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魔記

入魔記

趙宸君

這是那個漫長的七月之後的事情。藉著一些金錢,我終於入讀了本省一流的大學。在經歷過那場著名文化浩劫的母親眼裏,我能夠讀大學是她祈望了很久的事情,這個目標達成了,她的關於我的夢想似乎也就實現了。那年我二十歲,慶祝考取大學的酒宴是和生日宴一起辦的,在全城最豪華的酒店,所有沾到點邊的親朋好友全都來了。擠得沒有踏腳之地的大廳,隨處可見寫着賀詞的鮮花;掛壁式的寬屏電視,屏幕有半張牆那樣大,以震耳欲聾的聲音,不間斷地播放親友為我點的歌曲。在眾人的祝賀聲中,我穿着從升上高中起就沒有碰過的裙子,被要求捧着巨大的百合花束,向他們笑。我感到這景象像拍電視一樣不真實。

入學之前,廿年來我第一次有了放縱的機會。沒有暑假作業沒有補習班,電視隨便看到幾點,書房裏那台長期閑置的電腦,也為我通上了網線。在那兩個月裏,我過着不受拘束的生活,每日只是玩耍,最誇張的一次,差不多一個禮拜不曾睡覺一直泡在網上,即使這樣母親也沒有責備我一句,按時給我端來了飯菜,我吃完后再將空盤子收走。就這樣,假期在快樂和精神空虛的交替中飛快地過去了,九月,帶着對新生活的無知的嚮往,我踏進了大學校門。

第一個學期結束的時候,該回家過年了,記錄了若干門掛科分數的成績單,直接被寄送到了母親公司的郵箱。此後一個月,家裏像處於地震警報高危區域那樣驚亂不安。由於自由的毒害,我基本沒去上課,又鬆懈了期末考試的準備,所有的卷子都是亂答的,大概是時間倉促吧,考前幾天的臨時抱佛腳也沒有起到任何作用。最終我的成績排在了班上倒數十名左右,高等數學和線性代數這兩門,被直接勒令重修了。在同輩的孩子中,一向被奉為學習楷模的我,這樣的情形是前所未有的。從那天起,直到畢業,對我的謾罵再也沒有停止過。

為了讓我的學業能夠繼續下去,家裏投入了更多的金錢,當然還有人情往來。母親說話的語氣越來越重。開始只是別有意味的“你知道自己現在成了什麼樣子了嗎?”我不吭聲。後來就直接多了:“學習差成這樣,我算白養了你了,怎麼這麼沒用?”雖然年年寒暑假參加補習班,我掛科的數目字卻沒有明顯的減少,對她來說這個打擊是夠嚴重的。終於,在高考前夕,因為看不到希望而曾經迸發出來的那些令人窒息的話,又再度出現了:“真後悔生下你。知道嗎,現在我恨不得將你千刀萬剮。一起死吧,我絕不會放你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墮落成一個廢物。”令她憾恨而不能自已的事情還有一件:“我一輩子沒有向別人低過頭,現在為了你的事情,卻要去求人。”由於我的不長進,她每次去學校,都要帶上不少的禮品,為了保證這些禮品能夠送到正確的人手中,在打探門路方面,也是所費不貲。

絕大部分日子我是在學校度過的,寧願上補習班我也不願回家。但回家是避免不了的。只要到了家,我的心情立刻陰鬱起來,僵着沒表情的臉,一整天都不笑一下。母親的耐性也是有限的,往往照面之後,講不到三句就責問我的“死人臉”是怎麼回事。早上七點鐘不到將我從床上攆起來念書,周末也不例外。中午再忙,她也會從公司開車回來,檢查我的作業情況。雖然上了大學,在家的日子和過去並沒多少不同,我像高中生一樣,把自己關在書房裏,面對着打開的書本一待就是半天,其實什麼也沒有看進去。

每每隔上三、四天,母親的心情就會變得格外的壞,逢年過節的日子更是如此。“幾天不拆你的骨頭,又癢了吧”,伴隨着這樣的開場白,令人瞠目結舌的髒話源源不斷地從她的嘴裏蹦出來,夾雜着國罵,只有鄉下人才會使用的一些特殊字眼,對我的定義從“畜牲”、“不要臉”直到“不配活在世上”、“去死好了”。大概我的默不作聲被視為沉默的對抗了,單方面的辱罵中途總會變得激烈,伴隨了責打,但其實並沒多痛。發作一番之後,她也累了,然而氣還是難平:“你哭給誰看呀?我才要哭呢。”她眼眶泛紅,淚眼婆娑起來:“我從小家裏窮,沒有書念,只好在家裏拚命幹活,好不容易省下幾分錢,趕緊買上一塊燒餅,自己捨不得吃,要拿去討好上工的大姐……這樣求爹爹拜奶奶的,好不容易才掙到去旁聽的機會。”母親從小聰明,比其它同學晚兩年才念書,成績一直非常好,初中考上了城裏的縣中,但家裏太窮了沒能去成,這是她一輩子的痛。

她傷心的時候整個人都柔和了,眼淚撲簌簌流下來,沾濕了面容,有種哀惻之美。她邊哭邊講她自己的事情,從她出生前外祖父的不幸經歷開始,以我的不孝結束。她想不通我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非要我說出個所以然來。“你到底是怎樣想的?”事實是我也不知道,自然而然就這樣了。我不知所措地回答:“沒怎麼想。”她顯然不能接受,執拗地問了一遍又一遍,而我總是無言以對。這場精神方面的拉鋸戰,我從來說不出她想要的答案,因此戰線一再被拉長,到了最後,兩個人都沒了力氣,錯過了飯點,又或者是已經很夜了,一直沒法去睡覺。我終於崩潰了,無論她說什麼我都說是,我承認自己的錯誤、自私,我對不起她,對不起任何人,今後我一定改過。“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告訴我,今後該怎麼做。”她似乎意猶未盡,在我的搖尾乞憐下,又有些無可奈何,審判並未能夠將正義貫徹到罪犯的心中,但暫時只能休庭。總是這一套把戲,相同的說辭,連程序都差不多,成了家裏的固定保留節目。

她的眼睛總是紅腫的。由於憤怒、淚水又或者是由於失眠。咸澀的液體,侵襲了房子裏每一個角落,到處都在腐敗,散發著失敗者的惡臭。哭成了最好的表達工具,用哭渲瀉,用哭責備,用哭逃避,直到淚水成了最好的偽裝。

說心靈的疼痛更甚於肉體,或說,肉體的疼痛甚於心靈,兩者同樣都是謊言。那個時候我在日記里寫道:前者大言不慚而後者是無知。我為自己能夠使用這樣中性的沒有煽動性的詞語而沾沾自喜。說是日記,其實只是一邊聽着“life’sastruggle”之類的歌,一邊亂敲出的文理不通的句子。大部分是拼湊出來的片斷想法,充斥了急切、笨拙,帶有毀滅慾望與自我憐憫的修飾過頭的詞藻。骨子裏,我不敢承認自己和大多數人一樣碌碌無為,在內心深處,我深信自己遲早會成為不凡的人,“無法剋制把整個世界放在自己手心的衝動”……在這樣的大前提下,我寫下頹廢輕浮的語句,誇飾自己的絕望和痛苦,對內心隱秘的慾望,隻字不提。我深信,以文字坦陳自身劣跡、描述了種種消極情狀的自己是絕無半點虛榮的,自己是殘缺然而清醒的,沒有被流水線化的社會同化,沒有隨波逐流。我沉淪其中,覺得自己雖然被玷污了,卻保有不為人知的純潔堅貞之美,是真正的高嶺之花。

學校的生活一點都不快活。大部分的課都讓我逃掉了,夜晚的宿舍里,我也常常不在。很長時間才洗一次頭髮,洗澡更是難得,但就算這樣,為了天性的愛美我也不肯將頭髮剪短,它們又長又亂,整天披着,泛着可疑的油光,和美毫不沾邊。衣服就更髒了,因久未換洗,顏色和在地上拖過無異。季節流轉,我穿的總是相同的那一套:黑衣黑褲,發灰的球鞋,冬天在外面罩上棉衣。

