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說過的話要算數
可想而知,這樣的宴食不知味是自然的。
儘管面前陳列着無數難得一見的珍饈美味、陳年佳釀,大殿裏的氣氛也很熱絡,春風卻只覺得有如芒刺在背。
從她踏入正殿起,便有無數道視線從四面八方“咻咻咻”地射來,猶如鐳射紅外線般,似是恨不得把她透視了。陌生的環境、陌生的關注,讓春風坐立難安。
幸好還有明月光在,感受中他落在腰間的手所傳來的溫暖,再看向眼前碗裏那些由他親手夾送來的菜,春風只覺臉頰燥熱,融融的貼心滋味滲入心骨里。一點一滴瀰漫在細節里的感動,是她無法再去忽視的,可也就因為這些,反倒擾得她更為混亂。
“少主。”有個隨從迎了上來,低喚。
“嗯?”明月光慵懶抬眸,若有似無地應了聲。
“那個華遙,沒有在宮門外,反而一直守在驛風山莊附近。”隨從恭謹稟報。
聲音不輕不響,但剛好能傳入春風耳中。當聽聞到大當家兄台的名字后,她下意識地身子一緊,打起精神。
這麼明顯的反應自然是瞞不過明月光的,他只垂眸掃了眼,沒動聲色,任由着她,繼續和隨從聊着,“驛風山莊嗎?只是守着,沒有其他動靜?”
“沒有。”
“我知道了,盯緊點。”他有些猜不透華遙的用意。原本還以為經過燕山一事,華遙和司青山會統一戰線。事實上,前些日子外頭聽來的風聲也確實如此,這兩人幾乎是同進同出,任何事都一起合謀。
這才讓明月光覺得,青山出現在了宮裏,那華遙多半是在宮外。裏應外合,想要帶走春風易如反掌,不是嗎?然而,似乎一切跟他想像得完全不同。
又也許,青山也並非當真可以為了女人什麼都不顧?
“不介意把她借我用一下吧。”
明月光想得正入神,身邊春風正享受着美食,忽地有道陰影擋在了他們跟前,柔柔的話音聲如春日細雨飄來。
“做什麼?”明月光提起一絲警覺,挑眉望着公主。
“青山和清哥哥就要來了,你想讓他們倆在文武百官面前眉目傳情嗎?”她瞟了眼春風,低首附耳,心裏自然也清楚這理由有些拙劣,遠不足以讓明月光放人,復又道:“一會你們還有朝事要議,女眷都在偏殿自娛自樂呢,你說她留在大殿裏合適嗎?”
“既然如此,為何非要我把她帶來?”即便公主說得頭頭是道,明月光仍舊是放心不下。
那副恨不得寸步不離守在她身邊的模樣,惹得公主難掩嗆酸之意地蹙眉,語氣也不禁變得尖刻,“你以為呢?還不是為了讓人人都知道她是驛風山莊的少夫人,免得旁人覬覦。讓她和朝中女眷多熟悉些,對你百利而無一害。”
又是一番思忖,他若無其事地轉過頭,一改方才冷冽的模樣,衝著春風淺笑,“跟公主去吧,偏殿會自在些。”
“可是……”春風偷睨着公主,欲言又止。跟仇人待一塊,怎麼可能自在!
“聽話,一會我來接你。”
他薄唇一張,吐納間便把她話給堵死了,縱有再多不情願,春風也只好起身。臨行前,還是惴惴不安地回眸叮囑了句,“你要快點來哦。”
“嗯。”溢於言表的依賴讓明月光揚起嘴角笑開了。親手替她披上大氅,綁好系帶,確認外頭的涼風侵襲不了她后,他瞳間的從容之色才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加粉飾的不安,“春風。”
“啊?”
“說過的話要算數,對嗎?”
她點頭。
“那給我一個承諾。”口吻半含着乞求。
“什麼?”
“一定要等到我來,不管什麼事,至少……要當面告訴我你的決定。”
春風微微擰起秀眉,一頭霧水。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聽起來便讓人覺得像是有什麼事要發生一般。儘管如此,她還是不做猶豫地點頭應允。
有些事、有些人,果然就算是千方百計想要躲開,還是會不期然地撞上。
春風尾隨着公主剛出大殿,就迎面撞上了一堵肉牆。嗯,質地良好、惹人垂涎、手感極佳的肉牆,盈盈紫色佔領了她的瞳孔。
“站好。”冰涼徹骨的聲音當頭淋下。
惹得春風一陣哆嗦,立刻稍息立正向前看。這一看,也把她為數不多的冷靜看沒了。當朝思暮想的男人就站在眼前,會想怎樣?質問他為什麼那麼冷淡?春風沒有勇氣;拉着他的衣角夜奔?看起來他完全沒這個意思……
“來了?皇兄等你們很久了。”不似春風那般尷尬,公主微笑招呼,舉止間盡顯大家閨秀的風範。
“我也一定要進去嗎?”站在青山身後的男人探了探頭,往裏張望,顯得很局促。
這是個很沒存在感的人,如若不說話,春風壓根不會注意到他。
模樣倒是生得很俊秀,眼眸深處像是隨時含着幾分溫潤,為其平添了謙謙君子的姿儀。
“清哥哥,您該不會是後悔了吧?”雖是用着尊稱,可公主的態度依舊高傲。
古怪的氣氛讓春風不解,面前這人就是傳說中的祈清嗎?和她想像中的完全不同,儼然只瞧見了個羸弱書生,或許可以是文臣謀相,但就是沒有昔日天子的凌厲氣勢。
暫且不說大殿高台上居高臨下倨傲凌人的祈淺,就連站在青山身邊,他的氣場都被輕易掩埋了。
聽聞公主的話后,他更是溫和淺笑答不上話,唯獨頻頻搖頭。
“您只需把答應我的事做好,其他的不勞公主費心。”青山及時開口,替他解了圍。
“那就好。清哥哥,放心吧,安國定王的頭銜正等着您呢,往後您什麼都不用做,就能坐享太平、衣食無憂。何況……”話說到一半,她頓了頓,別有深意地瞄了眼青山,“何況您這謀士厲害着呢,連這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爵位都能幫您爭取到,還怕他保不了您餘生安危嗎?”
