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零)杏花洲
()杏花枝上杏花浮,杏花香漫杏花洲,杏花娘敬杏花酒,杏花樹下杏花偷。
玄武湖上共有十六個用淤泥壘積而成的小島,星羅棋佈於水面,彼此間用湖堤或石橋相連,島島都以“洲”來命名。因此島上盛栽杏花,所以稱為“杏花洲”。
亭外的杏樹,被月光染成霜白,杏花鋪遍了枝頭,落花蓋滿了泥土,層層地將這座小亭緊裹,密匝匝地似不透風。可風畢竟是風,打林間悄悄地掠了進來,將一朵正從枝上墜下的杏花吹了過來,送到了阿圖的手指間。
“給你。”
胡若旋伸手接過,瞧瞧后便插在了髮鬢之上,問道:“怎麼樣?”
風髻露鬢,紅蕊白瓣。阿圖瞅瞅,笑道:“不錯。”
亭子太小,並無桌凳,胡若旋盤膝跟他對坐在地面上,髒兮兮的泥土肯定把她的褙子和湘裙給弄髒了,可她毫不在乎。地上扔了五、六個空酒瓶,其中的一滿瓶是她喝的,雖然臉上已有紅撲撲之感,但眼神還維持着清亮,可見酒量可觀。
“說說看,在你眼裏,我倒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本公子的看法重要嗎?”
胡若旋一笑,舉起杯子喝了口酒,自怨道:“你不願說就算了。我知道自己已變成了個啥樣子,又俗氣又虛榮,還貪心。”
變成了個啥樣子?莫非以前的她不是這樣的,不貪心,不俗氣,不喜歡錢財,不說東家長、西家短的流言蜚語?
可現在的她就是這個樣子,阿圖以往並有沒覺得她有啥稱道的,和她交往的原因無非是年華已過後殘留下來的幾分姿色,以及在交易所那票上合作所感受的默契和愉快而已。可既然大家已有了交情,他倒很樂意以良好的意願再去揣度她一下,人是會變的,或許年輕時代的她是不一樣的吧。
年輕的時代,人多於喜悅而少於憂慮,多於純真而少於心機,多於熱忱而少於冷漠,多於進取而少於迴避,多於奔灑而少於束縛,多於歌唱而少於呻吟。隨着時光的流逝,採花的少女變成了摘菜的婦人,水畔的姑娘變成了灶旁的內人,奔跑的少年變成了酗酒的男人,天才的學子變成了平凡的眾人,激昂的同窗變成了沉默的路人,理想的男兒變成了無厭的貪人,壯烈的丈夫變成了畏縮的庸人,仗義的朋輩變成了捅刀的敵人。
時光就是這樣,帶走了人的青春,也帶走了那些曾經的優點;給了人成熟,也將庸俗和醜惡一併賦予。
阿圖饒有興緻地問道:“那能否告訴我,你以前是個啥樣子?”
“以前啊。”胡若旋捂嘴笑道:“反正沒現在這麼差就是了。”
她的胸很大,兩人相距這麼近,他不知不覺地朝着那兒瞟去。胡若旋披着他的大氅,發現了他的目光,把背後的氅衣往身前一拉,擋住胸口道:“正經點。”
都把玩過好多次了,幹嘛搞得這麼嚴肅。阿圖道:“又不是沒看過。”
“以後沒有了。”女人堅決地說。
“為何?”
她將杯中的酒一口喝光,往地面上一放,催促道:“添酒。”等他把酒杯倒滿,舉杯道:“我要換種活法。”
“什麼活法,改嫁?”
胡若旋呵呵地笑了起來:“不可能的。”
“貝葉禪經,青燈古佛?”
“本夫人還沒這麼脫俗。”
“相夫教子?”
“唉!差不多吧。總而言之,本夫人再也不想胡亂地過日子了,得做點有意義的事。”
“比如什麼事?”
胡若旋搖頭道:“我還沒想好。”因發現他臉色古怪,便問道:“你想說啥?”
阿圖直言不諱道:“你現在是這麼想,可不一定能做得到。興許過不了多久,你還是會回復到老樣子。”
胡若旋啐道:“臭小子!竟然敢懷疑本夫人的決心。”
“這倒不是。只覺得當人的年紀越來越大,所經歷的越來越多,變成你所說的俗氣、虛榮或者貪心是必然的。即使沒這毛病,也會有其它的,終歸避免不了。比如說,兵升了將后就怕死,民做了官就貪婪,人逃脫不了這條路。”
“哦!”胡若旋目光一滯,少許沉思后,擰眉道:“你說得有理,我得好好想想這個問題。可不管想不想得通,我還是得做點改變。”
阿圖嘿嘿地笑了起來,舉杯道:“想通后告訴我。”
胡若旋端起酒杯跟他一碰,道:“一定。”
“要不,從明天開始改?”