就這樣,我朝着墮落的大道一路狂奔而去,尤如脫韁的野馬,再也回不了頭。這是一開始就有徵兆的,小時候的我乖巧俐伶,經常被人誇獎聰明漂亮,不過是嚴厲管制下的表象罷了。幼小的我,只要被別人逗弄,就算心裏討厭,也會照着人家說的意思去做。母親一直引以為豪的家教,很好地壓制住了暗地裏那些不馴的火苗。實際上從記事起,我就怯於開口。被牽着手帶去集鎮上玩的時候,大人們指着花花綠綠的小玩意兒,問我要哪一樣。儘管也想和其它的孩子一樣,隨便地討要喜愛的玩具,但我已過了不通世事的年紀,知道“人家的東西”是不能要的,總是搖搖頭說“不要”。於是大人們摸着我的頭,“好乖呀,真可愛”這樣誇獎着,卻不知道我已經在心裏後悔了。稍大一些的時候,我羨慕能夠玩炮仗、出入遊戲廳打街機的堂兄,儘管我們經常一起玩耍,但這些要花錢的項目,我一次也沒碰過。到了過年的時候,大家都到街上去了,我看到了一家遊戲廳,便鼓足勇氣央求母親,“我想玩”,這是我第一次將所想要的東西宣示出口,儘管不安,卻沒有懷疑過母親會理解我的請求,因為我一直很乖的,不像其它的孩子,想要什麼會撒嬌,或是又哭又鬧,非拿到手不可。我等待着母親的獎賞,那將撫慰我因饑渴而焦慮的心。然而,“不要去,那是不好的。”母親這樣說了。從那天起,想要什麼東西,我不再和別人說了,而是一個人默默地偷偷地想辦法。

“小小年紀學什麼不好,要學人家做賊?”三年級的時候,我染上了偷竊的惡習。母親忙於工作,早飯基本上就是燒一個泡飯,搭配鹹菜。我厭惡淡而無味的泡飯,經常一口都不吃,趁母親不注意的時候,從她的口袋裏掏錢買其它的早點。漸漸地對零食的渴求越來越強烈,我的行為也越來越頻繁。不久東窗事發,由於數目對於大人來說不算什麼,我只是被罵了一頓,在地上跪了半個小時。當時我在班裏的成績排位名列前茅,這事很快就過去了,在母親的心裏,估計沒有留下多少印象。然而,對於我來說,當時她歇斯底里的尖叫,並沒有嚇到我,我跪在她面前,覺得這情形老友重逢似的曖昧,這場景我好像已等待了很久,身體的顫抖與其說是因為害怕,不如說是被當作罪犯對待的卑屈感讓我血流加速,熱度一直衝到了臉上,一種令人戰慄的邪惡力量誘惑了我,穿透了我,在日常生活中倍感壓抑的靈魂在那一刻得到了解放,某種天性被喚醒了。

此後,我犯錯被逮住的時候,從來只是沉默,我沉默,說不出一個反駁的字眼。

我從不否認自己犯下錯誤,我承認自己的罪惡,並且由於這種承認而自我滿足,被侮辱后造成的情緒波動除了負罪感和內疚心理之外,還有憎惡。憎惡自己,形而上學的虛偽的憎惡,虛假的分裂的憎惡,滿足了我那易於自我陶醉的心。

對臉皮奇厚,無所作為的我,母親也毫無辦法,經常地口不擇言。“我養你還不如養一隻豬,養豬還能殺了吃肉,你有什麼用?”我也認同這一點。“你是不是心理變態?我發現你真的不正常啊。”於是我開始幻想自己被送到精神病醫生面前,百般刁難的情形,而內心深處,在精神層面上我深深鄙視那可憐的不知在何處的醫生。

從入學起,我和舍友的關係就很淡漠,基本不跟她們來往。對我來說這沒什麼奇怪的,高中的時候我就只有一位好友,基於相同的興趣我們才走到了一起,念大學之後互相也有書信往來。我非常珍愛這一位獨一無二僅有的知己,即使互聯網和聊天工具已經很普及了,我還在用撒了香水的信紙給她寫信。但我們也漸漸疏遠了,我們不再看一樣的書,為同樣的事情激動,我們一年見面兩次,吃吃喝喝,而這就是我們見面內容的全部了,不再像以前那樣有數不盡的話題總是嫌時間不夠用,而且我們也總是忙於各自的事情,信也斷了。

就這樣,我失掉了唯一的朋友,和班上的同學也形同陌路,直到畢業,我不清楚全班一共有多少人,和其中的大部分人,我一句話也沒有講過。我獨來獨往,回到宿舍就將蚊帳一放,一個人坐着。同住的舍友之中,沒有像我這樣性格陰鬱的人,宿舍里每天都很熱鬧,不是開着電視,就是她們在嘰嘰喳喳地說話。聽着她們的談話內容,我並不感到厭煩。從小我就被教育,大人講話的時候不可插嘴,她們就像那些大人一樣,是和我不相干的圈子裏的人,她們熱衷的話題離我是很遠的,聽起來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我以為我和她們就像一顆石子和另一些石子,互有稜角,兩不相干。但其實,我那孤僻的性情、委瑣的形象、邋遢的習慣、自由散漫的生活方式早已招致了她們的反感,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她們幾次請求調換我的宿舍,舍監沒有答應。於是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樣翻牆溜出校門之後,她們向院辦公室掛了電話。那是一個冬天的夜晚,我翻過了四號門的圍牆,找了一家網吧用十塊錢準備包夜。冬天的網吧,到了凌晨一二點的時候是非常難熬的,又睏乏又腳冷,外面傳來野狗唁唁的叫聲。那天晚上,我縮着肩膀,忍着嚴寒操控着遊戲裏的角色,磕睡得要趴下去。但我很快清醒了,沒像以前那樣苦挨到天亮,因為年級主任找到了我。他拍了拍我的背:“回去睡覺吧,你媽媽來了。”

他說了這句話就走了,並沒有將我押送回去。我像來時一樣翻過圍牆,看到暗色的天幕上,冒着寒氣的月牙兒微微地放着光,覺得那光景很美。回到宿舍的時候舍友們還沒入睡,她們在黑暗中坐在床上等我。“對不起,但我們很擔心,你天天晚上不在。”她們坦言了一切。那天晚上,我睡得不踏實,但卻是幾個月來,在晚上睡的第一場覺。

第二天上午我被叫到了院辦公室,年級主任披着又肥又厚的長大衣,抱怨:“我昨天一整晚沒睡覺,你知道我有多忙嗎?從上午開始……”年級主任是從很窮的地方考過來的,喜歡錢,也喜歡講自己的事情。當時我並沒覺得害怕,或者對他有絲毫抱歉,我就像案底在身因而睡不着覺的江洋大盜,最終落網時不是害怕,反是種塵埃落定的痛快。他說:“這次鬧得太大了,要是不驚動院長還好——我們幾個人,在網吧找了你半個晚上……怎麼處理現在還不好說。”他說自己要去補覺,就讓母親將我領走了。

在樓梯上,母親要求我自己掌嘴。“不這樣你是記不住的。直到我讓你停下為止。”我深知,和母親硬扛輸的人只會是我,所以心裏沒怎麼猶豫就妥協了,但為了讓自己面子上好看,又僵持了幾分鐘。掌嘴的時候我真的用了比較大的力氣,啪啪的聲音,清晰得令我感到吃驚。一個路過的男生驚訝地看着我,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就這樣我回了家。我找了一個紙箱,撕毀了讓我傷心欲絕的所有小說手稿。儘管它們大部分其實只是塗滿了潦草得看不清的字的作業本。我只在上課的時候才寫它們,利用手邊的作業本,幾乎都只有開頭,一兩頁片斷描寫,幾行矯揉造作的句子,或是在周圍作上了記號,孤零零地寫在紙張上方的主人公的名字,它們通常是由我搜腸刮肚才被最終確定下來的。

