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水光風力俱相怯
京城被圍,危在旦夕。
城內儲備的糧食雖然不少,但是為了長遠打算,已經開始配給。攻城仗隔幾天就有一次,戰況自然十分慘烈,城內到處人心惶惶。
京城和外面已經徹底斷了聯繫,在圍城一個月之後,信鴿帶來消息,重鎮江夏被瑞王軍攻陷。
江夏是京城的最後一道屏障,這麼說,大軍不日就會來到這裏了。
朝廷里的人在絕望之餘,也生出一種債多不愁的感覺來,甚至有點盼望,想看看瑞王到來之後,局勢會變成怎麼樣。
反正最壞的局勢,也就是現在了。
朝廷的事,每天都在殿上吵得沸沸揚揚,但是盛顏和行仁都是擺設,從來插不上嘴。不過,國家即將顛覆,而可敬的官僚機器還在忠實地運轉。盛顏也不得不佩服他們。
“最重要的是,項雲寰沒有投誠到瑞王的麾下,不然的話,朝廷將再沒有任何希望。”君蘭桎這樣說,眾人都深以為然。
目前只有三條路:一是苦苦守城——可依靠城中疲憊交加的這些許軍隊,顯然是不可能支撐下去的。二是開城門,向項雲寰投降——皇帝尚在,太子監國,此時帝都歸降,難道要奉他為攝政王?這也是萬萬不能的。至於第三條路,就是迎清君側的瑞王入城,順從他的心意,將皇帝身邊他的異己殺掉,讓朝政又回到他的手中,一切都和以前沒有區別。
無論怎麼看,第三條路似乎都是最好的選擇。但是,瑞王以前的政敵自然也不會坐以待斃,尤其是,君中書、盛德妃等一系列重要人物的名字都赫然出現在瑞王要清掉的奸佞小人的名單上。
所以,爭吵了一個上午,也沒有爭出個所以然來,眾人只能先行散了,回各自衙門去辦公務。
盛顏叫住君蘭桎,說:“中書大人,有件事情,想要與你商量一下。”
“是關於瑞王和項雲寰的事情。”盛顏問,“瑞王與項原非早有過節,以中書大人看來,覺得他們聯合的可能性大不大?”
“如今項雲寰軍中,都說項原非是死在朝廷手下,所以軍中群情激奮……我看項雲寰說不定會因此而抹過當年他父親與瑞王的恩怨而投誠也不一定。”君蘭桎皺眉道。
盛顏忽然笑了一笑,說:“君中書,不如我們都為國犧牲了吧,也許能保得天下平定。”
君蘭桎嚇了一跳,趕緊跪下,說道:“德妃,你我的罪名,只是項雲寰叛亂的借口而已,就算你我死了,又如何能讓他安心為朝廷剿叛!再者說瑞王那邊,聖上如今這樣的情況,瑞王是始作俑者,退一萬步說,他不是毒害聖上的人,可如今朝廷的局勢他自然不會不知道,卻依然不管不問,一意率兵南下,顯然已經沒有君臣之分,篤定了是不把朝廷放在眼裏了,所以,哪裏是你我二人的死能讓他安心的?”
盛顏微微點頭,思忖良久,才慢慢說:“君中書,如今朝廷兵盡糧絕,實在已經沒有辦法支撐下去了,與其等破城之後百姓遭殃,還不如開門讓外面的人進來算了……你覺得如何呢?”
君蘭桎大驚,抬頭看她,卻見她淡淡地說:“只是你說,選擇項雲寰比較好,還是選擇瑞王比較好?”
君蘭桎急道:“這……”
“假如我們選擇項雲寰,那豈不是江山落在了異姓的手中,而且,項雲寰這是犯上作亂,萬萬不可縱容。而瑞王卻是當今聖上的兄長,皇家血統,如今雖然朝廷稱之為叛亂,卻畢竟還有個清君側的名義……我們當然還是讓瑞王進城保護一城百姓免受亂軍殘害,說起來比較名正言順,對不對?”
