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葉青

竹葉青

周靜波

“是毒蛇,也是美酒,你便喚作吧。”

那人,一身青衣,腰間束着一條血紅色的綢帶,烏黑的長發只用一根青色的絲帶束起,帶尾是紅繩系出的同心結。

他的眼睛,漆黑如墨,像是沉寂了千百年的古井,在陽光下,泛着淡淡的波紋,微波蕩漾間,讓人心悸。

他用那雙漆黑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我,眼中的寒意讓人心驚。

他的嘴角微揚,露出一抹妖冶的笑容,邪魅的不可方物。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我,用手中的翠色玉笛輕輕地挑起我的下巴。

他用審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掃過我的身體——赤裸的身體,像是在看一件貨物,連一個不屑的目光都不願留給我。

他收起了手中的玉笛,悠然轉身,血色的繩結與青絲在風中糾纏着。

他大步離去,毫無留戀,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話。

從此,我有了自己的名字:。

竹林唱晚今夕去,

葉落無聲思歸人。

恰雨潤物芳菲繼,

青蛇有淚覓無痕。

書桌前,他眼眸低垂,神色專註,那雙拿慣了玉笛的手,此刻正運筆如飛。

他的手很白,甚至比起女人的白皙都更加的蒼白,蒼白之餘,卻也骨節分明、形體流暢,昭示着這是一雙屬於男人的靈活有力的手。

我趴在桌子上,靜靜地看着他,嘴角揚起一抹微笑。

黑色的墨在白色的紙上暈染開來,邊緣模糊,而字形可辨,筆鋒迴轉間,舞出的字體充滿動感。

動靜有變,不可捉摸,這便是他最愛狂草的原因。

他的字也像他的人,風一樣的自在,也風一樣的難以捉摸。

其實,他是討厭風的吧。起風的時候,他總會皺着眉頭吩咐我拉下竹簾,然後為他溫一壺熱茶。而他會在黑暗的竹簾深處,靜靜地吹笛子,很久很久,直到風停了、雲散了,他才會微掀竹簾,靜靜地看着窗外的月光。

夜很靜。

當竹屋裏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總是覺得夜晚靜的可怕,也漫長的要命。

我不知道等了他多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太陽落山了、月亮上來了,桌子上的油燈都要燃盡了,他的茶也涼了。竹屋外,風吹樹葉的聲音清晰極了,空蕩蕩的,似乎在周圍響起了回聲,一圈一圈的,在我的心頭蕩漾。

習慣了看着他飲茶的側影入睡,習慣了依着他冰涼的身體,習慣了他細細梳理我長發的溫柔的手……我便再也無法適應這個沒有他的夜晚。

他像是一種毒,觸之即蝕,毒入五臟六腑,無法自拔;他也像是一種酒,品之醇香,酒入相思愁腸,回味無窮……似乎,他才是。

夜涼了,月光灑了下來,一室的銀輝,微風吹動燭火搖曳,地上的樹影也斑駁隱現。

他不在的時候,我喜歡開着窗,一邊欣賞月光,一邊等待。他回來的時候,會在窗邊駐足,帶來一陣陣的冷香,把我從迷濛中喚醒。那時候,我總是獃獃地看着他俊美的側臉,看着他邪魅的笑容,好久都不動作,直到香味消散,我才恍然驚覺,他已經回來了。

“青兒,關上窗。”

這是他每次回來后說的第一句話。

他經常在夜晚出門,還是穿着那件青衣,還是拿着那隻玉笛。

他不喜歡風,更不喜歡夜晚的風,風是流動的,會帶走他身上的味道,也會讓整個竹屋……滿是血腥。

是的,他不喜歡血的味道,更不喜歡血腥的味道玷污他最愛的竹屋。

他會遠遠地站在窗外看着我,會一個人去到遠離竹屋的地方清洗血跡,會將一件件沾了血漬的青衣用燭火燃盡,會帶着笑、用冷得像冰一樣的聲音對我說“青兒,殺了他。”

我覺得自己是他圈養的寵物。

他會在燭光下讓我枕着他的腿,溫柔地摸着我的頭,讓我在他身上的冷香中安然入眠。

他也會用睥睨天下的眼神看着我,高高在上,宛若神祇,他的眼睛裏透着血色的光,周身充滿殺氣,聲音低沉。他掐着我的脖子,讓我看着那個在大火中掙扎的人:“青兒,那是我的狗,現在髒了,就燒了,照顧好自己,不然下一個就是你。”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像是毒蛇在吐着蛇信,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們之間從來都不平等,他做我的主人,而我只有他,只能仰望着他,也只在乎他。

他最討厭不聽話的寵物,不過我總會聽話的,他說的話我都記在心裏,一字不漏,他要我做的,我全都會做,我不希望他討厭我。

他最不能容忍自己的寵物變髒,身體的和心裏的。他會笑着說“青兒,靠近你的人,就都殺了吧,萬一你髒了,我該……拿你怎麼辦呢……”那時候的他,每一寸身體都透着邪氣,俊美的臉龐就在我的面前,他的眼眸像琉璃般閃耀着七彩的光,笑容卻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呼……”

桌子上的燭火一下子熄滅了,夜風微涼,帶來濃重的血腥味道,我狐疑地望向窗外,卻看到了……滿身血跡的他。

他的面容俊美如初,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白玉般的面頰,似乎由於失血過多,變的更加蒼白。點點血跡在他的臉上暈染開來,像是雪中盛開的紅梅,魅惑至極,美的不可方物。