從學校回來之後,我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整理我那些由於太久沒有翻看,書脊上落了一層灰的書。我將與學習無關的印刷品都扔掉了,一共裝了幾麻袋。當我將書架由擁擠變得空空蕩蕩之後,在最角落的位置發現了那些手稿還有其它東西。現在它們都被扔到紙箱裏了,最下面是被從中間撕開的某本漫畫,那是母親在某次盛怒之下撕的,是我最喜愛的漫畫家創作的全彩漫畫,我一直珍藏着。至於我的“小說”,包括唯一一本完成的武俠小說——寫了一整本作業本,結局時我鍾愛的主角死了;一篇寫在藍色硬皮筆記本上,現代背景,以“飛針”為線索的保鏢題材的愛情故事,它有一個二十幾頁的“吃鬆餅”的開頭;作風保守的年青女郎為了家族利益嫁給不愛自己的富家少爺,輕易地丟失貞操,其實她是一個暗殺者,未完待續……此外還有暗戀總裁的肥胖秘書,身負血海深仇的江湖落拓少年,等等。

一起被撕掉的還有這些年來——從小學到到現在我收到的所有賀卡和信,和其它紙制物。我曾經以為保留這些東西有特別的意義。從前我是語文課代表,期末考試結束之後,所有人只想着回家的事,老師關照發下的試卷或者是之前的抄寫作業,我統統扣押下來——因為上面有他們寫的字。從前我固執地認為什麼東西一旦寫下來就有了意義,儘管這意義我無法形容。其它的收藏物包括用透明膠帶紙貼在牆上的,登着我們自己寫的文,自己畫的畫的手抄報;畢業的時候寫滿了電話號碼和胡言亂語的紀念冊;還有不知哪位同學,匆匆用紅墨水在紙條上寫就的文理不通的歪詩:“一隻蒼蠅落在雪碧上,撣它的小腿……”

在所有這些紙張裏面,有一本高中時期的作文本。當時教我們的,是一位初出茅廬的新人老師。在她的鼓勵下,我為朗誦課作準備,寫下了關於《牛虻》的讀後感。這是一篇愛爾蘭小說,我一邊寫一邊意識到,自己對牛虻蜷縮的身子、痙攣的手臂、脆弱的藍色眼睛有多喜愛,為什麼我以前竟然沒有發現呢?在大家面前,我飽含情感地讀了牛虻在最後送給瓊瑪的那首小詩“無論我活着,還是死去,我都是一隻牛虻,快樂地飛來飛去。”我也將自己第一次看到周星馳的電影,因而深受震動的事情寫在了本子上。而我最喜愛的,是一篇名為《青春的舞步》的作文,寫的是一位少女因為喜愛漫畫而備感孤獨的故事。當這位少女拿着不及格的卷子回家的時候,我寫道:“十二月砭人肌膚的寒雨打在臉上,平安夜蒼白的歌聲飄滿了回家的路”,這樣的描寫,對當時的我來說,是美麗而傷感的。這篇作文得了90分,我在課堂上念的時候聲音都在打顫,因為這位少女在學校和家庭的失敗以及由此產生的苦惱,半分不差,正是我自己的寫照。我覺得自己在念的時候,台下同學都用異樣的眼神看着我。

然而我知道自己寫得很好,這是我寫得最好、也是最長的一篇作文,遠遠超過了要求的字數。此後我一直將作文本擺在書房裏顯眼的位置,盼望母親能夠看一看。兩年之後,我快要畢業的前夕,母親搜查書房裏的課外書的時候,發現了這篇文。她說:“你寫的是什麼東西呀?你就是這樣看我的。快去複習。”雖然惱火,她並沒有打我。

我把所有這些廢紙片都撕碎了,扔在了那個大紙箱裏。它們就像再也不會撲扇翅膀的白蝴蝶,沉到了箱底。本來我是想用火燒掉它們的,這樣更徹底、也更浪漫,在我的幻想里,一個人像這樣將過去的希望統統斬斷是一件羅曼蒂克的事情,儘管不能跟亞瑟一錘敲碎基督的神像相提並論。我希望有一些火苗將我的過去舔食,像一場盛大的弔唁。而事實上,搬到城裏之後,我們租住的房子又窄又小,沒法像住在農村的時候那樣隨意。紙箱和那些廢紙都被收垃圾的人拿走了,他非常高興,為他的孫子挑了半天的漫畫。母親看到我關着門,沒有過來問話。

寒假過後我又回去上學了,仍然在原來的宿舍,沒有人表示異議。為了轉運,母親去寺廟上香,為我奉了一盞長明燈,又在家中設置香案,時時拜磕。針對網癮,我拿到生活費的方式也有了變化。每個月一號,我會在卡里拿到300塊錢,用完了之後向母親打電話,等她再打300塊過來。這個方法卓有成效,付不起網資我幾乎不包夜了,我經常在圖書館排上一小時的隊,搶計算機室的位子。排不上隊的時候我就借書來看,這個學期我從圖書館借的書比以往的三年加起來還要多。我不買衣服、不買化妝品、不買電子產品也不再從小攤上買雜誌和點卡了,然而,無論我怎樣克制節儉,有一匹凶獸,卻怎樣也擺脫不了,日日夜夜糾纏着我。那頭凶獸,曾在年幼的時候襲擊過我,那一次我制服了它,這一次就沒那麼容易了,它的獠牙已長成,鋒利、有力,咬住了我就再不肯鬆口,一直將我向無底深淵拖拽下去。

我躺在床上等待天亮,等待她們穿衣洗漱,離開宿舍。在等待的時間,我翻來覆去地盤算,怎樣才可以靠300塊錢的伙食費撐到最久。在完美的計劃里,我將只花一塊錢、最多兩塊錢就能對付早餐。而通常現實是這樣的:在靠近宿舍樓的新食堂里,我按計劃花上一到兩塊錢,用光面或者粥和干餅將胃填到七八分飽。當我離開的時候,走的是和來時不同的另一條路,我穿越教學樓抵達二食堂,那裏有我喜愛的肉鬆玉米三明治和珍珠奶茶,價格比外面的便宜很多,我總是買了之後邊走邊吃。對旁邊的三食堂,我下定決心不在那裏花錢了,只是走進去看一看裏面在賣些什麼,順便幫助消化,而我也真的做到了,我真佩服自己。然而,在回宿舍樓的時候,途經樓下的小賣部,出於習慣我無意識地走了進去,在後悔之前坐在那邊的飲食區等着她們給我端上一碗加了荷包蛋的面。

出於對早晨破戒一事的後悔,中午通常就不去吃飯了。肚子雖然不餓,過了一點鐘,總是想着吃的東西。為了分散注意力,我躺在床上拿出一本書看,半小時過去了,我發現自己還在盯着翻開的那一頁。至於那一頁寫的什麼,根本全無概念。再也忍受不了,我拿起錢包走向樓下的小賣部,回來的時候,膠袋裡裝滿了餅乾、麵包、火腿腸、碳酸飲料……所有這些飽腹感強烈的垃圾食品。很快,我有了一張可以和《歡樂英雄》裏的王動媲美的床,王動的床像是用油泡過的,十分滑膩隨處可以摸出一隻雞腿,而我的床總是紛紛揚揚,餅乾屑像雪花一樣掉落下來。

