心。

我知道他最喜歡哪個學校哪個專業。

我最終偷偷用他的准考證替他報了志願,北京最好的理工大學的建築系。

我給他報的志願分毫不差地被錄取。他不會知道我為他翻遍了報考的書,我很怕報高了報低了最後真的影響他。

學校給他放煙花,放鞭炮,掛條幅。我說你是那麼的優秀。

暑假我自己一個人爬到學校操場的看台上,才發現這裏這麼高,這麼黑,我走每一步都是顫抖的。他當初為了我爬那麼高真的一點都沒有害怕過嗎?

我彷彿還能看見他站在這裏揮動着他的外套。說,陸薇,我愛你。

暑假過後我勸阻他去報到,要不然就分手。他終於撕開了錄取通知書。他的家長一直不喜歡我,我就自己買票去了北京。按着地圖找地鐵,最後在他爸媽離開了一天之後給他打電話告訴他我到了他們學校東門。

他借了單車飛奔地來接我,緊緊地擁抱。我和他在學校轉了很久,第一次羨慕這樣的學校的確是自己可望而不可及的。

我們坐在學校外面的麵館吃面,紅油他一點一點給我撇出去,說“知道你胃不好刺激性的不要吃。”他帶我去見他的舍友,告訴他們這是他女朋友,我當時還穿着簡單的學生服,寫着國二藝高,扎着簡單的頭髮,趕了一天的亂糟糟的不像樣子。

可是他還是把我摟在懷裏說,“可愛吧,我女朋友,不不不,以後就叫媳婦了。”然後自己傻呵呵地笑了。旁邊都是祝福。

還有的看着我的學生服說說你女朋友是藝術生啊。他說,“對啊,小編劇呢。”他的舍友說,“藝術生好多漂亮的姑娘,以後給我們介紹介紹,同樣考到北京的真是最好了。”

她笑呵呵地點頭,原來這麼多年真的被他澆灌得無比溫暖,再也不疏離人群,再也不獨自悲歡。

那一天,我想為了他考上北京的學校。

我自己抱着書回到了國二藝高,這是市裡最好的藝術高中。雖然我家裏的錢再也不足以支撐我藝考下去。我偷偷地哭,他問我為什麼我一個字都沒有說。

爸爸病情惡化的更加厲害,我學校醫院兩頭跑,知道了我在醫院的他給我打過無數次電話。他用從大一開始幾乎所有的時間去打工,去兼職,去做家教。他作為高材生每個月能賺到五千,這五千里有四千五都達到了我的卡上,被我源源不斷地送到了醫院裏。

他過生日的那一天,我跑出去在網吧陪着他視頻,他穿着還是曾經的衣服。這一年他連一件新衣服都沒有添置。我聽到他的舍友說,“老四是我見過最痴情的人,他每天回來都累到不行連爬起來洗漱的力氣都沒有。

“有一次冬天他家教在路上被電動車划傷了腿,在床上躺了半個月。什麼都沒說,月底照樣給你打過去自己省下的四千五百塊錢。

“每次還依舊跟着導師做課題,把一天達成兩天過。

“他最盼着的就是你過得好,他說的最多的就是他很想你。”

我不知道他到底做到了什麼程度,才能讓整個宿舍說出來他真的對我很好,我不停地點頭,看着他一如既往謙和低調的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拼盡全力度過了所有人都覺得壓力能讓人跳樓的高四。

只不過我還是最終沒有考上我最喜歡的電影學院,我去了北京的普通二本學最普通的中文專業。

我們省份的藝考志願只能報一個,我當時糾結着電影學院被錄取的幾率不會很大,可是為了自己真心的喜歡選擇了一拼結果光榮落榜。只能在普通文科志願里填報。

好在我終於能去北京。我終於能見到他。這一年他二十一歲,我二十歲。

我們在一起走過了六年。

我們說好還有六十年。

他在暑假幫我打點好所有的行李。他經常去醫院照顧我爸爸,給他剝桔子給他講笑話說相聲,看着我爸爸笑的樣子我忽然覺得他就是我生命中無可替代的陽光,這樣好的照在了我的心上。

跟着導師做項目所有的獎勵他幾乎都拿來支付了我爸爸的醫藥費,一句抱怨的話也沒有說。我從那個時候覺得我真的好沒用,我就這樣吮吸着他生命的營養活着。

我自己開始寫東西,開始投稿,開始有一些稿酬,開始努力的向一個勤勤懇懇的作者方向不斷努力。我只想讓他少辛苦一些,雖然我和他強大的支撐起我所有的噩夢比起來,是那麼的微不足道。

