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霧霾中的人
下了車,出了站,就什麼也看不到了。
透過防毒面具,我發現自己被“雲海”包圍。它們是有層次的,上下起伏,活水一樣在流,帶着淡淡的焦黃色,有點像紅糖粉,混雜了水汽,氤氳裊裊。
“怎麼走?”我有點發矇,來之前我在網上查了很多攻略,為表現自己的可靠和能幹,下了決心絕對不問林姝這個本地人。
真正置身其中,方向感的迷失讓人覺得不安。
林姝竊笑:“怎麼樣?見識到了吧?”
我查看測量儀,污染指數達到1500峰值,指數破表,完全不是我們活在指數為200區域的外地佬可以理解的。
“現在有兩個選擇,公共單車或者地鐵。”林姝比畫道,“喏,往前就是公共單車站點。”
她帶我不緊不慢往前走,不時看一看腳下。我這才注意到地上原來有紅色引導線。
公共單車是一種四人腳踏車,前有霧燈。此時前座上已經有了兩個人,和我們同樣戴面具,沖我們擺手:“走嗎?我們去東門方向。”
·霧霾中的人·
林姝說:“不了。”
“以前我讀書的時候還沒有四人車,都是單人車。上面必須裝一個鹵素燈或者霧燈,這樣才能上路,身上還得穿反光馬甲,丑是丑,不過有用。”
林姝饒有興趣地說:“你肯定不知道,我們單車都有限速的。只能在10以下,不然就要被警察叔叔開罰單。超速的好多都是學生,大家天天埋怨交罰單。”
到達地鐵口我又回頭看了看身後。霧霾沉沉,沒有任何可能消散的跡象,它們在西城盤踞超過二十年,已然成了這裏的一部分。
地鐵上眾人都掀起防毒面具,如同執行任務返家的士兵,我感覺似乎重返人間。
西城人和我常見的人們不太一樣,面部白凈很多,看起來斯斯文文,大概是由於長期遮蔽皮膚很少日晒的緣故。
地鐵乘客都專心地看着手機,臉上透出一種奇異的寧靜。
不像在南江,人人都很急,急着上班,急着回家,急車太慢,急自己永遠跟不上物價,恨不得自己腳下有風火輪。
今年一月,我被老師安排去接一個新員工,據說是超級學霸,從很遠的城市過來。
她從機場出來,左顧右盼,我估摸是她,便走上去說:“林姝,我是李夏天。”
她轉過臉來,一副鬆了口氣的模樣。
我想,或許是個大小姐。
她皮膚白、細膩而且保養得很滋潤,眼睛明亮,渾身上下充斥着一種元氣滿滿的美麗。
打車到三環路時堵車,我決定下車轉BRT,全程她都看着窗外,似乎對陌生城市充滿好奇。
·月球往事·
“您坐這裏。”她突然站起來,猶如一個熱情的小學生攙扶一個老人家強行讓人坐下—明明我們已經坐在倒數第二排,不必這樣的。
我也只有站起來。
我和她肩並肩站着,拉着扶手,在沙丁魚罐頭一樣的車廂里左搖右晃。
後來我才知道,她所住的西城公交車早已被取消,地鐵也一度停運過,導致當地人不得不以單車代步。
驟然看到狹小空間裏這麼多人,她有點興奮。
西城削減了地鐵,只剩兩班,為減少交通壓力,城內東南西北四個區按照周期上班,東區最早,七點上班,南區遲半個小時,西區再遲半個小時,北面就是八點半上班。如此一來地鐵就不會很擠,可以將每天的人流分散開來。
下班也是如此。
我和她熟悉起來,是因為臨近下班她在看一本打印的小手冊—《南江市進城手冊》。
看得我嘴裏的咖啡都噴到了顯示屏上。
現在輪到我偷偷翻看《霧霾之都西城旅遊攻略》了。
