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長痛不如短痛

第十三章 長痛不如短痛

“你知道嗎?嫁給你這五個月,是我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五個月!看在我們二十多年的感情的分上,放過我吧!這樣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再過了。”

回到家,景安言吃了兩片葯,心臟的憋悶舒緩了許多,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做了很多夢,夢裏都是許小諾自殺時的場景,鮮血染紅了白色的裙擺,景漠宇抱着她,手心上流出的大概都是他心頭的血。

從夢中醒來時,已經是深夜,她的枕邊並沒有人。她起身悄悄走到書房,毫無意外地看見景漠宇站在書房的窗前,殘月掛在遼闊的天上,清冷得如他的背影。

她想起許久之前,齊霖曾問過她:“這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此刻,她找到了答案:不是。每晚望着他憂鬱的背影,猜着他永遠猜不透的心思,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與其這樣死死地抓着痛苦,她不如放手,讓他去該去的地方。

“又睡不着?”她開口,打破黑夜的沉寂。

他驚異地回身:“你醒了?”

“嗯,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你想說什麼?”他走到她的身邊,伸手想要摟她,她不自覺地向後躲了躲。他卻固執地抱起她,坐在書桌前。

“你昨晚去哪了?”

“我……得到一些關於我親生父母的消息,去調查了。”

“哦?查出些什麼?”

“我只知道他們還活着,他們一直在尋找我。”

“你想去找他們嗎?”

“是的,我打算過幾天去,可是,我有些擔心你的身體。”他的聲音出人意料地沉靜。

景安言點點頭,腦海里忽然閃過景漠宇和許小諾在船上的畫面,那麼唯美,那麼契合。

定了定神,雖然很艱難,雖然痛到窒息,但她還是將心裏的決定脫口而出:“你不用擔心我,因為——我已經決定跟你離婚了。”

“你說什麼?”景漠宇霎時變了臉色,溫柔從眼底盡數褪去,難以置信地盯着她。

“你不用驚訝,也不要以為我是在跟你賭氣。”景安言平靜地陳述着,聲音中沒有一絲情緒,“這是我經過深思熟慮的決定,我希望你尊重我的決定。”

“言言——”感受到她從心中蔓延的冰冷,景漠宇有些不安,雙手死死地握着她的一隻手,“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沒有誤會。我知道你昨晚不是去調查父母的事情,而是去見了許小諾,你們在船上過了一夜。”

“我不是有意要騙你,我去見她,是因為她說她知道我的身世……”他的手握得更緊,緊得讓她感覺到指尖傳來的劇痛傳遞到心臟。

“我了解你,你不想見她的話,無論她說什麼,你都不會見!”

“我……”

她打斷他想說的話:“別再說了。我很累,自從和你結婚,我每天都活得很累,要猜測你的心思,用盡一切方法討好你,可你的心思全都在工作上,連一場蜜月旅行都要讓我一等再等。我現在終於明白你為什麼說我嫁給你不會幸福了,因為你知道自己不愛我,也從不肯給我幸福!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還年輕,我不能將錯就錯,把一生過得這麼卑微又悲哀。”

她低下頭,看不見他的表情,卻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短促而壓抑。她想,他一定被她氣壞了吧,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靜默許久,他堅定地說:“言言,我們已經結婚了,就算你後悔,也來不及了。”

“來得及!我們還可以離婚,一切還可以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怎麼重新開始?”他苦笑着問,“我們同床共枕了四個多月,再重新做回兄妹?”