他的青色衣袍第一次如此破敗,到處都是撕裂的痕迹,到處都是深紅的血跡,腰間的紅色綢帶也不知去向,在翻飛的衣袍內,隱約可見他赤裸的、佈滿血色鞭痕的胸膛。

他的青絲飛散,在風中狂舞,青色的髮帶被他纏繞在手腕上,那隻白皙的手上,鮮血凝成赤紅色的血珠緩緩滴下,像是一幅妖冶的畫。

他的眼睛,佈滿血絲,靜靜地望着我,帶着刻骨的疲憊,驕傲的、冷漠的告訴我:離開這裏。

我一下子清醒了過來,手忙腳亂地跳出窗戶向他跑去。

我怕,我好怕,我怕他的血就這樣流盡了,我怕我從今以後除了那個名字就什麼都沒有了,我怕再也不會有一個人能夠成為我的全部,我怕……他再也來不及殺了我。

我不會走,絕對不會。

他是那麼驕傲的人,不會在任何人面前示弱,也不會在任何人面前卸下偽裝和防備,我不願意只是他的任何人,我只想做……他的人。

我不知道反抗他的懲罰是什麼,我只是……不要他死,他總是那樣的逞強,是會累的吧,可不可以偶爾,只是偶爾,在我身邊歇一下呢……

近了,更近了,再一步,只要一步,我就可以站在他面前,可以觸碰他了。

可是,我卻再也走近不了了。

他抬起了那隻滴血的右手,青色髮帶在風中起舞,鮮紅的同心結揚起優美的弧度,在我和他之間來回飄蕩。

他的手裏握着那隻翠綠的玉笛,玉笛的一端直指我的咽喉。

他的手在顫抖,卻從未移動分毫,逼着我無法前行。

他的眼裏褪去了難得一見的疲憊,冰冷地、鄙夷地看着我,那眸子裏的寒氣,讓我的身體一寸寸的結冰、一點點的變得僵硬,再也動彈不得。

他嘴角微揚,笑得邪魅,帶着來自地獄的誘惑,用毫無感情的語氣對我說:“青兒,你真噁心。”

噁心?怎麼會?是在說我么……

“你是在可憐我么……”

沒有。我只是……只是在乎你、擔心你。

“收回你那噁心的眼神,你太貪心了,貪心的狗最髒了……”

不!我不貪心,我只要做你的狗就好。

“恭喜你,可以如願以償地離開這裏了,再也不用回來了……”

什麼?你要趕我走?我……我不能……

“這麼噁心的東西,我都不想碰……”

你都討厭到……不願意殺了我嗎?

我怔怔地站在離他一步遠的距離,腦子裏一片空白,身體像是被掏空了,沒有一絲力氣。

我感到自己的眼睛酸澀,卻流不出一滴眼淚,因為他……從來沒有教過我哭。

我的胸口好痛,像是有無數只手在撕扯着,耳朵里也有無數個聲音在尖叫着,嘴巴張了又張……卻終究什麼都說不出。

我終於支撐不住,渾身發軟地跪倒在他面前,不要尊嚴,撕碎靈魂。

我緊緊地抱着他的腿,一言不發,把腦袋深深地埋進他的青衣里,聞着他身上的冷香,感受着冰冷的身體,還有流淌着的、溫熱的鮮血。

我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麼表情,我不敢抬頭看他,只是緊緊抱着他,不敢鬆手。

我感覺到他的身體瞬間的僵硬;我聽到了他輕聲地嗤笑;我感受到了更多溫熱的鮮血從他的身體裏流出,淌過我面頰;我聽到了玉笛的破風聲,和它接觸到地面的碎裂聲;我聽到了他大笑的聲音,在靜寂的夜裏,宛如鬼魅的哀鳴,卻飄蕩在我的心間,化作寒氣融入四肢百骸,久久不散……

笑聲停了,風也停了,月亮躲到了雲後面,真實的黑暗籠罩了我們,恍惚間,似乎隔絕了世界、停滯了時間。

他再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任我抱着,一動不動。

我不再悲傷、不再迷茫,只想用我全部的生命來留住這個瞬間,就像留戀着整個世界。

我們披着夜幕,在時空的縫隙里靜靜地對峙着,似乎在等待一個……宿命之外的結局。

一片落葉帶着風聲打在了我的臉上,把我從無盡的黑暗中拉回了神智。

安靜了,太靜了,靜的沒有一絲聲音,靜的彷彿沒有生靈。

我動了,依依不捨地鬆開緊抱着他的雙手,抬頭去看他的面容,畢竟……所有的事情都有一個盡頭。

我的手擦過他的青衣,棉質的布料觸感極好,我的皮膚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溫度,每一寸移動都要耗費我的全部理智。

我離開了他的身體,下一步就是要離開他的竹屋,然後消失在……他的回憶里,總有一天,他會把我徹底忘記吧,而我只能把他的一切偷偷藏進自己的回憶里,來代替失去他的空隙。

我還沒來得及說出告別的話,就看着他直挺挺地向後倒在了地上。

他的雙眼緊閉着,臉色慘白,面容卻意外地安詳,像是真正地解脫了,眉宇間滿是刻骨的疲憊,和不加掩飾的痛苦。

他嘴角微揚,露出一抹淺淺地微笑,褪去了妖冶冰冷的面具,他的笑容讓人感覺暖暖的,正如他不經意間的溫柔,深深的隱藏在刻意的偽裝下,讓人猜不透。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又有誰能真正懂得他呢?

他的右手不再緊握,自然地彎曲着,能夠看到他手指上黑紫的血跡,和掌心那個邪惡的黑色痕迹,因為他預示着手的主人已經身中劇毒……

不!不可以,他不可以就這樣死去,絕對不可以……

我的心跳的好快,我都要懷疑它會就這樣從我的嘴裏跳出來,然後跟着那個把它充滿的男子,一起死去……但,不能,我們都不能死,沒有人,可以和搶東西,尤其是這個人。

劇毒……對,可以吸出來,首先……首先要割破傷口……

我微微側首,看到了玉笛的碎片,晶瑩的,透亮的,宛若漫天的星辰。

我用手輕輕托起一塊,看形狀,應該玉笛的頂端,是他的薄唇觸碰的地方。

我對着它輕輕一吻,蜻蜓點水一般,留戀着他的氣息,也奢望着能夠變成他最愛的玉笛。

我用碎片割破了他的掌心,黑紫的鮮血沿着掌心的紋路,滴在了地上,然後……枯死了一片野草。

我深深地皺着眉頭,手指都有些發抖,我不敢去想失去他之後會怎樣,所以我絕對不能失去他。

我俯下身輕吻他的掌心,任憑毒血潤濕我的唇;我留戀了一下這清潤的觸感,情不自禁地伸出舌頭舔了舔,避過了那些血跡,像是在真實的……品嘗他。

我的唇在他的掌心游移着,最終來到了那個黑紫的傷口處;我用力一吸,感到滿嘴的血腥味;我把毒血吐在了一旁,看着他開始變得紫黑的右手,覺得心口積鬱着滿滿的怒氣,還有另一種無法言說的疼痛,酸酸的,澀澀的;我看着他安詳的面容,和佈滿傷痕的身體,心裏糾結了一瞬,最終還是化為堅定;我的手輕輕觸碰他的唇,軟軟的,柔柔的,觸感很舒服;我扶着他進了竹屋,最後深深地望了一眼,微笑着轉身,行入了黑夜中。

