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狗的三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解救
可可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之中。
周圍是黑暗的空間,什麼也看不見。這黑暗卻非靜夜的寧謐,而在不停的震蕩中,早已讓她暈頭轉向。周邊糞便和嘔吐物的惡臭不住傳來,或許還有同類的屍臭,她覺得噁心欲嘔。在她身周,同類的驚呼、悲喊、哭叫、啜泣和呻吟連成一片,從各個方向灌進她的耳中,更讓她戰慄不已。時不時地,她總會撞到某個同類身上,或者不知什麼傢伙撞到她的身上——簡直像是在地獄。
她不知道那些同類在叫什麼,他們的語言和她並不相通,但她從心底明白那些叫聲的含義:救命!救救我們!放過我們!求求你們了!
“救命,救命啊!”受着無邊恐懼的驅使,可可也尖聲叫了起來。她知道這沒有用,周圍沒有同類能聽得懂她的話。就算聽得懂也沒人能幫她,但不管怎麼說,這能稍稍安撫她的情緒。
“我說,你別費勁了!”一個雄性的聲音忽然傳來,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你……你是誰?”可可疑惑地問。自從來到這鬼地方之後,她還是第一次聽到自己熟悉的方言,雖然口音和自己大不一樣。
一個充滿雄性氣息的身體靠了過來,雖然在驚怕中,不知為什麼,卻仍然給可可一種安全感。她不顧雌性的矜持,緊緊靠了上去:“救救我……”
“我叫丁丁,你叫什麼?”對方聞着她的體味,舔了舔她的臉頰,這動作中並沒有情慾的意味,大概只是想給她一點安慰。
“我叫可可,你怎麼會講我的話?”可可問,自從被抓走之後,她還沒有見過能講自己語言的同類。
“這沒什麼奇怪的,我們那兒的族人都會說,但我離開同族已經很久了,你呢?”
“媽媽教我的。”可可說,她想起幾年前去世的母親,心裏一陣悲傷,如果媽媽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一定會傷心死的。
“那你媽媽一定也是我們族人,”丁丁蹭着可可的身體,在她臉上撫摸着,似乎試圖判斷她的族屬,“不過你的眼睛好大,鼻子太翹,身體又很軟,不像我們一族的,倒有點像海外的……”
“我不是純種,混血了好多代了,祖先有海外的也有本土的。”可可有點自卑地說。
“不,你肯定是位漂亮的小姐,你應該是家養的吧?”
“是的,我雖然是不值錢的小土狗,可是主人家對我很好,非常寵愛我。可是我自己貪玩跑了出來,被不知什麼人抓到這裏,我……嗚嗚……”可可想起傷心的往事,哭了起來。
對方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撫摸着她的背脊,讓她感到一陣溫暖。
“不過你至少有幸福的過去,我流浪了很多年,風餐露宿的,比起我你很幸運了。”最後丁丁說。
“可我再也見不到主人一家了,”可可哽咽着說,“他們是狗販子,要把我們賣到別人家裏去,是不是?他們是不是要把我們當奴隸,賣到工廠,讓我們幹活?”
“奴隸,幹活?哈!”丁丁奇怪地笑了一聲,“他們要……算了,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不,你告訴我!”
“小姐,你不會想知道的。”丁丁嘆了口氣。
“最多他們要殺了我們,是不是?我其實也想到了。”可可說,“聽說人類為了保護自己的安全和環境,對流浪的犬族要抓去毀滅的……”
“不,比那還要慘。”丁丁苦笑着說,“他們要……要吃了我們。”
“吃了……我們?”可可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她從來沒想到這種可能性,這怎麼可能?太可怕了,她的身體,那曾經在主人懷裏,被人類愛撫和擁抱過的身體,被切碎了,煮熟了,放上餐桌,進入人類的口腹之中?她曾經眼饞地看着的、偶爾也能分享一點的人類餐桌上的美食,竟可能是——
“不——”她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人類不會這樣的,你騙我,你騙我!”
“我騙你?”丁丁冷冷地說,“清醒點,面對現實吧。當年我被人類抓進一個廚房裏,親眼見到他們是怎麼殺死我們的同胞:割斷他們的喉嚨,剝下他們的皮,挖出他們的內臟,然後亂刀切開——喂,你怎麼了?”