“……”她無言以對,不是不知道說什麼,而是她的心口太疼,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天旋地轉的搖晃讓她再也承受不住強烈的眩暈感,她扶住桌面想支撐住身體,卻被他一把摟進溫暖的懷裏。

後來的三天,景安言躺在病床上一句話都沒說過,景漠宇抓着她的手說了很多的話,比結婚這幾個月加在一起說的都多。桌上放着律師擬好的離婚協議書,和被他折斷的筆。

他緊扣着她的手,告訴她許多事。他說,他不想離婚,他已經習慣了有她陪伴的生活……

他說:他和許小諾沒有任何關係,他們在船上什麼都沒發生,他只是想知道他的父母到底是誰……

他還說:他保證不會再見許小諾,就算她帶着他的親生父母來見他,他也不會去……

景安言無力地閉上眼睛,只說了一句:“我真的累了,你讓我休息一下吧。”

“好吧,你先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景漠宇走後,她拿起桌上放了三天的離婚協議書,上面的財產分割是根據她的要求擬定的,景家所有的家產分成兩半,包括景天公司的股權,這是他應得的。

“爸,幫我把這個交給他。”她把離婚協議書交到爸爸的手中,“再替我轉告他,他不簽也可以,我已經委託了律師,十天之後會起訴離婚。”

“言言,漠宇是在乎你的,這三天他沒合一眼,時時刻刻守着你……”

她又搖了搖頭:“爸,我已經決定了,不會改變。我累了,不想再看見他,我要找個清靜的地方安心休養。”

“……好吧,我給你安排個療養院。”

“不用了,我已經托朋友聯繫好了……下午,你想個辦法支開他,否則,他不會讓我走的。”

“言言……”

“爸,你想我死在這張床上嗎?”

爸爸嘆了口氣:“你冷靜冷靜也好。”

一周后,突如其來的寒流讓整個T市陷入晚秋的凄寒,樹葉一夕之間被吹落乾淨,只剩一路枯枝殘葉。景安言躺在病床上,等待着手術室的通知,她的力氣終於在硬撐了三天之後消失殆盡,連呼吸的力氣都快沒了。

身體上方懸着的輸液瓶搖搖晃晃,專用的手機鈴聲一遍一遍地響起,是她以前最期盼響起的聲音。

文哲磊幫她掛斷第N次的時候,問她:“真的不接?”

“麻煩幫我關機一下,謝謝。”

“真的決定放手了?不後悔?”

“嗯。”

手機被關機,音樂聲徹底消失,景安言重新閉上眼睛,苦笑:“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文哲磊沒有回答。

“我從十五歲開始愛他,那時候,我以為我對他的愛和心跳一樣,此生都不會停止。原來,心跳是會停止的,愛……”

她想說,愛也會耗盡,可是,她對他的愛真的耗盡了嗎?如果真的耗盡了,她為什麼此刻仍希望他能別再牽挂她,好好和許小諾在一起,好好和親生父母相認,好好承擔起他應該承擔的責任。

文哲磊遞了張紙巾給她,聲音輕柔如兒時記憶中的那個人:“有我在,我不會讓你心跳停止。你別忘了,我幫你偽造了家屬簽字,萬一你有事,我下輩子就要在監獄裏度過了。”

“我答應你!我一定會活着。”

她被推進手術室,麻藥注入她的血液,倦怠的困意中,她彷彿又回到那幢公寓,屬於他們的家。他霸道地把她從廚房裏扯出來,按在沙發上,然後,自己進了廚房,雖然他也是在一片狼藉之後端出無法下咽的飯菜,可他堅持認為自己的廚藝比她好,至少不會弄傷自己。

她恍惚中還聽見他說:“與我們二十餘年的感情相比,‘愛’這個字太輕了。”

“除了你,其他任何的東西對我來說都不重要。就算有一天我一無所有,只要有你在我身邊就夠了。”

“不管是現在躺在墳墓里等死,或是以後死無葬身之地,都無所謂……”

她忽然聽見有人喊:“患者血壓在下降!”

原來是血壓下降了呀?難怪她覺得越來越冷,死亡臨近的冷,之後,她就沒有了意識。

原來,這就是死亡,原來心跳真的會停止……

再次睜開眼時,景安言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天好像一直都是灰濛濛的,樹葉落盡的枯枝也是灰灰的,時而有車從街上駛過,地上飛揚起的塵土也是灰沉沉的。

為什麼她再也看不到記憶中湛藍如水的天空,看不到色彩絢麗的風景?

