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兒歸
王科
第一章
清明節前,一如往年的細雨淋濕了路旁搖曳的柳枝,野草擁不住露水把黃土染紅。雨依舊下着,依舊打濕提着香燭的籃子,依舊染濕墳頭那黑色的灰燼。行人依舊匆匆,縈繞山頭的青煙,依舊纏在眼裏,不遠不近。
路口的柳樹被人鋸去了樹榦,泛着黃色的鋸口又被雨水一點點洗去淚痕。在這春季的凌晨,一切靜的發冷,一切又冷的徹骨。
虎子家的燈火依然亮着,映起白色的布幔,映起點點細雨。風一次次試圖吹滅屋裏屋外的白色蠟燭,一明一滅夾着幾聲低語,貓頭鷹在院子外的椿樹上乾巴巴叫着,雨水也趕不走不歇息地叫着。
虎子紅腫着眼,看着身前擺滿果品珍饈的的桌子。在那些他喜歡的吃食之後,是一張熟悉的容顏:和善的臉上淡淡的皺紋,不曾蓄髮的平頭,黑色臉頰笑的開心,可是藏不住眸中的疲憊。這是父親,僅僅上小學六年級的虎子第一次感到兩個字的重量。
當一個黑色斜襟老太用乾枯的手抓住虎子的胳膊,虎子看見自己昨夜哭昏過去的母親,紅腫腫着眼憐憫的看着他。“娃,送你爸咧。”老太沙啞的聲音傳來,虎子掙扎着起身,跟着這兩個消瘦的女人一起,一步步走出了靈堂。
虎子雙手拿着糊有白色紙絮的柳杖,沉默走在一群比自己高大的本家兄弟前面。站在靈車前,抓住最前方那白色的纖繩,看着村子裏那些年輕後生把那黑色的棺木抬上靈車。
“起喪!”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虎子拉起纖繩緩緩邁步,哀樂奏響,在雨水和腳掌印出的一片泥濘中,一隻被拴在靈車背後的白公雞在翻騰。雨水打濕虎子的臉,也讓他睜不開眼,他感覺身後的靈車停了下來。站住腳,拄着杖,他努力使自己眼睛睜開。他看見那位一身黑衣的老太又披上一件綠色的雨衣,他從她深陷於皺紋的眼睛裏看到肅穆。壓抑着不哭出來,他接過那被金色錫紙包裹的瓦盆,看着天空,看着大雨,看着老太,可就是看不見母親,看不見父親。他鬆開手,瓦盆自空中落下,藉著雨滴,狠狠的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誰知道雨是什麼時候停的,在泥水四散的田間小路上,那一個個雙腳泥濘褲腿打濕的鄉野漢子走過。虎子在一片泥濘中給他們磕頭,泥水糊滿了白色的孝衫,濺在臉上的泥巴糊住了眼淚也糊住了早已干啞的嗓子。
拖着身子回到了喧吵的家中,連日的疲累讓幼小的虎子再也扛不住了。他倚着靈堂的桌子,聽着知客大聲安排着雜事。虎子的眼皮越來越沉,他忘了母親,忘了那乾瘦的老太,忘了那破碎的瓦盆,忘了那泥濘路上泥濘的背影。他只想着,想一個並不高大的身影。
第二章
虎子昏昏沉沉,就像一隻掉進棉花里的貓,努力翻騰卻又用不了力氣。他覺得自己一直往下掉,可就是摔不到地上,這過程似乎漫長的可怕,也許落地就再沒有了自己……
這是一家破敗的院子,土牆頭的荒草和石塊壘補起的缺口向人昭示着它的破舊。瓦碎的地方用茅草和泥巴封上,紙糊的窗格泛着深黃且滿是破洞。一個消瘦的男孩從房間裏走出,背上是一卷灰色麻布鋪蓋。
男孩站在院子裏,看着這熟悉的種種。空蕩的豬圈,半掩的柴房……所有的傢具——一些破舊的瓦盆水缸,也在這幾天相繼送給本家的叔叔伯伯。值點錢的鐵器農具,賣了錢裹在背上的鋪蓋卷里。一遍遍掃視這空落落的院子,男孩似乎要把這一切刻下來,就刻在心口。
插上門,掛上鎖,轉身的時候,在牆角拽一根茅草,叼在嘴裏,緊緊咬着。緩緩走出村口,街上沒有人,老槐樹下沒有人,一個人孤零零走到了亂葬崗。穿越在不是路的路上,在一堆堆沒有石碑的土包間,跪在了一方低矮的墳塋之前,不說話,只是哭。