有的人,終究是無法輕易說再見的……

有人說,蛇,是冷血動物。所以喜歡養蛇的人,大概也是冷血的吧。

在我的生命中,只遇到過一個養蛇的人,他喜歡養毒蛇。

他喜歡着一襲白衫,袖口是金色的雲紋,長發隨意地散在腰間。

他總會拿着一把摺扇,白底黑紋,漆黑的毒蛇吐着蛇信,栩栩如生。

他的扇子浸潤了幾十種蛇毒,揮灑間,便可毒入口鼻,傷人性命。

他的眼睛像桃花,總是帶着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溫柔地注視着你。

他帶着銀色的面具,遮了半邊臉,露出尖細的下巴,和溫潤的薄唇,讓人臆想不已。

他是一個溫柔而危險的尤物。

我們之間的遊戲,開始於……他的銀色面具。

我討厭蛇,真的討厭,那種冷血的、危險的生物,一旦盯上你,就會如跗骨之蛆般,纏着你,折磨你。

它會遠遠地看着你,無論你躲在哪裏,讓你焦躁、不安,繼而精神奔潰,暴露自己的弱點。那時候,它便可以給你致命一擊,再看着你受傷、痛苦、腐朽。

真是,惡毒的生物。

那個人,那個白衣飄飄的俊美公子,就是這樣和我相遇的,只是當時的我,並沒有身為獵物的自知之明,而那場狩獵的遊戲,也因此變得更加有趣。

他寵愛他的毒蛇,就像帝王縱容他的妃子,他身邊的每個人都可能是獵物,也包括他自己。

我曾經猜測,他對那些蛇縱容的底線在哪裏,自相殘殺?還是血雨腥風?

如果一個人用豢養的方式來寵愛一樣東西,那他真的會有底線嗎?

我曾經親眼看着他割下自己腿上的肉,來餵養它飢腸轆轆的小蛇;也曾經看着他突然出手,殺死了自己十幾年的隨從,因為他的蛇吃了那人的肉之後都死了……

我忘不了,那一天,月光灑進了庭院,院子裏像是鋪上了一層銀光,柔和的、溫暖的光,他靠坐在廊柱上,浸着月光,一半隱於黑暗,一半泛着微光。

他的手裏,舉着一杯酒,側臉的線條俊美柔和,他說“工具就是工具,在最後使用之前,總是要好好養護的”。

他突然轉過頭,直直地望向黑暗中的我,長發飛舞,在夜空中留下了一片殘影。

他說:“你知道,這種酒是怎麼製成的嗎?”

我搖頭。

“蛇毒,和毒蛇的蛇膽……”

他溫柔地笑着,眉眼彎彎,桃花眼微微眯起,整個人,透着說不出的魅惑。

我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和他的眉角處,不易察覺的傷疤。

他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麼,臉上的笑容轉瞬即逝;他的眼睛眯成了一個危險的弧度,身體微動,選擇了一個最佳的角度來觀察我,杯中的酒水因為他突然的發力,灑了一地,醇香的味道,伴着濕冷的空氣,鑽入了我的鼻息。

我抬起頭,微笑地看着他,右手中的鋼絲片早已到達了它預定的軌跡,欠缺的,只是逃跑的時機……

當毒蛇對你放下戒備的時候,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它確信你不會反抗,另一種是它確信可以殺了你,而我,無疑是後者。

對於想要殺你的人,一切的委屈求全,都只是對方加倍凌辱你的籌碼,所以,我從不求饒,從不講條件,也從不解釋,只需要確保,結局是我活着便可……

更何況,我好像無意中,發現了他的弱點,摸到了一條毒蛇的七寸,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能增加我的勝算了。

我對他說:“白公子,你說蛇毒遇血……會發生什麼。”

他沒有說話,再次放鬆了身體,慵懶地笑着:“你跑不掉的。”

我沒有說話,只是動手微微拉緊了鋼絲,讓他眉角的傷痕,更加慘烈。

鮮血,從他的眉梢,流過白皙的面頰,再劃過尖細的下巴,最終凝成血滴,低落而下,像一幅妖冶唯美的畫。

他嘴角微揚,輕聲地呢喃:“你……跑不掉的。”

我稍稍靠近他,近距離地凝視着那雙帶笑的桃花眼,它們專註地看着你時,似乎真的飽含情義。

我把鋼絲的末端,當著他的面,拴在了附近的房樑上。

看着他身上,因為瞬間拉緊地絲線,而遍佈身體的血痕,我的心裏,有些惋惜,只為了那副美麗的面容和身體。

我輕輕一躍,沿着屋頂逃竄,任那雙柔媚的桃花眼朧上了迷濛的醉意,畢竟,是我用大量迷醉劑浸潤的武器,只為了從這個美麗而危險的尤物身邊逃離。

我的腳步微微一頓,鼻尖嗅到了衣服上奇異的味道,是熟悉的、屬於他的氣息,一瞬間,我就決定拋棄渾身衣物,為了保住性命。

所以,我才會赤裸的、狼狽的、虛弱的伏倒在地,也才會遇到那個,讓我牽挂至今的,那個人,那件青衣。

聽人說,從那以後,那個人便戴上了銀色的面具,也變得更加冷漠怪異,想到他都讓人不寒而慄。

我知道,是因為我,毀了他最愛的、最在乎的那張面具,名為美貌的、來自他的母親的溫婉的面容。

他從來不捨得弄傷自己的臉,那張和母親一模一樣的臉,他殺了自己最寵愛的小蛇,只因它的尾巴掃過了那張俊美的面容……

但我從不悔恨,或者愧疚,只是代價,狩獵我的代價,傷害我的代價。

而我,也將要付出代價,為了我的他,為了救他。

庭院還是原來的樣子,慘白的大理石,雪白的帘布,還有隱藏在暗處,不知何時會出現的毒蛇。

我站在庭院中央,隨手抽出手裏的武器……那支碎掉一半之多的玉笛。

我專註地聽着周圍的聲音,留意着每一個不知名的響動,避免毒蛇的暗中偷襲。

“啪啪啪!”