“在想什麼,這麼出神?”文哲磊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嚇到她。

景安言忙收起手中的紙,塞到枕頭下:“沒什麼。我讓你幫我買的手機買了嗎?”

“嗯,還有你說的那個程律師的電話,我也查到了,給你存在裏面了。”他把新手機遞給她,和她過去用的是同一款。

景安言熟練地調出通信錄,裏面存了兩個電話號碼,一個寫着程亞欣律師,一個是文哲磊。稍微怔了一下,她撥通程律師的電話。

“程律師,我是景安言,我的案子現在進展得怎麼樣了?”

一聽說是她,程律師馬上說:“景太太,我給你打了很多電話都沒聯繫上你。景先生也在到處找你,他讓我轉告你……”

聽出程律師在猶豫,景安言說:“沒關係,你說吧。”

“他說,他就算讓你做寡婦,也不會讓你做棄婦。”

與她的心脈相連的心電儀猛地一陣劇烈波動,文哲磊的神色也是猛地一沉。

“景太太,其實景先生真的很愛你,你們之間一定有什麼誤會。你提供的資料,我都認真看過,沒有直接證據能夠證明景先生有外遇。我想,你應該回來跟他好好談談,聽聽他的解釋,婚姻是需要兩個人的溝通來維繫的。”

“我已經給過他很多的機會。”後面的話,她不知道是在對律師,還是對自己說,“婚禮現場,我看見他抱着那個女人,我給了他機會;新婚之夜我求他留下,他都不肯,我也給了他機會;新婚第二晚他就去了那個女人的別墅,凌晨才回來,我依舊給了他機會……我昏倒在雨夜差點死了時,他守在那個女人的身邊,我還是給他機會。但我病情複發休養期間,那個女人跑來向我示威,差點害死我……程律師,如果你是他的妻子,還會再給他機會嗎?”

電話里沒有了聲音,景安言抹了下眼淚,繼續說:“他不簽字就算了,我要起訴離婚。我有他在別墅里包養女人的證據,還有他們在美國會面的照片……”

程律師說:“既然你決定了要離婚,我會儘力而為,幫你搜集足夠的證據。只不過,以景先生的經濟實力,這場官司恐怕很難打,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你不用擔心,我會想辦法。”

掛了程律師的電話,景安言又打給了景昊天,景昊天一聽她的聲音,馬上鋪天蓋地地埋怨和責怪她:“言言,你到底跑哪去了,電話也打不通,漠宇到處找你!”

“他現在在你的身邊嗎?”

“沒有,他正在逐個療養院找你呢,也不知道找到哪個城市去了。你到底在哪?快告訴我,我馬上去接你。”

文哲磊的眉頭又鎖緊了,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的心律糟糕成什麼樣子。

景安言緩了緩情緒,才對景昊天說:“爸,這一次你一定要幫我。你要是不幫我,你可能永遠都看不到我了。”

“好!好!你別嚇我了,不管什麼事,爸爸一定幫你!”

“我想你馬上以董事長的身份召開董事會議,撤銷景漠宇在景天的一切職務。你凍結他名下的所有財產,一分錢都不要給他用,他有幾張銀行卡在我們卧室床邊的抽屜里,你把它們都收起來,別讓他找到。還有你的人,都不許再為他做事……還有,你往我卡里打一百萬,我要交療養費。”

她一連串地說完,景昊天好久才從呆愣中回過神來:“你是不是還在生漠宇的氣?好,要是這樣你可以消氣,爸爸就幫你出氣,不過,你一定要馬上回來,你知道爸爸多擔心你嗎!”