西城,盆地城市,原本是遠近馳名的宜居城市,三十年前情況驟變,霧霾大規模侵襲。又過十年,大力治理卻沒有任何好轉,反而由於地勢和少風少雨讓霧霾堆疊越來越嚴重。一年年數值飆升,很快就成了大名鼎鼎的“霧霾之都”。
高達1500的污染指數,讓人覺得這應該是一處恐怖的無人區。
·霧霾中的人·
事實上西城確實逃走了很多居民,從原本八百萬人直降到現在的一百二十萬人,原本規劃成五環的城市就顯得很是空曠。
為了安全起見,這裏甚至變成了必須“簽證”(包括簽署個人安全條例、學習超高濃度霧霾中保護自己課程等)才能來的地方。
西城從宜居都市轉變為霧霾之都,卻沒想到辦理“簽證”來旅行的人倒是逐年增多,畢竟這裏有奇特的“風景”。
超大霧舞台。
要當小公主、小仙女的來這裏最有仙境感,還不是按時收費,你願意待多久就待多久,免費,隨便自拍,你高興就好。
想玩心跳的也可以在這裏狂奔,反正眼前看不到人,撞到人賠錢賠禮就是了。
更多的是各大小影視劇組過來取景,拍片。
危險的另一面是美麗。
只要你戴上防毒面具,做好措施,這裏確實別有一番風味。
外地人游西城,最重要就是戴好裝備,設置好求救一鍵快撥。
一旦在戶外感到窒息,或者頭昏無力就要立即撥通。西城人對於救援是身經百戰了……
“走啊,你杵着幹嗎?”林姝催促道。
我不情願地再次走入霧霾中。
牽着林姝的手,倒是有一種在曠野之中跋涉的感覺,周遭很難判斷有人沒有,霧霾隔絕了路人之間的視線,偶爾迎面走過,反而覺得是緣分。
戴防毒面具讓人互相說話不方便,所以街上靜悄悄的,令我這個外地人有些不自然,不過漸漸習慣之後,覺得這樣也不錯,少了在家鄉時心中那股焦躁感。
“那裏是我的高中。”林姝隔着手套用力拉了拉我手指,指向右邊。
·月球往事·
我抬起頭,一片白,嘴上讚歎:“很宏偉。”
她指給我看電子地圖,我們所在的地方旁邊就是西城第三中學。
“那邊,有一個體育館。”她指向左邊,“我們體育課都在那裏上的。”
我扭過頭去,依舊白蒙蒙的:“原來如此。”
“前面,還有十幾步就是我讀書時最喜歡的一個地方。”
她的話讓我來了興趣。公司里的林姝一針見血,乾淨利落,辦事效率極高,不知道少女時代的她喜歡的是什麼。
往前慢慢走了七八步,我終於看清楚。
那是掛着“Gatto”熒光牌子的一家漫畫屋,門口有好幾道防禦裝置,一道玻璃門、一層塑料布、一張防塵罩以及鼓風機製造的氣流玄關。
內部是一個個小隔間,漫畫就在旁邊一排排的書架上。
林姝拉下防毒面具,熟練地來到吧枱處:“老闆,十七號還在不在?”
老闆年紀五十歲上下,笑呵呵道:“林姝啊,回來啦?”
她給我介紹:“這是趙伯伯,我爸以前的老同事。這是李夏天,我男朋友。”
她喊得又脆又清晰,讓我不由自主挺起胸膛,油然生出一種要為她爭光的心情。
“看來我家那小子沒機會了。”趙伯伯嘖嘖兩聲。
我心裏一沉—原來是情敵家。
他走到後面的屋子裏,從裏頭抱出一隻胖美短毛貓,脖子上掛着17的號碼牌。
“十七號技師。”
林姝開開心心地抱在懷裏,十七號技師伸了個懶腰,用爪子撓了撓她的面具呼吸器。
·霧霾中的人·
少女的娛樂就是抱着貓坐在小隔間裏翻翻漫畫、聽聽音樂而已。
“西城規定,不能帶寵物上街,最早污染指數到1500的時候大家都很慌張,害怕引起連鎖反應。”林姝用手指捏着十七號技師的肉墊,對方很溫順地和她手貼手:“不過這裏的寵物會所很受歡迎。”
我突然想起,總不可能男生閑暇時也都玩貓狗吧?難不成西城男生都是宅男?