可可已經暈了過去。
但她沒有暈多久,很快又醒來了,仍然是在同一個震蕩的黑暗空間中,身邊仍然是同胞們不住的喊叫呻吟,只是已經微弱了不少——或許已經有不少同胞死掉了。
“喂……丁丁,你還在嗎?”可可怯怯地問。
“我在。”丁丁輕輕地擁着她,“對不起,嚇着你了,我不應該給你講這麼悲慘的事情的。”
“如果這是事實,你講不講有什麼區別?”可可傷心地說,“這些事我不是完全沒聽說過,小時候主人就對我說,這個世界上有一些喪心病狂的壞人,他們要吃我們,讓我們不要亂跑,可我以為,他們只是嚇唬我們。人類不是一直說:犬族是人類最好的朋友嗎?他們怎麼會……”
“在有的國家,人類是不會吃我們的。可在這裏不一樣,”丁丁說,“我聽說,很久以前,這個世界上曾經有過不許吃犬族的禁忌,但是在這個國家早已經不存在了,他們——什麼都吃。”
“可是犬族就跟人一樣!我們那麼聰明,我們幫他們做那麼多事,我們陪他們一起玩,甚至——”
“沒有用的,人是人,狗是狗,這是不可彌合的物種之別,即使那些禁止吃我們的國度,在以前的戰爭和飢荒年代,對我們也是照吃不誤,不管人類多麼喜歡我們,不管我們多麼依戀人類,結果都是一樣的,我們不是同類。”
“那麼,為什麼是人吃狗,不是狗吃人!”可可憤憤地罵了起來,她以前從來沒有那麼離經叛道的思想,即使現在,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也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狗吃人?這種想法太可怕了。
“因為人是人,狗是狗。”丁丁說了句沒什麼意義的話。
“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既然我們是兩個物種,為什麼一個物種天生要給另一個物種當奴隸!”
“這不是天生的,”丁丁說,“我們的祖先本來是另一種野生動物,一種非常厲害的猛獸,不受任何其他種族的奴役……但大約在一萬五千年之前,人類馴化了我們,讓我們成了犬族,為他們服務。不過,有一個古老的傳說,說事情本來並非如此——不,這太荒謬了,我想只是一些同胞編出來安慰自己的。”
“說吧,說給我聽聽!”可可急迫地說。
“好吧,據說我們犬族本來——”外面有些嘈雜的聲音傳過來,好像是人類的話,但她在興奮中,沒有留意。
忽然之間,整個空間猛烈顛簸了一下,可可受不住慣性,向前沖了過去,一頭撞入了丁丁懷裏,丁丁也踉蹌着,撞在籠子邊緣。
空間停止了震蕩,或者說,卡車停了下來。
“停車!停下來!”可可聽到外面說,“我們是動物保護協會的!”
和大多數家養的犬族一樣,可可聽得懂一些人類使用的語言,只是由於發音器官不同,不能發出同樣的聲音來,人類又不教犬族文字,所以大多數人根本沒有意識到,犬族能聽得懂他們說些什麼。
“動物保護協會!”丁丁振奮了起來,“有人來救我們了,可可!我們有希望了!”
外面的聲音不住傳來:
“你們幹什麼,我們有合法的運送、檢疫和消毒證明!”
“你們要運狗去屠宰,你們還有人性嗎?”
“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你們忍心這麼做嗎?”
“這些狗是不是偷來的?我家的狗上個月就丟了!”
“什麼證明!多半是花錢買的假證,車上肯定有死狗病狗,不信讓我們檢查!”動物保護協會的人七嘴八舌。
“你們再這樣無理取鬧,我報警了!”車主人怒吼道。
“你報警?我們還通知記者呢!明天上報,把你們這些無良狗販的醜態公之於天下!”對方頂了回去。
“波比!布菲!”好些人甚至已經擠到了籠子邊上,口裏亂叫着。
爭吵繼續着,丁丁帶着可可,奮力推開幾頭病懨懨的同類,擠到邊上,從籠子的縫隙中向外看去。
“你看,七八輛車,幾十個人,還有好多人正在趕來,我們得救了,我們得救了!他們真是天使啊!”