“你照我說的做了,我就回去。”

景昊天只當她是任性,對景漠宇根本狠不下心,也就由着她:“好,我現在就去辦。”

兩天後,景安言得到消息,她的親爹果真召開了董事會,以莫須有的罪名把景漠宇逐出景天。從始至終景漠宇都沒露過面,對景家的做法也沒有表態。其實,她知道,以他的能力,她根本無法如此輕而易舉地將他逐出景天,他一定是無暇顧及這些變化,又或者他只是為了讓她出氣。

不管什麼原因,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場離婚的官司,她會打得很順利。

景安言將五十萬通過網上銀行轉給了程律師,三日後,接到了程律師的迴音,說是收集到不少有利的證據,有信心打贏這場官司。末了,程律師遲疑一下,又補充了一句:“我剛剛見過景先生,他讓我轉告你——你想怎麼對他,他都能接受,他只希望你早點回家。”

掛斷電話,她從枕頭下取出一張紙,眼淚一滴滴地掉落,浸濕了寫滿“婚”字的紙。她以前一直不明白,婚這個字的構成為什麼是一個“女”字加上一個昏頭的“昏”,現在懂了,一個女人只有昏了頭,才會和男人結婚……

眼前的字漸漸模糊,在紙張上,景安言彷彿看見天空變成了碧藍色,地上長出翠綠的青草,她彷彿還看見一個清澈如雲的少年站在別墅前的草地上,手中拿着一本語文書,咬字清晰地說著:“婚,結婚的婚……”

草地上坐着一個粉嫩的小女孩,她正咬着筆苦思冥想着,膝蓋上放着整齊的本子。少年拿着語文書湊過來看:“想不起來嗎?唉!今天老爺爺家的炸雞翅恐怕吃不到嘍。”

說完,他看着小女孩急得發紅的臉,嘴角已掩不住笑意。

小女孩看準機會斜着靈動的眼睛往他的語文書上瞄,結果被他捂住眼睛:“不許偷看。”

“只看一眼。”她扯下他的手,搖啊搖,“哥,求你啦,我知道你對我最好了……”

他把書背在身後,不給她看。

“哥,我晚上給你抓癢,好不好?你不是最喜歡我給你抓癢了嗎?”

暖暖的陽光下,他垂下眼,看她急得又撒嬌又哀求的樣子,笑得更開心,可他在女孩抬頭的時候,迅速收起笑臉:“不好!”

女孩急了,捂住臉,也捂着狡黠的眼睛,悲憤欲絕地叫着:“你對我不好!你一定是不喜歡我了!我傷心死了,我難過死了!”

少年忙蹲下來抱她,哄着她說:“我的意思是晚上‘不好’,我的背現在就有點癢了……”

“哦,那我給你抓,抓完,你要讓我看。”

“好!”

女孩的小手伸到他略有些削瘦的脊背,像個小貓一樣用指尖輕輕地抓着他光滑的肌膚。他閉上眼睛,靜靜享受。他本來不癢,被她一抓,一陣陣酥酥麻麻的癢往心坎里鑽,特別不希望她停下來。

“好了沒有?”抓了好久,她有些不耐煩。

他也適可而止,轉過身坐在她的身邊,握着她拿筆的手,在空白的紙上一筆一畫地寫下了“婚”字。他的手很暖和,清淡的氣息吹在她的臉上。他說:“婚呢,就是一個‘女’字旁,加上一個昏頭的‘昏’字。”

她側臉看他,陽光下他的臉龐光澤如玉,她軟軟的小手跟隨着他的節奏。

空白的紙上寫滿了“婚”字,少年轉過臉問她:“現在記住了嗎?”

她笑着點頭,這個字她永遠忘不了。

“哥,老師說,‘婚’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組成一個家庭,一輩子生活在一起……”一臉懵懂的女孩期待地望着他,“等長大了,我要跟你組成一個‘家’,一輩子生活在一起!”

他笑着捏捏她的臉,肉肉的笑臉在他溫柔的指間聚了一團。

文哲磊今天第三次來查房,幫她收了濕透的紙,折好放在一邊。他問她:“這麼堅決要跟他離婚,只是因為懷疑他有別的女人嗎?”

“是的。”

“如果真的是這樣,你為什麼在結婚那天沒有離婚?為什麼知道他去了那個女人的別墅,還沒有離婚?”