“但是,娘娘……”君蘭桎在心裏想,他差點命喪在你的手中,而我與他在朝廷中相爭多年,恐怕他進城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們給處決掉。
“不過話說回來……”盛顏低聲說,“項雲寰現在手上數十萬大軍,恐怕也不是好收拾的吧,瑞王要是接手朝廷,首先至少要肅清反叛,到時候坐山觀虎鬥,也許聖上和我們還能有一點機會。畢竟現在,要是項雲寰投誠了瑞王,那就一切都完了,即使聖上醒來,即使他能留得住性命,恐怕皇位也必然落入他人之手。”
雖然是這個道理,但是君蘭桎還是猶豫着,盛顏又問:“或者,君中書覺得還是選擇項雲寰,跟他聯合對抗瑞王比較好?”
以城裏目前不到一萬人的兵馬,要說聯合也是個笑話,其實只是抉擇投降哪一派而已。選項雲寰是萬萬沒有道理的,君蘭桎也知道。
所以他無奈地站在台階下好久,才低聲說:“是,謹遵德妃娘娘的意思。”
君蘭桎離開的時候,他聽到她在他身後,最後說了一句:“他恨極了我,恐怕不會留我在世上……到時候,一切就拜託你了,中書大人。”
他愕然地回頭看她。
她卻神情平靜,波瀾不驚:“就算我死了,也不足惜……只要,能換得他也死得凄慘。”
雖然朝廷最終決定了屈從瑞王,但是如今全城被圍,實在沒有辦法與瑞王的大軍聯繫上。
響箭沒有可能射到那麼遠的地方,探子在半夜偷偷出城的時候,被項雲寰的兵馬射死在護城河邊。要向人屈服也這麼難,真叫人想不到。
已經是二月天氣,草長鶯飛,樹樹花開,風和陽光都變得溫柔。但是在圍城中的人卻完全感覺不到春天的存在。
唯一的好消息是,瑞王已經來到距京城不過三十里的地方,為免“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項雲寰停止了攻城,並且退兵十里,駐紮在京城外的百丈原上。
雖然項雲寰的大部隊撤了,卻還有小隊埋伏在樹林間,他們自然也擔心朝廷和瑞王言和,所以朝廷派出去送信的人,始終沒有辦法到達瑞王軍。而瑞王按兵不動地駐紮在三十里開外,竟然好像一點也不急,反倒讓朝廷中的人,開始翹首盼望這支叛軍的到來了。
“聽說項雲寰正在與瑞王談判,所以瑞王才這麼沉得住氣。”偶爾,也有探子從項雲寰那裏傳來一點消息,但也是隱隱約約的,不太確切。
君蘭桎在朝中商量說,看來叫人攜帶朝廷文書出去是不太可能了,但這幾日看來,城郊有些百姓本來已經逃到山裏藏起來了,最近戰事鬆了一點,有些人正潛伏回家拿東西,不如找一個能說會道的,裝成百姓,親自過去與瑞王談判。
眾人覺得也算是個辦法,於是推舉了禮部侍郎陳青雲過去。誰知陳青雲剛到城外,就被抓住,原來項雲寰身邊的人認識朝中眾臣,自然是被逮個正着。
這下滿朝文武都是戰戰兢兢,不敢動身了。
君蘭桎無奈詢問盛顏,是否讓宮中女官過去比較合適,畢竟宮中女官比較有見識,而且女人不會受懷疑。
盛顏思前想後,叫了吳昭慎過來,問她有沒有膽量去。吳昭慎一聽說居然是代替朝廷與瑞王通風報信,頓時嚇得哭天搶地,一轉身居然向樑柱用力撞去,立志尋死。
雕菰趕緊去抱住她,急道:“哎呀,昭慎你……你這是幹什麼?”
“我只求一個好死,請娘娘大發慈悲……”吳昭慎痛哭流涕,“這一去要是落在那些士兵手中,我……我可怎麼辦啊……”
盛顏無奈,低聲說:“是我考慮不周,對不起昭慎了。”
她揮手讓雕菰送吳昭慎回去好好休息,自己一個人在殿內坐了一會兒,抬頭看見天色已晚,便走出殿門問正在當值的君容與:“你今晚可有空閑?”