她自然知道從明天改是個啥意思,輕聲說:“其實我清楚,你對我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何必呢?”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道:“太晚了,我得回去了。”
不知從哪裏飄來了一朵黑雲,將亭外的林子遮得天昏地暗,呼啦啦的風也響了起來,吹落樹上的白杏花朵,四下散飛。
就在她轉身出亭的霎那,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一帶一圈,她一個旋轉后落入到他的懷裏。
兩人激吻了起來。風漸漸地輕了,花朵飛舞得無力,又落入塵土,等待着化為另一層春泥。
終於,她伸手推開了他,低着頭黯然道:“你很好,可惜我還是要走了。”
※※※
胡若旋迴去了,在某個路口他們分道揚鑣。
回到子爵府已近深夜,門頭下的一溜紅燈籠將整個大門處照得灼亮燁煌。阿圖跳落馬車,走上台階後跟門口值夜的軍士回了個招呼,繞過照壁,門房裏的門子老黃在窗口內站起身來,問候一聲:“爵爺回來了。”
沿着府門的道路往裏走,剛進正院的拱門洞,便聽到庭中的樹影下傳來一個女聲:“爵爺。”跟着,柴門紋的纖瘦身影從黑暗中隱現了出來,像個躲藏着的幽靈,“屬下有事要稟告爵爺。”
這麼晚還在院中躲貓貓玩,難道真有緊迫的事?阿圖點頭道:“好,去書房吧。”
書房裏的燈是燃點着的,每逢夜幕落下,不管有沒有人,婢女們都要點上正院的各處燈火,直至午夜才去熄滅。阿圖喜歡亮堂堂的感覺,這能給他一種家的熱鬧感,黑燈瞎火的瞧着就冷清。
兩人進了書房,分別在書案的台前台後坐下。
柴門紋上穿一身黑色繡花薄短襖,下着棕色馬褲配長靴,一副颯爽的扮相,往日的慘白臉也已變成了潤紅色。臉色的變化得益於她和芊芊互換武功,阿圖的武技有抵抗她陰陽妙心流陰功荼毒的妙用,更主要原因則是阿圖曾在某日給了她一顆解毒的小藥丸。
“小柴,有什麼事嗎?”
柴門紋從口袋裏掏出幾張紙往他面前一推,滿臉嚴肅地說:“爵爺,咱們府上有姦細,這是他最近兩個月的行蹤。”
姦細?阿圖幾乎要跌翻於地,自己那麼多秘密,白天還剛剛會過一個。。。定了定神,尋思道:“還好,只是府上有姦細。”趕忙拿起那幾張紙細瞧起來,從頭看到尾,再看一遍,便心中大致有數了。
有姦細嫌疑的就是剛剛還在門房處見過的老黃,紙上記載了他最近兩個月外出時的行蹤,幾乎每隔數日就有個記錄。每條記錄的後面附註了“辰”、“未”、“戍”三個時辰中的一個或兩個,這並非是表示時間,乃是柴門紋、羅暉和梁元三人執行任務時的代號,用以表明是誰做的這次跟蹤。
在這些記錄里,可以看到他常去一個叫老金陵的茶樓,兩個月裏共去了四次,可其中有兩次都只呆了半個鐘頭不到就出來了。京都人喝茶樓是個風俗,家人得閑時去逛個茶樓本無可厚非,但四次里有兩次少於半個鐘頭就很不合常理,只能說明他不是去喝茶聽書的,而象是去辦事的。果然,在每條關於茶樓的記錄前都用紅筆打了個勾。
“他跟誰接觸?”阿圖冷着臉問道。
“一個中年漢子。”柴門紋答道。
“每次都是嗎?”
柴門紋點頭道:“最後兩次我化了裝跟上了茶樓,就呆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每次都是那個人。明、後天應該是他們又一次碰面的日子,所以我就連夜來向爵爺討個章程。”
阿圖發怒道:“為什麼不早說?”
柴門紋不急不忙地回答:“是純夫人說爵爺繁忙,這種事就讓我么先自己查個究竟,查清楚了再行稟告,讓爵爺最後定奪。”
“今夜之事你也跟她說了?”
“是的,純夫人讓我在這裏等爵爺回來討個章程。”
因阿圖不耐煩管瑣事,所以就把府上一概事物統統地給推了出去,日常的家務歸寧馨兒管,比較重要些的還是由着傅蒓把握,比如護衛事宜。雖然並不太滿意傅蒓的這個做法,但既然她吩咐了下去,柴門紋等都是遵命行事,阿圖也就不好再指責了,於是板著臉道:“你們得牢牢記住誰是這個家的家主,下次再有這種事得首先告訴本爵。”見她點頭應諾,也就放過此節,改而問道:“你們是怎麼發現他有問題的。”
柴門紋開始解釋,說某日羅暉外出回來之時,聽到老黃在門房裏向巴卡詢問阿圖的行蹤,奇怪之下就躲在一旁聽了陣牆角。偷聽中,發現老黃總是去套巴卡的話頭,目的就是想知道那幾日阿圖去了哪裏,幹了些什麼,這引起了他的戒備,隨後就把自己的懷疑跟護衛主管柴門紋說了。柴門紋先是暗中向巴卡徵詢了一番,得知老黃的確是會時而向他詢問些相關之事,比如今日馬車的行程、爵爺遇見了什麼人等等。得到了證實后,柴門紋就把此事稟告了傅蒓后,之後便安排了一系列對他的跟蹤。
老黃是錢絲商留下來的舊人之一,照道理沒人會對錢絲商有派姦細的胃口,想必是後來才被人收買的。此外,所有的車夫在閑着的時候一般都呆在門房裏待命,如果門子是個姦細話,就能探知不少消息。阿圖繼續問:“有沒有跟蹤過和他接頭的中年人?”
“有。”
“是哪裏的?”
“我們三個曾分段跟蹤於他,看到他最後進了錦衣衛直隸鎮撫司衙門。”
維護皇權是錦衣衛的職責,每個大官僚或貴族家裏都可能存在着他們所安插的密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