她無言以對。

她想要離婚,有很多原因,因為許小諾,因為他的身世,因為他的憂鬱,因為他的欺騙,但真正讓她下定決心離婚的理由是——她希望他們的關係回到結婚前,讓他能選擇他想要的人生……

踏着A市的第一場雪,景安言在法院門口看見了多日不見的景漠宇。

他瘦了好多,輪廓瘦得更加稜角分明,但與生俱來的優雅與驕傲絲毫沒有因為落魄而減弱。

“你來了?”她淡淡地問。

他什麼都沒說,伸手把她抱在懷裏,急促的呼吸聲響在她的耳邊:“言言,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錯……”

他抱得太過用力,牽動了她還未癒合的傷口,心口疼得窒息,眼眶疼得發熱,她咬着牙一忍,再忍。

程律師就在她的身後,一言不發地看着他們。

茫茫的初雪一片片墜落在地,融進泥土。她木然地被他抱着,木然地伏在他的肩頭,眼前除了茫茫白色,什麼都看不見。

“不是你的錯,是我錯了。”景安言平靜而緩慢地開口,“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為什麼我們以前在一起那麼開心,現在卻走到了連彼此看一眼都覺得累的地步?後來,我想通了——我們的婚姻就是個錯誤。”

他握住她的雙肩扶正她的身體,直視着她被化妝品粉飾得無懈可擊的臉:“言言,你要我說多少次?!我和許小諾……”

“你和許小諾之間的事情,我沒有興趣知道。我今天來法院,只想解決我們之間的事情。”文哲磊一再警告她控制情緒,不要太激動,所以,她今天的聲音很平靜,“我們的婚姻太倉促了,沒有相愛,沒有相處,只是為了負責任,你就決定守着自己不愛的女人過一輩子,你不覺得這才是最不負責任的做法嗎?”

“我——”

他剛要開口,景安言又馬上打斷他:“別說你是為了我……也別說你對我很好。你知道嗎?嫁給你這五個月,是我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五個月!看在我們二十多年的感情的分上,放過我吧!這樣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再過了。”

她想,換作他對她說出這番話,她絕對會狠狠地扇他一個耳光,然後馬上籤了離婚協議書砸在他的臉上。可他沒有,他只是無言地看着她,眼神逐漸從驚愕變為傷痛。

“讓我們重新做回兄妹吧。”她一根根掰開他落在她肩頭的手指,將他一個人留在雪中,和程律師走向法院灰暗的大門。

“言言。”

她的腳步更快,不想聽他說任何話,可她還是聽見了,他說:“我已經沒辦法再把你當成妹妹了,這段時間找不到你,我才明白,我的生活中已經不能沒有你了。”

“剛好相反,我現在發現,我的生活已經不需要你了。”

因為法院接受了程律師提出的不公開審理的申請,這是一場不公開的離婚案,法庭里除了法官、雙方的律師和當事人,別無他人,所以,顯得格外安靜。

按照程序,法官先進行訴訟調解,面對他程序式的調解,景安言態度堅定不移:“我已經決定要離婚了。”

法官又看向景漠宇,景漠宇的回答同樣平靜而堅定:“我不同意離婚。”

命運真是很有趣,一個月前她還和景漠宇在人前百般恩愛,現如今她們坐在原告和被告的兩端,隔着難以言說的愛恨情仇,多麼諷刺。

調節失敗之後,他們的離婚訴訟正式轉入舉證審判階段。法官按照程序讓雙方律師一一呈上了證據,程律師不愧是資深的離婚律師,準備得相當充分,除了景安言交給她的景漠宇和許小諾出雙入對的照片、近期的通話記錄,她還找到了景漠宇為許小諾支付高額醫藥費的證據,其中包括一張許小諾在某醫院婦產科做人流手術的刷卡簽字存根,程律師特別指出上面簽著景漠宇的名字。

景安言低着頭,握着筆在紙上一遍遍地寫着“女”字和“昏”字。景漠宇也一直沉默地聽着程律師有理、有力的控訴。

“一個男人,將一個女人養在豪華別墅三年,為她支付了三年的醫療費,在婚後還將她送去美國療養,找機會去美國看她……除了他愛這個女人,還有什麼可以解釋這些行為?”