君容與低頭說:“唯有保護德妃一職。”
“好,既然這樣的話……”盛顏抬起下巴,淡淡地說,“跟我出去走一趟吧。”
君容與還以為她是想要到庭院走走,誰知她轉頭叫內侍:“我今晚要出宮一趟,若是明日回不來的話,就別找我了。”
內侍不明所以,遲遲疑疑地答應了。君容與頓時覺得不對勁,怔怔地看着她。
她平靜地坐在桌前寫下了半頁紙后,用玉鎮紙壓好,起身去內堂將自己以前從宮外帶進來的衣服中揀了最樸素的一件,然後把頭上的釵鈿全都取下,脫下了手上的玉鐲,跟他說:“走吧。”
君容與這才明白過來,愕然問:“娘娘是……要出宮?”
她低聲說:“不,出城。”
他們往城東而去,君容與回家取了下人的衣服穿上。
兩人一起走過她家已經被燒得盡成灰燼的院子時,盛顏站了一會兒,合手輕聲祝禱。君容與站在她的身後,只聽到她模糊不清的“以血還血”四個字,想起皇帝尚訓命令他來殺人時平靜而清秀的臉,他忽然覺得自己毛骨悚然起來。
驗看了令信,偏門開了一條小縫,他們無聲無息地擠出去,往南郊而去。護城河的河水無比清澈,沿岸種着柳樹,可以遮掩身影。
他們小心翼翼地沿河走到城郊,大片的桃林在暗夜中枝影婆娑。因為還沒有長葉開花,所以看上去無比肅殺,只有桃樹光滑的樹皮在月光下倒映出一些銀色幽光。
出了桃林,再無遮攔,兩個人偷偷走了一段路,前面便有人跳出來,厲聲喝問:“什麼人?”
君容與趕緊說:“我們是……逃到山裏的百姓,現在想回家拿點東西……聽說項將軍的部隊是不殺百姓的,才敢下來的……”
盛顏低聲而倉皇地說道:“是啊,昨天阿毛爹就回家拿了個瓦罐……”
那個領隊的不耐煩,打斷她的話:“你們住在哪裏?”
“沿田埂過去,前面有兩株桃樹的就是我家,一共有兩間半的房子,還有半間柴房。院牆外還有兩棵石榴,一條青石……”
聽她說得這麼詳細,頭領也不疑有他,一抬下巴讓他們過去。誰知就在她一轉頭的時候,月光下那個頭領眼睛一亮,走到她面前攔住她,笑嘻嘻地說:“長這麼漂亮,躲到山上難道不怕嗎?不如跟着軍爺回去吧,山上老虎猛獸,可嚇人了……”
盛顏沒料到黑暗中還會出這樣的事,又急又怒,卻不敢說話,低頭急走。
那領頭的卻一把拉住她,涎着臉問:“怎麼樣啊?”
君容與趕緊擋在盛顏的面前,低聲說:“這位軍爺……我妻子她,她已經有三個月的身孕了,請大人放過我們一家人吧。”
“三個月?還看不出來嘛……”那幾個人打量着盛顏的腰身,還有懷疑。
君容與的手暗暗地探入懷中,觸到了匕首冰涼的柄。
正在此時,前面有一隊人馬過來,領頭的人坐在馬上,問:“出什麼事了?”
那些人抬頭一看,趕緊個個躬身叫道:“見過項將軍。”
盛顏抬頭看了一下馬上的人,頓時嚇得把頭低了下去——那高坐在馬上,居高臨下打量她的人,正是項雲寰。
要是沒有他的話……尚誡和她,也許就是那樣擦肩而過,一場大雨後,各分東西吧。
不過誰知道呢?也許沒有項雲寰,他們的故事,也依然是要那樣發展下去的。
或許冥冥中的一切都已經註定,連結局都已經寫好,所有一切人的登場,所有的事件的發生,都只為了讓他們走到如今這一步。
盛顏低垂着臉,一言不發,小心地牽住君容與的袖子,就像個普通的民女縮在自己丈夫身後一樣,躲在他的背後。
在黑暗中,她又一直低着頭,項雲寰並沒有認出她,只用馬鞭指着盛顏和君容與,問:“這兩人是誰?”