晚餐我通常去食堂去得非常早,吃完之後往往天已經黑透了,我就沿着學校的梧桐小徑散步。那條路非常的長又沒有路燈,走在上面,即使錯身而過,也看不清對方的面容。這感覺該是愜意的,我卻飽得難受。我在路上來來回回地走,盼着時間快快過去,深夜早點來臨。每當有汽車經過,探照燈明亮的燈光打到身上來的時候,就躲到旁邊的陰影里去。食堂夜裏十點關門,我常常過了九點半才進去,要上一份炒飯或者砂鍋。如果那天太晚了來不及了,就在宿舍區的報亭買上一份桶裝方便麵,再跟賣報的大叔要點熱水泡上。當我終於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肚子裏裝了太多的食物,走一步都感到困難,除了睡覺什麼也做不了。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正常。我一個人去上課,帶着差不多全新的書,雖然聽不懂也不會提前走開,確保不會錯過任何一次點名,上課時我從不回答問題。通常我坐在教室最後排的角落,無目的地看着對面隔得老遠的講堂上,老師照本宣科的講課。看不到五分鐘我就困了,我總是渴睡,趴在課桌上睡得昏天黑地,做夢,有的夢還挺可怕。有時候醒了,身邊坐着的已經換了下一堂課的學生了,我抱着書本離開教室,不會有人阻攔,大家都見怪不怪了。只有一二門選修的課比較有趣,老師會放電影,考試是類似觀后感之類的東西。在一門這樣的課上,有位平時素無來往的同學,拜託我幫她寫一份書評,正好我讀過那本書,稍微查了些資料就寫好了。她順利通過了考試,為示謝意,送了我一包牛肉乾。我收下了,覺得受了侮辱,再也沒跟她說過話。

我很怕跟母親打電話,而錢用掉的速度又是超乎我想像的快。有一次,身上只有十幾塊錢了,為了制止亂用,我將它們全買了單價不到一塊錢的最便宜的方便麵。儘管噁心,不到三天,我仍然將所有的方便麵都吃完了,其中幾包是干啃掉的。我又撐了兩天,把剩下的調味料也用水沖了吃掉了。我想自己其實不是很餓,身上肉也很多,可腦子不受控制,盡想吃的東西。我在校園裏到處亂走,眼睛盯着地上,希望能撿到別人掉了的一兩塊錢。在圖書館,我盯着別人寄存在柜子裏的包,想像包里裝着錢和食物,想什麼法子才能搞到手呢,每一個寄存的包都夾着牌子,由老師看管,看來別無希望,我離開了。課我也無心去上了,我坐在食堂,盯着人家吃剩的餐盤發獃,看着那些沒怎麼動過的食物被端走,倒進了泔水桶……直到食堂關門。我甚至考慮跟舍友借錢,但這比向母親開口更可怕。毫無辦法,我走進了熟悉的小賣部,趁着沒人注意,以熟諗的技巧將兩根火腿腸飛快地塞進了衣服,我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連一滴冷汗都沒有流。回到宿舍我狼吞虎咽,一分鐘不到就將它們吞了下去。可是不夠,我餓得更厲害了。我的肚子就像一個空虛的黑洞,需要一些更實在的東西將它填滿。沒怎麼猶豫,我若無其事地回到了小賣部,這一次運氣不怎麼好,在我出門的時候,有人撞了我的胳膊一下,藏在衣服夾層里的麵包掉了出來。我眼前金星亂冒,然而十分冷靜,沒回頭看一眼,一溜煙跑回了宿舍。

晚上我給母親打電話。平時我不怎麼和人閑聊的,和母親說話也少。和別人時還好,和母親說話,幾乎不帶感情。因為我從不和她談論私事,除了沒感情,我真不知還能用什麼樣的感情來說話。我知道自己講話有氣沒力,冷冰冰的,我也放縱自己這樣做。但是要錢的時候,儘管我說不出討好的話,語氣卻比平時溫柔多了。平時我很少稱呼母親的,但要錢的時候,電話接通了,我會先喊上一聲“媽”,再問候一下那邊的天氣。儘管每次要錢之前我都像要赴死似的,精神狀態也瀕臨極限,但每次總能要到錢。我掛斷電話,心底湧上劫後餘生的喜悅,以及對這種沒完沒了的事情的厭煩。日子周而復始,我的生活正常多了,出勤率終於達到了畢業要求的底限,掛科的數字也慢慢地少了。至於那家小賣部,沒過幾天,我就克服了唯恐被認出來的心理,堂而皇之又去採購大批的零食了。

一年過去了,我畢業的事情似乎終於有了眉目。錯過了最後一次四級過關的機會,各科學分平均點數也沒有達到70,學位證書是與我無望了。高數、線代、統計學之類科目的補考,我也一直沒有通過,按期畢業似乎是不太可能了,但那位收受了賄賂的年級主任向母親保證,只要補考的科目拿到及格分,修滿所有的學分,就撤銷上次騷亂給我的處分,畢業的事好說。我仍然住在原來的宿舍,舍友們忙忙碌碌,經常一天也看不到一個人影。有的約會去了,有的在準備考研,有的找好了實習單位,已經開始工作了,只有我,沒打算過將來的事。我覺得自己對所學專業的了解和剛進校門時一樣膚淺,我沒考慮過以後要憑所學吃飯,那對我來說太遠了。三年多來,我的思維方式仍然像一個高中生,我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選擇現在就讀的專業也只是基於“或許很容易掙錢”這樣無知的想法,大學並沒有將我改造得世故、成熟,它只是一塊我甩不掉的狗皮膏藥,像一塊名牌,黏在了我臉上最顯眼的地方。近來,我確實發現這塊膏藥緩解了我的一些遭人詬病的頑疾,我的日子舒服多了。

我貌似檢點的行為,讓母親放鬆了金錢方面的管制。在學校上網儘管便宜,但只能瀏覽網頁,不能打遊戲也不能上QQ,而且計算機室的開放有時間限制,因此,圖書證又被我束之高閣了。我又開始頻繁出入網吧,但我不再玩遊戲。升級、搞裝備、下副本本來就令我厭倦,我的協調能力很差,遊戲中的攻城掠地儘管刺激,微操卻常常讓我手忙腳亂,每天的任務也很煩。雖然在遊戲上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金錢,我從未承認自己上癮。在內心深處,我是鄙視它的,我深知所有那些華美的裝束、炫目的特效只不過是一堆0和1組成的虛擬數據,只消動動手指就能刪除,而且,不留下任何痕迹。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登陸了一個以應援某些虛擬角色為主題的ACG論壇,以此為契機,加入了這個論壇的同人社團。為了迅速打入社團,我根據一兩頁的角色人物設定,湊了一節限定主題的短文,意外地受到了歡迎。很快我又寫了第二節,同樣受到了追捧,在眾人的讚美聲中,我不禁飄飄然了,不假思索地挖了一個又一個坑。寫文是比考試還要可怕的事,往往呆坐幾個小時也完不成幾行字,只要想到就讓我痛不欲生,可是真奇怪,一打開電腦,面對空白的文檔開始構思的時候,時間往往溜得特別的快。小說的事又在我心中湧起了。說來好笑,以務實和理性自居的我,從來沒有過以小說作為人生理想的想法,甚至當年選志願的時候,第一個被我排除掉的,就是中文系。我記下自己應該做的事——以這樣的標準選擇了現在所學的專業。那個時候,我以為自己的做法很有大人相,完全想不到今後會有重拾小說的一天。

在社團里寫的短文,一篇也就是一兩千字的樣子,三、四個小時就能搞定,為了追求感官刺激,這些短文幾乎都是沒有情節、沒有背景、沒有後續發展的片斷之作,嚴格來說根本算不上小說,只能說是一時的發泄。然而,這樣的我靠着賣弄文筆,竟也收穫了幾份友情。