“爹,娘,我要去渭北,我五叔找下的,上門女婿。”男孩止住了哭聲,低聲說著,“爹,娘,我走了,可能再不回來了。”日頭劃過墳頭的野草,被轉身的風帶起,在大地之上緩緩搖動告別的影子。
西北的風塵不會因為人的往來而有所改變,我們無論面朝何方,總有黃土來擁抱你的臉龐。這裏的人面朝黃土背朝天,這裏貧瘠,這裏乾涸,這裏的風能掩蓋一切生機。可是這被風刮被水沖的黃土,幾千年,也厚重着止不住的生機。
似乎造物的巨人對此地過於貪戀。這裏是高原,又有平原;這裏有黃土,還有紅土。你可以看見山巒在東西連橫,又可以看見溝壑在南北合縱。有紅磚砌的廈房,有黃土鑿的窯洞。關中,這個自古中國人興起的地方,遠處那一排排的白楊,是換了多少代的守護。
男孩似乎被這別開生面的壯麗震撼了,一人一包,在漫漫原野。是風吹的太狠吧,總感覺他的腳步沒了重量。離開了原有的生天,或許,這次他要紮根黃土。他怕這壯闊遼遠,怕這渾黃抹去他家長的色彩,淡去他的小屋,遺忘掉那孤單在不孤單的土地上的墳塋。信天游傳來,是秦腔震醒了他,西北風又拉長一個單薄的影子。
《山海經—西山一經》有載:“濩水出焉,北流注於渭,其中多銅。”渭水,這條流淌在北國的大河,沒有黃河的奔騰不止,它只是靜靜滋養着,這華夏舊土的渾厚生靈。這天,它的北岸站着一個生命,一個單薄的生命,一個將屬於這片土地的生命。
第三章
趙莊是渭北數以千計的村落中的一員,因村裡多姓趙而得名。這村子歷史上也沒什麼名人祖輩,更沒有什麼高官權貴庇蔭子孫。村子都以種地為生,沒有什麼特殊產業,可以說這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村落。
村子裏這天走來一個十來歲的小伙,蓬頭垢面還背着一卷舊鋪蓋,操着一口外地口音打問一個叫趙七的人家。看着小伙向趙七家走去,村裡一幫閑婆懶漢又聚集在村中心的老廟門口,諞起了閑傳。
趙七大家都認識,不是因為他能幹,是因為他家只生養了一個女兒。他的老伴在女兒生下后就沒了,他又不另娶,就生養這一個女娃。全村上下,家裏沒個頂梁後生的就他一家。在那個寧願把女孩扔在路邊餵了野狗也要生個男孩的年月,他這般行徑如何不讓人記住。
“你們說,趙七這是哪找的兒子?”村長的胖媳婦開口了。“哈哈哈……”“怎麼可能,這娃都多大了,可能是來走親戚的。”蹴在台階人的鐵柱說。“這說不來,聽口音是外鄉的,他趙七親戚這麼遠?”又一個婦女接道。“……”
趙七家門前,那個外鄉小伙怔怔地站在黑色的木門前,漆應該新換不久,嶄新的木門透着莊嚴。他雙拳緊攥,似乎是要就義殺場一般。他低下頭,用盡身上所以氣力,一頭撞上門去。
進了門,院子很大,只有兩間卧房和一間廚房,廚房旁搭一個簡易的柴房,後院還養着兩頭黑豬仔,還有一窩母雞。一個鬢胡花白的中年人坐着馬扎倚在樹上抽煙鍋,濃濃煙霧從那一口黃牙里噴出,讓小伙心跳個不休。
“你是?”“趙叔,我是山西來的,我五叔叫田有功。”“哦,我知道了,老田把事給你說了吧?”“說了。”“那好,事就是那樣,只要你人能行,這個家以後就是你家了。”“叔,我一定會好好乾活的。”“你還沒吃飯吧?先洗把臉,一會吃晌午飯。香兒,你去倒些水,讓這小伙洗把臉。”
男孩木然看着這一切,和路上日思夜量的不同,但又覺得一樣。他將在這裏開始自己的新生活,這生活的開始就是這樣。
