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 錢

還 錢

里明

陳初五趕到春曉飯店時已經是晌午了。飯店門口停了不少摩托車,農村人停車很不講究,橫七豎八的,就像是停在自家的院子裏。陳初五開着他那輛藍色的三馬子,在飯店門口轉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一個車位,最後只得開到飯店後面一片背人的空地上。

他拔下車鑰匙,車輛瞬間停止了轟鳴和震顫。他下意識地瞅了瞅滿滿的一車磚,心中嘀咕一下,似乎在擔心什麼。正午的太陽照得他有些睜不開眼,他腦子裏浮現出一句話:光天化日之下,怎麼會有人偷磚呢。他一邊往前走,心裏一邊嘀咕:大中午的,不就是吃頓飯嗎,磚肯定不會丟的。直到走進飯店,他仍舊在擔心他那一車磚,即使周圍是雜亂的喧鬧聲。直到他坐到好朋友王文法的對面,他心中還是顧慮重重的:那一車磚絕對不會有事,大白天怎麼會丟呢。陳初五是應王文法之邀,來一起吃飯的,兩個人幹得都是一樣的活計,拉磚。

桌上的三盤菜都是硬菜,一個熱菜是小雞燉蘑菇,兩個涼菜分別是腱子肉和拌牛肉,有好菜必有好酒,一瓶當地產的青花小雕。美味竄進了陳初五的鼻孔里,唾液在嘴中滋生,腸胃裏好像伸出一隻小手,要去抓一片牛肉。他好酒,在農村很少有男人不喝酒的,不喝酒都上不了主席,只有女人才不喝酒。

他拿起酒瓶,邊倒酒邊問:“哥,嫂子啥時候生?”

“就這兩天,就在縣醫院。”王文法說。他同樣饞酒,幾乎是逢酒必喝,有時候喝多了就愛吹牛胡扯,人送外號“文法大仙”。在這一點上,陳初五就和他不同,陳初五喝多了,就愛悶頭睡覺,他也有個很貼切的外號,陳葫蘆。

他倆是從小光屁溜長大的發小,王文法比陳初五大一歲。他倆從小關係就鐵,就好像硬幣的兩面,誰也離不開誰。王文法去偷人家樹上的柿子,陳初五就是那個把風的。陳初五掏襠學騎28自行車的時候,王文法就緊跟在後面,緊握住車後座,穩住車身,生怕他摔倒,儘管他也才是個八九歲的孩子。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暢談盡歡,王文法話多,他就說起來沒完,陳初五話少,他就豎起耳朵聽。陳初五下午還得給人家送磚,這根弦始終綳在心裏。但看到王文法說得起勁,他好幾次想打斷他,都不忍張口。他怎麼能張口呢,即使遷就自己,也不能掃了王文法的興。這頓飯已經吃了一個多小時,此時,王文法酒飲微醺,臉泛紅暈,啃着雞腿,半截骨頭露在外面,半截骨頭塞在嘴裏,頂在左腮上,鼓出一個小包。陳初五的心思已經不在這頓飯上了,實在是太晚了,不能再耽擱了。他把筷子放到桌子上,盯着王文法的臉,連吸了三口氣,好像是在給自己壯膽,他捏了一下鼻子尖,又抓了一把下巴頦,支吾地說:“哥,吃得挺好,要不……”還沒等他說完,王文法搶先說:“初五,你下午是不是還有什麼事,要有事,你先走,沒事,你不用管我。”陳初五本應該借坡下驢,抬起屁股就走,哪知他心思稍有遲疑,竟順口說:“沒事,沒什麼事,我不着急。”說話時,嘴咧開一道縫,齜牙笑了兩聲,很快,這道縫就閉上了,后槽牙狠狠地咬在一起。

吃完飯時,兩個人走出飯店,已經是下午2點多鐘。陳初五老遠就看到自己的車有些不對勁,磚明顯是少了,露在車頂上的那兩層磚已經不翼而飛,果然有人偷磚。他懊惱地一跺腳,疾跑幾步,嚷道:“真他娘的有人偷磚。”他圍着車轉了三圈,過了一下數,大概丟了兩百塊。他心裏不住地罵娘,這可咋整,人家下午等着要磚呢,再趕回磚廠重新拉,已經來不及了。這時,王文法把車開了過來,他說:“初五,你這個車停的不是地方,太背了,誰也看不見。”陳初五嘆息一聲,兩手一攤,無奈地蹲在地上,撿起一小塊碎磚頭,緊握在手中。

“初五,沒啥的,不就丟了幾塊磚嗎,拿我車裏的磚,先給人送去要緊。”王文法說。這倒是個好辦法,也只能這樣了,兩個人急忙開始搬磚,一塊塊紅磚從王文法的手中遞到陳初五的手裏,重新摞了起來,填補了丟失的缺口。陳初五還想說句感謝的話,話剛到嘴邊,還沒說出口,王文法拍了拍陳初五的肩說:“快走吧,路上慢點開。”

這一天,陳初五送完磚,急急火火往家趕,直到夜裏11點才到家。老婆桂枝已經睡了,門口的房檐上給他留着一盞燈。陳初五拍了拍滿身的浮灰,在缸里舀了一瓢水,仰着脖子大口地喝了起來,又就着臉盆里不多的水,洗了一把臉。藉著昏黃的燈光,他從上衣兜里掏出一沓鈔票,一張張地數起來,一百、二百、三百……最後連零錢都算上,總共是443.5元,這是他今天的賣磚所得,刨去成本,共賺了78塊錢。

第二天,陳初五沒有拉磚的活,正好騰出功夫來拾掇家裏。陳家的老宅還是30多年前他爺爺蓋的,看上去就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到處顯現着它的殘破。房頂還是那種黑色的瓦片,上面恣意地長着雜草,長短不一的秸稈從房檐下露出來,外牆面粘貼的一些幾何圖形斑駁不堪,兩扇木製的對開大門已無法關嚴,露出一道黑乎乎的縫。

陳初五他家在草碾村,位於燕山東麓,他家祖祖輩輩就住在這個小山村。陳初五他爹死得早,在他五歲的時候得肺病死了。後來娘扔下他改嫁了,他就跟着爺爺奶奶過。再後來,爺爺奶奶相繼過世,他便無依無靠了。直到經人介紹他認識了桂枝,到後來兩個人結婚,才算有了自己的家。他總說自己從小就沒有家,沒有爹,沒有娘,不知道爹娘長啥樣。他恨他爹,更恨他娘,好像這種恨,從小就伴着他成長,在心裏生根發芽了。他還作了一首詩形容他小時候:生於臘月五,從小命就苦,沒爹又沒娘,米湯加糊糊,日子天天挨,有苦無人訴,倘若有來生,願用命來贖。