我的文字被評價為“激烈、刺激”,也有人形容為“有色彩”、“暢快淋漓”。只要發出來,總能收到幾個回貼。我打心眼裏高興,一時間,我的境遇竟然如夢似幻起來了,躺在床上閉上眼睛的時候,總覺得明天也有了盼頭。我寫得很快,有時候一個晚上就能寫成一篇,當然,總是很短。我看了戈達爾的電影《精疲力盡》、無聊與晦澀程度令我大失所望,然而介紹這部電影的影評很好,短小精悍,描寫十分迷人。我就想法設法,將我故事的主角塞到這篇影評里去,安排他相似的逃亡生涯、相似的人際交往、相似的死,他在死前交換血淋淋的死亡之吻,是我畫蛇添足加上去的,然後他做了一個怪相,說“可惡”,然後才死。這也是和《精疲力盡》一致的。我偶然地發現了一首歌:“我說了一個笑話,引起全世界的人都在哭泣……”上個世紀的鄉村音樂,完全不符合我的現代口味。然而我將歌詞抄到我的文里,讓它成為我的角色所唱的歌。在某個娛樂論壇上,我看了一個搞笑的貼子,忍俊不禁,便搜集圖片,又編寫串詞,將這個貼子改頭換面,移植到了我活躍的論壇里,惡搞的對象換成了我正在熱衷的那些虛擬角色。我天天如在雲端,有時候像以前一樣,通宵不睡,也不以為苦。

我越來越受歡迎,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轉化。然而,太好了就不會長久,我的眼前時時有陰雲飄過,似乎預示了將來的不祥。為了得到他人的誇獎,我總是有了一個點子就將它付諸實現,人物和情節的設定——儘管是很簡陋的,也向別人的口味靠攏。有一次,恰逢某位角色的生日,我對那角色並沒有特別關心,被別人提醒才知道當天是他的生日,時間根本來不及了,我還是利用上課時間趕了不足千字的賀文,將它放到了網上。又有一次,論壇的版主發起了一項徵文活動,要求以關鍵詞為題寫文,大家都是挑只一個詞,慢慢地、細細地寫。而我,沒幾天功夫就完結了四篇。四個不同的關鍵詞,四組不同的人物,我對那些人物並沒有什麼感情,純粹是為了炫耀自己才去寫的。

但我其實並沒有天分,所謂的寫作,只是先看了別人寫的,再鸚鵡學舌一般模仿出來。我的那些短文里,充斥着從電影裏抄來的情節,有些連對話都一模一樣,由於語境不同,我的主角一旦說起話來,總是顯得怪腔怪調,像是不請而來的闖入者。更糟糕的是,性格也完全被我扭曲了,顯得那麼的造作。即使是這樣拚命借鑒,我也無法寫成一篇稍長的文。字數最長的,是我最初投石問路寫就的那個短文,一共連載了四節,就再也寫不下去了。這一點都不奇怪,經歷貧乏、見識短淺的我所寫的文,和初學毛筆字的人矇著字帖摹寫成的描紅沒有本質上的區別,沒有豐富的閱歷,我寫成一篇完整、厚重故事的可能性是零。

儘管心中不時苦悶,我卻不想接受自己無能的事實。不久,連千字的短文也寫不出來了,我陷入了焦慮。時間一天天過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指出我的懈惰,儘管如此,我並沒有好過一些。恰好這個時候,一位社團成員從外網弄來了許多插畫,那些畫稿精美絕倫,在論壇引發了狂潮。她表示,除了插畫,還有很多fanfic和同人小說,可惜語言不通,大家是讀不到了。她的話,無意間向我指明了一條出路,那就是翻譯。

在這之前,每年我都都要去考兩次四級,一月份一次,六月份一次。但我厭煩背單詞,每次都不怎麼複習。我寄望於僥倖,僥倖能抄到其它人的,僥倖運氣好通過,但每次成績都慘不忍睹,最後一年考前我連樣子都懶得作,直接放棄了它。四級就像我身上的一塊牛皮癬,年年爬起來治,年年失敗。只是看一眼英語單詞,我的頭就疼了,更不要說念了。但現在我很有耐心,會到fanfiction網站按關鍵字逐條篩選,找到我需要的文章。遇到不認識的詞,每一個我都會查字典,再結合上下文仔細推敲含義,做閱讀理解的時候我從來沒這麼用心過。

不但是英文,我還翻譯日文的小說。我從來沒學過日語,但實際操作起來,竟然也騙過了我的讀者。我的方法說起來簡單,操作的時候極其繁瑣。我同時在網上打開三個翻譯網站,自己要譯什麼,先分別讓機器翻譯,再對照三個不同的譯本,連猜帶蒙地,也能將意思搞個大致不差。就這樣,我通宵達旦地進行着這些不知意義所在的機械工作,有時候一晚上就能完成好幾千字,每當有一位讀者給我留言,我的辛苦就得到了慰問。

讀者之中,有一位R君,最令我所看重。她是我在網上最先認識的一、二位好友之一,給了我不少讚譽之辭。同時,我也得知她是這個社團的中心人物,雖然不是創始人,但與創始人關係不一般,而且現在社團的活動,大部分由她主持。若只因地位的關係,我是不會和R君來往的。相反,清高自許的我,為了避免被誤會像別人一樣對R君諂媚,即使看到了R君在線也不會主動和她說話。一開始,我是作為新人被引薦給R君的,我們互相打了個招呼就沒下文了。後來,由於勤奮,我在圈子裏有了點人氣,我的文被人家讀的時候,也有人開始給我推薦別人的佳作了。其中就有R君的。我素來孤高自傲,心裏瞧不起別人,但面上總是不露,裝得很謙虛的樣子。R君的文,並不能讓我打心眼裏認同,因為我覺得她用詞雖然激烈,情緒卻不太跟得上。儘管如此,我仍然大大誇讚了她。這是很容易的事,她的文切入直接、用詞大膽而華麗,有一些顯而易見的優點。或許人家不像我一樣汲汲營營,很少對別人的作品高談闊論,我誇張、避而不談重點的長篇大論很快地傳到了她的耳朵里。不久,像條件交換似的,她也給我寫了長評。就這樣,我倆的交陪漸漸親厚起來。

其時,這個只在網上創作交流、開展活動的小圈子已存續了幾年,人員幾經變動,早已過了鼎盛時期。R君作為其中的骨幹,時常發起一些活動以挽救頹勢,但似乎作用不大。一天,她邀我一起寫文,參加一項新的在全論壇展開的徵文活動。她提出的小說寫法,在現在已經很流行了。就是兩位作者各選一個角色,模擬角色的口氣以第一人稱自敘內心,以此為前提,作者輪流描寫兩位主人公的即時行為,直至故事結束。在這種規則下寫成的文,類似於一鏡到底的電影片斷,對話、動作描寫集中,角色的對抗性極強,此外,寫的時候須由兩位作者流水作業,一位寫完了,下一位續寫,即興成份很大,必須時刻根據對手的反應調整事態的發展,若一方順從還好,如果兩人所選的角色都設定成脾氣倔強、又或者立場有衝突的情況下,雙方只能針鋒不讓、寸土必爭,往往不到最後一刻不知道最後的結局。這也是這種設定的寫法最有魅力的地方。

她的提議,對當時苦於靈感匱乏、整日只是翻譯他人成果的我來說,簡直如那句諺語所言,是上帝在我面前打開的另一扇窗。我欣然從命,選擇成為自己最喜愛角色的代言人,和她試寫起來。儘管我不喜歡她寫的文,而且她用詞偏於粗俗——其時流行的正是粗俗,但我並不介意,而且,或許是性格使然,她的文風中,並無一絲優柔之色,她掌控的角色,性情都比較極端,能夠隨便地說出下流話,輕易地對別人做出殘酷的舉動而沒有半點憐憫之心,喜愛一再地玩弄對手並將其迫至極限。當時的我,正為自己文字中矯揉造作、纏綿緋惻的特質而感到羞愧,因此對她拋出的文筆硬朗的開頭,是發自內心的讚許的。