午飯是乾麵,他拘束地接過遞過來的碗筷,低下頭扒拉着飯。他不敢吃快,也不能吃慢,就算連日的趕路讓他可以吃上三大碗,他也不會再多要一碗麵湯。“對了,你叫啥,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不能不知道名字吧。”趙七說。“我叫根生。”他放下碗恭敬的說。“哦,根生,今年多大了?”“今年十五了。”“哦,比我香兒大一歲,你五叔給你說了吧,以後你就姓趙。”坐在對面一直低着頭的姑娘紅了臉,看了他一眼。根生低下頭,“嗯,我知道。”
是夜,田根生,不,是趙根生,我們的小男孩,坐在柴房門口看着天上的星斗。這裏的星星也和家鄉的不同,他找不見父母,找不見玩伴,他只能找見,那星河中孤零零的自己。
第四章
三年後,他們結婚了。他叫根生,她叫香兒,他們有着一個共同的姓氏—趙。同諸多西北漢子一樣,如今的根生操一口地道的關中方言,每天重複着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工作,他像一個世代生活在這裏的農民,對自己的土地懷着赤誠。香兒,一個地道的農家女兒,餵豬,餵雞,割草放羊,沒有她幹不了的,尤其是做得一手好飯,這對農民之家來說是最好不過的選擇了。
兩人結婚的日子是八月十五,雙方只請了幾個親屬,一切靜悄悄的進行。那天兩家人團坐在一起,根生把三年前那捲鋪蓋里卷着的錢,雙手遞給了香兒,兩人算是結婚了。
根生他五叔也來了,這老人三年不見鬢角全白了,一會拉着趙七的手說著當年的話,一會又撫着根生讓他在這邊好生安家,又是誇香兒是個好媳婦,又是說趙莊是個好地方。當天下午,田老漢扔下帶來行禮的花布被面就匆匆走了,沒有人看見,他走出趙莊那兩行淌在臉上的水,是黃昏的露水吧。
中秋夜,趙莊的天空卻沒有月亮,只有那家家院裏圓圓的月餅,和那間或夾雜的團圓之音,才讓人稍覺節日的氛圍。
趙根生蹴在後院,身邊是豬在拱圈,那群母雞又在竊竊私語。根生的面前是從趙七那裏要來的旱煙,他撕下一摺紙,小心的填上炮製好的煙絲,笨拙的捲成喇叭狀,沾上唾沫,咬在嘴裏,划亮火柴。“咳!咳!”根生被嗆地伏在地上,眼淚鼻涕一起下來。這是他的新婚夜,他等了三年,終於真正成為這家中的一員。
婚後的生活延續着應有的平靜,香兒對他很好,他對香兒也好。趙七滿意的看着這一雙“兒女”,因為他們的恩愛,勤勞,如今他只要提着馬扎在村子裏閑逛,准能聽到鄰居們羨慕的聲音。
根生的日子還過的不錯。農忙之外的閑暇他都會去附近村子攬工,因為他年少有力,為人老實,遇事又不失精明,很快在十里八鄉有了名聲找他做工的人越來越多,甚至連農忙他都要去趕工,地里的活只得落在香兒和趙七的肩上。兩人也樂意根生外出趕工,掙來的錢可以使這個家生活好上一點。
就這樣平平淡淡了五年,趙家的屋檐也接納根生這隻候鳥八年,八年可以改變很多,也讓一個滿目悲然的候鳥在土地上滾成了麻雀。
在根生徹底融入這片土地之後,他下地上工,大碗吃飯,同人說話大聲震耳。不記得他的過往的人,是不會想到他曾是落在這裏受傷的候鳥。
這一年,香港回歸,同村新生的孩子大都叫港歸,收港之類;這一年,趙七去世,帶着遺憾聽着那些新生的啼哭聲去了。臨走的時候,趙七隻對根生說了一句話:“這兒永遠是你的家。”
臨街的屋檐下有一窩燕子,瓦縫裏有一窩麻雀,突然有一天,根生看見有一隻燕子在和麻雀追逐嬉戲。
第五章
跨越一個世紀,根生步入了而立之年,距離趙七去世已經整整七年,七年這世界也開始翻天覆地。
根生夫妻終於有了孩子,一個大胖小子,已而三十歲的根生對這來之稍遲的兒子是倍加疼愛珍惜。要知道,同輩的那些人兒子也十歲往上了,根生結婚十二年了,因為家庭困難和他經常外出趕工,夫妻倆一直沒有孩子。
如今,國家取消了農業稅,計劃生育也寬鬆了許多,再也看不見那些翻牆砸鎖開箱倒櫃的人了,糧食不愁吃,日子自然變好,所以夫妻兩要了這個孩子。
