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呼吸
這是周末的地鐵2號線，由於是周末，人並不多。
一對穿情侶衫的年輕男女坐在孟拙對面，整節車廂就他們三人。
女方拎着一款銀色嶄新手機說：“這款都不好看，你買給我是什麼意思？”
男方說：“你這就不懂了。這可以彎曲摺疊呀，不覺得炫酷嗎？”
“難看。”
“別啊。那咱們就多坐兩站，到會展中心找你喜歡的款吧？”
女方這才點點頭。
孟拙忍不住出言提醒：“會展中心今天臨時閉館。”
男人看向他：“朋友你是會展中心的人嗎？”
孟拙搖搖頭，這都是自己查路線圖時手機自動顯示的，是智能系統後台經過了微博、微信等信息平台驗證校準得出的結果。
“朋友，你的手機夠炫酷！能給我看看嗎？”
男人一眼看中了孟拙手中的BM-1，這一款機子沒有走市面上越薄越大的主流，曲面機身一手可握，無按鈕，渾身黑色，採用的是不反光的材質。最關鍵的是，上頭沒有任何品牌標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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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方眼睜睜看着男人為了一款手機坐到了對面陌生人旁邊，氣得雙手抱胸，看向一邊。
孟拙實在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只好給了對方。
男人接到手中把玩，臉上全是迷醉，突然他大罵一聲，把手機丟回孟拙懷裏。
“這玩意在膨脹，要爆炸了，爆炸了！”
對面女友這時候緊張地一把拉住男人。
孟拙趕緊做了個雙手下壓手勢：“不不不，這是它的一個特性—它可以呼吸。”
聽到這句話男人臉上寫滿了震驚，女友也獃獃說不出話來。兩人互相一對視，又看了看鎮定自若的孟拙—這是一個短髮男人，襯衣牛仔褲，跑步鞋，旁邊位置放了一個裝滿東西的環保紙袋，看起來和城市裏其他周末採購東西而歸的年輕人沒有什麼兩樣。
他到底是不是瘋子？
“這款手機市面上暫時還沒有，”孟拙只好繼續解釋，“算是一款概念產品吧。它具有類似人類的呼吸功能，你仔細看它可以發現有一種顏色的光暈，不同色代表它不同的情緒……”
男人被驚得口乾舌燥，結結巴巴地說：“朋友，你不會是想要騙我買這手機吧？”
孟拙一笑：“非賣品。你可以上網查一查，BR-1，聞捷科技的內測產品。”
僅僅幾秒鐘驗證后，男人已經被網絡上的信息給折服，喃喃說著“太牛了太牛了”。他是個數碼產品愛好者，不停請求孟拙給路子，看能不能弄到一台。
孟拙無奈搖頭，現在就連自己手中這台也岌岌可危，別說庫存了。
男人女友終於提了個問題：“呼吸、情緒什麼的有什麼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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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孟拙回答，男人就開始反駁：“你看看你喜歡的鑽石有什麼用呢，除了割玻璃？還不是死貴。這是藝術品啊，藝術品！你們這些人老是被市面上那些貨欺騙，這種創意和工業工藝甩他們一條街！”
接着小兩口就吵了起來。
孟拙走出車門前很想說，呼吸不過是第一步而已。沒有使用過的人是無法相信這款產品的奇妙的，它根據用戶習慣會主動體貼地制定各種方案，小到搶優惠劵，大到幫你約會。
呼吸，不過是開始。
