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眼前這些孩子,大多來自僻遠地區很小的少數民族。
“家中沒有牛羊,有一頂蒙古包,父母給別人家放羊……”孩子們在輕聲回答詢問。
他們在幾個大人的幫助下剛剛組成了一個合唱團,開口一唱就震驚四座。我剛剛聽完,便對孩子們結結巴巴地重複着一句話。這句話他們現在一定都聽不明白,明知他們聽不明白我還要重複,只因為此時此刻心中只有這句話。
我說的是:“你們正在做一件真正的大事。非常大的大事……”
什麼是我所說的“大事”?那就是在文化藝術界越來越陷於假、大、空的華麗套路時,用童聲提醒一小部分人,文化藝術的基座是什麼?極致是什麼?
由於毛病已經不輕,因此,這種提醒也就是救助。那一雙雙軟軟的小手,誰都想拉起它們做點什麼事,但一上手就發現,它們的力量更大,正要拉着大批成人拔離泥沼。
你看,現在我正抓着一雙小手。對,就是他,臉龐清瘦、頭髮凌亂的鄂溫克族男孩子,巴特爾道爾吉,剛才穿着一雙小馬靴走出隊列站定,緩慢的步子立即引起了全場肅靜。他輕輕地閉上眼睛,同時又輕輕地張開了嘴,一種悠長的聲調隨即綿延而出。
茫茫大地無聲無息,
心中的母親在祈禱上蒼。
她正為我向上蒼獻奶,
她正遙望着遠方的遠方。
我的母親,
她在遠方……
聲音一起,這個孩子立即失去了年齡。幾百年馬背上的思念和憂傷頃刻充溢屋宇,屋宇的四壁不見了,千里草原上最稚嫩和最蒼老的聲音都在共鳴。
在場的成年人都深受感動。我打聽了,這個孩子完全不識五線譜和簡譜,他只是在繁忙的父母嘴邊撿拾到一些歌聲罷了,竟然快速地連貫成自己最初的音樂生命。站在我身邊的國際著名鋼琴家劉詩昆先生輕聲告訴我,他的音準無懈可擊。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讓人吃驚的事情不斷在孩子們中間發生。兩個月前這裏路過一個蒙古國的歌手,看到孩子們在唱歌,便送給孩子們一份描寫森林裏各種禽鳥生態的複雜歌譜,但是,才教唱了兩遍就匆忙回國了。歌譜放在老師那裏,卻不知怎麼丟失了,大家沒法再學,深感可惜。沒想到站出來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巴爾虎蒙古族的阿木日其其格,她說自己在跟唱兩遍的時候已經能夠全部背唱,請老師拿出紙筆記錄。老師驚奇地記錄著,後來歌譜的原稿找到了,一作對比,居然一字不差,一音不差。
這又是怎麼回事?
不僅是唱歌,連舞蹈也是如此。這些剛剛集合在一起的孩子顯然沒有受過任何舞蹈訓練,但是,他們的動作卻展現出一種天然的韻律和節奏。有一個名叫娜日格樂的布里亞特蒙古族小女孩,才九歲,一舉手一投足都滲透着皇廷公主般的高貴和嫻靜,讓我們這些走遍世界各地的大人們都非常奇怪。她的風度與她的經歷基本沒有關係,那麼,她的風度就只能來自於她的經歷之前,或經歷之外。
……
這些例證,很可能被人說成是天才。我想換一個字:天籟。天才是個人奇迹,天籟是天生自然。天才並不常見,天籟則與人人有關。
今天中國文化藝術界失落很多東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天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