“是一對小夫妻,從山上下來要回家拿東西的,在下見……見這個小娘子細皮嫩肉的,不像是村婦,所以隨便問問。”那個攔住他們的人趕緊說。
項雲寰又好氣又好笑,說:“你什麼時候要是有這種心眼,也不會落個名聲叫張馬虎了,明明是看人家長得漂亮吧?”
話雖這樣說,卻未免仔細看了看盛顏,本來此夜滿天都是烏雲,看東西不太清楚,此時卻突然雲開月出,下弦月光輝淡淡,照在盛顏的身上,光華流轉不定,竟叫人移不開眼睛。
他一時恍惚,在心裏想,這山野中怎麼會有這麼美麗的人?難道真像別人傳說的,百丈原上有妖狐出沒迷人?
不過也只是一剎那的出神而已,他很快就想起來,詫異地問:“是你?”
盛顏料不到他記性這麼好,只好勉強咬住下唇,低聲說:“我……並不認識你。”
“去年春天,就在那邊的花神廟,你曾經被瑞王射了一箭,這麼快就忘記了?”
他跳下馬,捏住她的下巴,抬起來看一看,笑出來:“就是你沒錯,當時在大雨中,你披頭散髮的樣子,都叫人驚艷——我後來看瑞王跟着你去了,還以為你會被他帶回去,原來你依然還是在鄉野間嫁人生子了?”
她只能勉強避過,低聲說:“我當時……已經許配了人家。”
“真看不出來,他居然還是個君子,不奪他人之物。”他笑了出來,又多看了她一眼,說,“可惜了,瑞王在天下男人中也算是數一數二。”
“第一是我們將軍。”旁邊的張馬虎立即恭維道。
項雲寰啞然失笑,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滾,巡你的邏去!”
君容與暗暗地移動身子,擋在盛顏的面前,在心裏想,要是等一下出什麼事的話,就算拼了自己的命,也不能讓她落在敵人的手中。
而盛顏看項雲寰回過頭來,目光還在她身上打量,於是便在君容與身後指指不遠處的房子,怯怯地說道:“將軍要是不嫌棄的話,可以到我們家中看看,我們拿了東西就走。”
項雲寰隨意點頭,示意身後人跟上,自己上了馬,跟着他們一路走到她家去。
盛顏取出自己一直保存着的鑰匙,開了院門的鎖,鎖已經有點生鏽,她暗暗用力,才終於打開。
推門進去一看,裏面的一切,都還和以往一模一樣。還未長出花葉的桃樹,牆角早生的茸茸細草,磨得光滑的青石台階,中間有淺淺的凹痕。
她強忍住自己湧上來的眼淚,很自然地走到柴房內拿出水桶,讓君容與去屋角石榴樹下的井中打了水,自己從廚房的柜子中取了茶壺和杯子,清洗乾淨,要給項雲寰他們燒水煮茶。
見她如此熟悉這裏的一切,一伙人也打消了疑慮,盛顏挽留他們喝茶,項雲寰自然不會在陌生人的家中喝不知道什麼時候的陳茶,只揮手說:“算了,半夜三更喝什麼茶?你們趕緊拿了東西走人吧,朝廷和瑞王軍,不知什麼時候會打起來呢。”
“是,是。”君容與趕緊應道。
他們轉身便出去了,項雲寰聽到身後一個人嘖嘖羨慕地說:“娶到這麼漂亮的老婆,這男人真是夠有福氣的。”
“就是啊,這女人相貌這麼美,可是手卻常年忙家務,手指都磨粗了,真叫人可惜啊……我要是有這麼一個老婆,我每天端茶送水伺候她都願意!”另一人說。
“你看得真夠仔細的,盯着人家小媳婦從頭看到腳吧?”旁人一起取笑。
那人不服氣:“看人家漂亮小媳婦有什麼奇怪的?在這裏待着沒女人,看母豬都是雙眼皮了!”