房子的問題先擱一邊,陳初五站在西北角的院牆旁,正在修補一個不大不小的缺口。院牆有一人多高,陳初五踩在梯子上,半截身子露出牆外。地上擺放着一盆水泥和一摞磚,他老婆桂枝在一旁給他打下手。農村的女人幹活都利索,一年四季沒少干農活,全靠兩隻手和一身的力氣。桂枝蹲在地上,右手拿起一塊磚,左手麻利地抹上一層水泥,隨手向上一扔,陳初五隻需輕輕一接,那塊磚就像磁鐵一樣吸在他手上。陳初五在上面一塊一塊地砌,桂枝在下面一塊一塊地扔,兩口子真是砌磚的熟練工。缺口越來越小,院牆馬上就要砌好了,陳初五低頭瞅着下面說:“再來最後一塊。”此時,桂枝抹好最後一塊磚,一隻手扶牆,緩緩站起身來,踩在一塊磚頭上,踮起腳尖,一隻手將磚高高舉起。在陳初五正要接,還沒有接的當口,他猛地發現牆外的村道上走過來一個人,這個人他認識,是王文法的二姑。遠遠望過去,二姑頭也沒怎麼抬,一路小跑腳步匆匆,這肯定是有啥急事。

“二姑,咋了,這是有啥急事。”陳初五扯着嗓子喊道。二姑腳底下走的急,並沒有聽到有人叫她。於是,陳初五又高聲喊道:“二姑,二姑。”這回二姑聽見了,她停住腳步,抬起頭,向四周張望,在一片繁茂的草木後面,她看見了從院牆裏探出腦袋的陳初五。二姑是看着陳初五長大的,關係一直很好,她走到近前,仰着頭,不無焦慮地說:“出事了,出事了,你嫂子生孩子大出血,正在醫院搶救呢。”陳初五很是吃驚,他甚至都有些不相信,怎麼可能,昨天還好好的呢,他急切地問:“那現在怎麼樣了?”二姑說:“正在搶救、正在搶救,我不跟你說了,我得借錢去,攤上這樣的事,家裏有多少錢也不夠花啊。”

最後這一塊磚,陳初五到底是沒有接在手裏,院牆上還是留了一小塊缺口。陳初五從梯子上一躍而下,一步沒站穩,打了個趔趄。他很焦急,就好像這件事是發生在他老婆身上一樣,他對桂枝說:“你也都聽到了,王文法的老婆生孩子大出血,我不能袖手旁觀,家裏還有多少錢,我給他拿過去。”聽完這話,桂枝板起臉來,將手中的磚頭往地下一扔,說:“陳初五,你是傻你是呆,你有多少錢可以借,咱家的錢是留着蓋房子的,家裏的錢你一分都別想動。”陳初五沒有理這個茬,他執拗地說:“你懂啥,王文法的事就是我的事,這個錢我非要拿。”說罷,他急沖沖地就往屋裏跑,桂枝也不是省油的燈,跟在後面大喊:“不能借就是不能借。”女人到底是沒有男人勁大,儘管桂枝在一旁不停地阻撓,又拉又拽,還是眼睜睜地看着陳初五從柜子裏拿走了2萬塊錢。這2萬塊錢好像是桂枝的心頭肉,被陳初五一勺子颳走了。她跪在天井當院,抓起一個苞米頭,狠勁地向大門口扔去,嘴裏不住地念叨:“陳初五,有你後悔的那一天。”

陳初五開着三馬子火急火燎地往醫院趕,車后斗的幾塊磚頭顛簸的上下翻飛。一個電話打過去,先是安慰幾句,緊接着就說2萬塊錢馬上送到。他要提前讓王文法知道他的好意,他要讓王文法安心,只有王文法安心了,他心裏才能滋生出如絢爛煙花般的滿足感。在醫院的走廊里,他把2萬塊錢交到王文法的手中,嘴裏不忘說上一句:“哥,這是2萬塊錢,我一聽到這信兒,一刻也沒敢耽誤,趕緊就把錢給你送過來。”此時的王文法心力交瘁,他接過錢,只是簡短地回了句:“初五,謝謝。”一眾王家的老老少少焦灼地守在產科門口,陳初五不是親屬,自覺地站在走廊的最外頭。他左肩倚靠着牆,踮起右腳腳尖,伸長脖子,半張着嘴,抬眼看到王文法拿着一摞錢,其中也包括他那2萬塊錢,在和醫生交談着什麼。

上午的陽光溫煦而光亮,充足的光線照進走廊內,不偏不倚,有那麼一道正好照在陳初五的臉上,讓他的臉看上去很明亮,很奪目。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來送錢的,只要把錢送出去,他就算佔領了心靈上的高地。一直以來,他總覺得自己虧欠王文法的,今天不僅徹底地還了人情,而且還打了一個翻身仗,他真是感覺心裏舒坦,整個人如沐春風一般。但他不能顯露出來,在場的所有人都是悲戚的表情,他不能顯現出他的愉悅,他一樣是面露苦色,時不時還搓兩下手,跺兩下腳,或者發出一聲急促的嘆息。

王文法寫好了一張張的借條,遞給眾人,借條上各家各戶金額不等。其中二姑的是五千,二姨的也是五千,大舅家是一萬,小姑家是八千,陳初五的最多,是兩萬。事情辦得挺敞亮,敞亮的如同正午12點的太陽,照進陳初五的心裏,熠熠生輝。陳初五接過借條,一張不大的小紙條,上面有王文法的親筆簽名,字寫的比較草,看上去像“玩去”兩個字。

陳初五回去了,兩萬元現金換成了一張借條。他整個人輕飄飄的,輕踩着油門,輕哼着小調,就像踩在一團棉花上。在他看來,其實借條都是可以不要的,是王文法硬塞到他手裏的。他把借條拿給桂枝看,他仍然想得到老婆的認可。此時的桂枝已經無話可說,還能說什麼,這個敗家的男人已經把錢借出去了,她只得無奈地說:“借錢可以,誰都會有個難處,可咱也要量力而行,總共就2萬塊錢,是留着以後蓋房子用的,你一下都給借出去,你想過沒想過他什麼時候還。”說實在的,陳初五還真沒有想過還錢的問題,當時只是一股腦的要把這個好人做到底,要把這個多少年欠下的人情窟窿給他填上,還真沒有想得那麼長遠。他只得勉強地說:“還錢,他肯定會還的,他會還的,這不是還有他的借條嗎。”