那些日子過得十分匆忙,下午課一結束,來不及吃飯先衝去網吧占坐,等她上線了便開始聯文,一直持續到她去睡覺,但那時一般已是凌晨,回不去宿舍了,我只好在網吧等到天亮,第二天上午再去補覺。似乎又回到了大一時醉生夢死的狀態。不同的是,那時候我的眼前是混沌的,生活是沒意義也沒有方向的,遊玩的目的並不是玩,而只是像偶人一樣渾渾噩噩地殺掉時間。現在不同了,即使不照鏡子,我也知道自己的眼睛裏有了光彩,即使不笑,我的嘴角也是翹着的。常常徹夜不睡,飯也少吃,我的精神卻很清醒,身上也有了力氣,走路的時候,我目不斜視,腳下一秒鐘也沒有猶豫,步子穩健有力。長久以來凝滯不動的時間似乎又在緩緩地向前推進了,我的感覺變得非常敏銳,現在我覺察得到,即將迎接畢業的大四校園裏,瀰漫著不同以往的緊張氛圍,我看得到,畢業離我也不是很遙遠了,是一座就在腳邊不遠處的斷崖,另一方面,我有意不往斷崖方向張望,一心一意,做着我的小說夢。

對於我的熱心,R君表示了認同。其實這樣的創作形式,之前就有很多前輩試過了,論壇的文庫里就有不少存稿,形式上以對話為主,發展到高潮的時候穿插密集的動作和心理描寫,總的來說,篇幅不會太長。又因為寫的時候兩位作者必須同時在線,考慮到不應讓對方等待太久,前輩們在創作的時候,有意控制一次所寫的字數,一般在二三十字左右,少的只有一句話。

但我對於這次“接龍”,並不是抱持了遊戲的心態。迄今為止虛無的人生中,突然亮起了這樣一盞燈,一開始,我就將這次聯文當成了一項重要的事業,決心以嚴肅的態度,完全切合角色的感覺去寫。我堅信,由於是兩個人分別持筆,我不可能了解對方的想法,下一幕如何,我無從掌控。我堅信結果須由兩人共同努力才能創造,在最終擱筆之前,我對它一無所知。這種不可預知性,此前是從沒有過的,我對它簡直着了魔,就投入了更多的期望。在我之前,R君已有過和其它人聯文的經驗,因此她寫得很快,而我就慢多了,我總是不滿意自己的文筆,覺得它彆扭、做作,往往寫出來后又刪掉重寫,正式發給R君之前老是要返工好幾遍,而且不知出於什麼心態,我不想寫得比R君少,大部分情況下,我會比R君多寫一兩行,到後期更是多出一兩百字的情形都有。

一開始,R君對我說過“你可以不用寫那麼多”,但我控制不住,時間反而拖得越來越長,後來她就邊等我邊玩遊戲。但漸漸的,我的熱心似乎感染了她,輪到她接手的時候,我也為等的時間太長而焦灼不安了。在等待的時間我也不打開其它網頁,我盯着自己剛剛寫出來的內容,反覆在心裏默念,想要跟文字溶為一體,揣摩對方下一幕可能採取的反應,而我又將以怎樣的應變來反擊她。一開始,為了醞釀氣氛,也為了讓自己進入角色,我沒有直接切入主題,沒讓角色怎麼說話,而是讓他站在觀察者的角度,記錄了他對周遭環境的一系列想法。由於我操控的角色,設定上地位較低,又是比較寡言的,因此動作、語言方面的描寫有限。而我想要拉長字數,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加重心理描寫所佔的比例,這樣似乎也沒什麼不好,我寫得越來越流暢了。不知不覺地,我竟然代入了角色,在發表自己的議論了。

“像是夢,沉悶無聊教條化的現實無法承載這些讓靈魂毀壞飛升的意象,吃飯,工作,睡覺的生活只有瑣碎,重複,毫無創意,沒有盡頭的未來,沒有顏色的天空。被浸在紅色液體裏的夢,在溶化,在蒸發,四肢被暖融融的物質包裹,撕扯,骨頭呱嗒呱嗒地響,一寸寸痛快地折斷,沉到了虛無的最底一層,亮光像電磁流一樣亂飛亂撞。”

我本來所想表現的,是一個性格暴烈、桀驁不馴的角色,然而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寫,儘是他的抱怨,暴露了他的軟弱、無能與我最討厭的自我憐憫。然而當時的我完全沒有發現這些,我只想多寫一些,想把我到目前為止的對生活的不滿,都記錄下來。許許多多的不滿,都通過我的主角表達出來。我隨心所欲,讓我的主角一直說“不”,既使這會使他的身體受到損傷,這樣還不滿意,我又讓他不自量力地挑戰權威,順其自然受到最嚴厲的懲罰,當他無休無止的反叛遭人厭煩,人家終於順着他的時候,我又讓他自我厭惡、不負責任地逃家而走,即使這樣他也被原諒了。不行。還是不夠。我又讓他自殺,不止一次。我簡直是被惡魔召喚着,一步步將我的角色引向絕境。

我完全沒有發覺,自己的醜態盡皆暴露在R君的眼前。最長的一次,我讓她等了半小時之多,續上了七百餘字。我沾沾自喜,以為自己的描寫多麼的深刻、多麼的洞悉人性、“像打開的剃刀一樣鋒利”,我拿着不知從何處看來的比喻,硬安在自己身上,偷偷地顧影自憐。至於R君寫的部分,一方面我並不能從心底認同,另一方面,她操控的角色,那副冷酷與專制又是我最需要的,因此在寫文中途,對她的文字的讚美,只多不少,我深知有了她那半邊無情的壓逼,才有了我那半邊決絕的抵抗,還有自毀。然而內心深處,我是不屑她的感情淺薄的,我理解不了她的部分,只將她的角色當作隨她起舞的扯線木偶,看成襯托我的角色存在的背景罷了。當然,這些想法,我從未對她說過,甚至我也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有一些話是不能直接對她說的,我沒有細想過那些到底是什麼話,更談不上整理得條理清晰了。整天渾沌過活的我,恐怕並不想看清自己,明明一幅衣衫不整,邋遢骯髒的樣子,卻故意不照鏡子,整天沉浸在文字的世界裏,自詡品質高潔,精神世界豐富。像這樣的陰暗想法,是不可能在自己的腦中存在的。

在文字遊戲的時候,她是何等殘酷地逼迫着我,一再將我操控的角色推向絕境。為了與她的角色對抗,我絞盡腦汁,無所不用其極,在高度的緊張與亢奮中,我漸漸忘記了這是一場遊戲,代替了我的角色,直接和她對峙了。我一時害怕發抖,全身如墜寒窖;一時因氣憤而熱血賁張,胸口裏漲得滿滿的,充塞了想將一切撕碎的毀滅慾望;一時心緒低落,孤零零一個人流浪在街頭;一時恍恍惚惚,置身於燈紅酒綠的午夜場,觥籌交錯間卻發現對面連一張認識的面容都找不到;一時又被熱浪灼到了似的,在長得沒有盡頭的斷命街道上發狂地奔跑,道旁的風景如翻湧的潮水接連退卻,我就這麼跑,跑,跑,好像能衝到世界盡頭,誰都再也見不着……

我不知她有否發覺,但我將心裏從未出口的話,由我的角色說出來了。而她的角色與我互動,見證了我的逃避與劫難、淚水與鮮血。她像個惡魔一樣纏住我不放,咬准了我的弱點,殘忍地對待我,但她也默許了我所有的行為,將目光傾注在我身上直至最後結局的來臨;她無情地折磨我卻也寬恕了我所有的罪惡;我畏她如鬼,又偏偏逃不開她,無處可去,最後只好匍匐在她腳下,祈求她施捨些微的庇護。即使在戲外,我的心也一點點偏向她了。她讀了我寫的東西,一個字也沒有放過,也沒有說一句不好的話。她甚至和我一起,創造了我的小說。我覺得世上從未有人這樣理解過我。同她合作的作品裏,都是我年少輕狂的傷感,我卻覺得自己拼上了全部。