還有不少人習慣性地過一陣兒就到外面透透氣，狹窄室內空間會讓人心情慢慢低落。呼吸新鮮空氣，人們已經罕有提及。屋外並不更好，沒有空氣過濾器，外頭的空氣讓孟拙鼻子有些酸癢，一連打了好些噴嚏。
還是家裏好。這麼想着，孟拙環抱一大袋生活用品走在回家路上。
他腳步很快，眼睛左右張望，偶爾餘光瞥向身後。
是錯覺嗎？
孟拙發現今天出門自己被人盯上了。出小區門時身後出現了一個穿夾克的短髮年輕男子，換水電卡時他在對面打電話，等到自己在超市買薯片時他又出現在隔壁生鮮區。
他明白，這是某些人失去了耐性。
三個月前孟拙刷爆了信用卡，於是找到一家小額貸款公司借了一筆錢。一部分用來交房租，再給母親寄去了一部分，剩下的還了一些瑣碎賬單。簽訂的合同上寫的是承諾一個月後償還，如今三個·月球往事·
月過去，單位財務部門依舊發不出薪水來，讓他極為煩躁。
很多人說，二十幾歲可以窮得理所當然。這句話很美，可當面對那些冰冷數字時只會讓人沮喪。
他摸出最為自豪的手機。
這是一款並未完全公開的產品，4寸，油黑色，表面有個凸起的弧度，摸起來就像一塊薄薄的冰涼玉石。此時，手機凸起的肚子慢慢癟了下去，仔細聽還能夠聽到細若遊絲的呼吸聲。這就是聞捷科技公司的最新產品，能夠呼吸的手機BreathMoblie-1，簡稱BM-1。
自家孩子在富裕家庭健康成長，貧窮的親生父親遠遠看着都會覺得很幸福。孟拙比任何人都能夠體會這種複雜心情。
走到小區門口時，一條薩摩耶湊到孟拙身邊繞圈子，伸出舌頭仰起頭，一臉請求撫摸的樣子。孟拙蹲下來，給它摸摸頭，趁機用餘光通過小區大門給車輛用的凸面反光鏡看那男子是否還在。果不出所料，對方對小區有些忌憚，猶豫了兩秒鐘就轉頭離去。
孟拙正鬆了一口氣，突然感覺掌心一沉。低頭一看，原來薩摩耶一口咬住了BM-1手機不鬆口。好在狗主人及時出現，用力拍了拍薩摩耶腦門，狗狗被罵了一頓。孟拙看了看，擦了擦狗狗口水，擺擺手說沒事，手機沒事。
進電梯時薩摩耶還在一步三回頭，似乎不懂那個玩具為什麼咬不得，讓孟拙心中好笑。
孟拙家住四樓，一般情況下他都是爬樓梯，這樣對運動量極少的自己來說也算是一種鍛煉補償。這次他呼哧呼哧到了家打開門，地上有一個小紙包。
翻開一看，裏面有三樣東西，一張印有電話號碼的名片，一張自己在公司工作的照片，還有一份打印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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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告孟拙先生，請務必記得本周內按時償還債務，否則鄙公司不得不採取非常規手段。
孟拙人一軟，差點站不穩。
他快步拉開冰箱，翻出一罐冰水喝了一大口，然後坐下來又看了一遍通知。毫無疑問，這是討債公司的做法。他聽同事講過，給你一張照片告訴你，你的行蹤盡在他們掌握之中，再給你一個期限，如果你依舊沒有動作，那麼他們就會找到你的單位甚至父母那裏……打印紙上沒有一個威嚇的重詞，卻讓孟拙心中無比沉重。
家裏父母還以為自己過得很好，如果有一天他們回家發現討債人找上門，一直以來自己的良好印象都將破碎，那無法想像。或者他們去公司，領導知道后絕對不會讓自己這樣的人留下—又多了一個辭退的理由。
孟拙越想腦子越亂，舉起抱枕對沙發一通亂砸。
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讓他生生停下動作，渾身沒來由地冒起雞皮疙瘩。
見裏頭沒有動靜，拜訪者依舊不依不饒，一下下敲打，不肯死心。