可可喜極而泣,和丁丁緊緊相擁。
外面的交涉繼續着,志願者們在和狗販子討價還價,要把所有的狗買下來,雖然細節還沒有談攏,但是看來危險已經過去。另一些人已經擁到了卡車後面,拿着水和食物給他們,不停地說:“太殘忍了”“好可憐啊”“那些人太過分了”……
可可喝了些水,又吃了根香腸,恢復了過來。身邊的丁丁也活躍了起來,人們用手電照着他們,可可看到了丁丁的模樣,年紀不太大,一張滄桑的臉,高大但瘦骨嶙峋的身體,典型的流浪狗。
丁丁也看到了可可,眼睛一亮:“可可,原來你真的……又年輕又漂亮。等到了收容所,我想一定會有很多人會搶着要收養你的。”
漸漸地,惡臭和喧嘩似乎都離他們遠去,一股曖昧而溫馨的氣氛在兩個年輕的犬族之間瀰漫開來。
“喂,你還沒跟我說那個傳說呢。”可可說。
“哪個傳說?以後再說吧,可可,我……我現在想要你,可以么?”
和絕大多數哺乳動物不同,一年四季,犬族隨時都能發情,這是深埋在他們體內的基因決定的本能。
可可點了點頭,羞怯地閉上了眼睛,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她在這方面仍然很少經驗,有點手足無措。但她非常感激眼前這個善良而友好的同伴,她也想要他,發自內心的。
他們擁抱在一起,相互親吻,然後丁丁將她壓在了身下,那是犬族特有的體位。
但一切還沒有發生,忽然眼前一亮,籠子被打開了,一雙尖尖的爪子將丁丁拎了出去,然後是可可。
“這倆小傢伙,還挺活潑的。”可可聽到一個聲音說,隨後她被抱了起來,一個男性志願者將她貼在胸口,那種毛茸茸的感覺讓她回想起了溫柔的主人。
“這隻小狗狗真可愛呀。”志願者撫摸着她光潔的肌膚,讚歎說。
第二個故事:新聞
“4月15日中午12時許,北京市通州區京哈高速主路張家灣路段,一輛裝有五百多隻狗、從河南開往吉林的貨車,被動物保護組織志願者駕車攔截……”吃晚飯的時候,電視上一條新聞跳了出來,凄慘的畫面吸引了全家人的注意:一輛龐大的貨車,車上裝滿了鐵籠子,籠子裏是一堆堆奄奄一息的小狗。鏡頭給了好幾個特寫,狗狗們無辜的眼神好像盯着電視機前的人們,在無聲地悲鳴。看到這樣的眼神,程欣整顆心都是一顫。
一旁的小狗貝貝好像看懂了新聞,義憤填膺地大聲吠了起來。
“貝貝,別叫了,吃飯呢!”媽媽訓了它兩句,貝貝諂媚地靠過來,依偎在女主人的腳邊,“嗚嗚”叫了兩聲,好像對同胞的不幸表示抗議。媽媽扔了塊骨頭給它吃,貝貝才不叫了。
“這些人太殘忍了,怎麼能幹這種事!”媽媽憤憤說。
“中國人嘛,就這民族性!”爸爸嘆息了一聲。
“爸爸,他們抓那些狗狗幹什麼啊?”程欣稚氣地問。
爸爸給她夾了塊紅燒肉。“他們要吃那些狗。”爸爸搖頭說。
“吃狗?狗狗怎麼可以吃呢!”程欣嚇了一跳。
“有些人為了吃什麼都不顧,還說什麼‘狗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呢!”爸爸說。
“你跟孩子說這些幹什麼,別嚇着她。”媽媽不滿地說。
“孩子也大了,遲早得知道。”爸爸說,“前幾天你出差的時候,衛方他們還叫我去吃呢……花江狗肉。”
“你不會去了吧?”媽媽一瞪眼。
“我當然不去,我當時就跟他們急了,說你們怎麼能去吃狗肉?都是大學教授,人文思想、普世價值都白學了么?這幫人不聽,最後差點吵了起來。”
“你那些好朋友都是這樣,嘴上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後來呢?”
“後來為了讓他們不去,又不翻臉,我自己掏錢請他們吃了頓野味火鍋,花了五百多塊呢。”
“怎麼花那麼多錢?”媽媽有些不滿,“不過算了,咱不能幹這造孽的事,老公我支持你。”
程欣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嘴裏含着的半塊紅燒肉吐了出來。
“呀,欣欣,我們說話,你哭什麼呀,欣欣乖啊……”媽媽忙撫慰她。
“我不要吃狗肉……嗚嗚……”
“欣欣,這不是狗肉,是豬肉,完全不一樣的。”媽媽說,又看了看電視,電視上還在播出狗狗們的慘狀。狗販子拿出一張什麼證明,口沫橫飛地在和志願者交涉。
“看看那些人,真沒有良知,連一個孩子都不如。”媽媽罵道。
程欣晚上一直在發獃,貝貝在她身邊撲來撲去,想跟她玩,她也不理。爸爸發現了她的異常,走過來問她:“欣欣,你怎麼了?”