終於遊戲結束了。那一篇文,在我的百般拖延下,迎來了尾聲。那天晚上,我讀着自己的作品大哭,感到自己和角色一起死去了。淚水止也止不住,好像不是從我的眼睛,而是直接從我的心裏面流出來的。在人來人往的網吧里,我一點也沒覺得羞愧,以前我從來沒有嘗過這種感情,以後也從沒有過。我邊哭邊對她說:“我覺得死了也無怨了。”當時,是真的這樣覺得的。她發過來一個笑臉的符號,溫情脈脈地安慰我,於是我哭得更厲害了。

我們一共寫了三萬多字,在當時,算是罕見的長篇。貼出來之後,不管是字數還是內容,都受到了稱讚,於是我們的關係更近了。本來,在社團中她是有幾位親衛隊的,在公開的群中,那幾位親衛隊的成員總是纏着她說話,現在,我儼然也成了親衛隊的一員,而且是排位最前面的。甚至於我的身邊,也出現了一、兩位崇拜者。不經意間,我成了社團的紅人之一,只要一上線QQ就響個不同,加上又被R君推舉為論壇的副版主,我越發沒心思考慮畢業的事了。

不久,社團決定在S城辦一個線下見面會活動,我也受到了邀約。一開始我是推辭的,由於長期的飲食無度,我的身材肥胖,打扮也土,我外表上的欠缺是連母親也看不下去的,每次回到家都會被勒令減肥。我極其不願被大家發現,文筆華麗、筆下刻畫的人物無一不美的我,現實中是這副模樣。然而大家都很有興緻的樣子,天天除了這件事情,什麼都不討論。R君和其它人,也都幾次三番地邀我,說要是不去的話太可惜了,大家都會遺憾的。那時所有的課程都結束了,宿舍里整天都沒有人,我原本應該是準備補考的,鬼使神差地,我答應了去赴見面會。

離日期還有十天,我開始節食了。我買了新衣,這不是件容易事。我衝進商場,一邊用眼角餘光打量,一邊穿越令我眼花繚亂的各家成衣店。二十分鐘之後,我繞着它們走了一圈,又到了進來的那個門口,我只好強迫自己回頭,再次投身於那些樣式對我來說光怪陸離的服裝的海洋。面對導購小姐熱情的問詢,我窘迫得像個不合時宜的闖入者,通常三次裏面才有一次下定決心,指着看中的衣服對她說“這件請讓我試一下”,無論衣服的上身效果多差,賣家總能找出最得體的話來奉承我,看着鏡子裏站姿僵硬、打扮可笑的自己,我擠出抱歉的笑,不敢看她一眼,像來時一樣窘迫地逃走。這樣費時許久,總算從頭到腳,湊齊了一身行頭,我攬鏡自照,覺得自己似乎也不太差。添制新衣,又去美容院燙染頭髮,花了我一大筆錢。為了籌集去S城的旅費,我向同宿舍一位性情敦厚的同學借款,她很慷慨,還答應到時候要是母親打電話過來,幫我掩飾。一切都很順利,啟程的那天晚上,為了防止母親查房,我先向她打了好幾分鐘的電話,之後就登上了去S城的火車。

說來奇怪,儘管我和R君已混得很熟了,我確信我們彼此深入對方的內心世界,確信自己被她了解,世界上不會有另一個人比她更了解我,我的痛苦、我的醜陋和我的美好之處。但是不約而同的,當我們開口的時候,絕大多數時候以ACG粉絲自居,此外不談別的。我們互相讀了對方的小說,將我們所知所有含有褒義的詞語塞進評論,從不奇怪自己的小說是如此的完美無缺,一句批評也收不到。有時我們互倒苦水,將那些形容痛苦是如何可怕的詞語夾雜在話里傾吐出來,我們感同身受,兩顆受傷的心默默忍耐,互舔傷口——但很少涉及具體的事件,事實上我們很少談論自己在現實社會經歷的事情。我知道她已經工作了,她知道我仍在讀書,這就是全部了。

她總是在晚上八點左右上線,只要出現必定前呼後擁,所有人都爭着和她講話,彙報啦、請示啦、開玩笑啦……而她總是很淡定。這讓我覺得她很有城府。她是我們的女王,卻沒什麼架子,講話的口氣很隨便,好像對什麼都滿不在乎似的,雖然不在乎,又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氣,好像她什麼都知道,沒有她辦不好、只有她不想辦的事情。這讓我覺得她有點神秘,但很有魅力。這樣的她為了社團日衰的事情而煩惱,想了很多點子來挽救頹勢,而我們很聽她的話,不管她下達了什麼命令,立刻有人為她奔走。

我想像這個女孩二十六七左右,有着模特的苗條身材,眼睛明亮,笑起來很開朗,脾氣有點兒暴躁,不耐煩起來就會操着方言罵人。她獨自一人,住的出租的房子,打掃得很乾凈,東西井井有條,有一個很大的書櫃,堆滿了手辦和分門別類排列整齊的同人志。像我一樣,在紙上寫小說,在她每天不知道是什麼工作的間隙,一行行低着頭寫,時不時抬頭看看四周,以防被同事或者上司抓包。寫完之後再用電腦謄寫出來,她把它們分作幾份,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網站上,隔一段時間就翻出來看一遍,看有什麼要修改的地方,憂鬱着還要改多少遍才能完美。

坐了十個鐘頭的火車之後,翌日早晨,我在S城的站台,忍着沒有睡飽的疲倦,在刺目的陽光之下,見到了R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R君是個長得不起眼的年青姑娘,個子比一米六的我還要矮小,體態豐盈,穿着不倫不類的蝙蝠衫,搭配吊在腰上晃來晃去的休閑褲,有點高中生的感覺。R君的十指貼了甲片,看起來非常纖長,上面不但繪有圖案,還綴了碎晶,舉手投足間頗引人注目,顏色非常鮮艷,看起來花里胡哨,卻沒有增添她的女人味。最讓我受不了的,是R君的脖子和手腕上,掛滿了不值錢的飾品,有些已經掉色,看樣子在小商品市場裏花上一百塊錢就能批發上一打。無論如何,我無法把這個身上堆滿了廉價飾品、似乎急於彰顯存在感的庸俗女人和那個與我聯文時,冷酷傲慢、言辭間滿是不屑,似乎世界上沒人比她更了不起的人聯繫到一起。

當她開口說話的時候,我更是為自己以前沒有發現她的淺薄而奇怪。她一個勁兒地說自己的事情,似乎一旦停下來,主導權被別人奪去的話就會要了她的命,雖然彬彬有禮卻幾乎沒用正眼看人,那副頤指氣使、急於受到他人討好的神氣,竟然跟我一向深惡痛絕的年級主任有幾分相似。我一向以為,在她與我聯文的時候,詞句間流露出來的利己與恣睢是刻意做出來的效果,為了追求冷冰冰的對比效果。當看到了她本人,我立馬意識到自己犯下的錯誤是如此可笑。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內心深處極度自卑、渴望被別人崇拜的人。

我直盯盯、好沒禮貌地盯着她看,看到自己的縮小的倒影也映在了她那戴着美瞳,黑得發亮的眼睛深處。在那兩片貌似熱切地看着我、其實並沒看着我的人工晶體上,清晰地映出了一個含胸駝背、亂髮糾結、看不清楚臉的女人形象,套着過於窄小的衣服,鬆弛的身體曲線一覽無餘,斜簽著身子站在那裏,只用一條腿支撐身體的重量,另一條拖在旁邊,沒個主心骨隨時都可能栽倒在地。一隻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另一隻躲在後面,捏着下垂在褲子外面的襯衫下擺。是了,這就是我,和她並沒太大區別。

風吹在我的臉上,是那麼的熱,吸進去的空氣好像都衝擊到了喉嚨,讓我有一種哽咽感。我頭暈目眩,不記得自己跟她說了什麼,又是怎樣離開車站的,那應該不是我的腿,而是紛亂的人流硬將我推搡過去的。我都不願意碰到她的手。她急於把我帶到集會地點,在街上快步走着,綴滿了石子和珠串的項鏈不時被甩到身體兩側,在太陽底下,它們閃着光,像小小的泡沫,刺痛了我的眼睛。