項雲寰終於忍不住了,回頭說:“好,什麼時候攻下京城,一人給你們分一個!”
“一人分一個這麼漂亮的?怎麼可能?”眾人頓時大喜。
“不,是一人給你們分一頭母豬!”
在一片鬨笑聲中,眾人嘻嘻哈哈回到營中,項雲寰在歇息前,正看到軍中主簿走過,便隨口問:“瑞王那邊有什麼迴音?”
主簿說道:“瑞王還沒有回應,不過我看朝廷最近頻繁地想要與瑞王接觸,他不會不知道,也許還在猶豫兩相取捨。”
項雲寰冷笑道:“他選擇朝廷有什麼好的,皇帝又還沒死,他回去要不親手殺了弟弟,就得做攝政王,徒費一番周折。若是和我們一起的話,他就可以堂堂正正攻下京城做皇帝了,多乾脆利落。”
主簿點頭,說:“而且,我聽說當初正是盛德妃與聖上設計,擒下瑞王,險些使他死於獄中。而將軍的父親,又是被盛德妃害死,盛德妃如今掌控朝廷,將軍與瑞王可稱是同仇敵愾,我看這盛德妃是必死無疑了。”
項雲寰頓時憤恨起來,咬牙說道:“朝廷被這麼愚蠢的女人把持,也難怪如今變成這樣。”
主簿深以為然,點頭附和。
“這個盛德妃,又是什麼來歷?當今皇后是君蘭桎的女兒,而皇帝登基時就在一起的元妃又受封了貴妃,怎麼在皇帝出事之後,朝廷卻是由她出面來主持朝政?君蘭桎也真的肯點頭?”項雲寰又問。
“君皇后和貴妃都是軟弱的人,跟這位盛德妃不同。”主簿本就是朝廷中的人,是在項雲寰起事之後才投靠的,對朝廷這些八卦事,可謂了如指掌,聽他這樣問,便詳詳細細地說,“盛德妃是天章閣供奉盛彝的女兒,她父親只是個小文官,又在獲罪之後死於任地,更遑論什麼朝廷支持了。而且據說盛德妃年幼時受族人排擠,就住在京郊這百丈原旁。但就這樣的女子,在進宮的短短時間內就能晉陞為德妃,自然心計過人,不可小覷。”
項雲寰皺眉問:“她以前也住在京郊?”
“正是,她是去年春天才奉召進宮的,據說微賤時也十分辛苦,雖然容貌驚人,但是年少時操勞,稱不上手如柔荑,所以差點因此被太後送出宮。不過她手段非凡,後來還是留在宮中,還一躍受封德妃,倒是令人驚嘆。”主簿說著,都有點佩服她了。
項雲寰愣了一下,突然轉身出帳,飛身上馬,對手下人大吼:“走!再去看一看那女人!”
在項雲寰離開后,盛顏和君容與坐在屋內,喝了幾口茶,等確信他們已經去遠,不會再回來了,才輕手輕腳地鎖門離開。
君容與看着她輕車熟路的樣子,忍不住問:“這裏……德妃經常來嗎?”