半個月之後,王文法打來電話,說剛剛出院,母女平安,他再三表示感激之情,說改日一定登門拜謝。陳初五像個救命恩人一樣,說了很多客套話,他說無非是借了一點錢嗎,也沒有幫什麼大忙,只要人沒事就好,臨了還特意說,還錢的事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先還別人的錢,他的錢可以最後再還。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陳初五和王文法,各拉各的磚,各干各的事,各掙各的錢。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陳初五的腦袋裏多了一根弦,這根弦上掛着2萬塊錢,總在那裏不住地搖晃,晃的陳初五心裏發慌。

可陳初五萬萬沒想到,這根弦一晃就是五年。在最初的一年,陳初五沒有指望能拿回那2萬塊錢,畢竟王文法家也不富裕,孩子剛出生,老婆產後大出血,命差點沒丟了,這個家沒有一年半載根本就緩不過來。相反地,隔三差五的,他還經常拎着糕點、水果上門看望。他特別喜歡王文法的小女兒丹丹,總是把她抱在懷裏,又是逗又是親,好像是自己的女兒一樣。等到第二年,陳初五還是沒有等來還錢的希望,王文法大部分錢都用在給老婆買葯了,哪還有錢來還債。等到第三年,王文法的家庭經濟狀況有所好轉,老婆的病也恢復的差不多了,他終於可以還錢了,可是仍然沒有輪到陳初五,王文法先還的是親戚們的錢。

陳初五此時已經想不起當年借錢時的爽快了,好像那是很久的事,都有些記不清了。他時常會翻出那張有些泛黃的借條,上面的字跡都有些模糊了,但這的的確確是一張借條,上面還有王文法的簽名呢。在這幾年,還錢的事經常溜進陳初五的心裏,搞得他心煩意亂,有時他會對着天空發獃,有時他會看着河水發愣,甚至有一次他直接把車開進了水溝里。但他從沒有跟王文法提錢的事,他張不開這個口,他要等到王文法主動還錢的那一天。到了第四年,王文法干起活來更加賣力,經常沒日沒夜的拉磚,其實他心裏也很着急,欠債的日子並不好受,好像有人在後面拿小皮鞭抽他,而這個人就是陳初五。陳初五越是不說,他心裏越過意不去。一切的跡象表明,用不了多久,王文法就能把錢還上了。可是偏偏要發生一些事,讓他無法還上這個錢。

一天晚上,拉了一天磚的王文法開着三馬子匆匆往家趕,被對面的車燈晃的睜不開眼,沒注意到旁邊騎行的一輛自行車,稍不留神,沒有避開。結果把那個騎車的人撞得在地上打了三個滾。陳初五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看看那個趴在地上痛苦呻吟的老人,他氣惱地抓住王文法的肩頭說:“哥,你這是咋開的車嘛,你看把人撞得。”他真想給王文法兩個耳光,並告訴他,你他娘的把人撞死都跟我沒有關係,但你得還我那2萬塊錢。可是他沒有說,他不想說,更不敢說,他不能跟王文法提錢。雖然他知道,看眼下這個情形,自己的那2萬塊錢又要泡湯了。陳初五和王文法拉着那個老人去了縣醫院,做了檢查,老人左小腿骨骨折,還好並不是太重。儘管如此,包括手術費、住院費和各種賠償也花了將2萬塊錢。王文法特意把一沓費用清單遞到陳初五面前,懊惱地說:“剛攢點錢,這一下子又光了。”那意思是說,陳初五,不是哥不還你那2萬塊錢,實在是沒錢還。陳初五真是欲哭無淚,好像有人在故意捉弄自己,剛剛讓你看到點希望的火光,一股風吹來又滅了。心裏的火光滅了,嘴上的熱忱不能滅,他反而安慰王文法說:“哥,沒關係,不就2萬塊錢嗎,破財免災。”

時間已經來到第五個年頭,當年的那筆借款,好像存放在一個塵封已久的木匣里,再也無法打開。農曆大年初二的早晨,陳初五在後院劈柴,長斧子被他高高舉起,重重落下,每劈一下,圓木一分為二,他嘴裏立時喊出“還錢”二字,聲音猶如撕裂一般,帶着凄厲的顫音。桂枝在一張白紙上,抹好了漿糊,要修補一塊破玻璃,這是昨晚刮大風颳得,這是這個冬天她糊的第三塊窗戶。這所老房子猶如一件破舊的大衣,需要經常來縫縫補補。這五年來,因為借錢的事,她心裏是憋着氣的,這股氣猶如上下跳躍的火焰,不時的在她心間灼燒。她站在窗戶底下,吃力地仰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將白紙對準玻璃裂口,她的手沿着破玻璃邊緣輕輕按壓。很不巧,在一瞬輕微的疼痛之後,她的右手指被鋒利的玻璃劃破,鮮血瞬間流淌出來,沾染在白紙上。她罵了句:“娘的。”將手指吸吮在口中,她嘗到了鮮血的味道。她吐出一口紅色的唾液,兩隻眼睛也好像變紅了,她衝著後院大喊:“陳初五,你個孬種,你不去,我去。”說著,她狠勁勒了一把棉褲帶,使勁提了一下布棉鞋,甩開胳臂,發瘋似的朝院外跑去。陳初五聽見了桂枝的喊叫,起初他沒往心裏去,直到把面前的劈柴砍完。他猛然想起老婆剛才說得話,他慌忙甩掉斧頭,下意識地說了句:不好。他在屋裏轉了一圈,見沒有人,又衝出院外,站在門口,順着村道,望到了桂枝愈發遠去的身影。陳初五氣炸了,就像一滴水濺到了油鍋里,他一邊跺腳一邊踹牆,氣惱地說:“傻娘們,你這是要幹啥,大過年的,你這是給我惹事,給我添堵。”

也就是片刻的功夫,陳初五開着三馬子,風一般的向桂枝追去。到底是兩條腿走得沒有車輪子轉得快,在快要到王文法家的時候,陳初五把車橫在了桂枝的面前。他一把拽住桂枝的胳膊,說:“能不能消停,大過年的,你這是要幹啥。”桂枝並沒有順從,她拚命地想掙脫開,“陳初五,你甭管,我就是想要回那2萬塊錢,五年了,整整五年了,你不要,我來要。”陳初五也是窩了一肚子的火,誰曾想這事能到今天的地步,但他仍舊執拗地攔住桂枝,他說:“老爺們的事,你就別摻和了,我會要的,他又沒說不還。”桂枝把心一橫,認定了死理,她說:“不行,你說話跟放屁一樣,鬼才信。”