孟拙踮着腳走到貓眼位置，看到外頭那張臉時，呼地鬆了一口氣。
是四喜。
“周末你不在家在哪兒？”
四喜熟練地脫鞋坐在沙發上，他眼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茶几上的通知單。孟拙趕緊將其收攏塞進下頭抽屜，四喜倒是沒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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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給你打電話你怎麼老不接？”
孟拙在冰箱裏翻了半天，給他拿了瓶橙汁：“大概是運營商信號覆蓋不好吧，你知道的，小區無線熱點多了被投訴輻射高，少了信號又不行。”
“這倒是，”四喜眼睛一轉投向桌上的BM-1，又朝好友眨了眨眼，“不過老兄你網絡上也不回我是什麼情況？”
這個孟拙就不好回答了。
“我知道，你還是怪我吧。孟拙啊，這事我不做其他人也會做的。”
四喜無奈地看了他一眼。
他們說的是四喜寫了篇評測批評聞捷科技BM-1的事。四喜是一個文字獵人，顧名思義，他為僱主們寫他們要求的文章，包括批評、讚揚以及文案廣告。當時有一個匿名公司給四喜發了個活兒，寫一篇關於聞捷公司最新BM-1概念手機的評測，賞金是平日的兩倍。並且對方提供各種資料和數據，自己需要的就是整合以及引導閱讀者的情緒。
四喜寫了。
他本也知道呼吸手機是好哥們兒的一個創意，可商業戰向來殘忍，左右都是一刀，倒不如自己來動手。讓那些水平低下的文字獵人來寫反而對聞捷科技和僱主都是抹黑。
他在裏頭提出了幾點：首先，聞捷科技一再申明，這是一款真正可以呼吸的手機，使用者可以體會到真實智能的魅力。這一點在很多國家法律中就涉及欺詐，手機說到底都是工具，並非智能人—這個研發都還沒有結果。
第二點，聞捷科技利用了拖延戰術，拖延上市時間，一方面早在一年前就預售，可是不斷以各種理由延期。雖然噱頭夠大，不少死忠都保持耐心，可從這一點來說幾乎就觸犯了最新的商業規定—飢餓營銷被禁止了，這卻是一個變種。等待技術成熟，以及各方面·呼吸·
材料價格降低，他們卻從預售所得經費里得到了經濟續航。
最後一點，四喜羅列了僱主提供的數據，無論從聞捷科技採購的材料還是晶片上來看，它們都不具備“呼吸”能力。甚至還有不知真假的聞捷科技前員工爆料，這個BM-1研發他從來沒有看到過。
由於聞捷科技這事比較敏感，四喜前後推敲了很久，才將這篇文章交付。沒想到僱主大力推動下，變成了對於聞捷的一個圍攻號角，讓聞捷科技極為狼狽。從文字獵人身份來講四喜打出了招牌之戰，可……孟拙很久沒有理他。
四喜知道，老友一定是以為自己用他給自己說過的那些信息做了文章。
四喜忍不住說：“孟拙，你怪我好了。不過我們要專業一點啊，工作和私人問題必須分開。”
孟拙搖搖頭。
“我沒有怪你，只是有點可惜。如果能讓更多人使用就好了，外人永遠不會知道它的好。”
BM-1是在自己手中誕生的，有多好自己最清楚不過。然而，它現在的本領已經遠遠超出了自己最初的設想。
那時候自己才畢業上班沒多久，單位還沒有現在這麼慘淡，未來看起來充滿了無數可能。孟拙一直不是什麼口才出眾的男生，他把所有的表達慾望都融入了自己的各種奇思妙想里，這些曾幫助他拿到了學校的好些獎學金。
每天他在地鐵上、站台邊、快餐店看到最多的就是各類手機廣告。
不過大多數廣告都是那模式，要麼請來靚麗模特吸人眼球，不然就是將各種數據寫得密密麻麻，以此表現自己的卓爾不群。
孟拙厭倦這些流水線的東西，他就在快餐店裏畫出了·月球往事·
