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們生活在自己非常熟悉的家裏,甚至已經成了家長,卻未必知道這個家的來歷。
小家庭這樣,大家庭也是這樣。
我自己年輕時也曾經突然發現了小家庭的來歷,然後產生巨大的疑問,進而去探詢大家庭的秘密。
那時我二十歲,家庭突然被一場政治災難席捲,我天天幫父親抄寫他的“坦白材料”。掌權的極“左”派根據一個人含糊其詞的“揭發”,斷言我父親有“政治歷史問題”,卻又不知道要他“坦白”什麼,每天問的問題完全不着邊際,因此這個材料永遠也寫不完。
我在抄寫中充分了解了自家的歷史,包括各種細節,經常邊抄邊為長輩們緊張、悲哀、高興、羞愧。如果在正常情況下,世間子女是不可能知道長輩那麼多事情的。
我怕父親的回憶不準,又不斷地向祖母、母親、舅舅核實,他們的敘述使相關的資訊又增加了很多倍。我終於明白,這是一個辛勞、怯懦、善良的佛教徒家庭,從屋檐到牆腳,找不到一絲一毫有可能損及他人的印痕。
這一明白,反而造成了我更大的不明白。這樣一個家庭,為什麼遭此禍孽?原來以為是那幾個掌權者居心不良,但他們很快下台了,單位的負責人換了幾任,為什麼禍孽還在延續?更奇怪的是,周圍的同事、朋友都不難看出這是一個荒唐的冤案,已經造成一個人口眾多的家庭的無法生存,為什麼都不肯稍稍幫助一下?這種幫助,當時對他們來說毫無風險。
我在冷漠表情的包圍中,懂得了魯迅當年解剖“國民性”的理由。而且我已經知道,“國民性”也就是一個國家民眾的集體潛意識,是一種深層文化。
我被這種深層文化刺痛了,但是,當時社會上又恰恰是在猛烈批判傳統文化。我又一次陷入了困惑:這是一種劣質文化在批判一種過時的優質文化,還是兩者都是劣質文化?
不管哪一種答案,都讓我非常悲觀。既然中華文化是如此不明不白,那麼,做一個中國人也就要一直不明不白下去了。
因此我覺得還是少沾文化的邊,一心只想終身從事體力勞動。我在農場時的勞動勁頭,很多老同事直到今天說起來還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