“不不,他們……大多喜歡玩畫。”林姝解釋。
霧畫在西城獨樹一幟。有一種噴霧劑,能夠在霧霾之中畫出色彩,其實就是對粉塵染色,看起來就像是在霧中製作的三維動態圖畫。
原本霧畫是被嚴禁的,類似於其他城市之中的塗鴉。
可隨着時間推移,霧畫變成了這裏霧霾衍生文化之一,也漸漸被認可。
林姝帶我到了一個有風的地方。
從地下冒出的氣流如同噴泉一樣將霧霾往上沖涌,讓這一帶能夠恢復少許可見度。
很多年輕人都手持一根魔法棒似的東西,一端接手臂上的小罐子,他們隨意噴塗,一幅幅奇特圖畫四散飛舞。
有一條大金魚朝我游來,我下意識低頭避開,回頭看去才發現它輕飄飄從我腦袋上方一米的位置揚起,化作一團磷光消失在霧中。
更多的是一團團不斷膨脹變大的文字:漢字、英文、日文、葡萄牙文、希伯來文,我只認得其中最近一團寫的是“TiAmo”,意大利語“我愛你”的意思。
有個男生畫出的是兩條蛇,一條赤紅,一條漆黑。他雙手在空中不斷拉伸,就像人偶師控制着絲線,那兩條蛇竟然朝着他的方向靈活遊動起來。
我揉了揉眼睛,卻只戳到護目鏡。
·月球往事·
林姝喊:“林英。”
畫蛇的男生扭頭:“姐姐?”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林姝有個弟弟。
“你又沒問過。”她如此回答,讓我無話可說。
林英和林姝太像,而且面容在男性之中也過於秀氣了一點,簡直是林姝的男裝版,讓我心裏有些怪怪的。
好在倆人脾氣上完全不同,林姝是非常容易親近人的性格,林英就比較冷淡,對我這個“未來姐夫”愛理不理。
我聽說很多弟弟都有戀姐癖,不是貶義,只是姐弟感情越是好,越是難以與人分享。
聽到他姐介紹,林英只是敷衍了一個“哦”。
這裏我就不樂意了,恨不得把自己從小學到現在所有的優秀班幹部、三好學生、朗誦比賽獎、獎學金、優秀員工獎全部貼在外套上給他瞧一瞧。
雖然不如他學霸姐姐,我也不算太差。
“你要和我姐結婚嗎?”他低聲問。
結……結婚?這個問題讓我有些懵。
“不然你來我家幹什麼?”林英奇怪地問道。
看着這張簡直和林姝同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臉,我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結婚……要怎麼結啊?我腦子裏一片空白。
他說:“你最好不要騙我姐。”
·霧霾中的人·
好些天琢磨《西城注意手冊》,竟然忘記了最關鍵的問題,林姝才是最重要的。
那天本是無意中提起,我想要帶林姝去海南曬太陽,在冬天南方總是要舒服一些。
“不行。”她拒絕道,“我要回家。”
當她告訴我她來自西城,我還以為她在開玩笑。
西城,常年1500霧霾集中地,進出都需要簽證的特殊地方,在很多人心目中,就等於我國的“切爾諾貝爾”,關於西城的猜測陰謀論層出不窮。
不然為什麼我們大多數地區污染指數200到500不等,那裏卻有1500之高,而且這個1500也只是現有條件下能夠探測數值的極限,據說真實的霧霾指數可能在2000以上。
原本以為那種地方的人就像北極的因紐特人一樣,應該和我一輩子沒有關聯。
沒想到竟然活生生出現在我眼前,還變成了我的女朋友。
這裏就不得不提一點,由於性格原因我不太喜歡追問,對方不講我也不會深挖,如果對方願意說,自然會講,不願意要麼是時候未到要麼是有某種苦衷。有朋友也說這只是我的懶惰和不夠細心而已……總之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我理所當然地耍帥說:“一起去啊。”
她很痛快地答應了,就像是當時很乾脆地同意當我女朋友一樣。
遇到一個果斷的女人有時也很無奈,我嘴上說說而已,她當真了,她當真我就得當真。
於是在假期臨近前我瘋狂學習西城民俗文化。
買專業抗霧霾全套裝備,辦理旅遊簽證,琢磨過去可能遇到的各種危險。
·月球往事·
做好最壞的打算,比如過去后水土不服、嘔吐、缺氧、中毒、高原反應……不,盆地反應。