到了預定的飯店,我見到了素未蒙面的其它人。她立刻如魚得水,和她們挨個打起招呼來了。來的幾乎都是S城的人,似乎早就互相認識了,R君可以叫出每一個人的名字。不到一分鐘,大家就像在網上那樣,將她圍坐在中間,親親熱熱地說起話來。

短暫的寒暄過後開始吃飯了,大家繞着飯店的圓桌坐着,一邊等菜上,一邊繼續閑聊。我很快意識到,自己不認識任何人,跟誰也搭不上話。上完兩道菜后,我坐不下去了,我沮喪地發現,她們談論的話題,跟那個我為此而來的同人社團並沒有多大的關係,這些精心打扮、一刻鐘也閑不下來的女孩,關心的內容和我敬而遠之的舍友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她們交換名牌衣服和化妝品打折的信息,討論哪裏的商業區比較有逛頭,抱怨今天的這一頓大餐會增加多少可惡的卡路里……的確她們也在說論壇成員的事情——誰和誰關係好,誰在背後講誰的閑話,誰又和誰吵架了——聽起來真像我的舍友在八卦學校里那些花邊新聞。她們熟悉彼此的情況,親密地喚着對方的昵稱,看來這樣的聚會已經有過好多次了,而她們總是常客。第一次來的只有我和另一個安靜的、同樣不太開口的女孩。她們的關係有的近些、有些遠些,雖然是十來個人同坐一桌,也微妙的分成了好幾個小圈子。圈子和圈子間的隔閡,雖不是堅不可摧,但也顯而易見。而在最中心的,便是R君。

R君甚至稱不上長袖善舞,她只是在不停地講話,不停地講她自己,總是以“我”開頭,“我認為”,“我知道”,“我上次”……所有她講出來的事情都是圍着自己打轉,就算講了一兩件別人的事情,最後也要加上“我的觀點”。大家似乎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或是對她習已為常了,反正只要她開口,總會有人搭理她的,她講了她的看法,對方就從自己的角度,將她所講的事情重新再講一遍,談話愉快地進行着,不時發出笑聲。我所期盼的“文學切磋”、“靈魂對話”、“心靈交流”成了一場笑話。

我以為自己找到了歸屬,被接納了,因而興緻沖沖、不顧一切地來了。然而我再一次遭到了失敗。我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卻發現它和我之前想要逃離的世界如此相似。無論是寄予了希望的新世界,還是想要逃離的舊世界,我在裏面都是格格不入。飯局也好後續的遊樂也好,我都小心應付,拿出在學校參加集體活動的耐性——儘管如坐針氈、跟局外人沒什麼兩樣。我扮作注意聽話的樣子,側坐着,身子偏向離我最近的小圈子,目光停留在她們隨便誰的臉上,時不時地點頭。有時候不知道從哪個方向,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我也裝出會心的表情,向那個方向扯動嘴角。若是誰拋出了個什麼問題,又探詢地望向四周尋找答案,我就低下頭,端起倒了果汁的杯子抿上一口。每當有菜肴上桌,我夾在眾人之中一起下箸,夾回來的食物用筷子盡量分成小塊,小口小口地咀嚼,好讓自己看起來有事在做。她們彼此目光交纏,注意力被談話牽動,我可以放下心來,盡情地打量她們,隨心所欲地將窺探的眼神從一張臉跳到另一張臉,慢吞吞地來回梭巡,而不被任何一個人發現。

我就是這樣一秒鐘又一秒鐘地消磨了那幾個小時,偶爾,旁邊的人向我釋出友善的話語,我真是悚然若驚,雖然故作鎮定,熱度還是措手不及地燒上了臉,停下了一切動作,我連連地點頭,一邊說著客氣話,一邊用盡全力地看進人家的眼裏,指望能博得她的好感,與我聊上點兒什麼。結果總是適得其反,互通姓名之後就沒下文了,或者她們本來就與我沒什麼話題,只是出於禮貌、或是善意的同情與我打個招呼。與其說我拘緊的態度、古怪的眼光招人反感,不如說是我太一塌糊塗了,漂亮話不會說上一句,坐在那裏也沒個自在相,任誰看我一眼,也提不起交往的興趣。

可想而知,那天晚上的聚會,我沒費唇舌就推掉了,以學校有課為由,我逃也似的離開了那個城市。倉促之下買不到坐票,回程的火車,只得站了一路。在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一樣的車廂里,熏人慾睡、尤如發酵般的汗腥味彌散得到處都是,鐵軌被摩擦着,發出有節奏的鳴響,就像坐在裝飾一新的餐廳里,她們嘈雜的聽不清楚詞句的交談。我抵在一角,望着綴滿了水汽的玻璃窗,大顆大顆、半透明的水珠隨着車廂微微的顛簸緩慢地滑落到生鏽的窗框,洇散開來,像是無聲的眼淚。透過淚跡往外看去,窗外只有混沌的夜色,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漆黑。

不知過了多久,喧囂聲像漸漲的潮水越來越迫近耳邊,擠得連變換站姿都很艱難的人群卻有些鬆動,原來是前來檢票的乘警,讓人群自覺讓開了一條狹窄的甬道。那穿制服、表情嚴厲的身影已到了我的面前,向我伸出了一隻戴着白手套的手,可是我竟然不能給她什麼,因為在我將全身的重量壓向牆角,一心一意望着窗外的時候,花費了四分之一月生活費買來的寶貴車票,被我翻來覆去地揉搓,最後不成形狀——我盯看着它,無意識地玩弄了一會兒之後,就不知將殘根扔向何處了。聽起來真像是為了逃票而編的一出拙劣的謊言,顯然那位公事公辦的乘警也是這麼認為的,不論我如何懇求,她只是冷笑,威脅要將我扭送到警務室。我只得照她說的,付了原價一倍半數目的價錢補了新票。

終於抵站了,可是我身上已湊不出打車的余錢,而天還沒亮。好在學校也不是很遠,我還認得回去的路。我就沿着水泥路走,外面不是很黑,離我很近又好像很遠的天上,月亮的薄薄的影子儘管是淡了,還是漠漠地、微微地放着冷光。那景色很美也很凄涼。我在微冷的夜風中走着,腳漸漸地熱起來,背上不住地流汗,將內衣沾濕了黏在身上,熱氣不住地從脖子窩裏冒上來,熏我發癢的頭皮。無精打采掛下來的亂髮,又恢復了若干天前的樣子,板結着拖在臉旁,不時撲到我的嘴上,但我顧不上它們了。它們就拚命散發出劣質染燙藥水的酸味,往我鼻子裏鑽。

我走了好久好久,在通向學校正門的路上來來回回好多遍,漸漸產生迷路的錯覺。掃垃圾的人讓我走開,我猛然驚醒,發現宿舍樓就在不遠的地方。明亮的光線照在迎面而來的人的臉上,已經是天亮了。我又回到了學校,周圍擠滿了班上的同學,好多都不認識也沒講過話。在喧囂聲中,黑壓壓的人流涌到了廣場上,六月的天氣已經有點熱了,可以聞到夏天的味道。大家脫掉外衣,七手八腳地把黑袍子兜頭往身上罩,不知道它們在倉庫待了多久,散發出刺鼻的霉味,有人給了我頂帽子,一戴上頭,從寬沿下擠出來白花花的肥肉,頓時藏也藏不住,他們幫我繫緊,讓絲絲縷縷的流蘇垂掛下來,在眼前晃個不停。不知被誰領着,我被推到了他們中間,消失在了人群之中,就像海水中的一朵泡沫,雜糧中的一顆豆子,誰都再也找不着我。

嘿,チーズ……咔嚓。

又是七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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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屆掌閱文學大賽中篇入圍作品集:文學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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