“這是我的家。”她說。
君容與愕然地睜大眼,看着她回頭,留戀地看着自己的家。
她的家,矮矮的院牆后,桃樹的枯枝探出,在夜色中,灰黑色的枝條根根招展。低矮的屋檐上,長出了稀稀落落的檐松,像一個個小小的寶塔,立在屋頂。
去年春天,瑞王尚誡,他就是站在這裏,看見了她。在高高探出院牆的桃花上,他們牆內牆外,兩相遙望。
但,她也只是瞬間的迷惘而已,隨即便悚然一驚,將自己的目光硬生生轉了回去。
如果再有一次人生,如果能再選擇一次,她真希望沒有那場大雨,沒有那片桃花,也,沒有遇見那個人——這樣,她的母親,就不會那麼悲慘地,早早離開人世。
在這個蕭瑟小院中,她和母親曾一起生活了五年,她們相互依偎着,熬過一年又一年,只想着要好好活下去,卻誰知,到她們已經不再擔憂衣食的時候,她的母親,卻因為她的錯誤,而死在那個人的手上。
還有,如今陷入昏迷,也不知會不會再度醒來的尚訓……
是啊,那個人,他還有什麼好顧忌的。他連自己的親弟弟、自己的親叔叔,都能輕易下手,何況是一個普通的民間婦人。
她咬咬牙,轉過頭,低聲對君容與說:“走吧。”
君容與護着盛顏,兩個人好不容易才繞過項雲寰的兵馬營,向著瑞王那邊而去。
“在那邊!”旁邊忽然傳來一聲叫喊,在暗夜中驟然響起,盛顏嚇了一跳,朝君容與回頭的方向看去。
飛馳而來的三十餘騎,如同狼群席捲,向他們撲來。
“敗露了。”君容與急促地說道。
盛顏盯着那些人看了一眼,慣於馬戰的軍士,來襲速度極快,身體幾乎與馬是一體的,剽悍如猛獸。
她輕聲說道:“大人若有匕首,請給我一把。”
君容與忙拿出自己防身的匕首遞給她,又急忙說:“屬下誓死保護德妃。”
“是我連累了你。”盛顏說道。
君容與來不及回答,惶急中只聽得耳後風聲,只能帶着盛顏向旁邊灌木叢中飛撲而去,期望能借黑暗的草叢掩蓋行跡。
然而早已有先行的騎兵直踏枯草殘雪而來,幾個起落便接近了他們。
君容與見機,在來人堪堪離他三丈之地時,迅即翻手抬腕,臂上手弩已經射出。
這小小的弓弩殺傷力並不強,但來人離他極近,速度又快,竟似自己撲到了箭上,頓時臉頰中箭,血流如注地仰面跌下馬背。
君容與扯過馬韁,見後面的人還隱在黑暗中,便托着盛顏的腰,將她送上了馬背。
“會騎馬嗎?”
盛顏搖頭,她從未曾騎過馬,這一下上馬落勢又急,胯骨震得疼痛已極,但也管不了這麼多,只能狠狠抱住馬脖子。
那匹馬仰頭長嘶,君容與看她是沒有騎馬經驗的人,可如今情勢緊急,他只能將韁繩攏住遞給她,然後叮囑說:“跑!不要掉下來!”
盛顏咬牙點頭,死死地抱着馬脖子。
君容與回頭看後面的人已經衝出暗黑的夜,便抽出馬鞍上的鞭子,狠狠一抽。
那匹馬吃痛,縱身躍起,向前方狂奔而去。
天地茫茫,暗夜中天空的雲朵在疾風勁吹下迅速流散,前方沒有任何可以作為目標的東西,狂奔的馬在百丈荒野上一路向北,漸漸的,身後的馬蹄聲只剩下一匹,她倉皇地回頭看,追上來的人,正是項雲寰。
項雲寰的馬是大宛良駒,極其神駿,是中原的馬匹比不上的,人也是慣於在草原上縱馬狂奔的軍人。
在月光下,他肩膀寬闊,一張臉五官端正深刻,瞳孔卻如野生獸類的光芒,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琥珀色。
他已經近在咫尺。
盛顏暗暗將自己懷裏的匕首握緊,項雲寰伸手過來,在疾馳中一把抓住她的衣角,就要將她拉過去,她右手往後狠狠一斬,他迅即縮手,只有她的一片衣角被刀削落,疾馳中狂風將它卷上天空,轉眼不見。
他忽然大笑起來,在月光下牙齒雪白。他帶着虎狼氣息喊道:“盛德妃,我父親死在你的手上,我做兒子的,是不是該向你問個清楚?”