男人,為了愛情得拼一點。
我獨獨沒想到,難題在於林姝的弟弟以及她媽媽的菜。
“多吃一點,夏天。”林媽媽笑着看着我吃。
林爸一副“看你表現”的神色。
林英冷漠。
林姝幫我說話:“你們嚇着別人了。”
我碗裏已經是巨無霸漢堡的疊羅漢造型,旁邊還有一大份牛排……吃完之後我感覺自己已經膨脹到可以飛起來,根本不能坐下,走路都在飄。
林姝幫忙洗碗,我帶上裝備說要出門走走,她叮囑我路上小心,遇到任何事都要報警。
摸索着走出小區,我靠右往前走,現在習慣性低頭看地面紅色指引線,就不會迷路。加上有電子設備導航,怎麼可能……回過神來我已經倒在地上,小腹劇痛,耳邊還有一陣輕微轟鳴,不知道是耳鳴還是撞到我的車子的引擎聲。
防毒面具也給磕碰得鬆動開來,口鼻里吸入一股乾燥粉塵,腦子裏一陣缺氧,我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慌亂之中,有個路人趕到給我整好面具,很利索地報了警,確定我無恙后才離開。
兩三分鐘后,一名腳踩輪滑的警官抵達,我詳細描述了這次交通事故。他也很快就將肇事者抓了回來。
一個騎自行車的十三歲本地少年。
他將自行車改裝了電動加速裝置,警察表示他的改造車已經接近一馬力,而且私自改裝自行車也是違規的,於是將他逮捕。
·霧霾中的人·
林姝過來把一瘸一拐的我扶回家裏。
丟臉到家。
“這種事概率還挺小的……”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十年前有一些,後來交通工具加強管制,一旦抓住罰款金額很高。”
我打了個哈哈:“看來我運氣還不錯。”
“運氣不錯,如果防毒面具被摘下超過三十秒鐘你就死了。”林英冷不防道。
“真的?”我有些慌。嘴裏始終感覺有一種刺刺鹹鹹的東西,漱口喝水都沒有緩解,喉嚨里也火辣辣地疼。
“當然是開玩笑的。”林英冷冷道,“膽子這麼小。”
自從得不到“結婚”的答覆,這個小弟對我保持敵意。
晚上我在林英房間住。不過他丟給我一個睡袋,禁止我上床……一天疲倦的我倒頭就睡,迷迷糊糊聽到外面似乎有警報聲,我起身推開門,發現林姝正在用一支激光筆照射玻璃,那面玻璃正閃爍着淡綠色熒光。
見我醒來,她指向那面被蒙了特殊塗層的玻璃:“今天是防火日,每家都需要點亮‘安全燈’,沒有點亮的房子會成為重點防控對象。”
我來了興趣:“那麼小偷不是也發現目標了嗎?”
她忍不住笑起來:“我們這裏的小偷……也不能說沒有,只是和外面城市的不一樣。”
我立刻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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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入室偷竊的爬牆是不成的,這能見度手都不知道抓的是什麼。進入小區撬門?有防盜系統也是很難的。
我對於西城小偷的生存狀況充滿憂慮:“那他們豈不是生活很艱難?”
“也不算吧。”林姝收起激光燈,和我一起靠牆坐在木地板上,低聲說:“我家以前被小偷光顧過一次,那個人就是用傳統手法爬上來的,好不容易打開窗戶,然後……”
西城小偷較少,生存空間太小且下手困難,倒不如去其他人口更密集有更多環境下手的地方。不過也有一些。
最早時霧霾屏蔽了視頻監控,導致西城一個月內出現好幾起當街搶劫案。不法分子搶劫了五個人,成功了兩個。
剩餘三人因為是年富力強的青壯年,當即大打出手,讓搶劫者慌張逃竄。霧霾也給偷盜造成了一個麻煩—戴面具,穿防風衣,有時候真難以分辨男女。
巡邏警力大大增強,對各地無業游民進行登記核查,讓大多數偷雞摸狗之輩從西城逃離,剩餘那部分則是“技術”過硬的高手。
據說他們行業里也有說法,真正的高手得在西城成功一次才能讓人服氣,類似於高級技術職稱認證。
總的來說,在西城行竊難度太高,回報難料,天然一個巨大的“毒氣室”,讓人望而卻步。
我被她“撓”得痒痒的:“然後呢?”