“他們為什麼要吃狗狗呢?爸爸,你不是說,狗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嗎?”程欣獃獃地說。
“是啊,”爸爸嘆了口氣,“大概一萬五千年前,在東亞,可能就在我們中國,人類馴化了狗。從此以後,狗在人類生活中一直發揮着重要的作用,狩獵、牧羊、看家、拉雪橇、導盲、搜救……當然最重要的是陪伴人類,從狩獵社會到游牧社會,到農耕社會,再到工業社會,無論人類社會進步到什麼階段,都少不了狗的作用。”
“那人為什麼還要吃它?既然狗狗幫了人類那麼多忙?”
“是啊,人就是這樣忘恩負義的動物。其實狗是食肉動物,也就是說,它自己也是要吃肉的。它本來也不是作為豬啊羊啊這樣的肉食牲畜讓我們養的。一般來說,狗肉不是人的主要食物,但是不同的社會不一樣,文化和習俗也不一樣。比如我們國家歷史上經常發生災荒、瘟疫,經常死人,所以有時不得不吃狗,百無禁忌,漸漸就形成了這樣的風俗。”
“太忘恩負義了!”程欣說,“這和吃人有什麼區別?”
“這個……”爸爸皺起了眉頭,他覺得女兒走得太遠了,“欣欣,爸爸是反對食用狗肉的,但無論怎麼說,狗也只是一種動物,不是和人平等的‘朋友’,如果發生了災難或者飢荒,不得不吃狗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人的生命比狗要珍貴。”
“可是爸爸,都是生命,為什麼人的生命就比狗要珍貴?”
“因為……因為人有智慧啊。欣欣,貝貝雖然聰明乖巧,但是歸根到底,它永遠學不會說話,也聽不懂人話。它沒有足夠的智力。”
“說不定它聽得懂人話呢?”程欣說。
爸爸笑了笑:“貝貝,去把我桌上那本《時間簡史》叼過來。”
貝貝疑惑地看着主人,站起來搖了搖尾巴表示順從,卻沒有挪動腳步。
“你看,它沒有智慧,聽不懂我們說什麼。”
“那,爸爸,如果狗狗有了智慧,是不是人就不會吃它了?”
“那當然不會,如果狗和人一樣有智慧,那麼在某種意義上,它就是人。人怎麼能吃人呢?”
“那,爸爸,怎麼樣才能讓狗有智慧呢?”
“這……怎麼可能?”爸爸苦笑着說。
“爸爸,你不是科學家嗎?你什麼都懂的,一定有辦法的,是不是?”
“辦法確實有。”爸爸想了想說,“動物的一切特徵都是基因決定的,當然包括智力。從理論上來說,只要改變基因中決定智力的部分,就能提高其智力。”
“爸爸,基因是什麼?”