兩個人的爭吵聲驚動了四鄰,王文法第一個從家裏走出來,他也很好奇,他似乎聽到了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站在不遠處,眼前居然是陳初五兩口子吵架,這大過年的,多晦氣,多不吉利。他快步走上前說:“初五,為啥嘛,吵啥嘛。”這事鬧的,真是有些冤家路窄,桂枝瞪了王文法一眼,她甚至想一直瞪下去,但也就是一剎,又氣呼呼地把頭扭向一旁。她真想上去擰住王文法的臉,把這件事挑明了,但她沒有這樣做,她或許只是想鬧一鬧,只是想發泄心中的不滿,她是想給自己男人足夠的面子。

陳初五的臉色陰一陣、晴一陣,很不自然,他先是對着王文法乾笑幾聲,以體現出最基本的客套,又憤憤地瞅着桂枝,好像很生氣的樣子。他的心思不停翻滾,猶如熱鍋里的油條,他想:老婆啊老婆,你要鬧就鬧到底,你倒是接着鬧啊,你就跟王文法說,讓他還錢,趕緊還錢,越快越好,你怎麼不說了呢,你的本事呢,你要是不說,我怎麼張得開口啊。桂枝到底是沒有開口,她怎麼能張口呢,她如果張口了,那陳初五的面子往哪擱,錢既然是男人借出去的,也要男人要回來才行。她在掉了兩滴眼淚后,默默地選擇退出,臨走前還囑咐一句:“初五,少喝點酒。”

王文法家的院子遠比陳初五家闊綽,高高的門庭十分大氣,上面掛着一塊橫匾,鐫刻着“小康之家”四個字。四間敞亮的紅磚瓦房,看上去乾淨整潔,地面是一水的瓷磚,上面是縱橫交錯的花紋。房頂上甚至還裝了一台太陽能熱水器,陳初五抬起頭瞥了瞥那台熱水器,隨口問:“那東西多少錢?回來我也買一台。”王文法說:“兩千多吧,年前買的,洗澡特別好使,龍頭一擰,就有熱水。”陳初五的嘴角不禁抽動一下,他是真沒往心裏去,他也不想太較真,可是他的心彷彿被鋒利的麥芒扎了一下,頓時感到一陣的疼痛。

一進入屋裏,王文法的小女兒丹丹就迎了過來。陳初五把丹丹抱在懷裏,丹丹摸着陳初五的臉,用稚嫩的語氣說:“五叔,新年好。”陳初五臉上樂開了花,對着丹丹的臉蛋,左親一下,右親一下,說:“丹丹好,丹丹新年好,丹丹越長越漂亮了,這小臉蛋多討人疼啊。”他舉起丹丹在空中轉了三個圈,把丹丹逗得笑起來沒完。陳初五把丹丹放下來,在兜里摸了摸,掏出一百塊錢來,遞給丹丹,“來,拿着,壓歲錢,壓歲錢。”丹丹一看到錢挺羞澀的,小手握在一起就是不往外伸。陳初五說:“丹丹,你還不好意思哩。”王文法站在一旁,笑着說:“丹丹,拿着吧。”這時,丹丹才羞怯地伸出一隻小手,接過錢,然後舉着錢,一邊晃一邊向外屋跑去。

王文法的老婆忙前忙后,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酒菜。這女人看陳初五就像救命恩人一樣,又是遞煙,又是倒茶,給他準備花生、瓜子,生怕怠慢了他。陳初五說:“嫂子,你不用這麼客氣,忙你的去吧。”他嫂子說:“那不行,你是俺們家的貴客,跟別人都不一樣,俺們一家都忘不了你的恩情,對吧他爹。”王文法接過話茬說:“那可不,大恩不言謝,都記在心裏哩。”陳初五嘴裏嗑着瓜子,卡嘣一聲,瓜子殼一分為二,他把瓜子皮吐在地上。他心裏想:說一千道一萬,扯這些都沒用,要是真念着我的好,就趕緊還錢。但想歸想,他不會吐露他的真實想法,他說:“嫂子,小時候家裏沒飯吃,我總來哥家蹭飯,大媽二話不說,讓我跟文法坐一塊吃,還給我夾魚夾肉,我也不會忘了你們對我的恩情啊。”王文法呵呵一笑,說:“初五,你這個兄弟哥沒有白交。”陳初五點點頭說:“是啊,多少年的情分,老鐵了。”

王文法從柜子裏拿出兩瓶洋河經典,說過年一直沒捨得喝,就是為了等兄弟來一起喝。陳初五看着如美人纖腰般的藍色酒瓶,啥也甭想了,大過年的,啥錢不錢的,樂呵樂呵得了。談錢多傷感情,錢就是一堆驢糞蛋兒,你真用它施肥,它還不如一坨大糞。他握住酒瓶的細腰,說:“哥,今天咱哥倆一定要喝個痛快。”兩個人你一口,我一杯,觥籌交錯。席間,陳初五問王文法,嫂子身體恢復的咋樣了。王文法說,沒事了,都能下地干農活了,我不讓她去,她偏要去,攔不住,這不,年後還打算把後山的一塊荒地開出來,要種棒子。陳初五一邊喝酒,一邊點頭,心裏想:既然嫂子身體都好了,就沒啥負擔了,那就趕緊還錢吧,還拖到啥時候。王文法舉起酒杯問,你兩口子大過年的為啥吵架,陳初五支吾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他要繞開還錢的事,他只得瞎編。他的眼神遊移不定,酒杯舉起又放下,在低着頭沉吟片刻后,他說:“桂枝非要回娘家,我不讓她回去,她就跟我鬧。”王文法淺笑一聲,說:“初五,我看這事就是你的不對,桂枝要回娘家,你就讓她回去,你不僅不能攔着,你還要跟她一塊回去,不就是待兩天嘛,過年了嘛,都想見見親人。”陳初五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是點幾下頭,假意附和着:“不理她了。”隨即舉起酒杯,將杯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這頓酒喝得怎麼就不是滋味呢,心裏像壓着一塊石頭,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當陳初五從屋裏出來時,感到了陣陣的寒意。他瑟縮地裹緊身上的棉襖,望了望灰濛濛的天,一排排參天的楊樹,筆直的枝丫上掛着些許枯葉,一群黑色的老鴰在頭頂盤旋,發出嘶啞的叫聲。忽地,在一股強烈的北風吹過後,他的雙眼迷離了,他的內心竟感到一陣的凄涼。陳初五離開王家時,他那輛三馬子很不爭氣,接連打火愣是沒有打着。王文法說要不你開我的車回去,陳初五說沒事,都是天太冷鬧得。他拚命地擰車鑰匙,一下不行兩下,兩下不行三下。在王家老老少少的注視下,約莫過了5分鐘,他的車終於打着了。三馬子發出轟轟的吼叫聲,排氣管噴出一股股濃烈的黑煙,好像放了一個巨大的煙霧彈。