林姝眨了眨眼:“不告訴你。”
我將嘴靠過去,正要觸碰她花瓣一樣的嘴唇時眼睛不小心瞥到暗處一道犀利的眼神。
這小子怎麼在這兒!
林英堂而皇之走過來,拉起我,不容分說推進他屋裏,將門帶上,·霧霾中的人·
嘴上說:“很晚了,你該睡覺了,明天要早起。”
給他這麼一鬧,我完全沒有了和女友偷偷幽會的興緻,悶頭就睡。
第二天早五點我就被林姝拉起床。
“帶你去看好玩的。”她一臉興奮,“走走,快點。”
原本我很開心,卻發現林英居然又賴在我們倆旁邊,讓我一陣鬱悶。
你夠了。
大學生就好好上課去,不要打擾你姐姐的幸福。
我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語重心長地問:“林英啊,單身哪?”
林姝一笑:“你倒是猜錯了,我弟弟可受女孩子歡迎了。”
林英依舊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眼神里明明白白寫着“無知”
兩個字,讓我一陣憋屈。
“林英不上課嗎?”我隱晦提醒。
“林英特地請假過來陪我們玩,沒有他帶路,我們去那裏比較麻煩。”林姝神神秘秘道。
目的地排隊的人很多,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那麼多戴防毒面具的人排成長龍。大家就像一群敢死隊員,等待輪到自己去自殺式爆破敵方陣地。
在林英帶路下我們走入另一條通道,“礙事弟弟”刷了卡后眼神警告了我一秒,我裝作沒看到。
侍者引導我們進入了一個電梯內。
裏頭擺放了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電梯三面封閉,我有些懵,我可沒在攻略上看到電梯餐廳這種東西。
我有些不安地坐下,強裝鎮定地打聽道:“你們都是在電梯喝早茶嗎?”
林姝笑眯眯道:“這裏可不容易排到位子,今年才開始營業,網·月球往事·
上攻略可沒有。”
她很熟練地點餐,都是一些平常的早餐,煎蛋、牛奶、水果沙拉、麵包、油條。
我點了一顆滷蛋。
電梯門合上,緩緩上升。
大提琴悠揚的聲音在電梯之中環繞。
巴赫的無伴奏G大調是第一首前奏曲。
我真不該點滷蛋。
我還記得,帶林姝去遊樂園玩木馬時她眼睛裏的閃光,和她坐碰碰車時她笑得燦爛,動物園的懶散動物她看得不想走。
當時的我還以為學霸人生太過枯燥,大概連出門的時間都沒有。
現在才懂,西城的日常和外面城市截然不同。
霧蒙蒙的一片,遮住了很多美景,卻也讓大家的審美和格調有了一個奇特的提升,令人更容易在平凡之中尋找到一剎那的美好。
我們像乘坐在飛行器之中的太空人,推進,升空,周圍火箭推進器片片脫離。
原本全覆蓋的三面牆壁一片片往下收縮,周圍變得透明起來,牆壁、腳下地板都是玻璃製成,我們乘坐玻璃屋,沖入雲海。
儘管這雲並不是潔白無瑕,其中有焦糖黃色,也有烏雲一樣的淺灰,層次感在電梯上升之中不斷提升着。
穿破一團極為厚重的雲層,晨靄終於被陽光刺破。
雲海之上,耀眼的陽光之下,世界變得無比清晰。每片鱗片一·霧霾中的人·
樣互相依附的雲層,射在玻璃牆上的晨光,林姝英氣的眉毛,嘴唇上的牛奶,還有她讓人迷醉的清爽笑容,都是那麼清晰。
一群鳥兒在雲層之中穿梭。
我懷疑自己眼花,那可是污染指數高達1500的霧霾!它們不可能活下來!