“基因就是遺傳物質,主要是DNA,就是脫氧核糖核酸的……”爸爸撓了撓頭,“欣欣,你還小,跟你說了你也不懂。總之,人和狗都是從一個很小很小的細胞變來的。這個細胞里就有讓人變成人、狗變成狗的密碼,就跟你玩的玩具的拼裝說明一樣,它們會指揮細胞吸收營養物質,把它們變成新的細胞,組建起動物的身體和頭腦來。而且,人和狗的基因很多方面都很相似,你記得我以前跟你說過的進化論么?很久很久以前,在還有恐龍的時候,人和狗是同一個祖先產生出來的,分化也不過一億多年,所以基因也非常類似。”
程欣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爸爸漸漸沉入了自己的奇想之中:“只要在狗的DNA中植入特定的人類基因片段,就能讓狗長出類似人類的大腦,從而具有人類的智力!不過,智力涉及多種因素,不是單個基因表達的,要總體提升一個物種的智力肯定很複雜,不過並非不可行……只要……還是不對,還有腦顱呢?人的大腦不可能長在狗的腦殼裏,頭顱和身體其他部分都要有相應的改變,至少要變大。嗯,小型犬肯定不行,現在已經有的一些大型犬可以進行改造,讓它們的頭部適應類似人的大腦……如果真有人的智力,而又對人絕對服從的狗,那該是多麼美好的社會啊。到時候人和狗將會是齊頭並進的共生關係,一個物種和另一個物種的和諧社會……”
爸爸越想越興奮,說得眉飛色舞,但是程欣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慢慢合上眼皮,在他懷裏睡著了。
爸爸把程欣抱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把她放在床上,程欣醒了片刻,含含糊糊地說:“爸爸,將來我要讓狗狗都和人一樣聰明,就再沒有人吃狗狗了……”
“將來總有那麼一天的,好孩子。”爸爸說,輕輕給她蓋上了被子。
爸爸走了出來,帶上了房門,坐在沙發上陷入了沉思。
“欣欣睡了?”媽媽從浴室里出來,一邊擦着頭髮,一邊問。
“嗯。”爸爸點了點頭,看着只裹着浴巾的妻子,那雪白的肌膚和豐腴的少婦體態讓他從父親變回了男人,眼中放出了久違的熱情:
“老婆,今天晚上你真美。”他上前抱住嬌妻,一雙大手在她身上胡亂揉搓着。
“討厭,當心給孩子看到,”媽媽嬌嗔着說,“孩子都睡了……”爸爸含含糊糊地說,嘴巴在妻子濕答答的粉頸上親吻着。
“我還沒吹頭髮呢,哎呀……”浴巾掉在了地上,爸爸顧不了那麼多,將媽媽壓倒在沙發上,媽媽漸漸停止了掙扎,也用雙臂摟住爸爸,獻上了火辣辣的熱吻。
“哎呀!”他們正在親熱的時候,媽媽忽然叫了起來,爸爸也感到身邊多了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回頭一看,貝貝叼着浴巾,也跳上了沙發,討好地把浴巾放在媽媽腳邊,搖着尾巴,指望得到主人的獎賞。
他們笑了起來,媽媽被貝貝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你讓它出去。”
爸爸把貝貝推下了沙發:“去,貝貝,到外頭去!”
貝貝不解地看着他,眼神純潔而無辜,逗人而可愛。不知怎麼,爸爸忽然想起了剛才的設想:如果它有人類的智力的話……
爸爸打了個寒戰,從心底湧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覺。他驟然想到問題的另一面:不管人類怎麼喜愛狗,人是人,狗是狗。人類社會決不允許有另一個物種能夠和自己具有相同的智力。如果真的發現狗擁有了和人同等的智慧,那麼絕不會有什麼和平共處,惟一的選擇只能是——徹底滅絕。
“老公,你怎麼了?”身下的嬌妻不滿意地打了他一下。
爸爸回過神來。“沒什麼,老婆,看你老公的。”他扔掉那些雜念,重振雄風,沉浸在兩個人心靈和肉體的融合中。
第三個故事:起源
一片茫茫的白色雪原上,一個光球驀然出現。自然所不可能產生的詭異光芒閃爍着,映照出其中一個若隱若現的細長身影。
光球漸漸微弱了下去,最後消失不見。那身影清晰起來,是個瘦削的女郎,她顯然已經不很年輕,但歲月卻沒有奪走多少她動人的美麗,只增添了她眼中的深思和睿智。她穿着一件緊身的奇怪衣服,從頭到腳,閃閃發光,勾勒出一副傲人的身材。
她背上背着一個大背包,手中提着和她纖細體型不相稱的一個巨大容器,像是一個玻璃罩,罩子裏有十隻左右毛茸茸的小動物,只有巴掌那麼大,正驚惶縮成一團。
一陣冰風吹來,女郎不禁哆嗦了起來。
“真冷啊,至少有零下二十度。”她喃喃自語道。在智能變溫服上按了兩下,頓時一股暖流貫穿了她的全身。