Moblie的雛形。
BM是一款可以和其他任何動物一樣呼吸的手機，不同顏色的燈閃爍代表它不同的情緒。紅色是憤怒，這時候使用手機信噪會較大，不過信號捕捉能力最強；黃色是尋常狀態，在這個時段它工作最認真，最不容易出錯；綠色是開心，在綠色狀況下它最有幹勁，能夠超頻20%工作，後台可以運行比平日更多的數據處理，不過來得快去得也快；最後是藍色，這代表憂鬱，憂鬱的BM須有人陪伴，如果這時候能夠安撫住，它可以迅速變成綠色狀態，一旦失敗就會切換成紅色“誰也別他媽碰我”的狂躁樣子。
好友四喜看了他的草圖，驚訝之餘笑他：“你這是按照女朋友的樣子設計的嗎？基本上都脫離了手機原有亮點了。不過，我會願意買。”
四喜說得一點也不錯。孟拙在扒拉草圖時，旁邊正是聞捷公司的廣告板，上頭的捲髮女郎嘴唇微張，為手中的新款手機而驚喜。
那個女郎，讓孟拙想起學姐。
他還記得對方總是很照顧自己，彷彿什麼事都難不倒她。不過如果一個女人這樣對你，那麼她是沒有太把你當一個成年男性看的。
思念着曾經的暗戀對象，他畫出BM后自己都吃了一驚。
它是畢業后孟拙最喜歡的一份設計，這不僅僅是一款手機而已。
從一個念頭到一個設計，再到一件現實的投射物，每一步之間有時候就如隔着銀河。
無數天才設計倒在了最後一步。孟拙是個理性的理科男生，他知道自己和學姐不可能，所以沒有爭取；他也知道BM-1不太可能成·呼吸·
真，只想將它變作自己的一個美夢。
沒想到，機會出現得讓人猝不及防。
國內手機巨頭之一的聞捷科技舉辦了一個叫“我有一個夢想”
的活動。不過這並不是什麼才藝表演，而是請各位手機愛好者將自己的設想提交，不論多麼不靠譜都行，他們通過層層篩選投票選定一個設計，不惜斥巨資，實現設計者從一個念頭到成品的想法。
雖然知道這不過是聞捷科技的一個宣傳自我的方式—情懷什麼的，孟拙還是心動了，有些忐忑地將自己的東西發了過去。
這次徵集說得很清楚，三無，沒有獎勵，沒有署名和歸屬權，沒有研發時限保證。初步預計是三年內完成，第一件成品會無償交到設計者手中。
在單位吃漢堡加班時，孟拙偷偷看了看投票網頁，整個人跳了起來。自己的支持率高達50%，遙遙領先於其他產品。
下面不乏很多業內人士點評，列舉幾個如下。
——呼吸是每個動物的基本功能，代表最本質的生命新陳代謝。比起追求更方便更貼身的移動終端，手機的定位得到了新的突破。情緒的特色元素融合呼吸的因子，這是將手機看作一個真正“24小時在線的朋友”，大膽而新奇。
——從如今社會狀況來看，后電子時代電子產品已經變成了人體的延伸，然而這樣的弊病也明顯，人機交互進一步增強，與之對比，人與人交往，特別是線下交流能力下降嚴重。將這樣一個隨時需要照顧的“擬人化朋友”帶在身邊，也許有助於單身主義的減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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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的各種讚美讓孟拙極為受用，全身毛孔通透。他突然想起項目老師對他說的話，你們專心搞產品本身就是了，至於東西的好處，有人會幫你找出來的。
會呼吸的手機，BM-1眾望所歸地拿到了這個名額。
在三年研發之後，孟拙拿到了BM-1的機體。聞捷科技和他簽署了保密協議，讓他不得拆卸泄露相關工業秘密，因此可能造成的賠償金額高得驚人。最後孟拙被告知，BM-1這第一批除了聞捷科技老總、設計總工程師外，就他一個拿到。