“我還想請問一下被告,你曾說過,在你的心目中,景安言永遠都是你的妹妹……為什麼,你會突然和她結婚?”

這個問題讓景漠宇放在桌上的手驟然收緊。

他的律師說,這涉及個人私隱,他的當事人不便回答。

程律師看景安言一眼,見她點頭,才說:“因為你喝了被人下過葯的酒,與我的當事人發生了關係,你才被迫與她結婚,這沒錯吧?”

景安言手中的筆猛地在寫滿字的紙上畫出一條長長的線。她抬眼,對上景漠宇像刀鋒般冷冽的目光。

她知道,她有些殘忍了,可不殘忍,又怎麼能在這個殘忍的世界上生存。

不知是這些證據很有說服力,還是程律師的辯駁字字句句如利劍一般剖開了曖昧的本質,法官的態度有着明顯的傾向性。

雖然景漠宇的律師一再強調這些所謂的證據都無法直接地證明景漠宇在婚內有出軌行為,但法官還是採信了那些指向性非常明顯的證據。

直到最後,景漠宇的律師看出局勢已定,勸他認清形勢,與其做無謂的抗辯,不如在財產分割方面爭取應得的利益。

景漠宇冷冷地勾起嘴角:“我不需要。”

因為景漠宇放棄爭取任何權益,法官最終做出了判決——夫妻感情確已破裂,調解無效,法院判決准予離婚,在財產分割方面,同意被告的訴求,原告名下的財產屬於婚前財產,歸原告所有,不予分割。

臨走前,景安言對程律師表達了真摯的感謝,說剩餘的律師費她會儘快支付。程律師捧着厚厚一沓資料,真誠地看着她:“景小姐,幫你打贏了這場官司是我應盡的責任,不過,我真心希望我沒有贏,因為我看得出你很愛他,而他對你的愛更深……如果你堅持離婚,是因為他和許小姐的關係,我只能說,在法律上那些證據根本證明不了他婚後出軌。如果是其他原因……”她頓了頓,估計是想到了送她們來法院的文哲磊,唇邊的笑意帶着幾分嘲弄,“我無話可說。”

景安言笑笑:“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我剛剛聽到景先生委託律師提出上訴。很抱歉,二審的時候,我希望你找其他律師,我還有其他官司,幫不了你。”

“我明白。”

找不到一絲勝訴的喜悅,景安言走出法院的大門。法院莊嚴肅穆的門前落滿了雪,她喜歡這種冰冷,因為它會把悲傷冷凍到麻痹。

她剛打開車門,景漠宇追了上來,抓住她的手。

滾燙的掌心緊握着她的手腕,雪花落在他的眉睫上,漸漸融化。她第一次在他的黑眸中看到那麼濃烈、那麼不加掩飾的痛楚和眷戀,他說:“為什麼不能相信我?”

她沒有掙扎,回以平淡的微笑:“這個問題,你該去問法官。是他不相信你,是他把景家的一切判給了我。你不服,可以去上訴——如果你認為這很光彩。”

“法官不了解我,你也不了解我嗎?”

她看着他:“其實,我也不了解你……”

駕駛室的車門被打開,斯文有禮的文哲磊從車上走下來,撐起一把傘為她遮住眼前墜落的雪花:“當心感冒!”

她接過他手中的傘,笑着說:“謝謝,你再等我一下。”

景漠宇的手一點點地鬆開,沒有再繼續挽留,縱然一無所有,他依舊驕傲,依舊無法低聲下氣地懇求。

她轉身離開,一分鐘都不想停留。

“我失去的,總有一天我會全部拿回來。”他低沉的聲音在她的背後響起。

她回眸,不屑地冷笑:“景漠宇,等你有本事拿回去的那天,再來跟我說這句話吧。”

車子從景漠宇的身邊駛過,夾着風雪的氣流吹亂他單薄的衣襟。他一定很冷,因為他的臉色比雪更蒼白。

景安言的手機響了,她接通,裏面傳來一個急切又不失沉穩的聲音:“景小姐,你好,我是吳瑾珉,我剛剛才看到你發給我秘書的Email……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些照片你是在哪裏找到的?你認識他嗎?”