盛顏將匕首橫在身前,大聲說:“他的死與我無關!”
他只是冷笑着看她,眼睛中一種饒有趣味的神情。
盛顏心中一涼,知道自己今晚躲不過去了,正舉着匕首,惶急地想着脫身之計時,項雲寰卻忽然向西面看了一眼,說:“看來,有人要搶仇敵回去泄憤——盛德妃,你得罪的人可不少啊。”
盛顏一愣,撥馬要逃離時,他卻從自己的馬上探身過來,一手抓住她的手腕,輕輕一折,盛顏手上劇痛,匕首掉落在地。他順手將她的腰攬住,瞬間擄到自己的馬上,立刻掉轉馬頭回去。
此時南面已經有數十騎出現。盛顏被項雲寰困在懷中,無論如何掙扎也沒法逃脫,她臉色慘白,在迎面而來的風中,恨不得一頭撞下馬,就此死掉。
未過多久,那跟隨項雲寰而來的三十騎與他會合,一起向西北方向奔逃。忽然前面塵煙一片,馬蹄聲急促,旁邊有人詫異說道:“來得好快。”
項雲寰按住懷裏的盛顏,大聲道:“刀出鞘,對方人不多。”
盛顏腰被勒得劇痛,只隱約看見前後左右四面都有人包圍上來,當頭的首領一身黑衣,黑馬,箭袖,狂風中披風高揚,背後的月光中他輪廓深重,就像用刀子刻進所有人的視線中一樣。
這般無法描摹驕傲凌人的尊貴氣質,在這漫無邊際的遼闊荒原暗夜中,才真正讓盛顏知道別人形容他飛揚跋扈的意義。
瑞王尚誡。
盛顏只覺得心中冰涼,兩人的重逢,居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也不知是驚,還是悲,她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
瑞王向這邊飛馳而來,面前明明有三十多個騎手刀鋒出鞘,他卻如入無人之境,手中反握的刀刃光芒如雪,身後將士也立即跟上,速度如箭,剎那間如疾風般卷襲而來,短兵相接,迅速見血。
廝殺中盛顏只覺得臉上微微一熱,有一滴血濺在了她的臉頰上。她抬頭見尚誡已經近在咫尺。
項雲寰也是反應極快,一邊側頭躲避,一邊已經用刀背擋開這一擊,大聲說:“瑞王爺,她殺了我父親,是我的仇人,讓我處置吧。”
瑞王瞄了盛顏一眼,說道:“難道你不認為應該是我將她千刀萬剮嗎?”
盛顏聽到他這樣的話,剛剛那一瞬間的迷惘,全都不知道哪裏去了。她猛力一掙,閉起眼睛就朝下面撲去,肩膀着地重重摔在草地上,耳聽得頭上噹噹數聲,兩人已經在馬上交手,她顧不上肩膀劇痛,爬起來狂奔出去。
馬群揚起浮草下的塵沙,眼前無法視物,耳邊只聽到兵器的撞擊聲回蕩,她在塵煙中迷了方向,無處可逃,忽覺得腳上一痛,是被一匹馬狠狠踏中腳背,她不由得腳一軟跪倒在地上。
看身邊馬蹄錯亂,盛顏料想自己此次難以逃脫,乾脆停住了腳步,站在那裏等待死亡,背後卻忽然傳來眾人的驚呼,有一匹馬分開眾人,直衝過來。
還沒等她轉頭去看是誰,便只覺得自己身子一輕,馬上人俯身將她如雲一般拉起,側坐在自己懷中,低聲說:“看來,你還是要死在我的手上。”
她此時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精神恍惚,聽到他在耳邊輕聲低語,不由得緊緊閉上眼睛,再也不想理他,也不管自己究竟會被怎麼處置。
瑞王見盛顏已經到手,轉頭對身邊人說:“射箭。”
項雲寰那邊出來倉促,並未備足弓箭,在平原上沒有掩體,唯有儘快退去。
項雲寰在十來丈外忽然一勒韁繩,那匹馬訓練有素,立時停住。他回頭看盛顏,大笑說:“瑞王爺,你殺了她之後,是否能將她那顆漂亮的頭顱送給我祭父?”