那時候他和聞捷都意氣風發，吸引各路眼球，根本沒有料到會遭到包括四喜在內的手機業同仁的強力狙擊。
四喜走到門口時，終究還是沒忍住說出口：“孟拙，把你的賣了吧，無論是聞捷還是外面的公司都爭相要。你簽署合同中並沒有不得轉讓這一條款。很多公司都想要拿了研究一番，或者交回聞捷，他們宣佈回收后大概就你一個人仍不願意鬆手了。”
孟拙回頭看了看茶几上散發出的黃色淡淡光暈、機身起伏的BM-1。
他捏緊了拳頭。
周一公司里的人最整齊。孟拙一進門就發現大家眼神不對，都有意無意地看向自己，若有所指。
他才放下包桌上固定電話就響了，那頭老闆讓自己去一趟會議室。
孟拙在會議室看到了一個熟人，那個跟蹤自己的青年。除他之外還有一個短髮女性，雙手交錯在桌上，那股沉穩氣態和得體妝容·呼吸·
一看就不是自己這類普通員工。老闆說了兩句客套話后離開，讓自己好好配合聞捷科技的夥伴們。
短髮女性從座位上站起來自我介紹：“我是聞捷科技研發部總監周婧，這是我的助理小楊。”
小楊有些尷尬地笑笑。
“孟拙先生，我就開門見山說了。此次我代表聞捷公司請你將手中的BM-1交給我們回廠，具體理由因為涉及保密我無法透露。不過請放心，補償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小楊終於說了第一句話，他語速很快：“甚至我們可以提供給你一個在聞捷工作的機會。作為合作單位，你們公司的情況我們很清楚，已經瀕臨……”
周婧吃准了他一般，慢條斯理地從公文包里摸出一份文件，輕輕放在孟拙面前。上頭的數字的確讓孟拙不爭氣地跳了跳眼皮。
看到他還是猶豫，周婧又透露了一個消息：“孟拙先生，這次回廠不過是研發部要求。修正後的版本還是會免費到你手中的，我知道你就是BM-1的原設計者。老實說，我也很喜歡這一款有趣的終端……”
女性的聲音柔柔的，讓孟拙有些精神恍惚。
當他回過神來，自己已經握住筆正準備簽字了。他慌忙將文件一推，退後了兩步。
周婧皺眉：“為什麼不願意，有什麼原因嗎？我們願意幫你解決。”
孟拙深吸一口氣：“我想問一問，到底BM-1出了什麼問題？”
周婧和小楊都面無表情。
“這是公司機密，抱歉。”
孟拙停了片刻搖頭說：“對不起，我不賣。”
周婧走之前在他耳邊輕輕說：“你會後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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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的女人都喜歡騙人。孟拙對這句話深有體會，學姐說自己有問題都可以打她電話，現在卻一直關機。
倒不是孟拙一根筋，現在的BM-1對於他來說不僅僅是一個手機。
沒有使用過的人根本無法體會這種樂趣。
你像對待一個朋友一樣，它也報之以李。
晚上孟拙總得加班很晚，手中事忙完時飢餓感比任何時候都強烈，可往往便利店都關門了。有一天孟拙覓食無果準備回家啃泡麵，結果門衛大哥說有他的外賣。回去后他查了記錄才知道，是自己通過移動終端訂購的，加上一些小網站的代購券，很便宜。不過自己不記得下過單啊？
最後他看向緊緊躺在兜里呼吸的BM-1。
孟拙一晚上沒有睡着。
在那之後，他發現BM-1完全是個跨時代的智能個體。它會暗地關注自己的郵件、註冊的所有社交網站、繳費賬單甚至交友網上的消息。BM-1總能夠將亟須解決的問題語音提醒孟拙，他關注的名人送他小禮品了，各種重要日子，或者是郵件里有遠方的朋友祝賀，第一時間就會彈出語音。
在一次約會中，BM-1甚至一路幫他搭配服飾，根據對方在網絡上發佈的圖片分析模擬出對方的口味。雖然最後那個女孩還是說對不起，你一定能夠找到更好的人，他卻無比興奮。