“公主過獎,是清王爺懂得審時度勢,顧念天下百姓,才甘為人臣。”青山用談笑的口吻拋出看似謙遜的話。
實則言下之意頗為讓人心驚,就連春風都能聽懂。審時度勢,可時局是瞬息萬變的,今日甘為人臣不代表往後都甘願。也許等這什麼王的位置坐膩了,就會想坐到龍椅上滾兩圈玩玩?
可沒給公主會意變臉的機會,話音剛落,青山便領着祈清舉步入殿。
從頭至尾,只同春風說了那麼一句無關緊要的話。彷彿在他眼中,她甚至比不上賴以生存又透明無形的空氣。
“那個……”出於本能,她嘟着嘴,不甘地吱聲想叫住他,話出口后又發現留住了又怎樣,該說些什麼呢?任性地要求他拋下所有的一切,帶着她走么?
儘管春風當真想要如此,可她也清楚,眼前的人是司青山,是個有權欲之心的凡人,並非曾經那個無所事事可以陪着她胡鬧的魔。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青山竟然駐足了,“有話說?”
“呃……嗯嗯!”愣了愣,她用力點頭,怕再多猶豫一秒他就會離開。
“來日方長。”
……!
怒了!若是手裏有兇器,春風一定二話不說剁了他。這位爺是剛參加完成語大賽么?從別來無恙到來日方長,他就不能給一句超過四個字的話么?就他會出口成章嗎,她也會啊!想着,春風很是鼓着腮,氣呼呼地吼了句:“再見不送!”
嘁,四字成語嘛,有何難?
“你還真是生機勃勃啊……”公主好笑斜眸望去。
皇帝就在幾步之遙的地方,還有無數掌握天下命脈的重臣以及袁族特使,大概也就只有笑春風才能若無其事地破口大罵,宛如就像在自己家一樣。
不識大體、不夠漂亮、出不得廳堂,全然就是個需要攀附着愛情而生存的小女人。偏偏就是這麼個連優點都像缺點的女人,輕而易舉地贏了她。換做任何人都會覺得不甘,更何況她好歹是堂堂的金枝玉葉。
“我向來如此啊。”絲毫都沒意識到自己這行為有任何的不妥,春風頭也不回,說得理直氣壯。
“呵,是嗎?”公主苦笑着,顯得有些無奈。恐怕就算現在把笑春風丟到斷頭台上去,她可能都會依舊很有活力地問一句:這刀衛生么?殺過豬么?
“你要帶我去哪?”不知不覺間,從燈火通明穿梭到了黑燈瞎火,春風察覺到了不對勁。放眼四周,人煙稀少、樹叢橫生,怎麼看都不像是公主先前說的偏殿。
“怎麼?還怕我殺了你不成?”
“……”這很難說吧,女人的妒忌心是很可怕的。何況這個公主早就把她當成了情敵,一不做二不休把她殺了,也不是沒有可能呀。
“沒錯,我是挺希望你能消失的。”看穿了她的心思后,公主倒是很坦誠,“倘若沒有你,一切都會很好。他會輔佐我皇兄坐擁江山,安享榮華富貴,娶我為妻。春風姑娘,那樣野心憧憧的男人,你不適合的。”
聽起來是很哀怨的控訴,蘊含著一個女人在付出了滿腔情愛后卻不得回顧的無奈。春風眨眼,想要感同身受,可一番沉默后,她只擠出三個字,“……神經病。”
這個男人,並非她想嫁、也並非她想要的,她又何嘗不是隨波逐流沒有絲毫的自主權。
“嘁,在我看來你也是神經病。”
“你!你你你你眼睛有病!”
“總比你腦子有病好。”她不屑地嗤聲,腳步一頓,停在了沒有半個人影的宮門前,“其實,如果我想要你消失,方法有很多。”
“什麼?”這話超乎了春風所能理解的範疇。
一頭霧水的她還沒能來得及搞明白狀況,就聽見有陣倉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緊接着停在了她們面前。還沒等春風回過味來,公主忽然就將她強行塞進了馬車裏,儘管舉止間透着緊張不安,可表情依舊還是很從容,語氣淡定,“我只想要你永遠沒辦法出現在他面前。”
“等、等一下!”至少該給她個解釋吧,這是要去哪?
“放心,我會把你照顧好的。”昏暗的馬車裏,傳來幽冥般的聲音。
冰涼冰涼的,惹得春風毛骨悚然。這個聲音很熟悉,卻沒有絲毫的友善,還沒能回頭確認那人的身份,春風便覺得眼前一黑,沒了知覺。
倒地前,她才想起了明月光的話。
想要信守諾言,無論什麼事都親口告訴他自己的決定,可惜……這一次,她似乎沒機會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