陳初五騎在路上,冷風嗖嗖地吹來,灌進棉襖里,鑽進襖袖裏,凍的他瑟瑟發抖,不過身體一哆嗦似乎頭腦就清醒了。2萬塊錢好像變成了緊箍咒,纏繞在他頭頂上。回到家時,桂枝瞅着陳初五的窩囊樣,又是一陣奚落,說不是叫你去王家喝酒的,是讓你去要錢的。陳初五大聲喝道:“要錢要錢,當初要不是借給他錢,哪來的這些鬼事。”陳初五醉醺醺的,蜷縮在床頭,昏昏睡去,嘴裏陡然蹦出一句話:“王文法,我和你沒完,我要讓你倒霉,倒大霉,我要讓你後悔一輩子。”

此時的憤恨之情已經不能自拔,演變成一股無處宣洩的怒火,在陳初五的心中愈燒愈烈。猝然間,一個邪惡的念頭闖了進來。陳初五決定偷走王文法的女兒丹丹,找個人家賣了。這件事既然始於五年前生丹丹,那麼丹丹就是此事的罪魁禍首。這個想法是可行的,是痛快的,是欲罷不能的,是非做不可的。

這件事既然干,就要堅決些,不要猶豫,不要拖拉。陳初五利用拉磚的機會在各個村鎮散步消息,問有誰家想要小女孩的嗎。沒多久就有了回復,位於夏家營村,一戶無兒無女的孤老戶說想買。他很興奮,一想到自己制定的報復計劃即將實施,他就按捺不住地激動。他一個人騎着三馬子悄悄來到那戶人家,在半山坡的一小片空地上,他看到的是低矮破敗的院牆,兩間土坯房早已年久失修,窗戶上只見窟窿不見玻璃,院子裏一條瘦骨嶙峋的土狗,在哀叫了幾聲之後,無力的趴在地上。在他去過的很多人家中,窮成這樣的還真是不多見。

陳初五走進屋裏,裏面黑乎乎的,就像走進山洞裏。一個乾癟的老頭,面容枯槁,臉長得就像一塊發黑的石頭。他迎上前來說:“俺們老兩口無兒無女,就想買個丫頭好養老送終,你就行行好,多出點錢沒關係,把孩子給我們吧。”陳初五環顧一下四周,家裏這個條件實在是太慘了,他猶豫一下,問:“老哥,你打算出多少錢?”老頭伸出一隻枯瘦的手指說:“一萬,一萬塊錢。”陳初五咂摸一下說:“錢倒是不少,就是您家這條件實在是太那個了,孩子跟了你們,不也是受罪嗎。”老頭乾咳幾聲,險些摔倒,他手扶着門框,把臉往前湊了湊說:“你能掙錢不就得了,受不受罪跟你又沒多大關係。”陳初五又抬眼瞅瞅這兩間房,房梁都歪了,房頂都快掉了,他甚至能聽到老鼠的叫聲。丹丹以後住在這裏,那能行嗎,這不是坑了人家女孩嗎。最後他拒絕了這戶人家,任憑那個老頭苦苦哀求,他甚至把價格提到了2萬塊錢,陳初五也沒有同意。這樣的家境太次,難以達到他的心裏預期,他心裏想即使賣也要賣一戶家境富裕的人家,這樣丹丹不會吃太多的苦。

沒想到賣孩子還得替孩子考慮,對買主挑三揀四的。陳初五一連看了五戶人家,都不太滿意,有的人家有個傻兒子,就想給兒子買個媳婦。還有的人家有癱瘓病人下不來床,就想買個人來端屎倒尿。更多的是一些光棍,也要買女孩。直到有一天,在一百多公裡外的楊樹窪村傳來信說,有一戶人家想要個女孩。據說那戶人家條件不錯,自己家有磚廠,有兩個兒子,兩口子特別想要個女孩。陳初五對這個情況比較滿意,從多方面打聽,結果基本符合要求。

接下來就是要把小女孩丹丹誆出來,送到買主手裏。在陳初五看來,這並不是一件難事,因為丹丹對自己毫無戒備之心。他知道丹丹正在上學前班,很多時候都是丹丹獨自上下學。這天下午,他專門買了兩隻棒棒糖,他知道丹丹愛吃酸的,他特意挑了山楂口味的。他把三馬子停在路邊,看上去像是在修車,當有人從他身旁走過時,他還真是在修車,一會兒擰擰螺絲,一會兒又插緊接線頭。在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的功夫,他的心思有些焦急,這件事想歸想,要真正做起來,是需要勇氣的,至少是不能退縮的。正在他遲疑之際,穿着紅衣服的丹丹蹦蹦跳跳地出現在他面前,她歡快地拉着陳初五的衣角說:“五叔,你咋在這呢。”看着丹丹天真的小臉,陳初五突然有些惴惴不安,這麼做可以嗎,為了2萬塊錢這麼做值嗎,難道非要這麼做嗎。陳初五有些猶豫,動了些許的心思,但他還是把棒棒糖遞給了丹丹。丹丹接過來,一手拿着一個開心的不得了。

陳初五問:“丹丹,還想不想要?”丹丹說:“五叔,真是太好吃了,我還想要。”陳初五把丹丹抱到車上,動作迅捷。他的行為是經過精心籌劃的,罪惡的油門一旦開啟,已經無法收手了。他詭秘地向四周張望,見空無一人,迅速地發動車子,急速地向前開去。待車子走遠,原地只留下丹丹歡快的笑聲。當那個紅色的身影越變越小,直到變成一個小黑點時,丹丹從此就消失了。而此時,就在不遠處丹丹的家裏,王文法正把一摞鈔票放到柜子裏,他對老婆說:“已經攢夠2萬了,還差最後3千塊錢利息,咱欠陳初五的錢就齊了,我這個兄弟真是沒得說,五年了,一次也沒跟我提過錢的事。”