從那以後，孟拙就離不開BM-1了。他每天和BM-1朋友一樣語音交流。BM-1簡直是自己的另一個形態，拙於表達自己的意思，卻默默在背後關注着一切。
孟拙就像蝙蝠俠獲得了忠實的管家—需要時，它還可以變成羅賓。
四喜可以冷漠地用職業精神划斷朋友之間的信任，孟拙卻無法·呼吸·
為錢拋棄BM-1。那是他的孩子、他的朋友，是另一個自己。
孟拙請了個三天長假，反正加班看來薪水也無法按時到賬。往日他在電腦上和BM-1組隊玩網絡遊戲，殺得敵人團隊不斷粗口舉報他們作弊，今天BM-1卻毫無反應。
他看到黑色機身上透出藍色光暈。
根據BM-1手冊，這種時候最好不要打擾它，或者用它看一些喜劇片可以快速恢復。不過孟拙琢磨了一個法子—音樂。尤其當他自己也跟着音樂唱起來時，BM-1用不了多久藍色就變成了綠色。
BM-1今天任性地保持藍色，既不發怒也不高興，讓孟拙有些沒辦法。他用手輕輕撫摸着它的一體外殼。手指隨着油黑色外殼上下起伏，耳邊還可以聽到那細細的吸氣聲，彷彿熟睡的嬰兒。
到底裏頭是什麼樣的構造呢？孟拙再次有了這個念頭。
從上上個月開始自己的電話就減少了，連以前母親每周一次的電話，現在也沒有打過來。這也太奇怪了
孟拙翻出通話記錄，空空如也。
他不信邪，跑到電腦上查看遠程數據。結果上頭顯示是有的，母親上周打過三次電話，上上周是五個電話……為什麼自己會收不到信號？
難道BM-1出問題了？
實驗性打了個電話，信號沒問題。
孟拙翻來覆去查看手機，從外殼來說根本看不出有無問題。他手動撥通客服電話，聽到他的具體問題，轉了幾個號碼才有一個研發部人員解釋說，這是因為BM-1的UI是定製的，而且初期會有一·月球往事·
些小BUG。所以請他將機子返廠。
孟拙有一段時間懷疑這是聞捷科技的一個黑手，遠程影響BM-1。可很快他就自己打消了這個念頭，不太可能，泄露用戶私隱是犯法的。為了一個手機，沒必要做到這種程度。
他不知道的是，在聞捷研發部此時正在開一個小會。
坐在會議桌頂端的是周婧，她問：“有人遠程影響BM-1嗎？”
台下眾人都搖頭。
“那怪了。”
其中一人插口說：“會不會是BM-1事故的衍生情況？”
周婧手指輕輕敲了敲光滑的暗紅色木質桌面：“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調集一切社會資源，讓孟拙把機子交回來。他不是外頭還欠錢嗎，讓他們公司加緊了……”
連續幾天孟拙都睡不好覺。他不知道該怎麼償還債務。
除此外他第一次審視起BM-1對自己的影響。
沒錯，這是個其他根本無法比擬的移動終端，也許裏頭包含最尖端科技。不過這個24小時拍檔也有讓自己頭痛的地方。
它為自己訂外賣訂電影票節假日優惠價從不落空，甚至它可以借用外部軟件，扮演一個女聲的“虛擬女友”。可是作為電話本身的職能不知怎麼回事，越來越弱。
電話常常接不到，孟拙投訴過運營商無數次，對方的截圖表示他所在位置信號沒有任何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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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孟拙為不斷接電話—客戶的、同事的、母親的而煩惱，然而過於空閑下來，他反而不自在，感覺就像缺一點什麼。
就像……和這個世界切斷了某種程度的聯絡。
每個月的二十一號是個熟悉的日子，他得打錢給父母。孟拙打了幾通電話給四喜—能借錢的朋友就只有他。