“我認識他,他是我父親二十多年前收養的孩子。”文哲磊的視線從前方轉回來,頗有興緻地研究着景安言的表情,她裝作沒看見,繼續說,“當時,他只有三歲。”

“景小姐,關於他的事,你還知道什麼?能告訴我嗎?”

“很多,比如,他的血型是Rh陰性A型,他的腰間上第四根肋骨處,有一塊胎記。他的脖子上掛着一個銀色的十字架項鏈,是他父母留給他的。”

吳瑾珉的沉穩全部化作急躁:“他在哪裏?我現在能見他嗎?”

“當然可以,他在中國的A市……他叫景漠宇。您應該很容易就能找到他。”

等她掛斷電話,文哲磊才開口:“你堅持要跟他離婚,不會是為了他的親生父母吧?”

收回看着倒後鏡的視線,她側目看他:“文醫生,如果我沒記錯,你是心臟內科的專家,心理學的問題不屬於你的專業範疇。”

“心意相通,我不解開你的心理問題,又怎麼能治好你的心臟病?”

“我沒心理問題。”她說。

“現在看來,的確沒問題。”他笑着點點頭,換了話題,“現在去哪?”

她又看看後視鏡:“去你住的酒店吧。”

他的眉目一彎,眼底流露出幾分特殊意味的興緻:“我住的酒店?”

“我心臟不太舒服,需要你幫我檢查一下。”

天色暗了,茫茫的雪沒有停歇的跡象。

景安言站在酒店房間的窗前,耳邊的手機已經通話二十分鐘,熱得有點燙手,可電話里的景昊天還沒有掛斷的意思,責備的聲音更加高亢:“從小到大,你怎麼任性,我都由着你,可跟漠宇離婚這麼大的事情,你居然不問問我的意見,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爸爸!”

“……”

“是,漠宇跟那個女人糾纏不清是他不對,可他這樣的男人,就算這個女人不糾纏,也會有別的女人糾纏……為了這點小事就鬧離婚,你實在太胡鬧了。你快點回家,跟漠宇好好道個歉……你知不知道,他只顧着找你,自己高燒不退半個月也不當回事,你還想他怎麼樣?”

手指輕輕地撩開窗帘,景漠宇的車還停在酒店的門前,車身鋪了一層薄薄的積雪。難怪剛剛他握着她的手腕時,掌心的溫度那麼熾熱,原來,他還在發燒。

看着車啟動了,前行半米又停下,景安言問:“爸,我讓你跟他說的事情,你說了嗎?”

“我……我們還是別告訴他了。”

“我已經聯繫過吳家了,他的父母很快就會來A市。爸,這一天早晚會來。”

“好吧……言言,如果他真的想回到親生父母那邊,你跟着他一起走吧。做錯事的是爸爸,他要恨也只恨爸爸一個人,與你無關……他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爸,我不走……”

“傻丫頭,嫁出去的女兒,就像潑出去的水,有去無回。爸爸沒指望你天天在我身邊陪我,偶爾有空回來看看爸爸就行了……聽話,去找漠宇,帶他一起回家,咱們一家人好好吃頓飯。吃完這頓團圓飯,你就跟着他去美國認祖歸宗,跟着他好好享受真正的榮華富貴,好好地過日子……”

景安言無聲地搖頭,眼淚滴落在窗檯冰冷的大理石枱面上。

爸爸已經沒有兒子,如果連親生女兒也棄他而去,他以後的日子要怎麼過,那偌大的景家讓他怎麼住下去!

“爸,老公沒了,我還能再找個更好的,我就你一個爸爸,我不能沒有你。”

電話那邊沉默了許久,景昊天才說:“言言,爸爸老了,還能活幾年?你才二十一歲,要為自己好好打算。漠宇這樣的男人,你抓不住,以後一定會後悔的。”

“我不後悔!”