瑞王並不說話,隨手接過旁邊的一具鐵弓,搭箭在手,滿弦射出,這一箭去勢極快,項雲寰無法逃避,居然將馬韁一拉,胯下那匹神駿的大宛紅馬被迫人立起來,那一箭正射入馬的腦門,紅馬悲嘶一聲,狂奔出去。
經過盛顏剛剛騎過的那匹馬時,項雲寰用手在紅馬的背上一撐,凌空落到那匹馬的背上,一扯韁繩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揮手帶着一批人迅速離去。
只留下那匹中箭的紅馬隨他們跑了一陣,轟然倒地,氣絕身亡。
半夜奔波,精神緊張,盛顏此時已經累極。肩胛骨似乎是摔裂了,痛得她全身發抖,又不願靠在瑞王胸口,只能瑟縮着伏在馬上,意識昏迷。
瑞王見她這樣死倔,也只冷笑,揪住她的衣領將她扯起,單臂圈在懷中。
劇烈的顛簸得到緩衝,她終於緩過一口氣來,卻又無力掙脫他的禁錮,只能身不由己靠在他的胸口,戰慄地被他的氣息籠罩,如落入羅網的重傷幼獸。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閉上眼睛,勉強想着等一下究竟該如何與他談判。
其他人都落到了後面,只有瑞王一騎帶她在荒原上奔跑,前面漸漸顯出一個燃點着火把的營帳來,營帳後面的天空,還是一片黑暗,而帳前熊熊燃燒的火堆,給千萬帳房鍍上了金色的光輝。四周除了風聲,一無所有。
縱馬到大營的前面,瑞王先跳下馬,然後轉身,微微伸出雙手,做了一個讓她跳到自己懷裏的手勢。
她遲疑了一下,咬咬牙還是自己翻身下馬。黑馬高大,她支撐着下馬的時候,肩膀劇痛,頓時手一軟,被馬蹄踩傷的腳也支撐不住,一個趔趄摔倒在了瑞王身上。
瑞王拉住她,嘲諷地說道:“逞強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有時認輸的話,還是放低身段比較好。”
盛顏一聲不吭,竭力控制自己身體的顫抖。剛剛還不覺得,現在用過力之後,只覺得自己的肩胛骨幾乎已經碎掉一般。
瑞王看她痛得臉色慘白,額頭上的冷汗隱隱沁出,在火光下一顆顆晶瑩分明。
他微微皺眉,忽然手上用勁,居然將她打橫抱起,大步向著軍帳走去。
盛顏身體一下子騰空,頓時驚慌失措。而瑞王低頭看着她,淡淡地說:“我看你也走不動了,還是我幫你一把吧。”
周圍經過的巡邏士兵們,本來就未免要多看她一眼,現在看見瑞王居然將她抱入自己的帳中,更是目瞪口呆。雖然瑞王軍紀嚴厲,率下甚嚴,但是半夜三更陡然看見一個異常美麗的女子出現在這裏,還是難免會成為緋聞。
盛顏又急又氣,逃避一般地將自己的臉轉過去,寧願把頭埋在瑞王的胸前,也不願意讓別人這樣看着自己。
瑞王面色如常,轉頭對身後的白晝說:“叫軍醫來,德妃可能傷到肩膀了。”
眾人這才知道原來這位就是朝廷里的盛德妃,不由得都大吃一驚,等瑞王將她抱進自己的帳中后,難免私下偷偷議論:“這位就是盛德妃?那不就是誣陷王爺謀反的罪魁禍首嗎?”
“清君側,第一個清的應該就是她了,怎麼王爺居然深夜將她帶回來?”
“我聽說是剛剛從項雲寰手中救下的……”
白晝已經走出去了,但還是忍不住回頭,壓低聲音問:“你們都無事可做嗎?”
“是!”他們趕緊列隊離開,繼續巡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