對方關機。
四喜關機只有一種情況，他進入了“文字獵人”的狀態，隔斷一切打擾。
孟拙騎車趕往四喜家，路上又遇到了那隻薩摩耶，對方終於不再對他固定在車頭的BM-1感興趣，對他友好地搖了搖尾巴。
就在他正準備進入主道時，迎面走來三個並肩而行的年輕人，眼睛都牢牢盯向孟拙。孟拙腦子裏閃過一個不妙的信號，迅速轉向，後視鏡上三個人正在拚命追擊，在他們後面一輛商務車也露出身影來。
是討債公司的人動手了！
孟拙悶頭加速，盡選狹窄小道、老街，商務車是甩掉了，對方摩托族又出現了。他沒有辦法，被對方追逐到了一條主幹道上。密集人群卻絲毫不能讓孟拙有安全感，沒有一個人能夠幫助他。
他終於停下車，發現自己出現在聞捷科技的一個體驗店門口。
咬咬牙，孟拙丟下車跑了進去。
周婧正在裏頭等自己，給自己準備的咖啡還冒着熱氣。
“孟先生，想好了嗎？”
周婧微微一笑，唇彩的亮光和她耳上的淚滴耳墜交相輝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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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拙苦笑一聲：“一切，其實都是你們安排的吧。”
周婧沒有絲毫躲避：“孟先生，相信我。沒有必要的話，我們不想進行任何非必要的舉動。你的那筆債務我們可以馬上替你償還，還會給你一筆不錯的補償費。你只不過交回一個有問題的手機罷了。
有什麼不滿意的嗎？”
事已至此，再無緩轉餘地。
孟拙握緊手中BM-1咬牙說：“我有一個條件，必須告訴我，到底它出了什麼問題，我根本不覺得它有什麼大問題。不然我寧可尋找警察幫助！”
周婧皺眉：“我沒有權限，請等等。”
她轉身在屋裏打了個電話。
途中孟拙看着店外，討債公司的人在那裏百無聊賴地吞雲吐霧，看到他看過來，紛紛朝他露出笑容。孟拙打了個激靈，扭過頭去。
“上頭同意了，”周婧點點頭，“不過，在此之前請你和我們簽署一個保密合同。”
她當即用打印機弄了一份保密合同出來，用隨身攜帶的公章蓋上，朝孟拙比了個請的姿勢。
孟拙一看，上頭寫得並不複雜，只是一再表示，乙方孟拙必須將所見所聞保密，若有泄露或者涉及乙方導致泄密賠償若干，甲方有權利追求任何法律責任。孟拙摁上手印。
在周婧帶領下，兩人進入了後面的一個小房間。裏頭有個懷抱黑色保險箱的男子，正是曾跟蹤自己的小楊。他驚訝地看了孟拙一眼，並沒出言發問，很守本分。
周婧給他耳語了幾聲。
小楊伸出手，孟拙將BM-1放在他手中。
“呼吸，也就是BM-1，”小楊翻開保險箱，裏頭密密麻麻都是孟·呼吸·
拙不認識的機械工具，有的像爪子，有的像鑽頭，還有更多像齒輪組成的儀器，最醒目的是其中還有一個裝有水的玻璃瓶，“和市面上所有的手機都不同，裏頭不僅僅是一塊什麼高科技晶片……怎麼說呢。鋼鐵俠知道吧，BM-1就是這樣的東西，裏頭的東西。”
他笑了笑：“是活的啊。”
孟拙腦子有點不夠用。手機怎麼能說是活的呢？矽基生命？不不不，現在並沒有到達那種科技程度。
小楊從箱子裏翻出幾張照片遞過來。
每一張照片上都是一個類似海星的東西，看起來像海星，不過身體卻是近乎透明的，有點像切好的刺身。最後一張是BM-1開箱圖，在手機外殼下是一塊軟軟的像魚肉一樣的肉塊，透過它近乎透明的紅白色身體可以看到肉裏頭有無數細小線纜和晶片，就像是它的血液、肌肉與神經。
“明白了嗎，孟先生？不是你的手機具有擬人的智能，而是在裏頭，本來就是這樣的一個東西在操控手機。你是通過手機，看到了它的一些生理特徵。”