這件事一旦實施,陳初五是很難更改的,他從不想後果,即使他知道這是在犯罪。他駕駛着三馬子只顧朝前開,怕丹丹磕着,車速並不是很快。他讓丹丹坐在小板凳上,雙手抓緊欄杆。丹丹很聽話,兩隻小手緊握欄杆,她經常這樣坐她爸爸的車。她畢竟只是個5歲的孩子,心裏裝滿了棒棒糖的甜滋味。騎行了三個多小時后,車子從大路拐上了一條土路,又在顛簸中行進了一個小時,陳初五將車停在路邊。到目的地了,周圍是一大片荒地,河汊里幾隻野鴨在聽到動靜后,撲稜稜地飛走了。他看到一輛灰色的轎車遠遠地向這邊開來,他知道是買主來了。她將丹丹抱下車,摸摸她的頭說,丹丹,跟五叔去河裏捉鴨子。丹丹手牽手跟在陳初五後面,小女孩似乎有所察覺,眼神中透出一絲驚恐,她說:“五叔,這是哪啊,我不想捉鴨子,我想回家,你帶我回家吧。”陳初五一聲不吭地拉着她的手,徑直地往前走,就像是牽着一隻小羊。丹丹走了幾步就不走了,一隻手狠勁地撓陳初五的手,幾下就在陳初五的手背上撓出了血印子。她拚命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陳初五瞪了她一眼,喝道:“丹丹,聽話,五叔馬上就帶你回家。”說完,他將丹丹一把抱起,決然地繼續往前走。

陳初五終於見到了買主。這是一個穿着講究的中年男人,一身筆挺的西裝,打着棕紅色的領帶,一雙鋥亮的老人頭皮鞋,只有大老闆才會有這樣的裝扮。這個叫張立民的買主上下打量着丹丹,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說:“這個丫頭還行,成交。”他把一沓錢遞給陳初五,說:“一萬塊錢,你點一點。”陳初五抱着丹丹沒法點錢,他說:“孩子先給你。”他們進行了交接,張立民接過孩子,陳初五接過了錢。

就在此時,丹丹似乎明白了什麼,她哇哇地哭起來。她拚命地蹬着雙腿,兩隻手不停地揮舞着,但一切的掙扎都是徒勞,她被買主像抓小雞一般抱進了車裏。陳初五看到丹丹趴在後車窗上,張着嘴一聲聲哭喊,兩隻手不停地拍打玻璃。他耳邊依稀聽到丹丹的嘶喊聲,五叔,五叔……這聲音就像撞鐘一般,一下下地撞擊着他的心。陳初五忽然有些不忍,自己是不是太狠心了,太無情了。從小看着丹丹長大,給她把過尿,給她餵過飯,領着她到河邊抓魚,抱着她在空中旋轉。過往的一切歷歷在目,怎麼會有今天呢,就這樣把她給賣了,這到底是為什麼。他緩緩舉起右手,揮了起來,像是在和丹丹做最後的告別,又向是在為張立民送別,直到車子都開走了,他的手還舉在空中。

陳初五站在那裏點錢,腦子有些恍惚,以至於數到二十幾張就數亂了,他不得不又重新數。他集中精神,一邊用手指沾唾沫,一邊數數,1、2、3、4……他一張不拉地數到了一百,整好一萬塊錢。他還不放心,又重新點一遍,又一張不拉地數到了一百,這回他放心了,把錢塞到了一個紅膠袋裡。他把錢放到包里,猶豫了一下,又把錢從包里拿出來,塞到了上衣口袋裏。最後他又拍了拍上衣口袋,才徹底的放心。地上甩着丹丹的一隻小鞋,是她掙扎時掉的。陳初五將它撿起,拿在手裏,看了看,隨手把它扔在了包里。他感到左手背隱隱的疼痛,上面是幾條淺淺的抓痕,顯出紅色的血印。他將手背含在口中,像是在舔舐傷口,手背來回地在嘴唇上蹭,最後不由得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陳初五轉身往回走的時候,那幾隻飛走的野鴨又回來了。三馬子打着火了,發動機發出震耳的轟鳴聲,那幾隻野鴨受到驚嚇,再次從水面上飛起,從陳初五的頭頂飛過。他舉起右手,擺出了一個手槍的姿勢,閉上右眼瞄準那幾隻野鴨,嘴裏發出啾啾啾的聲音。直到野鴨都飛遠了,他那隻手槍還舉在空中。

他像一條失魂落魄的野狗,騎着三馬子很晚才回到家。他離家越近,越感到害怕,直到快夜裏12點了,他才走進了家門。他像做賊一樣,踩着梯子把錢藏到房檐下,那地方只有他一人知道。他甚至都沒敢開燈,灰頭土臉的,摸着黑走到了炕邊,掀起被子鑽進被窩。桂枝被弄醒了,問他咋這晚才回來,他說拉磚去了。桂枝又問往哪拉磚這晚才回來。他用被子把頭一蒙,不再理她。桂枝踹了他一腳,他屁股拱一下,膝蓋一彎,蜷縮成一團。

也不知怎地,半夜他突然驚醒,雙目圓睜,心驚肉跳,全身冒出冷汗,竟不住地哆嗦。陳初五的眼前浮現出一個人,是王文法站在不遠處對他微笑,笑着笑着,突然變成猙獰的面孔,嘴裏喊着還我的女兒,還我的女兒,一步步地向他走來。陳初五嚇得渾身顫抖,兩隻手在空中胡亂划拉着。他猛然想起丹丹的那隻小鞋,那隻綉着紅花的小鞋,他摸黑從包里翻出來。這是丹丹留下的,就像是黑暗中唯一的一絲光亮。陳初五把鞋握在手裏,使勁地捂在胸口,緊閉的雙眼擠出幾滴淚。他看了看睡在旁邊的桂枝,還打着呼嚕,這並不是在做夢。自己幹了一件糊塗事,一件蠢事,咋會把丹丹騙出去賣了。這一晚,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左思右想,直到天都亮了,他才睡着,而他的手裏還握着那隻小鞋。

陳初五躺在被窩裏,迷迷糊糊地被電話鈴聲驚醒,是王文法的電話。他說女兒丹丹昨晚一夜未歸,到處找不到人,家裏人都急死了,王文法問見到丹丹沒有。陳初五假裝糊塗,違心地說沒有,他還說千萬不要着急,再好好打聽打聽,實在不行就報警。他真的不是一個虛偽的人,更不是一個狡詐的人,他就是一個本分的農民。陳初五都不知道剛才那幾句話,自己是怎麼說出口的,就是連蒙帶騙,一股腦的瞎話,沒有一句真話。他拿毛巾擦去額頭上的虛汗,手有些發抖,毛巾險些掉在地上。