響亮的拍掌聲從前方傳來,緊接着,一身白衣的男子從屋子裏走了出來。

他輕搖摺扇,銀色面具下,一雙桃花眼透着冰冷的寒光,嘴角微揚,帶出一抹冷冷的笑。

我笑了,準確地用玉笛打落了來自後方的攻擊,微微側身,一條一尺多長的毒蛇被釘在了地里。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白公子,多謝款待。”

他也不惱,只是收起了摺扇,邁着步子,悠閑地向我靠近。

冰冷的,帶着劇毒的氣息,從這個男人身上傳來,我本能地想要後退,卻硬生生地忍住了,昂着頭,僵着身體,戒備地看着他,隨時準備出手……

他意料之外停下了,用興味的眼光看着我,眼裏閃動着不知名的光芒。

“小貓居然會自投羅網,應該是有事相求吧?”

我直接忽略他戲謔的眼神,默默地點頭,把一個小瓶子遞給他。

他笑着接了過來,把蓋子打開,放在鼻子下細細地嗅着。

我專註地看着他的一舉一動,心裏有太多的焦躁,卻只能靜默無聲。

很快,他的診斷結束了,把瓶子還給了我。

我小心翼翼地收起了瓶子,然後直視他怪異的眼神。

他把玩着手裏的摺扇,悠悠地向我更近了一步。

我握緊了拳頭,心裏和身體的戒備上升到了極點,再近一步,我一定會殺了他。

那人說過,靠近我的人,都要殺掉。

他無視我無聲地警告,漫不經心地說:“解藥,我是有的,不過……”

我進攻的動作,停了下來,也再沒有進攻的理由。

他靠得越來越近,用那把摺扇挑起我的下巴,逼着我和他的對視。

他的眼睛裏,有着名為憤怒和不甘的神情,還有一些複雜的、我不懂的東西。

我深吸了一口氣,輕聲說到:“我什麼都可以答應你。”只要能夠救他。

他似乎是笑了,殘忍的、冰冷的。

他一下子抽回了摺扇,轉身走到了走廊里,靠坐在廊柱上,就像那一晚。

他嗤笑一聲:“任何事?你能給我什麼?”

我仔細想了想,似乎……我真的給不了他什麼,沒有對等的東西,我拿什麼來交換解藥,又拿什麼來救他……

我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陷入了沉默。

起風了,吹動着樹葉沙沙作響,在庭院裏回蕩着,像是低低地嗚咽聲。

我抬起頭,笑了,溫柔的,柔媚的。

我邁開腿,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然後慢慢地俯下身,用手觸摸他的臉頰。

我強忍着內心的反感,吮吻着他的額頭、他的眼睛、他的臉頰、他的耳垂,在我即將觸碰到他的唇時,他推開了我。

從頭到尾,他都平靜地看着這一切,不答應,也不拒絕,不像暗示,也更不是默許,只是用複雜的、悲哀的眼神看着我。

又是一個……我看不懂的人啊!

我經常會想,面具戴久了,不會覺得累嗎?又或者,早已分不清是面具還是真實了,這樣的人生,真的不會覺得悲哀嗎?不會覺得遺憾嗎?遺憾的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

他的手,好冰冷啊,比那人的體溫更低,我忍不住想,他會不會真的是和蛇一樣的冷血動物。

他抓着我的手腕,像是不忍心,力度並不大,很容易掙脫,而莫名奇妙地,我並不想他放手,也更不想繼續那個虛偽的遊戲。

他的眼神,冰冷的沒有一絲溫度,像是結了冰的湖面,被一絲哀傷打破,從黑色的瞳孔深處裂開,連那張溫柔的假面,都破的粉碎……

他用冰冷的聲音對我說:“你走吧,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他一邊說著,一邊喚來自己的蛇,一條全身翠綠,尾巴焦紅的美麗毒蛇。

他溫柔地喚着它,誘着它靠近,然後……用內力震碎它,紅色的血肉,和翠綠色的鱗片,到處都是……

他轉過身,快步走入了大廳,出來的時候,手裏有一個瓶子。

他把瓶子交給我,然後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我靜靜地看着他,用自己最寵愛的毒蛇,來發泄,內心的痛苦。

他的背影,透着落寞和孤寂,卻驕傲的容不下一絲同情。

“這是什麼蛇?”我隨意地問道。

他的腳步頓了頓,不在意地回答:“,那個人……也中的是這種毒。”

我的心裏,突然閃過一絲隱痛,就好像突然發現,自己的名字,自己本身,是一種罪惡。不只是醉人的醇酒,還是毒蛇,會傷人,也會傷害自己,愚蠢的,危險的生物,會讓人因為本能的恐懼,而對其敬而遠之;也會因為自己本能的自私和冷血,而一次次地傷害身邊的人。

那個人給了我這樣的名字,是不是真的,看透了我的內心,看透了這個……自私冷漠的靈魂。

我不敢去想,也不願意想。

下雨了,細碎的雨點,簌簌地落下,打在他的白袍上,打在他的……銀色面具上,噼啪作響。

看着他遠去的背影,我的心裏,有些茫然,好似有什麼東西,還沒來得及觸碰,就要消失了……

“白公子!”鬼使神差的,我叫住了他。

他靜靜地停在了那裏,沒有回頭。

“你有沒有……看過你的臉。”