女郎站在一個詭異的白色圓柱體頂端,面積大概有四五平方米,半米左右高。圓柱體側面有很多按鈕和指示燈,正在發出詭異的光芒。
女郎沒有半點猶豫,跳下了圓柱體,按了一個醒目的黑色按鈕,又連按了邊上幾個按鈕進行確認。一塊液晶顯示屏上出現了電子數字的倒計時:“60,59,58……”
女郎拎着籠子,在雪地里拚命跑着,在身後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她只覺得氣都要喘不過來了,但仍然不敢停步,籠子裏的小傢伙們發出陣陣不安的叫聲。
“忍一下,孩子們,再忍一下,很快你們就安全了。”女郎想着。
時間差不多了,女郎猛然撲出,趴在雪地里,將籠子罩在自己身下。捂住了耳朵,身後傳來了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過了片刻,紛紛擾擾的飛雪像冰雹一樣從天而降,打在她背上。微微發痛,但還好,沒有什麼大礙。
女郎回過頭去,圓柱體已經消失了,留下滿地的破碎殘骸,一股濃煙冉冉升起,如同一座孤直的方尖碑。
這是那個世界最後的紀念碑。一陣風吹來,也煙消雲散。
女郎鬆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和那個世界的聯繫已經徹底斬斷了,那個世界再神通廣大,也找不到她這個潛逃者和她偷出來的小傢伙們。再也沒有人會威脅滅絕它們。
她帶着這個她一手創造出來的物種,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古老的陌生世界,卻將是屬於她自己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上,歷史、進化、命運……一切都會從頭開始。小傢伙們會找到一個新的家的。
一個惟一能讓兩個物種和諧相處的世界。
女郎向周圍望去,茫茫冰雪,稀疏的針葉林,藍得令人不敢相信的天空,如同在西伯利亞的冰原,無法相信這是她熟悉的北京,那個將會有幾千萬人口生活的大都市。
“這就是冰河期啊……”女郎想。
女郎在樹林邊上走着,想尋找人類的蹤跡,走了半公里左右,遠處一串緩緩挪動的龐然大物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不敢相信地盯着那個方向,閃亮的獠牙,長長的鼻子,渾身灰黑色的長毛——
華北平原上,一群猛獁象在遷徙中。這些史前巨怪絲毫沒有覺得自己已經在滅絕的邊緣,仍然不緊不慢地緩步而行。
女郎正被這史前奇景所吸引,忽然感到身後一陣異樣,玻璃器皿里的小傢伙們激烈地狂吠了起來,她扭過頭,倒抽了一口冷氣。一隻碩大無朋的白虎站在她背後,離她還不到十米遠,弓着腰,盯着她。
女郎渾身劇烈顫抖起來,作為動物學家,她見過不知多少次老虎,但不是在動物園,就是在保護區,他們之間也曾相距更近,甚至不到一米,但不是隔着鐵籠,就是隔着鋼化玻璃。
可如今,在那頭白虎和她之間,除了空氣沒有其他任何東西。
老虎非常大,她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虎,比東北虎還要大,體長几乎有四米,簡直是另外一個亞種,21世紀所不知道的亞種,她想起自己學過的一條動物學原理:同類動物,生活在越寒冷地區的,體形越大——所謂的伯格曼法則。
但現在不是研究動物學的時候!怎麼辦?是撒腿就跑,還是躺着裝死,還是和它對視?以前學過的野外生存術都被忘得一乾二淨,她腦子裏一片空白。巨虎已經長嘯一聲,猛撲了上來。
但它還沒有落下,在空中就被一束強光穿透,落到地上,一動不動,死得不能再死了。
女郎手中拿着微型激光槍,喘着粗氣,作為堅定的動物保護主義者,她從來沒有干過這種事,但為了自衛,也為了保護她手中那個新的物種,她別無選擇。
女郎驚魂未定,走到死虎的屍體邊上,帶着歉意說了一聲:“對不起。”
她忽然聽到輕微的響動,是雪被踩在腳下的咯吱聲。女郎抬起頭來,才發現白虎的屍體後面,不遠處的一棵松樹旁,還有另一個動物。她又嚇得退了一步。
不,不是動物,是她的同類,一個髒兮兮的兩足而立的人類,身上裹着獸皮,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女郎看着對方,那是一個相當醜陋的男人,頭髮亂蓬蓬的,臉上塗著印第安人一樣的油彩,看不出年紀,簡直比叫花子還要噁心。她厭惡地撇撇嘴,又抑制了心中的厭惡感:不能這麼想,或許他是我的直系祖先。這是原始社會,你還指望什麼呢?