孩子出生的那天,根生看着懷中鮮活的生命,他在勞動和麻木中得來的沉穩全然不見,他感覺自己的心跳的厲害,鮮血湧上眼睛,換出來熱辣的淚水。她看看妻子,又看看兒子,這個早早成為漢子的男生這時候像個孩子,不知所措,又想頂天立地。
孩子叫趙虎,小名就叫虎子,平原上沒有老虎,根生希望他的兒子在這片土地,有自己獨特的傲氣。不是稱王稱霸,而是不曾低頭。
有了兒子以後,根生幹活更加賣力了。土地里已然挖不出更多的名堂,他就去城市,去那裏賺更多的錢。這是一個大興土木的世代,根生去了建築隊,隨着一棟棟高樓拔地而起,根生的鬢角也多了幾縷銀絲。三十多歲,根生卻因為勞累看起來逐漸蒼老,而與之同時,虎子的身高也一點點拔起。
當我們為一件東西苦苦追逐的時候,很容易就忘了自己。當我們忘了自己的時候,再追逐也只是更難。反覆,為的是早已認清的目的,一隻被人擊傷的鳥雀會恐懼一切類似人類的事物,也會把自己的孩子帶去遠離人煙的地方。根生努力賺錢,是怕,是擔憂,人生的反覆。或許世代的變革不會再出現當年那般,而根生的生活也並無多少委屈,可就是被蛇嚇過,哪怕不是毒蛇,對井繩的恐懼是不會在心底消散的。
虎子一天天長大,根生和香兒對他的喜愛愈加強烈。當虎子一天天被西北風夾卷黃土塑造的更加高大,夫妻二人開始思考怎樣讓孩子離開這片土地。
讀書,這是一代代農民首先看到的出路。舊時農家子弟難得讀書,一代代農民的兒子抱恨終生。根生沒讀過書,他的孩子就一定要讀書。當他用粗硬的手掌牽着虎子走進趙莊的小學,在朗朗書聲中踏着紅磚鋪就的小道,那高過所有低矮民居的教學樓,代表根生這群粗野農民最純樸最原始的希望。
夕陽劃過村莊最後的麥草垛,在一座座倚着黃土的金字塔尖,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搖動着。高的壯碩,矮的消瘦,在天光如線中,繪成鐵塔,畫成小樹,灰白着,淡在了村落深處。
第六章
時間悄然溜去,不告訴原因的,無所留戀的遠去。而那些夾在滾滾長河裏的塵埃們,仍然在無力的掙扎着。他們的頭髮白了,背也駝了,一道道皺紋是當年淚水的痕迹。他們的生命會沒有,可他們的夢還沒有完成,他們只有拉着一個個稚嫩的生命,投進那生活的大河裏。被滾滾浪花捲走的他們,把一切,延續給他們的後代。
虎子揚起紅色的臉頰,看着身前這高大的身軀。他們要去縣城,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們看着香兒打開柜子的鎖,從一摞厚厚的衣服之下拿出一件從沒有穿過的棉衣,在棉衣內測的口袋掏出一方手帕。那裏面是錢,很多很多錢,虎子看見母親把裏面大半的錢給了父親。
被父親粗糙的手牽着,虎子感到很不舒服,那粗硬的掌心硌疼了他白嫩的小手。他努力掙脫着,可沒有力氣的他,只會讓自己的手更加的疼,在無奈與掙扎中不斷往複,虎子也不知走了多久,父親的鐵掌突然鬆開了,虎子撫着因為掙扎而發紅的手背,皺着眉抬起來頭。
根生和虎子在一條街站住了,他們的周圍也是一對對父子,母女站在一起。那群孩子和虎子一般大,有的比虎子還大,而他們的父母,卻顯得比根生年輕太多。不是西裝革履就是洋裝小包,根生那身在勞工市場買的迷彩服在人群那麼刺眼,那麼局促。
這些人都是送孩子來上輔導班的,他們有着同樣的目標,從小培養孩子的一切可打造天分,讓孩子成為“神童”“天才”之流。根生不敢這樣想,他送虎子來,只是不想讓自己的孩子比別人的孩子差。