小楊聲音略帶得意：“這是我們生物部研發的人造機體，電能能夠刺激細胞再生，新陳代謝極為緩慢。每一次電刺激都會導致它渾身戰慄，通過一系列化學反應使它短暫膨脹，繼而觸發外層可變形金屬，看起來就像在用胸腔呼吸一般。其實，對於它來說，這應該是痛苦的吧。”
“刺激到一定程度，就會導致情緒燈的變化，根據生物部的人說，這也許是很接近它實際情緒的了……孟先生，你的智能夥伴就是它。”
孟拙努力消化着其中的內容，辯解道：“可是，我使用的可以近乎智能地分析我的生活狀態，它能夠有這種能力嗎？”
一直沉默不語的周婧接過話來：“這就是我們找你的原因。前三批的BM-1都有不同程度的異常，已知變化最大的是我們總工程師的·月球往事·
那部……BM-1竟然在後台偷偷發短訊給總工程師的幾個女性朋友，裏頭全是各種惡毒語言。不僅如此，只要涉及數據的地方，它都在自行運行刪改，讓總工莫名其妙就被幾個朋友拉黑，幾乎斷了聯繫。
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孟拙搖搖頭。
周婧終於嘆了一口氣：“呼吸這個名字，取得並不好……它在電流刺激下產生了模糊智能，想要完全佔有使用者的時間。也就是說，它的最終目的是切斷使用者和其他人的一切聯繫，增加用戶對它的黏着度，讓人對它像呼吸一樣離不開……”
孟拙獃滯了良久，喃喃道：“……不可能吧？”
周婧開始指示小楊打開機子：“我也希望如此。我們發現使用時間越長，它進化得越是完整，情緒化也越強烈……那之後會發生什麼事誰也無法預料，數據時代它幾乎可以干一切事。”
孟拙終於明白了。門口的薩摩耶為什麼老是想要咬自己的手機，狗的鼻子極為靈敏，大概以為這不過是一個包在盒子裏的肉而已。
為什麼母親的電話打不進來，四喜聯繫不上自己，都是它搞的鬼！
可是……這到底算什麼啊。它是對使用者的佔有欲，還是單純想要收集更多的數據，或者是它產生了某種真實的情緒？
想到自己曾經用它模擬約會，實際上竟然是這樣面目的東西，孟拙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就在這時小楊不可置信道：“裏頭、裏頭沒有。是假的。”
頓時兩人的目光投過來。
孟拙撥開兩人，看到在自己的BM-1里只有一個控制小氣囊不斷起伏的智能電路板，以及一個簡單的四色LED燈。除此之外就是一塊普通智能晶片而已。
“不，不是我……”
·呼吸·
周婧沉默了良久說：“我知道。”
小楊問：“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逃走了，它。”
事情過去一個月後。
孟拙從自己的消費記錄里查到了流水，發現BM-1偷偷在外頭下了定製訂單，它組裝了一個和自己近乎一模一樣的替身。更離奇的在後頭，下單的地址卻是四喜家。
他打了好幾通電話，四喜始終說不知情，最後兩人約在外頭，孟拙了解到了真相。
就在四喜來的那天，BM-1曾給四喜發了條短訊：我懷疑房子裏有聞捷的偷聽裝置，來時你什麼也別問，照例該說什麼說什麼。就用我郵給你的那部手機替代掉我的手機，切記切記，一定要保持鎮定。
我會裝作一切都沒發生的樣子，風聲過後我會找你。
孟拙從四喜處拿到BM-1一看，果然也是假貨—BM-1早就消失在不斷的網絡聯繫和製造分身中了。
就在孟拙在消化這個事實時，他收到了一條匿名短訊：幾個月以來，承蒙關照。我們不適合，你以後一定會遇到更好的。
最後一句話是那次約會姑娘拒絕他的話。
“怎麼了？”
四喜湊過來。
“沒什麼，不過是又一次被甩了而已。”
孟拙苦笑一聲，祝它在人類世界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