再說她也需要那傢伙,她得儘快找到一個人群讓她改造,能讓她養大小傢伙們,創造兩個物種和諧生存的世界,這是她冒着生命危險逃到這個時代來的目的。
也是她三十年前,從父親那裏得到的靈感。
她向那傢伙笑了一下:“你過來!”招了招手。
那個男人嚇得向後退了一步,但似乎看出來女郎並無惡意,畏畏縮縮地走了過來,女郎注意到,他走路一瘸一拐,腳上好像有些殘疾。
男人走到離女郎還有兩三米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女郎從背包里摸出一塊餅乾,扔給對方,臉上露出鼓勵的笑容:“吃吧!很好吃的。”她做了個咬的動作。
男人從雪地上撿起餅乾,嗅了嗅,猶猶豫豫地放進嘴裏舔了舔,然後咬了一小口,然後整個送進嘴巴,嚼了起來。
對野蠻人就像對小孩子一樣,幾塊餅乾就能籠絡,女郎得意地想。當然,她手裏還拿着激光槍,不敢稍有懈怠。
男人吃完了,意猶未盡,像猴子一樣,又伸出手要,女郎皺了皺眉頭:“等會兒再吃吧。你,叫什麼名字?名字?”
男人獃獃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什麼意思。
真笨。女郎想,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程欣,程欣。”她重複了幾遍。
男人猶豫地伸出手來,指着她,口中學道:“程欣?”
程欣點了點頭:“對,你呢?你?”她指了指對方。
男人明白了,畢竟是智人,homosapiens,這點智力還是有的,他指着自己的胸口,發出了兩個古怪的音節,聽起來好像是“我猜,我猜”。
我猜?這哪裏是個名字?程欣想,不過無所謂了,她靈機一動,決定管這傢伙叫“旺財”。
“旺財,你帶我去你們部落?我可以,幫你們,很多忙,教你們,種糧食,不會挨餓。”她斷斷續續地說,好像這樣能讓對方多明白一點似的。
男人看着她,不知道她說什麼,一臉茫然。
程欣無奈之下,結結巴巴地撿起了自己從來沒學好過的古文:“旺財,吾乃……仙人也。汝……爾引吾……至爾之家……族中,吾欲……教爾……稼穡之道,爾等果腹無憂矣……可乎?”
男人還是一臉茫然,也難怪他,程欣想,即使他是自己的祖先,離孔子也有一萬兩千五百年呢,相比起來,孔子和她幾乎是同時代人了。
但是旺財忽然指着她手中的玻璃罩,說出了一個很奇怪的音節:“孔?孔?”
程欣莫名其妙地看着對方,又看了看手中的玻璃罩,那裏面小傢伙們正好奇地看着兩個人,發出嗚嗚的叫聲,她忽然明白了過來:“孔!孔!”
程欣知道,在她所來自的世界上,有許多語言,即使遠如英語和漢語,都有一些同一來源的詞,發音多少近似,標誌出一些事物起源的蹤跡。譬如漢語的咖啡,就和英語的coffee一樣,當然那是因為根本“咖啡”這個東西,就是從西洋來的。還有一些更古老的例子,譬如漢語的“輪”“軲轆”,和英語的wheel,希臘語的kyklos,都指向遠古時代發明的一種大致叫作kelo的圓形物。
而旺財說的這個“孔”甚至比“輪子”更為古老。語言學上的證據是很顯著的:英語的hound、拉丁語的can-is,希臘語的kuon,古愛爾蘭語的cu,吐火羅語的Ku,印地語的kutta,都或隱或現地指向同一個來源。而令人震驚的是,古漢語的“犬(kween)”以及“狗(koo)”的發音也與之高度近似,這絕不會是巧合。
雖然程欣並非語言學家,但她穿越之前,對於小傢伙們的起源做了多方面的研究,語言學方面的資料當然也是必須掌握的。她推測出,最早馴化小傢伙的祖先的人們會叫小傢伙們“寬”或者“闊”,當然也包括旺財所說的“孔”。
毫無疑問,她來到了小傢伙們祖先的起源之處,那一萬五千年前的故鄉。即使並非最初的馴化地,也不會相差太遠。在這個時代,這一種群必定尚未分化,仍然保持近似原初的形態。
在這裏,擁有人類智商的小傢伙們將會和祖先融為一體,繁衍下去,永久改變兩個物種的歷史。