根生帶着虎子在一幅幅廣告牌前駐步,他想讓虎子自己選擇,選他自己喜歡的東西來學。這時候的根生顯得神聖,他像一個忠實的護衛守在自己孩子身邊,一次有一次瀏覽,父子倆苦苦找不到心動的。
一陣悠揚的音樂響起,一個個音符像精靈一樣,敲在根生的肩上,讓他下意識回頭,又蹦跳着落在虎子的手上,同虎子玩着鬧着。父子倆走到近前,也怔在了近前。黑白的琴鍵村落成大地,像極了黃原村落的梯田,一個男孩躺在那裏,微閉的眼睛,清揚的眉毛,他有一雙纖細的手,指尖五光十色,在那之下,又是另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
琴聲又一次打斷他們的思緒,虎子看了眼那裏,轉過頭拽着父親的衣衫說:“爸,我想學鋼琴。”根生看着自己的兒子努力點點頭,“嗯,你想學就去。”
“老師,我來給我家娃報名。”根生領着虎子來到這所鋼琴輔導班的報名處。“這裏有個表,你填一下,你家孩子學過琴嗎?”報名的女老師例行公事的詢問。“娃才八歲,還沒學過琴。”根生恭敬的說。“那就進啟蒙班吧,這幾年先打好基礎,不過孩子以後要想有好的發展,家裏最好要有琴的。”女老師抬頭瞥了一眼根生父子。“知道了,謝謝老師。”根生說。“那我帶你們去繳學費。”
第七章
陽光透過落地窗落進房間,把一整個白色屋頂耀的發亮。虎子就是在這裏學琴,西北風無法帶着黃土光顧,所以這裏只有白色的牆壁黑色的桌椅,黑白的琴鍵以及白紙上跳動的音符,雖然單調,但自有一番獨到的寧靜。
虎子和一群小朋友就在這個房間,他們安靜的等待着,等待那為時不多手指與琴鍵親昵摩挲的時間。每次他回到家,都神采飛揚的告訴根生和香兒,他彈琴時是多麼享受,說到興奮處,虎子眯着眼伸着雙手,手指起伏間還晃悠着腦袋,好像真有美妙的聲樂出來。
根生和虎子是一起愛上音樂的,可惜他不能上學,但這也讓他決定全力供虎子學音樂。在做出這個決定以後,他首先想起報名時那位女老師說的話,往後虎子肯定需要一架鋼琴。他又想起虎子講着講自己談着鋼琴的模樣,這更讓他有去買一架鋼琴的想法。
第二天,根生從建築隊下工,他沒急着回去,而是去縣城唯一的那一家琴行。當他穿着那身沾着水泥的迷彩服落寞的走出來后,我們只有為這疲憊的漢子嘆息。
根生走在街上,他的腦海閃過一個個人影。爹娘,五叔,趙七,這些人一個個離去;香兒,多年的操勞也奪去她年輕的容顏。只有虎子,這個旺盛的生命,才給他的生活一次次活力。
當一個人在一件事上沒有了力氣時,這往往比疼痛和羞辱更讓人痛苦。費勁心思的掙扎,可怎麼都看不到希望。我們很難也不會去想着停下來,緩緩力氣。當我們不得不停下來放棄時,我們又很快發現,原來力氣是會慢慢增長的,而我們的掙扎,不過是白白浪費。
根生沒有被眼前的困難嚇住,他繼續着以往的生活。在建築隊匆匆忙忙三年,三年的汗水滴在虎子手下的琴鍵里,在香兒揮舞着鍋鏟的指揮下,一家人演奏着屬於他們的交響樂章。
根生每天的生活單調的重複,早晨騎車去縣城做工,到了午飯時間,主家管飯就在主家吃瞭然后休息,要是不管飯就去縣城找家便宜實惠的麵館,一大碗油潑扯麵,再一碗麵湯,高興了再來一瓶漢斯啤酒,這是西北地區最便宜的啤酒了。吃罷午飯,主家要是沒有休息的地方,只能在外面湊合了。他們最喜歡去的是縣城的廣場,那裏有一排排的長椅。每天午後總是能看見一群群民工在那裏聚集,或是閑諞,或是獨自一人躺在紅漆斑駁的長椅上睡覺。
廣場旁的正街上,一群群衣着艷麗的青年男女不時笑鬧着路過。他們不經意的看這邊一眼便匆匆走過,這邊的人也偶爾看着那邊。他們都在尋找,尋找看似兩個世界裏自己的親人。或許這位穿着厚厚外套的漢子正是那邊路過的長裙姑娘的父親,或許那個紅頭髮青年叫那位白髮蒼蒼的男人爸呢。