事實上它們在裏頭飛翔,毫無畏懼。
我有些明白了。
就像是西城人,總有人會忍受不了離去,可也有眷戀這裏的,或者不得不留下的,他們改變自己,以適應這個危險的地方。
常年掛嘴邊的“我們正在毀掉地球”,不過是人類一廂情願的說法,真正毀滅的是我們最習慣的生活方式。
電梯叮的一聲,頂樓,320層到。
我朝周圍看去,發現還有很多和我們一樣坐在電梯裏吃早餐、看雲海日出的男男女女。脫下面具,他們的笑容清晰可見。
“這裏有一千米。”林姝用叉子叉起一顆葡萄:“九百八十五米,就是西城霧霾的高度,所以啊,只要比它高一點,就不會怕它了。”
真是了不起。
在這樣的地方吃早餐,壯烈又浪漫,勇敢也柔情。
我吃着滷蛋,只覺得自己變成了航天員。
到“電梯餐廳”當“航天員”可不容易,這裏採取會員制度,由於過於火爆,已經暫停會員申請。因為會員可以有VIP通道。林英搞來了一張VIP卡,所以才給了我這個外地土包子開眼界的機會。
“對了,你不是要問我小偷的事情嗎?”林姝用紙巾擦了擦嘴,“那次來我家,有個小偷,你知道他來我家的結果嗎?”
我當然說不知道。
她揮舞右拳說道:“被我爸一拳打暈了,我爸以前可是特種部隊的。”
·月球往事·
我不由地胯下一緊,感覺老丈人的正義鐵拳隨時可能落在我身上的脆弱部位……
晚飯後我特意找到了林英。
我是一定要搞清楚的,為什麼一開始就看我不順眼。
他的回答是:“你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特長的樣子,很普通。”
對啊,我就是個普通人。
“可我姐很厲害,編程厲害,學習強,懂日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你不覺得你自己高攀了嗎?”林英說話十分直接,讓我頭皮有些刺痛,“再說了,在同一個公司談戀愛是不允許的吧?你要怎麼解決?”
這個我倒是早想過。
“我辭職。”我回答說,“我會去另一個公司上班,這個不用擔心。”
他皺眉:“該不會是混不下去了吧?”
混蛋小子別瞧不起人。
我壓抑怒火:“普通人找一份普通工作很難嗎?”
“那倒也是,普通一點也不錯。”他很固執地重複“普通”這個詞。
最後我們達成協議。
他勉強接受我並且監督我的行為。
“我姐,花了很大的決心才到外面去生活的。”林英認真道,“你不懂,在西城這種地方生活習慣之後,外面正常的生活對我們而言反而比較奇怪。在西城,任何人有麻煩,周圍人都會幫助,因為我們必須互相幫助,不然很難生存。外面似乎更多人是恨不得切斷彼此的聯繫吧?”
·霧霾中的人·
看着他的臉,我就像是面對工作狀態的林姝。
我很難反駁。
的確,我在公共單車那裏有人招呼,被撞也有人立刻過來攙扶和查看情況,以我二十幾年的人生經驗看,陌生人之間的聯繫從未像西城人之間這麼緊密過。
我們隔着防毒面具和霧霾,看不清彼此是男是女,是心懷善意還是面露惡相,但西城人依舊願意伸手。
林姝突然在窗口邊喊:“信號燈,前方有人家着火了。你們戴上面具,快。”
林英急匆匆過去,從包里摸出一個什麼東西。
我戴上面具趕過去時發現窗戶竟然被打開了,屋內的高功率空氣凈化機警報響個不停。
林姝姐弟都戴着面具,手持激光燈。
外面黑漆漆的夜色之中,霧霾上被一支支激光燈接力點出一條筆直的虹橋,從遠處一直指向火災事發地。
雖然看不清周圍居民的樣子,我也能夠明白,大家都在做着同樣的一件事,在厚厚霧霾之中塗亮馳援過去的路。
林英摸出他的“魔法棒”,噴出一個巨大的三維熒光箭頭,指向事發地點。用噴氣裝置輕輕一噴,記號慢悠悠懸浮在空中,猶如擺動尾巴的魚兒,身體慢慢渙散開。
地面警笛長鳴,伴隨火警警報聲,我終於第一次在這座城市聽到了汽車急促的呼嘯聲。
從下面升騰起同樣一道打在霧氣之中的熒光文字。
“謝謝,請大家不要趁機玩激光燈,我們能看到和定位。—110”
我突然很想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