他彈結他很好聽,大學之後學得更加精湛了。“我教給你彈吧,我還沒聽過你唱歌呢。”他坐在我旁邊的草地上抱着結他說。

可是每一次我都在他旁邊鬧着,沒讓他好好彈過一次,他教給我的指法和看譜子我也沒記住多少。折騰了好久只學會了彈兩隻老虎。

可是他在那幾年民謠還沒有如此興盛的時候,給我彈着馬頔的《傲寒》,讓我變得那麼安靜。

“你蒙上物是人非的眼睛,那是沒有離別的風景。

忘掉名字吧,我給你一個家。”

他唱。“我們結婚,讓沒發生的夢都做完。忘掉那些過錯,和不被原諒的青春。

“直到有一天我不再歌唱,只擔心你的未來與我無關。

“如果全世界對你惡語相加,我就對你說一世情話。

我們的故事,有始無終。

我聽着聽着,想起他曾經說你別怕孤單,我保護着你。我不能改變成長曾經給你的難過,可是我會用我自己的溫暖包裹着你。他說會一輩子對我好,我看過無數偶像劇,覺得最後發生在自己身邊的愛情卻是最讓我難以置信的絢爛的。他就坐在我身邊,彷彿一生都不會終結。

我上大一的時候整個系都羨慕我有這樣優秀的男朋友。他抽出時間來陪我上課。陪我看無聊的韓劇,分不清那個角色叫什麼名字我就會不開心地說他不用心。幫我用很漂亮的字記筆記,抬頭聽的比我都認真,考試的時候壓得重點幾乎全中被譽為傳奇。

我生病了嗓子疼到不行胃也難受,他買了許多食材給我在宿舍熬粥帶過來。

給我帶上帽子,俯下身子給我系每一次鞋帶。

我的社團找不到最好的主持人我就讓他上台去主持我們的活動,燈火絢爛無邊輝煌。

一起在食堂吃飯,他習慣地去給我剝蝦挑魚刺,他說,“你不會做沒事,我會做,還會做到讓你滿意。”

宋默宇,你不會知道,你把我舉得高高在上,讓我再也習慣不了別人。我好吃懶做這麼多年,感覺什麼都沒有學會。是因為在我心裏我始終都覺得我們會結婚的。

你說你是我的蓋世英雄,你為我變得無所不能。我不用去做什麼,只要給你我的愛就好了,只要我好好的在你身邊就好了。

你說過的,你還記得嗎?

宋默宇,你現在應該很幸福吧。她一定不會像我一樣因為一點不高興就嘮叨個沒完沒了打徹夜的電話,到第二天你只能頂着熊貓眼去上課做課題。她一定會給你做完一桌香噴噴的飯菜等着你回家,而不會像我一樣等着你回來做飯。

你們一定會安安靜靜的,她倚在你肩頭看電影,不像我一定要搶你手裏捧着的爆米花。我搶到了我吃,你搶到了也要輕輕地喂到我嘴裏。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大學那一年他漂亮的女部長找你做活動,他讓我等二分鐘就下樓找我。我生氣地轉身回了教室,不熟悉我們學校的他,找遍了我的教學樓從一樓到六樓所有的教室,最後找到我的時候我都懷疑他數過了五百個學生。

他居然抱着我哭了,說以為我再也不會理他了。

他舍友找到的女朋友很多都比我優秀,會唱歌,會跳舞,會站在舞台上妝容精緻的主持。我被嘲笑什麼都不會,他卻把舍友痛斥了一頓說不許這麼說她。我後來為了他去學跳舞,聲音的伴奏居然是當年的那首陳奕迅的《紅玫瑰》,我聽着聽着走了神,還扭到了腳。

他一邊給我揉,一邊聽着我哭着說,“我是不是很沒用。”他說,“你個大笨蛋,去學什麼跳舞,還把自己弄傷了你知不知道我多心疼。我就喜歡你這麼笨,你要是不笨還要我幹什麼。”