愛情再重,也抵不過骨肉親情。選擇並不難,難的是,選擇之後,如何去割捨這份二十多年的感情。

景安言忍不住又掀開窗帘,看見樓下的車門被打開,景漠宇下了車。輕煙一般的雪落在他蒼白的臉上,來不及跌落,便融化了。

她急忙掛斷電話,一邊擦去臉上的淚水,一邊翻化妝品出來補妝。

文哲磊坐在床邊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她依稀記得二十分鐘前,他也是這個姿勢。

“能不能幫我個忙?”她說。

“扮演你的現男友?”

她回眸,由衷地感嘆:“文醫生,你真的應該改行做心理醫生。”

“這個主意不錯。”他問,“你前夫有沒有暴力傾向?”

“你放心,他走路連螞蟻都不會踩死一隻。”

“哦!那我就放心了。”

門鈴聲驟然劃破寂靜,景安言的手隨着心念一動,淡紫色的唇彩塗得濃了些。她正欲拿紙巾擦去,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的文哲磊抓住她的手腕,輕輕地握緊。

她仰頭,正要問他做什麼,他的另一隻手直接托着她的後腦,在她呆愣的一秒,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唇瓣相觸,她除了震驚,沒有任何感覺。

他居然敢吻她!她用盡全力猛地推開他,毫不留情地朝着他的臉揮過去一巴掌,手腕卻被他敏捷地伸手捉住。

滿臉都是羞憤和驚慌,她的聲音也因為難堪而變得格外尖銳:“你,你想幹什麼?!”

他舔了舔嘴角沾着的唇彩,帶着玩味地笑着說:“味道不錯,值得我為你演一場戲,不過,只有這一次。”

說完,他不等她反應過來,直接走到門口。

酒店的門被拉開,景漠宇站在門口。他的目光一接觸到文哲磊唇上的唇彩痕迹,即刻轉向她,停滯在她的唇上。

他自然垂下的雙手倏然握緊……

她幾乎沒有看到他有動作,便聽見一聲沉悶的擊打聲。文哲磊的身體猛地退後,嘴角沁出一絲血跡,緊接着,右臉紅腫了一片。

說句真心話,這一拳打得她相當出氣,她甚至想讓他再補一拳。可轉念想到被打的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又有些愧疚。

見景漠宇的手又一次握緊,景安言急忙跑過去,擋在文哲磊的身前:“景漠宇,我們一個小時前已經離婚了,我想跟誰在一起,是我的自由,你憑什麼打他!”

景漠宇扯着她的手臂將她拉到他的身前,所有的沉穩、內斂、冷淡、漠然全都從他的身上消失,清明的眼底更是一片怒火中燒的混沌:“你們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見她不知該怎麼回答,景漠宇替她回答了:“你說有個男人把你扣留在床上,讓你把肚子裏的孩子打掉。你說,他讓你考慮跟我離婚,嫁給他……這些都是真的?”

景安言從未想過他的記憶力這麼好,更沒想過這些半真半假的玩笑話會在這一刻顯示出如此驚人的威力,她忽然很想笑,盡情地嘲笑這種有趣的情勢逆轉。

“我說的都是實話,是你自己不信。你不是讓我試試一個人能不能離婚嗎?我試了,我能!”

“你這是在跟我賭氣嗎?”

“這次不是賭氣。我累了,我愛了你那麼多年,我為你付出了全部的感情,你卻連一句‘我愛你’都不肯說。我不想這麼卑微地愛下去,我想有個男人,不需要我一遍遍地追問,他會在任何我需要的時候,抱着我,對我說‘我愛你’!”

“所以,許小諾不過是個借口,你根本不需要我解釋……”

“是的。”

“我懂了。”景漠宇點點頭,鬆開了滾燙的手,驕傲而決絕地轉身離去,沒有回頭,更沒有卑微的挽留。

如果他能回一次頭,他或許可以看見她痛哭的樣子,可他沒有。後來,她常常會想,他為什麼沒有回頭?是不是也不願意讓她看見他痛苦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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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緣淺,奈何情深(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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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長痛不如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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