我猶豫地說著,心裏陡然有了些許的愧疚。

他的身體微微一僵,摺扇輕輕一動,已然飛出了幾步開外,直直地停在了我的眼前,薄薄的扇面,似刀片般鋒利,卻在離我兩指寬的地方,再難移動分毫。

他的右手,緊握着扇柄,因為用力,整隻手變得慘白。

他的眼神冷極了,似冰凍了千年的寒冰,再不會動搖。

我靜靜地看着他,淡淡地說:“鋼絲上的迷醉劑,有治癒的功效。”你可能……沒有毀容。

他似乎愣了一下,桃花眼中流露出些許的茫然,和難得的不知所措,有些新奇,有些……可愛。

在他呆愣的間隙,我抓住時機,抽身逃出了他的庭院,也……再不會相見,我們之間,再無虧欠。

竹林深處,一間竹屋裏,遠遠的,可以看見微暖的的燭光,給遠道而歸的、疲憊的旅人,帶來了心靈的慰藉,和難得的,沉澱於心的安定感。

我站在遠處,靜靜地守着那一抹亮光,眼睛裏,是難得的溫柔。

內心深處,有一種怯懦的、不願意靠近的感覺,就像是太在乎一樣東西時,總有些患得患失。

搖了搖頭,把那些奇奇怪怪的思緒逐出腦海,現在最重要的事,還是徹底清除他體內的毒。

昏黃的光,透過竹窗,淡淡的散開在竹林的縫隙里,形成了一條隱約可見的通路。我循着光,向那個竹屋走去,右手緊握着解藥的瓶子,心裏有一絲慌亂,和不易察覺的不安。

竹屋裏,他早已醒來,披着一件單衣,靠坐在床榻上。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眉頭微蹙,眼神冰冷,整個人似乎陷入了一種極端平靜的狀態,對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的能力,把所有人都隔絕在外,只是在自己的世界裏思考着、徜徉着。

突然,他的視線毫無預兆地轉向了窗外,和我來不及收回的目光,悄然相遇。

靜默,長久的靜默,我們之間相處,總是這樣,安靜地對視,平淡地相處,情不自禁地有了一種安心的錯覺,似乎人生本該如此,本該相伴彼此。

他,總是這樣,用溫柔的陷阱,無聲的誘惑,一步一步地叫人沉淪。

他也會放縱,肆意的邪惡,不加掩飾的殘忍,浸着溫暖的蜜糖,伴着淡淡的冷香,輾轉着,滲入我的五臟六腑,難以自拔。

他的眼神很冷,嘴角的笑意也很淡,俊美的面容映着燭光,像是披着聖光。

我遠遠地看着他,微微一笑,身體微微放鬆了些,深深的疲憊湧上心頭,提醒我一日的顛簸,和內心時刻的慌亂不安。

我微微低頭,不再猶豫,快步走向了竹屋,急切地想要靠近他,想要感受他的氣息,想要自己心裏的擔憂徹底消散。

“青兒,你回來了。”

他靜靜地看着我,沒有驚怒,也沒有欣喜,只是淡淡的。

夜風,透過竹窗,吹進了屋子裏,帶來了些許涼意。

他的眉頭深深皺起,眼睛裏流露出顯而易見的不悅。

他的嘴角笑意更甚,薄唇輕挑,因為用力而顯得有些蒼白。

他修長地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擊着竹榻的邊緣,不急也不緩,悠悠地,似乎在醞釀著什麼,手腕上,青色的髮帶隨着他的動作,微微搖晃着,在夜色中狂舞。

敲擊聲突然消失,他的手中不知何時有了一條短小的竹枝碎片,在我反應過來之前,耳邊響起了細微的破風聲,身後,竹窗應聲而關。

我定定地看着他,一肚子的關切和疑惑,突然都說不出口了。

他的狠絕,他的敏銳,他的邪魅,他的高傲……都讓我失去了,愛慕和質問的資格。

他的溫柔,他的縱容,從來都不是我任性的資本,只是他隨意的、不甚在意的施捨。

明白這一切,並不需要多久,甚至不需要刻意地自欺欺人,那每一個細節,和我們之間的每一個畫面,都在無聲地訴說著這個事實。這樣的認知,總是讓我覺得不忿,覺得悲哀和無奈,掉進陷阱而不自知,沉迷幻境而不自醒,傻傻地想要做他的傀儡,被他操縱,被他牽制,在他面前,漸漸地不再憤怒和抱怨,只是看他、愛他、想他,只在乎他,就夠了。

我走向他,帶着一貫的冷然,和淡淡的微笑。

他看着我,冰冷的目光掃過身體,帶來了身體不自禁的戰慄,就像有實質性的冰刃,一寸寸刮過我的身體。

他的眼神,隨着我們之間距離的縮短,變得越來越冷,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那隻發力關上竹窗的右手,帶着微微的顫抖,緊握成拳,皮膚上的紫黑色,趁着髮帶的淡青色,在衣袖下隱約可見。

他的單衣內,是蘸着藥粉綁上去的白色布條,微微透出紅色的血跡,斑斑點點。

他抬起右手,緊緊地抓着胸口,這樣激烈的觸碰,讓他胸前的布條,被鮮血徹底浸透。

他面無表情,像是千年的寒冰,眉宇間透着痛苦和疲憊。

他靜靜地看着我,嗤笑一聲:“果然是只不聽話的狗,臟死了。”

他的表情變了,從一種我看不懂的、複雜的情緒,變成了我更加不熟悉的、顯而易見的排斥……和薄怒。

我疑惑着,也思考着,但依然像往常一樣,沉默着。

他頓了一下,再次看一我一眼,然後移開了目光:“滾吧……我不想再在這裏看見你。”

什麼?他在……說什麼。

我難以置信地看向他,只看到他燭光下的側影,線條流暢,透着溫暖的光,卻冰冷的難以靠近。

我以為,我至少可以留下來,至少……會繼續是他的寵物,至少可以看着他,被他看着。可是我忘了,我居然忘了,他是那樣狠毒的人,對自己,也對別人,他從來都不會在乎,他從來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能放棄。殺戮,和仇恨,是他唯一的信仰,那我呢?這麼久以來,我又算什麼呢?只是寵物嗎?可有可無的物件嗎?

“為什麼?”即使知道答案,或者他不會回答,我還是問了出來,只是想給自己痛快的一刀。

他的身體,似乎有了一瞬間的僵硬,但很快便恢復了。

他微笑着回過頭,挑着眉,帶着邪魅的笑,直直地望着我,舉起了自己的右手,一圈一圈地解開了那條纏在手腕上的青色髮帶。

我看着他的動作,渾身開始發冷,好像躲起來,躲在最黑暗的地方,不忍心去看那個狼狽的自己。

髮帶掉在了地上,他白皙的手腕上,滿是吮吸過後的吻痕,和情不自禁時的齒痕。

我不願意再看下去,也不想面對他臉上厭惡的神情,更不能想像,從此以後,我們之間會變成什麼樣……

突然間,我感覺到自己的手腕被一直冰冷的手緊抓着。

我猛地回頭,看到的是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和他臉上,那抹戲謔的笑,明媚的,宛若春陽。

“青兒,這……是什麼?”