我見過許多雞湯里虛偽的暖,我見許多現實里偽裝出的暖,可是我在身邊也見到自己擁有真真切切的暖的時候,我想生命中的歡樂是人生待我如此優渥。

我學會了那首紅玫瑰。我穿碎花的裙子,留很長的頭髮,穿很簡單幹凈的白布鞋,我很想變成他喜歡的樣子。

大二那一年我爸爸去世了,他陪着我回家處理完所有的事務,可是回到學校后我難過到痛不欲生,從此我的家裏就是空蕩蕩的我自己了。

我睡了很久,,舍友也不敢打擾,手機也是靜音的。他滿世界都找不到我,等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看見他就趴在我的床頭看着我。整個人都神色黯淡,鬍子茬都長了一圈。他摸着我的頭說終於不那麼燙了。

他不由分說就背着我下樓去了醫院。舍友說他哀求宿管好久宿管才讓他進宿舍。他就一直守着我,飯是他喂的葯也是他喂的。我卻什麼都不知道,他說我等着你好起來。要是你再不醒過來我就會抱着你去醫院。

我看着他憔悴了那麼多,忽然覺得彷彿重生一樣活過來。

沒有人知道,沒有保留的愛是什麼樣子的。在愛情里往往就像一場博弈一樣,計算着得失記掛着尊嚴,隨時想和對方相伴終生,又隨時做好了想走的準備。可是我和宋默宇的愛從來都沒有想過離開,也沒有想過收手。

這個世界上我們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一定要互相陪伴到最後。

七年,七年的宋默宇是大二的學長。他就讀全國最好的大學最好的專業。他收到過我身邊同班的女生的曖昧和告白就已經到達三次。我每次就和他吵架,大吼大叫歇斯底里,他不會知道我揮霍光了青春里所有的愛和溫暖,保留着堅強和固執,只是為了留住他永遠在身邊。

媽媽在我小的時候離開家說,“感情就像是一把沙子,你抓得越緊,越會順着指尖流走。”我後來聽過無數次這個流俗的比喻,卻一次次的想把這個比喻趕出腦海。

他結他彈得很好,鎂光燈下像是雕刻出的大衛雕像。建院最好的院草一直被冠在他的頭上。他每年都拿獎學金,去給學習學妹做交流,成為眾人無數崇拜的對象。

他為了我放棄了出國做交換生的機會,我聽到很多人的指責我,可是沒有人知道,我多心疼他,我知道哪些機會多麼好。我知道他喜歡他需要,可是他放棄了。

我聽過一句很流俗的話叫,遇到你我用盡了所有的幸運。之後我才知道這句話對我們而言真的是真的,因為有我在,所有的幸運都與他無緣。他必須時刻牽拉糾葛拯救着我。他本來可以是一個世界的,蓋世英雄。

我沒有領情,“宋默宇,你為什麼那麼自負,為什麼不用和我商量就一次次做什麼犧牲,你覺得你很偉大嗎,你覺得我就一定要領情嗎?你為什麼一次次拿你的前途開玩笑。”

“我的幸福就是你,我不想離開你。”他回答的簡單而樸素。

“我又不是你家長,你天天那麼照顧我還不是你離不開我嗎?”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說出這樣的話,從小到大,他為了我放棄好的高中,為了我想放棄好的大學。現在又為了我放棄了去美國交換的機會。

我到底能給他什麼,是他一如既往的拖累。我給的除了我的愛,還能給什麼。

我們在北京的街頭大吵一架,一直到了晚上兩個人什麼都沒有吃。“你走啊,你去美國啊,我不要你管我,我不要你有一天後悔。”

“我不後悔。我死也不後悔。”他在風裏說。

“可是我會後悔,我不喜歡你比我強那麼多,我時時刻刻都沒有安全感。我覺得你對我的好都是對我的施捨。你不如去你的美利堅尋找屬於你的天空。你和我在一起,我比你差那麼多,所以你覺得我從來都不會走是不是。我比你差那麼多,你覺得我離開你生活不下去是不是?”我咄咄逼人的說著。

每一句話都是我想出來最刺痛的話,每一個字都直中他的心。

我喜歡你啊。

陸薇我喜歡你。

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輩子啊。

那天晚上我們第一次一起在外面住。互相沒有說話,沒有對白。他過了好久問我,“你真的是這麼想的嗎?”我點點頭,側過身子,眼淚就落順着眼角滑落了。

他哽咽地說,好。

我不再去想抓住宋默宇。我自己寫東西,自己去和筆友開筆會。有的時候連行程都不告他,在天津的有一天晚上我的錢包被偷了,身上只剩下手機。我迫不得已給他打電話。他坐最快的高鐵趕過來看我。