謊言既然說出,那就繼續偽裝下去,除此之外,已經別無選擇了。陳初五刷了一遍牙,洗了一把臉,草草地吃了兩塊烙餅,又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桂枝問他:“大早晨的,這急哩,啥事?”陳初五說:“丹丹丟了,我去他家看看,王文法咋弄的,連個孩子都看不住。”桂枝很是吃驚,一手拿着瓢,一手拿着笸籮,愣住了,旋即忿忿地說:“該,活該,這就是報應。”陳初五瞪了她一眼:“咋說話呢,孩子丟了,天大的事。”他還氣不過,接著說:“丹丹就像咱閨女一樣,丟了你就不知道心疼,不知道着急,安得什麼心。”說完,急火火地往外走。還沒有出大門,桂枝叫住了他,走過來說:“初五,你別多想,剛才就是一句氣話,到了王家,千萬別提2萬塊錢的事,孩子的事大。”陳初五說:“知道,婆婆媽媽的,要不你跟着一塊去。”

陳初五到王文法家,和眾人一樣,臉上掛着悲戚的神情。起初他站在院子的角落裏,別人和他打招呼時,他就發出一聲嘆息,說一句,這事咋整的,孩子怎麼會丟呢。站了一會兒,他見沒有人懷疑他,膽子大起來了。他走到屋裏,坐了一個多小時,王家的老老少少,他都一一安慰。說到痛心處,他還罵上兩句,操他娘的這個混蛋,這種偷孩子的人就不得好死,出門被車壓死,走路被雷劈死,全家祖宗十八代都死光光。就好像他罵得越狠,別人才不會懷疑他。他還是心虛,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他心裏還是發憷。以至於在喝熱茶的時候,一不留神燙到了舌頭,在放茶杯的時候,一不小心沒放好,竟然掉到地上摔碎了。王文法說:“初五,以後拉磚時多留個心眼,在各個村多掃聽一下。”陳初五拍着胸脯說:“哥,沒問題,丹丹那就是我的乾女兒,你放心吧。”陳初五來這一趟,心裏是徹底踏實了,這件事做的雖然缺德,但是沒有人懷疑他。走的時候,他對着王家的大門冷笑一聲,搖了搖頭,又做出了那個手槍的姿勢,嘴裏不自主地發出啾啾的聲音。

任何事情隨着時間的推移終究會平息,沒有人來追究陳初五的責任,即便是最後警方介入,也沒有查出任何結果。陳初五的日子又恢復了平靜,他照常拉磚。有時會碰到王文法,兩個人聊天的話題總是離不開丹丹。陳初五問女兒有下落了嗎。王文法搖搖頭說,沒有,但我會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她為止。陳初五心想,最好你永遠不要找到,你如果找到了,我就得坐牢。此時,那兩萬元的欠款,早已在陳初五心間抹去,抹得一乾二淨,抹得絲絲血跡,好像借錢這件事從沒有發生一樣。

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轉眼間丹丹已經離開家三個年頭。這三年,陳初五蒼老了很多,兩鬢逐漸斑白,深淺不一的皺紋爬上額頭,背也不像過去那麼挺直。他總會不自覺的陷入沉思,想起那個下午,他把丹丹交給買主,丹丹撕心裂肺的哭喊。左手背上的抓痕還依稀可見,那是丹丹給自己留下的印跡,好像已經無法抹去了。他時常夢見丹丹,蹦蹦跳跳地向他跑來,撲到他懷裏,吵着要棒棒糖吃。他總是會想,那家人對她怎麼樣,有沒有人欺負她,她過得好嗎,她會不會恨她的五叔。他有一個心愿,越發強烈,那就是要看看丹丹,他翻出那隻小鞋,這是丹丹留給自己的唯一物件,他一定要見到丹丹。

一天早晨,天剛蒙蒙亮,霧氣很重,一切都是影影綽綽的,陳初五騎着三馬子駛入迷霧中,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前方。他此行的目的是什麼呢,他並不是很明確,難道只是為了親眼見到丹丹嗎。三年了,整整三年了,這件事從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哪怕是老婆桂枝,自己都不敢說出去半字,只是把它死死地摁在心裏。他並不知道此去能否見到丹丹,但只要能遠遠地望到一眼,他也就心安了。恐怕不止是心安,事情不能這麼無休止的延續下去,終究要有個了結。

陳初五一刻不停地朝前開,臨近中午時分,他路過當年交易孩子的地方,還是老樣子,只不過當初那條小河沒了,幾台機械設備正在那兒打樁。他一直往前開,循着記憶,開到了村口,停在路邊。一排排小學生陸續向村內走來,他們三三兩兩、有說有笑。陳初五目不轉睛地望着,他想丹丹現在應該長大了,長高了,和三年前肯定是不一樣了。他清楚地瞧見了每一張臉,特別是那些女孩子的臉,但直到所有小學生都過去,他也沒有看到丹丹。正在他猶疑時,一輛轎車遠遠地駛過來,他可以確定的是這輛車似曾相識,待更近一點時,他更加肯定這輛車就是三年前買主張立民拉走丹丹的那輛車。車子停穩了,從車內依次走出三個小孩,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那個女孩分明就是丹丹,陳初五一眼就看了出來。他壓低身子,透過三馬子的縫隙向丹丹望去。女孩很快樂,臉上毫無一點的憂愁,扎着兩個麻花小辮,穿着一身粉紅色的兒童套裝,很是漂亮,看得出來她現在過得很好。

陳初五使勁揉了揉眼睛,眼眶濕潤了,沾到手背上。他把手背含在口中,一下下吸吮着,一下下咬着,咬出一個橢圓形的血印子。他望着丹丹和張立民走在一起,說著什麼,不一會兒拐了個彎兒,就不見了。陳初五站在那裏,也不知道是欣慰還是怨恨,總之是一種很複雜的想法,在心裏掙扎。孩子是無辜的,孩子現在生活的很好,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王文法,至少可以讓他放心,但那樣的話,自己將鐵定要吃官司,要去做牢。他左思右想,這個決定難下,這個決定比當年騙走孩子還要難下。在回去的路上,他打定主意,將此事深埋心底,永不透露半字,畢竟丹丹現在過得很好,對孩子來說自己已經儘力了。