他悠悠地說著,眼睛盯着我小臂上的烏青色,帶着笑意,冷冷地說著。

我沒有說話,把頭扭向了一邊。

“青兒,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不是疑問,是確實的肯定,他就這樣冷笑着、嘲諷着,說出了我深藏在心底的秘密。

“我的血好喝嗎?”

他用右手捏着我的下巴,逼着我和他對視,那雙眼睛裏,夾雜着憤怒和憂慮的火光,刺痛了我的眼睛,也麻痹了我的心。

“那……要不要再來點兒。”

不顧我驚怒的眼神,他強硬地推開了我,左手一劃,那隻佈滿吻痕的手腕上,已經多了一道紅痕。

他白皙的皮膚上,鮮血蜿蜒而下,帶着刻骨的殘忍,和絕美的妖冶,匯聚在一起,凝成血滴,落在了地上。

“啪!”

我似乎聽到了它落地的聲音,像是打碎了的琉璃,有着流光溢彩的光芒,但更像是……我的心裏,碎了一塊的聲音。

他的每一個動作,在我眼中都放慢了無數倍,可能的壓抑的、絕望的、嘲弄的、悲哀的、決絕的表情,都一一在我腦海里呈現。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他的臉上什麼都沒有,只是平靜地看着,任這一切進行着,像是一個旁觀者。

他默默地回頭,看着我,勾起一抹笑容,臉色虛弱的慘白。

恍惚過後,我終於找回了理智,衝到了他身邊,急急地用手擦去了那蜿蜒的血跡,然後低下頭,憐惜地、溫柔地輕吻着。

他的動作有了片刻的停頓,但很快便恢復了慵懶。

他的左手,輕撫着我的頭,沿着髮絲遊走,最終停在了我的背上,一下一下地輕拍着。

難得的安靜,難得的溫柔,我不忍心打碎,這個期待已久的夢。

“呵~”

他的一聲輕笑,突兀地,打破了這樣的寧靜,我一面惋惜,一面也抑制不住地抬頭看他。

他的髮絲微亂,散亂地披在身後,在那抹驚艷的笑容之下,愈顯風華。

我獃獃地看着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卻還是忍不住想,自己究竟是第幾次看他看呆了呢……

他的手依舊冰冷,可是被他觸碰的地方,卻沒來由的熱。

那雙手,漸漸來到了我的面前,輕輕地撫摸着我的臉頰,有些癢,有些熱,而快樂的感覺,就這樣直直地滲進了心裏。

他靠的更近了,眼睛裏出現了我的影子;他微微笑着,像是冰雪消融過後,整個人都溫和了許多;他的唇,距離我的,只有一指的距離,近的可以看清楚他的每一根睫毛。

“傻瓜……哭什麼啊。”

我微微一愣,看着他的手上的,我的淚水,驚懼和羞赧在心裏發酵、沸騰,兩頰不受控制地變得通紅,我胡亂地用手擦着眼睛,逃難般地離開了他的臂彎,在大廳中央羞惱地站着,遲疑地不敢看他,心裏一閃而過的對那個懷抱的留戀,也被拋在了腦後。

我們就這樣僵持了很久,直到我徹底平靜下來,再次看向他的時候,他才笑着開口。

“解藥呢。”

我的腦海里一瞬間有些茫然,恍然大悟之後,又忍不住想抽自己,真是耽誤了正事。

我急忙走到床邊,拿出了藥瓶交給他。

意料之外地,他沒有接。

我疑惑地抬頭,看到了他冰冷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我的右手腕。

我的右手腕,早已變得一片漆黑,比之他的烏黑,顏色都要深。

我不動聲色地移動着右手,企圖把整隻手藏在袖子裏。

他冷冷地掃了我一眼,沒有說什麼,只是皺着眉頭,拿起了藥瓶,把解藥喝了下去。

我鬆了一口氣,貪婪地看着他輕蹙的眉頭,他明亮的眼睛,他挺翹的鼻子,他淡粉色的薄唇,他顫動的喉結,他隨身的……青衣,默默地,做着最後的告別。

還好,還好他沒有愛上我,還好他夠愛自己,這解藥,只能是他的,而我,也只能是他的,直到生命的盡頭,他不能不要我,不可能不要我,也沒有機會不要我了,我再也……不會聽到他決絕的話語,也再不會被他趕走,因為我們之間……只會定格在這一瞬間。

我微微起身,想要離他遠一點,想要走出這裏,不想他看到我毒發時狼狽的樣子。

猛然間,我感覺到一股大力拉着我的脖子向下,在我反應過來之前,我的唇……已經被他捕獲。

他的唇,涼涼的,軟軟的,觸感很舒服。

不過他似乎沒有什麼耐心,皺着眉,舌頭強硬地侵入我的嘴裏,瘋狂地翻攪着、吮吸着,讓人臉紅的“滋滋”水聲響起,昭示着這是一個怎樣激烈的吻……

在他靠近的瞬間,我就變得不是自己了,身體僵硬地動彈不得,大腦無法思考,而感覺卻異常敏銳。他的氣息,溫柔的、驕傲的、霸道的,都讓我沉迷,我整個人都是迷迷糊糊的,像是漂浮在雲里,又像是在做夢,一切都那樣的不真實。

他的舌頭靈活地在我的口中肆虐,不一會兒我的嘴就麻了,身體也漸漸開始變軟,這樣熱烈的吻,讓我幾乎無法呼吸。

耳鬢廝磨之際,不知名的溫熱液體,被他過渡到我口中,然後在輾轉纏綿之下,被我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

這個過程太快,我還沒來得及感受那液體的味道,便被他的舌頭驚擾的吞咽不止,而一切的一切,也註定了無法挽回……

他離開我的唇,沒有猶豫,分離,說起來也就是一瞬間的事兒。

他抬起右手,用袖子擦拭薄唇,或許是因為感染了我的體溫,變得紅潤了些。

他看着呆愣的我,微微挑眉,眼睛裏滿是嘲諷。

他的嘴角微揚,又是那個我熟悉的,冰冷的笑容。

似乎……剛剛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覺,似乎今天的他只是我的錯覺,夢醒了,睜開眼睛,他還是那個來自天上的人,高傲的、邪魅的、陰狠的男人,偶爾的溫柔,是誘惑的陷阱,而陷落的……永遠是那個最先相信的人。