他用那種冰冷的難過的失望的眼神,裏面又都是心疼和傷感。

“我總覺得,厲害的人就應該和同樣厲害的人在一起。因為這樣的感情里不會有天差地別,不會有愧疚,不會有恐懼,也不會有失望。”我在深夜裏抱緊他說著。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做什麼都不告訴我了。你知道我多擔心嗎?你知道我期待你回心轉意嗎?”宋默宇說。

“你是不喜歡我了嗎?”他說。

我沒有回答。

宋默宇,你還記得曾經我過生日,你用了一下午的時間給我在出租屋裏做飯,點了很漂亮的蠟燭,你說就像結婚了一樣,能和我相守一生多好。你說你知道我喜歡鬱金香,那麼就去荷蘭結婚,我想要的願望你都會替我實現。

你說你要答應我,一起去到婚姻殿堂。我點點頭,我性格那麼強硬,那麼死不悔改,可是我還是記得。

你說你喜歡女兒,可是我喜歡兒子。我們還為這個問題爭吵不休過,現在好了,陪伴你的她一定會為你生個漂亮懂事的女兒。

宋默宇,我沒有回答過。我沒有大聲喊過你的名字。可是我都知道,一點一滴,從頭到尾我都知道。只可惜,我們堅持了那麼久,我看着你,心如刀絞。

我希望你遇到一個比我好的姑娘。希望你遇到一個笑容清澈,眉目清秀的女孩子。他像你心底最初愛人的樣子。不會讓你失望,不會讓你哀傷,也不會讓你狼狽。她會如此漂亮而溫和的一如明凈的歲月,她給你溫暖的家溫暖的手和溫暖的飯菜溫暖的懷抱。

忘了我吧,忘了我喝過的雞尾酒,忘了我披過的藏紅色的披肩,忘了我坐在天台上孤單的影子,忘了我的短髮,忘了我的鮮麗的妝。最後忘掉我,忘掉陸薇。

你就記着陸薇從來沒說過,我愛你。

我喜歡你,只是我心疼你累了。只是你不知道我看着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犧牲,我再也沒有那麼心疼的人了。在這個世界上,我自己掉皮掉肉都沒事,我是我那麼害怕你為了我放棄了那麼那麼多。你說過,離開了我你就不會再像生命一樣愛上任何人。

我覺得多麼好啊,至少,你可以心疼心疼你自己了。

至少你不會知道我明白你家人不會接受我。我沒有家人了,我知道家多麼的重要。你再也不可以像曾經那樣,為了和我在一起,就鬧到翻天覆地了。

可是沒有人知道我多愛你了。

沒有人。只剩下我自己。

分手的那一天還是在夏天,我最後一次唱陳奕迅的十年。那年他畢業,保研的學校選擇了回歸的廈門大學,多好。我穿着黑色的蕾絲的裙子,化着精緻的裝,小煙熏遮擋住黑眼圈的倦怠。

我上去唱歌,我上去跳舞。跳完一整首舞我下台碰到了身旁的人,他下意識地想站起身伸手去扶我,可是最後還是忍住了。我頭上精緻閃耀的小皇冠掉到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碎落的水晶晶瑩的刺眼,我沒有低頭去看了。

冬天的時候他喜歡穿風衣,因為能把我裹在懷裏,就那樣裹了很多很多年。分手那天我們彼此站在對面,他說,“薇薇,你憔悴了。”我說我累了。

我說我們就到這裏吧。

他沉默了好久,點了點頭。然後我們從北京西四的狹小的紅綠燈,分向兩側走。誰也沒有回頭。我不愛哭,每次哭的都是他。可是他說我從來沒有因為別的人別的事哭過。每次都是擔心失去我。

我知道他不會再回頭,可是他突然又跑回來,從身後抱着我。他把我的眼淚都吻干,那是夏天,卻那麼冰冷的吻。

我低下頭什麼都沒說,我聽着他在我耳邊說,“以後,各自遠揚。”然後他跑着離開了,風像哭泣的嗚咽一樣,這是最冷的夏天。

宋默宇,那個下午你給我打了最後的電話,把平時叮囑我注意的事項又重新說了一遍,還發了短訊。到最後我卻都記住了,也都改掉了。原來是你在我身邊那麼多年,讓我安心的肆無忌憚。

我換了電話卡,租了房子。走進了風裏雨里,再也沒有你的人生。

我那年考電影學院失敗了,因為我無論如何都調整不了自己的心情。我們還一起穿過情侶裝,不顧及身邊老師的眼光。我還記得初中之後他的酒量一直沒好過,我和他長久的冷戰之後的一天。他舍友打電話給我說他喝醉了,喊着我的名字,讓我帶他回家。