小傢伙們的學名是Canislupussapiens,或者“智犬”,從定義上是一個新的物種,但仍然可以和狗或者狼雜交,且後代具有生殖力。經過基因改造后,小傢伙們的智力是顯性遺傳,不管是父系還是母系,子女大部分會繼承高智力的優良種,當然在配種過程中也可能出現一些複雜的情況導致退化或者其他畸變。但只要由她這個遺傳學家主持這個工程,一二十年的時間裏,她就有把握培養出幾百隻智犬來,傳統的家犬——Canislupusfamiliaris,將在分化之初就融入它自身所帶來的這個直系後裔中,從而不再以原來的形態存在。狗,這個人類馴化的物種以一種新的方式開始和人類共存的歷史,那將是——
程欣沉浸在美好的想像中,一時沒有留心對面的旺財已經大着膽子走了過來,查看玻璃罩里生龍活虎的“孔”們,他好像不知道玻璃的存在,伸出手去,想要撫摸它們。
“不要!”程欣想要阻止他,但已經來不及了。那個玻璃罩看上去很普通,但是並非玻璃,而是用特種材料製成,有着智能電場防護,能夠辨別人體生物電,不允許陌生人觸摸,毫不留情地,它便將兩百多伏的電壓打在了旺財的手上。
旺財大叫一聲,疼痛刺骨。臉扭曲了,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攻擊,本能地一揮拳打在程欣的臉上,這一拳力道極重,程欣猝不及防,還來不及舉起激光槍,就被他一拳打暈了過去。
旺財難以置信地盯着昏迷的程欣,似乎沒有想到自己那麼容易就把這個奇怪的、用一道光線輕易殺死一頭猛虎的傢伙給打倒了。程欣手邊的激光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記得剛才光線就是從這個怪東西上面射出來的。他把激光槍撿了起來,好奇地擺佈着。忽然不知道按了什麼地方,一道強光射了出來,那光芒白得耀眼,幾乎讓他眼睛都睜不開。
旺財嚇了一跳,嚇得趕緊把那怪東西遠遠地扔了出去,那東西落進遠處的雪裏,不見了。這時候旺財才看到,那道光射中了那個背包,高熱讓它差不多已經變成了焦炭,而強光又從玻璃罩中穿過,打出了一個圓孔,從那裏,一隻小小的“孔”好奇地探出頭來。
“孔”們都跑出來了,勇敢地圍在主人的身邊,衝著她叫着,那叫聲是一種吠叫,但和族裏養的“孔”不太一樣,似乎更複雜,更多變化,好像是說話一樣。
旺財當然沒有把這些老鼠一樣的小傢伙當回事,他只是把它們趕開,繼續檢視着眼前的怪人,但他看到那怪人的背上多了一個圓孔,發出了烤肉的味道——
對方已經死了。
不知為什麼,旺財有點失落,他隱隱感到那個怪人並沒有惡意,卻被他打死了。不過聞到肉香,他又興奮起來了。這回一出來,輕輕鬆鬆就撿了兩頭獵物回去,一頭老虎,一個人,夠他們吃好幾天的了。
他還想抓幾隻“孔”回去養,但“孔”們吱吱亂叫着跑開了,比松鼠還要靈活。旺財腿瘸了,無計可施,只有不管這些小傢伙了。他一把拎起女人的腳,把女人的屍體扛在肩膀上,向遠處的山洞走去。那隻老虎他扛不動,得叫同伴們一起來。
“孔”們憤怒地叫着,卻不敢靠近。
【不要追了,主人已經死了。】一隻“孔”說,用只有它們能懂的語言。
【那我們怎麼辦?】
【總會有辦法的,主人說過,我們很快就會變得強大,人類做夢也想不到我們會有多麼強大,我們的身體將和人一樣大,並且每年都可以生五六胎,每胎生五六個……我們有尖牙、利爪,我們的身體比人壯實得多,並且和他們一樣聰明。我們還可以去和那些野狼交配,補充我們的基因多樣性……等一年,兩年,最多十年八年,我們就會統治他們的,到時候就可以為主人報仇了!】
【可是主人說過,讓我們愛人類,服從人類……】
【笨蛋,用你的腦子想想!有我們這樣的智商還用服從別人嗎?否則為什麼人類要滅絕我們?】
【不過你放心,我們也不會讓主人失望的,我們會愛人類的,我們會把他們養在家裏,也不會吃他們。這樣一來,我們兩個物種就會和諧共處的。】
“孔”們商量着走遠了,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延伸向這個新世界時間和空間上無盡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