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

牧羊

奈何

12月間的冷風是糾纏不休的,沒有撕心裂肺也要掀開裸露在外的皮膚,不知不覺間變得紅彤彤。西北風在把大地割裂開一道道傷口后,沿着傷痕沖刷緊接而來的廣袤平原。

教室緊閉的窗扇還在輕微搖晃,偶爾有乾枯的泡桐葉子捲來。這些葉子由綠轉黃再到捲曲發暗,靜悄悄進行着它們的生活。對它們來說,等風來歸於土地是唯一關心的事情,間或有一片擱淺的葉子,也不聞問除了風以外的任何事情。

北面靠窗的位子坐着一個消瘦的青年,在別人都穿着線衣的漸冷季節,他套着兩件粗布衫子。裏面那件像是仿製服的學生裝,扣的嚴實的衣領把肩口拉起了好多。外面是農民常穿的圓領布衫,因為寬大把裏面的衣服漏了出來。

這位穿着長短衫子的青年正用力的伸着手臂,肩窄的衫子束縛了他的活動,他只得伏在桌子上寫着。他看着面前的文字:“在沸騰的日子裏”、“談青年時代”,熟悉的字生硬的筆,二十來歲本應靈活乾爽的手指,一次次因為那梗在指間的死繭停頓。這是1977年的他。

坐在我面前的是一個老漢,花白的鬍鬚在粗獷的黑臉上散落,咧開嘴笑的時候,除了縱橫的褶子還有一口黃牙,買複合肥送的短袖被汗水浸濕后襟。他便是當年那位考生。

“小伙,我當年也是高考過的。”說這話時老漢眉眼有種禁不住的自豪。“可是光學了種地,沒考上是肯定的,落榜了就回家種地。”

我注意到老漢手裏的長鞭。一根光滑的木棍,被時光摩挲的看不出質地,手柄的地方更是被握的發黑髮亮。軟鞭是輪胎鉸成的,用納鞋底的粗線縫起來。老漢說話的時候總喜歡摩挲這根長鞭,特別是說到高考失利。

“叔,那你為啥不復讀呢?或者也可以去當民辦教師啊。”

“家裏窮啊!民辦教師?那還輪不到我。”

“那你就一直這樣放羊?”

“我喜歡羊。”

那是個百無聊賴的春天,隊裏的糧食差不多吃完了。在這種青黃不接的時候,野地里長出的薺薺菜之類的野菜,在一個個晚上,被人挖的連根都沒有了。小孩們因為幹活少,總是吃的比家裏幹活的大人少很多。

這一天,大人們一早就出工了,幾個小孩被安排給隊裏的羊割草。孩子們都是一大早喝漲了涼水才出的門,他們拖着沉重的肚子,邁着疲軟的腿,去村旁的溝里割草。

好不容易割夠了草,吃力的爬上了溝,搖搖晃晃把草抬到羊圈。放下了草,孩子們又左搖右擺的拿上鐮離開,去隊上記了公分就可以回家歇着。

這時,一個男孩一屁股做到了地上,怎麼都不走了。幾個同伴叫了幾聲,他說走不動了,其他幾個小孩急着回家,就沒管他先走了。

那個小男孩坐在地上,撫着脹痛的肚子,一下下喘着氣息。初春並不熱辣的太陽照在臉上,腦袋轟轟作響,灰頭土臉更加無精打采。他看了看羊圈的方向,那是只關中山羊,肥大的乳房快拖到地上,鼓脹着,他彷彿可以透過毛皮看到裏面奶水流動的樣子。

飼養員沒在,他想了想。四下打量,並沒有其他人。他咬了咬牙,扔下鐮起身。一點一點接近,心跳也一點點加快,終於,他站在羊圈門口。太陽拉長他乾瘦的影子,沒能衝破肋骨的心臟把血液噴在了眼角。他低下頭,淚水淌了出來,劃過臉頰,打在地上輕浮的黃土,湧出了一朵朵可憐的花。

“咕~”肚子響了起來,他搖了下身子,不管不顧的衝進了羊圈。躺在滾落着羊糞的地上,大口吮吸這新鮮的乳汁。這腥膻,村裡老廟供的神仙爺才能享受吧;這甘甜,過年時貢灶神的灶糖也比不上吧。他就睡在那裏,嘴腔里流淌着濃郁的溫熱,閉上眼,臉上也滾燙着兩行冰涼。

他是在羊圈睡著了,別人發現然後拽出來的。大聲的斥罵,隊長用力的兩個耳光,父母低聲下氣的聲音。他記得,隊長家的孩子正在吃奶。他坐在地上,用手把黃土摳出一道道疤痕。

“打那以後,我就想着有自己的羊。所以那年落榜了,我就回家種地,攢下錢買了自己的第一頭羊。”

老漢本應講述凝固的臉開始有了波瀾,眼角的皺紋開始密集然後上揚,咧開嘴的笑把抬頭紋刻在了腦門,他笑起來那麼風輕雲淡。

“我今年也高考,估計考不上。我把太多時間浪費或者留給現在不應該的事情上了。叔,來抽根煙。”

我遞過一根紙煙,他接上別在耳朵,自己從口袋掏出煙鍋點上。煙霧瀰漫在我們之間,透過凝重的空氣去看他,深邃的眼睛正看向他的羊群。

溫順的眼睛,沒有雜色的毛髮,低垂的乳房,這是他的第一隻羊。青年歡喜地把這頭關中山羊拉回家,脫掉上衣就在院裏打起來胡基。羊圈壘起來了,他想着總要出去放羊,他需要一根鞭子。

他在家裏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棍子。他又去外面找,去地里,去別人家的柴堆,去長滿松柏的墳地,又去當年割草的溝里。

溝里有一條河,河邊長着兩顆柳樹,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哪個來耍的小孩插上的,如今都有一抱粗了。他看見柳樹伸長的枝幹,一下子欣喜若狂。奔過去爬到樹上,找了根枝幹就用力折。可是柳樹太韌,費了半天力氣也只是把樹枝折的用不了了。他只得回家拿來斧子,砍了一根趁手的枝,才心滿意足的回家。

回到家,他刮掉柳樹皮,把棍子晒乾,然後就是準備皮鞭了。他翻出來家裏架子車換下的輪胎,鉸成了條,用母親納鞋的繩連在一起,再綁到打磨光滑的棍上。試着去揮舞,劃破空氣的聲音格外動人,這就是他現在手裏的長鞭了。

“我開始放羊,羊生了羊羔一起放,羊越來越多,日子也越來越好。後來討了媳婦,繼續放羊,養活兩個兒子讀書上學。他們現在都出來了,在西安也有房有車。這一輩子就這樣了。”

“那你還繼續放羊?”

“習慣了,兒子也說我。可這是我選了干一輩子的事。現在這幾十隻羊都是波爾山羊,聽說是南非的品種,咱也不懂,就啥好養啥。”

說完他站了起來,揮舞着長鞭,趕着羊群去河對岸吃草。不遠的地方,有些兩棵粗大的柳樹。

我也起了身,朝着我的方向走去。身後傳來皮鞭破空的聲音,再接着是高亢的秦腔。我朝着空蕩的前方大喊,卻沒有回聲盪起來很遠,只有一串爽朗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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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屆掌閱文學大賽短篇入圍作品集:文學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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