宋默宇,傻瓜,我哪裏有家,現在,我連你都沒有了。

我喜歡醋,後來你在我的粥里放過醋。我討厭芥末,你用它給我做雪糕。

你答應帶我去英國,帶我去荷蘭,後來是我先失約了。

我一指責你你就說以後娶了我要偷偷在我牙膏上擠洗面奶,其實我們一起住的那幾次,你都是頂着難過的心情比我起得早。

看着我起床就給我擠好牙膏,做好熱水。

你教我彈結他我一直沒學會,分開之後我靜靜學了好久彈的越來越好,還讓好多學妹學弟聽歌聽到哭。

我總是喊餓你就去給我買吃的。

我總是難過你想盡辦法溫暖我。我多過分到最後憂傷的我我變成了歡樂堅強的姑娘,可是溫暖的你,所有的快樂都給了我。你再也不會像最初,那麼快樂了吧。

他和新娘來敬酒,所有的人都起鬨接吻只有我們這都是老同學的一桌看着我,沒有人起鬨。

我看着他一干而盡,想起當年他一直不好的酒量說,“祝你們白頭偕老。少喝點。”

他說,“那時候你管我因為我們是正大光明的情侶,現在你還幹嘛要管我?”

一起唱歌的時候他曾經讓我騎在他脖子上,我看到很高的天花板,嚇的我驚叫。

一起準備考試的時候,他坐在最好的陽光下,我就在旁邊輕輕地戳他打擾他。

坐在我旁邊的他舍友輕輕告訴我說,“他和你分開之後酒量好了很多,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勸不住,每一次他都胃很疼,到後來吭都不吭聲說,不喝我更難受。”

他每一次都胃疼,他每一次都喝酒喝到吐。

他毀了本校的保研,去了廈大。餘下的兩年都沒有談戀愛,一直到他們認識四個月,結婚。四個月,我們在一起了十年。這十年,彷彿電影一樣一晃就過了,留下的都是隱隱的痛。

婚禮結束,一批一批的人離開了,我都沒走。新娘有些醉了,高跟鞋穿了一天站不穩。他橫抱起她上了車,我看着車開遠。

他們告訴我,他說過分手了一般男生都不會難過,可是他很難過很難過。他說有人會這麼說,一定是愛的不夠深吧。

我為他在高考之後穿過四年的高跟鞋,從磨破的皮膚到疼痛到習慣,只是為了踮起腳尖配得上優秀的他,只是我從來都不會說。他也不會知道。

我為了他努力地想考上北京的學校,每天用涼水把自己潑醒,手腳冰涼了整整一年。

我為他學會了唱歌,學會了做最難的數學,學會了跳光芒四射的舞,學會了去幫助去愛我身邊的每一個人。我甚至學會了原諒傷害,原諒孤單,原諒落寞。

卻不能原諒他每一次的委屈和他家人失落的期待。

是我不夠好,這個世界上,都說女孩子要好好愛自己,你光芒四射了才能牽制住別人的心。可是我們的感情從來不是一場博弈。這世界上愛對方最深最毫無保留的人遇到了,我們都見過對方最狼狽最丑的樣子,我們從心無城府走到對抗這個世界上的物慾橫流。只是我們都是這樣。我愛你,勝過了愛自己。我愛你,但是我們不合適。

我愛你。

多可惜。

我曾經答應過你,“我們要一起去到婚姻的殿堂。”為什麼去他的婚禮,因為即使站在你身邊的不是我,也不算失言了吧。

最初的最初,用了最好的時光來愛你。遠遠地望着,覺得你從來都沒變,而我看着你們手挽手,看着你們宣誓,看着你的家長如此對她滿意,心裏是滿心的祝福。我想,我一直都明白愛一個人如生命是怎樣的,謝謝你,教會我從來都不去自私。

教會我去祝福,去善待。

我現在依舊是藝術生,而且我看上去很像藝術生。我燙了很卷的頭髮,有漂亮的耳鑽,和精緻的妝。我會品很多雞尾酒,在電影學院我依舊不是最出眾的學生,我還是那麼孤單,我還是一個人。

我還是一個人早晨出去的時候看雲,晚上回來的時候看夕陽。

我想,身體是有記憶的。要不然為什麼會溫暖會寒冷,會落淚呢。

我想,一輩子根本就不夠長。因為我一直在等,下一生。

卻不再等一個人,愛我如生命。我不在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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