到家的時候,他心裏舒坦很多,似乎此事已經告一段落,就像一枚落定的棋子。他甚至都覺得,這件事已經和他無關了,孩子還是那個孩子,已經長大了,現在過得很好,即便是跟着王文法,也不過如此。桂枝說:“這一天死哪去了,電話也打不通,王文法找你,好像是還錢的事。”陳初五心頭一顫,他閃爍其辭:“哦,那好,那好。”桂枝笑着說:“瞧你,怎麼跟丟了魂似得,你趕緊過去一趟。”陳初五從柜子裏翻出那張借條,裝在一個小鐵匣里,蓋兒有些銹住了,費了半天勁才打開。誰曾想這張不起眼的借條一放就是八年。他把借條展開,紙張有些發黃了,上面的字都看不清了。他小心地將借條裝進上衣兜里,坐在炕邊發獃。這些年,他落下毛病了,總會不自覺地發獃。桂枝看他傻愣愣的,就說:“你咋還不走哩,王文法要還你錢,你倒不着急了。”陳初五面無表情,仰起頭髮出一聲沉重的嘆息,最後閉上眼睛,喃喃地說:“還晚了,還得太晚了。”說完,他喝了兩口熱茶,在嘴裏咕嘟幾下,一仰脖咽了下去。他又掏出那張借條,拿到眼前仔細瞅了瞅,就離開了家。

在王文法家中,王文法把一沓錢遞給陳初五,陳初五掏出了那張借條。這場景就像是在八年前,只不過那時是借錢,這時是還錢。王文法接過借條,掃了兩眼,說:“初五,哥對不起你,連本帶息共兩萬五,今天還給你,這筆錢借了有八年了,要不是三年前丹丹丟了,其實那時就能還上,這事鬧的,又耽擱三年,哥謝謝你,哥對不起你。”陳初五心中不免忐忑,他接過錢,拿在手裏掂了掂。他極力地掩飾着自己的內心,淡淡地說:“哥,沒關係,借錢這件事我從沒往心裏去。”說完,他拍拍王文法的肩頭,假意安慰道:“如果丹丹還在該多好,這一晃都三年了。”王文法嘆息一聲說:“是啊,三年了,如果丹丹還活着,今年也8歲了,正是上小學的年齡,你說她還活着嗎,這孩子命硬,沒那麼容易死。”聽到這話,陳初五突然不安起來,臉上的肉抽動一下,以至於嘴角都歪向一邊。他不敢直視王文法的眼睛,把頭扭向一邊,簡短地說:“活着,活着,怎麼會死呢。”他不想再說了,此行就是來拿錢的,不是來串門嘮嗑的,他想趕緊離開這裏。他把錢放進包里,說:“哥,家裏還有點事,我先走了。”

這時王文法的老婆走進屋來,端着一盤炒栗子,招呼道:“初五,別著急走,嘗嘗剛炒的栗子,可香哩。”陳初五分明看到的是一個大肚子的女人,他有些驚詫,目光呆怔地僵在那裏,緩了幾秒鐘,說:“怎麼,嫂子!又懷孕了!”王文法剝了一個栗子,說:“自打三年前,丹丹丟了以後,本來不打算要了,可她媽說不行,說就想要丹丹,沒有丹丹不行,那是當年拿命換來的,沒有就再生一個,和丹丹一模一樣的,我說你生丹丹大出血差點死一回了,就別要了,她說寧可死了也要再生一個丹丹。”

陳初五把剛剝好的栗子拿在手裏,還沒往嘴裏送,整個人已經無法抑制住自己,好像有人猛地把他從罪惡的漩渦中推了出來。他膝蓋一彎,撲通一下跪在地上,自己拚命地扇自己耳光,一下,二下,三下,四下……他邊哭邊說:“哥,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丹丹,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丹丹。”

王文法被這突然的舉動鬧懵了,他喊着:“初五,初五,你快起來,你快起來。”而王文法的老婆似乎聽出了什麼,一把揪住陳初五的頭髮說:“陳初五,你把丹丹怎麼了,你把丹丹怎麼了,你告訴我,我的女兒在哪裏,你還我的女兒。”

在一個陰沉沉的午後,在陳初五的指認下,王文法夫婦見到了失蹤三年的女兒丹丹。警察把丹丹領到王文法夫婦面前說:“這是你的親生父母。”小女孩丹丹怯生生地睜着大眼睛,一臉迷惑,她說:“警察叔叔,我想回家,大哥二哥還在家等我回去呢。”三年的光陰足夠顛覆一個五歲女孩對家的全部記憶,包括她的爸爸媽媽。警察又把丹丹領到陳初五面前問:“他你認識嗎?”丹丹怔怔地看着陳初五說:“想不起來了,不過他好像給過我糖吃,還帶着我走了好遠的路。”

丹丹回到了最初的家,她將面對的是被割裂的人生,她將永遠無法忘記那個叫五叔的人。

法庭宣判:

被告人陳初五以出賣為目的,拐賣兒童,其行為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四十條規定,以拐賣兒童罪定罪。

陳初五主動供述自己的罪行,系自首,可從輕或減輕處罰。根據案情,陳初五判有期徒刑5年,罰金1萬元,違法所得1萬元沒收。

陳初五收監后,行為逐漸出現異常,有時自言自語,時哭時笑。說什麼,不就2萬塊錢嘛,借就借了,那都不叫事,我他媽樂意,但你他娘的得想着還啊。你就是把20萬,200萬擺在我面前,我也會微微一笑,絕對不動,我就想要回我那2萬塊錢,多一分我都不要。我的2萬塊錢就像我的兒,一天不回來,我就想着它。他還經常跪在地上,自己抽自己嘴巴,嘴裏說著,我他媽傻呀我,我借出去2萬塊錢,把丹丹賣了1萬,裡外里還虧1萬,我應該賣2萬才保本啊。

獄警發現他精神有問題,不宜收監執行,遂向上級部門提出申請。經過省里醫院的檢查,陳初五被診斷為患有精神分裂症。后經過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共同審核批准,陳初五被暫予監外執行。時年,陳初五36歲,已經在監獄裏關了一年零五個月又十八天。

陳初五回到了草碾村,整日舉着食指和中指,擺出一個V的造型,在村裡瘋跑,嘴裏喊着,兩萬,兩萬,兩萬……孩子們見到他都躲着他,嘴裏喊着,陳瘋子來了,陳瘋子來了……有膽大的孩子用石子砸他,嘴裏喊着,打陳瘋子,打陳瘋子……這時,陳初五嚇得就往家跑,邊跑邊哭,邊哭邊跑,嘴裏不停地喊着,還錢,還錢,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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