他手腕上的血,早已止住,胸前的布條,也早已被鮮血浸透。

他悠然地拿起竹榻上的青色髮帶,不急不緩地收攏自己的長發,在腦後隨意地綁着。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額上用力一點,早已被眼前的一切徹底打擊到的我,便順勢倒在了地上。

他用右手抓着單衣的一角,輕輕一扯,便從身上褪去了,遠遠地甩在了我的身上,袖口處,是他擦拭之後的濕痕。

我的心,似乎也隨着身體一起,無力地甩在了地上,再也無法拾起。

好冷,真的好冷,從心底慢慢的冷,我抱着自己蜷縮在一起,緊緊抓着那件單衣,緊緊地……貼着地面,想要尋求一絲溫暖。

他低頭看着我,像是高高在上地俯視着下賤的臣民。

“青兒,你有資格嗎?”

我失神地抬起頭看着他,眼裏一片茫然,似乎不太明白他說的話,又似乎……已經結束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頓了頓,好像有些煩躁,憤然轉頭,不願再看我,只有那聲不帶絲毫感情的低吼,在夜風中飄蕩着。

“滾!”

夜微涼,竹林唱晚,今宵醉流光。

我大概,是醉了吧。總覺得眼前的景物在左右搖晃,月亮的光,也朦朦朧朧,時明時滅,身體像是被掏空了,沒有一絲力氣,卻又不得不前行,不得不離開。只是不願意再想那個人,也不願意再留在這裏,不願意……在清醒之後再沉入夢境。

有人說,當你不知道自己是睡着還是醒着的時候,那你多半是醉了。

我現在,不想再夢,也掙扎着無法清醒,所以才會傻傻地,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那我,該是醉了吧。可我……沒有喝酒啊。

也許,醉人的不一定是酒吧,就像這習習晚風,就像……那個竹屋裏的人,誘人陷落,醉人心弦,傷人肺腑,是不是……我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玩物,一個用來擺弄感情的玩物。

,好一個,果真夠毒,果真……是好酒啊。

不是我,從來就不是我,是他,也只能是他,我怎麼會以為那將是屬於我的,即使是一個名字,我也要不起,他的一切,我玩不起,也要不起。

為什麼不放我走……哦,我忘了,原來是我自己啊,卑微地乞求着留下來,用整個生命的代價,來換一個虛偽的人的憐憫,和那個人的虛假的溫柔。

如果,只是如果,那一天,我沒有遇見他,也沒有愛上他,那麼,這離別時的痛苦,會不會少一點兒呢?又如果,我也可以在他面前在他面前,淡然而高傲,而不是一而再的溫順和乞求,那麼,這離別之前的鬧劇,我是不是可以演的少一點真心,像他一樣,演的投入,逃得徹底。

夜已深,竹林深處,月光照不到的角落裏,我一個人躲在哪裏,舔舐着渾身的傷口。

夜風起,輕撫過我的衣袖,微掀起一角,露出了手腕,和一截小臂,光滑的,白皙的,除了他緊抓我時留下的淤青,再無其他傷痕。

一瞬間,我所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獃獃地看着自己手臂,似乎不敢相信,我的毒……就這樣解了,所以我,連為他而死的資格都沒有了。

不對,解藥只有一瓶,也只夠解一個人的毒,如果痊癒的那個人是我,那麼他……

猛然間,我想到了那個吻,那個激烈的吻,和最後湧進我口中的液體,帶着他的味道,帶着他的溫度,卻有着淡淡的涼意。

我的身體,有了瞬間的僵硬,渾身的骨頭和肌肉都在噼里啪啦作響,像是被天上的驚雷劈到了,沾染了滿身的憤怒和暴戾,幾乎下一刻就要爆發。

氣憤之餘,我的心裏湧上了深深的絕望,和濃重的悲哀,我連……救你的資格都沒有嗎,我究竟……是你的什麼人。

我不知道,這樣的施捨算什麼,我越來越不懂他,也越來越不能理解,他是怎樣看待我的。

謎一樣的男人,玲瓏般的心,自私而狡猾,冷漠而妖冶,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的他,又或者,這些都是他,而我從來都沒有真正地了解他。

他,該是不屑說謊的吧,也討厭解釋,所以,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說出口的話,我都需要自己去尋找理由。曾經的我,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遊戲,觀察他、了解他、靠近他,就像一幅驚世的畫,你珍視着它,也迫不及待地想要打開它,欣賞那驚世之美,而你親手一點點展開那副畫的過程,將是一個痛並快樂的過程,奇妙的……讓人沉醉。

這是第一次,我不再尋找他的理由,不再需要他的解釋,只是輕易地選擇了自己的心意,狼狽地轉身就走。其實,我不該這樣的,不該錯過太多的細節,不該忽略他顫抖的雙手,和愈漸慘白的臉色,還有那隻長久地隱藏在衣袖之下的、或許早已漆黑如墨的右手。

它是那樣一個固執的人,我怎麼可以期待他的解釋,又如何忍心丟他一個人,在空無一人的竹屋裏,悄然死去。

不,我不允許,既然我沒有救他的資格,那他,也完全沒有為我而死的立場。

我憤然轉身,雙拳緊握,向著遠方,那竹屋中溫暖的燈光,飛奔而去……

竹屋裏,空蕩蕩的,沒有人,也沒有聲音,只有我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和沉重的呼吸聲。

沒有他躺在竹榻上,震驚地看着我的身影,只有那佔據了大片地面的,紫黑色的血跡。

火,熊熊大火,從我的心底燒起,燃盡了灰暗的心臟,燒光了沒有他的記憶,只剩下靈魂,孤零零地飄蕩在高空中,俯視着地上的人,那個渺小的、自以為是的、哭的像個孩子的人。

似乎有什麼東西,從身體裏徹底抽離了,我再也沒有勇氣,站起身,走入他的世界,呼吸他曾呼吸的空氣,觸碰他曾觸碰過的一切。

是的,我是個懦弱的人,躲在自己的殼裏,用悲傷和絕望包裹起來,遠遠地喜歡着一個人,不敢靠近,不敢期待,似乎已經默認了那個離別的結局。

我連……摘下他面具的勇氣都沒有,連和他一起承擔的能力都沒有,除了狼狽的乞求,和以死相逼的挽留,我又為他做過什麼。

我居然天真的以為,他真的會拋下我,會放任我自生自滅,會心安理得的代替我活着,而自己卻暗自開心着,能夠為他而死,能夠……死在被他趕走之前。

他說得對,我憑什麼,那些自以為是的為他好,那些信誓旦旦地愛他,又何嘗不是在逼他,逼他選自己,或是選我。還會有誰,會想我這樣,用自己的絕望,逼着自己愛的人,去死。

他的高傲,他的溫柔,他的一切,他交給我的一切,饋贈也好,施捨也罷,都值得我珍惜。那麼多,那麼多的時間,那麼多的回憶,那麼多刻在心底的點點滴滴,只因他的不愛,就被我全部摧毀。像是一個暴怒的松鼠,丟了一顆自己最愛的松果,便毀了整片松林,真是……傻瓜。

淚水劃過臉頰,沒有聲音,也沒有感覺,滴在了血泊里,融開一個透明的圈,很快又合攏。

我的腿,似有千斤重,沒有辦法移動半步。

我跪坐在地上,絕望地,四肢着地,爬過了那片血海,惡臭夾雜着血腥味,劇毒一般,直入肺腑,也在我的心裏,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他的竹榻,他的青衫,他的氣息。

我蜷縮在竹榻上,抱緊了他早已丟棄的滿是血跡的青衣,貪婪地嗅着他的味道,想要緊緊抓住他最後的痕迹,然後深深地刻進腦海里,再也不要忘記。

恍惚間,我似乎看到了,青衫之上,那蜿蜒扭曲的,血色的字跡。

我匆忙地鋪開它,上面只寫着:青兒,保重,後會無期。

原來,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

他知道我會回來,也知道我會找他,知道這一次,我一定會不惜一切地救他。所以他走了,除了這八個字,什麼都沒有留下。

他還是那麼聰明,那麼狡猾。

他說過,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就找回他的玉笛,在竹屋旁邊立一個衣冠冢,墓碑上,就寫我的名字。

我當時吃驚地看着他,眼中有不加掩飾地惶恐和疑惑。

而他只是悠然地笑着,抽出了玉笛,輕輕地撫慰着,眼中的溫柔,顯而易見。

我曾以為,那玉笛的主人,是他的心上人。直到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那個符文,就在玉笛的一端。

我認識那符文,是一種鎖魂符,據說能夠將人的一部分魂魄鎖入器物之中,兩者相輔相成,默契配合之下,可以最大限度地發揮器物的殺傷力,或者其他潛力。

他,大概是喜歡吹笛子的吧,尤愛玉笛。

當玉笛破碎的時候,他該有多痛呢?魂魄飛散,身心俱疲,我又有什麼立場來挽留他,留他在這裏,受盡苦痛,歷愛恨嗔痴,傷的體無完膚,而後孤獨地,在他守了一生的竹屋中離去。

凡塵……終究是留不住謫仙的。

他本不該遇見我,不該留下我,不該……為我再歷生死之劫。

愛與不愛,現在看來,似乎從來都不重要,只是兩個人的苦痛,各自嘗着,各自恨着,各自傷害着。

是不是沒有了彼此,對方都會過的更好呢?

也許吧,遇見了,愛上了,愛或被愛的人,誰都逃不開。

他說後會無期,大概真的不會再見了吧,飛鳥愛上魚,大海戀上藍天,終究是悲劇,惺惺相惜的曖昧,兩情相悅的欣喜,都將碎裂在天崩地裂的瞬間,誰也救不了誰,誰都幫不了誰。

玉笛,那隻翠綠色的玉笛,它的碎片,一直……都握在我的手中啊。

月亮淡了,星辰暗了,夢醒了,霧散了,天……亮了。

這一夜,漫長的像是一輩子。

生死一瞬,愛恨之間,一朝嘗盡,再無悲歡。

我站在竹屋旁,看着他的衣冠冢,和墓碑上飄揚的青色髮帶,久久無法言語。

我終究,沒有寫上自己的名字,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而我們都是,自私陰狠的毒蛇,香醇誘人的美酒。

他的玉笛,變成玉質的碎片,一一縫在了我的青衫上,他的青衣上,在陽光下,閃耀着七彩的光芒。

我的長發,隨意地披散在腰間,青色的外衫,緊貼着身體,勾勒出一個妖嬈的輪廓。

翠色的玉片,在衣衫上隨風起舞,斷口的寒光,利刃般,割烈了飄搖而下的竹葉,在幾米開外,碎成了粉末。

血腥的氣息,伴着竹林中的清氣,飄散而來,陽光下,堅韌的寒光,在遠處時隱時現。

我彷彿聽到了利刃破空的風聲,和皮鞭打在肉體上的鈍痛聲,他隱忍而壓抑的驚呼,他痛苦心悸的怒吼……

結束,和告別,從來都不會太久,只是離別時的悲傷,總是會無孔不入地在身體裏肆虐,似乎連耳邊的風都在哭泣。

陌生的氣息,帶着殺氣,正漸行漸近。

那些融入骨血的愛和傷痛,和心裏的空白,似乎已經被仇恨填滿。暴戾和憤怒,大笑和瘋狂,像是劇毒,在身體裏橫衝直撞着,拚命地從絕望和悲傷中汲取力量,張開來自地獄深處的墨色翅膀,渴望着,鮮血的滋養。

最後一次,我抬起手,溫柔地撫摸着他的青色髮帶,那冷香猶在,那屬於他的紫黑色血跡……猶在。

我將髮帶纏繞在指尖,閉着雙眼,後退着,感受它一圈圈地從指間滑落,也帶走了我似是越來越深的眷戀。

終於,只差一步了,再一步,我便走遠了。

我的腳步頓了一下,再次深深地緊握他的髮帶,慢慢地睜開了雙眼,淺笑着,後退了一步。

青色的髮帶,在風中飄揚着,盤圈纏繞,在他的碑冢上和我遙遙相對。

我垂下了頭,不再猶豫,轉身離開。

我緊了緊身上的青衫,望向竹林深處時,眼中只有冰冷的寒氣,也期待着……這最後的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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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葉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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