第八章
這天,根生家裏變得吵鬧起來。你可以聽見虎子歡天喜地的笑聲和香兒快活的聲音,這其中還夾雜着一種悅耳的聲音。當然,這並不是鋼琴的聲音,而是摩托車的轟鳴。
根生買了一輛摩托車,是工友的二手車,花了兩千多塊錢。這輛跑了一萬多公里的摩托車是根生家第一輛擺脫人力的車了。香兒細心的把車擦拭乾凈,又去柜子裏翻出結婚是接下的紅棉稠,鉸下兩條紅布帶綁在車的後視鏡上。
虎子圍着車轉了一圈,抓住根生的胳膊說:“爸,我也要騎車。”“你還小呢,等兩年你大了,爸給你買個電動車,以後你學琴就可以自己去了。”根生看了香兒一眼說。“那我還要鋼琴,就擺在家裏,什麼時候想彈什麼時候彈。”虎子又睜着眼睛說。根生沒有說話,香兒笑着開口:“好,給你買!看你這爺子倆,都沒說給我買個啥。”“媽,我以後給你買。”
一家人吃了飯,香兒和根生在房間看電視,虎子跑去院裏看摩托。虎子在院裏新奇的摸摸這裏碰碰那裏,摩托車他以前就見過同學他爸有。他看見鑰匙還插在車上,就擰了一下,車沒有反應,他就去看其他地方。在右手車柄下有一個紅色按鈕,虎子想到了喇叭,他記得別人別人就是按一個按鈕車就響的。
他站在車旁,一手扶着手柄,按了一下紅色按鈕。轟,摩托車驟然發動,虎子嚇得抓緊把手,大拇指還按在扶手上面,根生下車時忘了調檔,車一下子往前衝去,油門越擰越大,車帶着虎子一下竄了出去,雙雙倒在了摩托車前院的台階下。
根生和香兒聽見動靜趕緊跑出來,看見虎子和車倒在地上。香兒撲過去把虎子抱起來,“虎子,你沒事吧!”“媽,我手疼。”“呀,大拇指都腫了。你把這爛車騎回來弄啥!”香兒抓起虎子的手看了一下,轉過頭衝著根生喊。根生沒說話,看了看虎子的手就去把車扶起來,退了檔,拔了鑰匙。
根生依然早出晚歸的生活,只是多了摩托的他可以去更遠的地方找給錢多的活,而回家時口袋多了一點厚度的鈔票讓他每每思及都喜上眉梢。每天騎車回家,有了興頭會在路上哼幾句:“想當年在朝把官拜,朝朝帶露五更來,我閑暇無事游郊外,悶了花園把宴排,我一家老老少少妻子兒女,歡歡樂樂一個個多安泰,舉家人豈不快樂哉。”在黃土地生活了幾十年,根生已經喜歡上這震耳欲聾的秦腔了。
在根生騎車回家的時候,虎子總是坐在村口的土堆上等他。有時一個人,有時和一個拿口琴的女孩。這女孩是根生家鄰居,比虎子大一歲,但沒有去上學。
根生記得這女孩小時候很乖很漂亮,村裡人見了都會誇上幾句。可是因為四歲時候發了一次高燒,回來人就糊塗了,整天一個人傻笑,送去學前班也只會傻笑,連話都不會說了。她的父母看她這個樣子先是着急,後來實在治不好就不想要她了。但畢竟娃大了,扔去野地自己也能回來。夫妻倆一合計,雙雙去了南方打工,把她扔給她婆照看。
她父母走的時候,怕她哭鬧,就買了一個口琴給她玩。等她抱着口琴去外面玩,她父母就悄悄走了。這一走就再沒有回來。她回家看不到父母,轉完院子,尋遍村子,然後就抱着口琴哭,那哭聲根生現在想來背後的汗毛還能立起來,那一夜,所有發情的野貓都不敢做聲。第二天人們起床,村裡就多了一個抱着口琴,總是坐在村口的安靜女孩。
第九章
根生近來總是嗓子不舒服,特別是收拾工具時漫天揚塵,他感覺每一下呼吸都是刀子在刺喉嚨。這時候,總是從口袋摸出早就卷好的旱煙棒子,大口吞吸大聲咳嗽,吐出幾口濃痰才罷休,每天晚上他的呼嚕聲也越來越響了。
根生最喜歡的是每天晚上回家時候,在村口看見虎子跟笑笑坐在那裏,他把車一停,讓兩個孩子都上車,然後載着他們回家。有時候留着笑笑吃晚飯,笑笑偶爾會拿着口琴來吹,那是一種不成調的曲子,但是虎子很喜歡,笑着叫着給笑笑鼓掌,笑笑在他們家也很乖。
對了,那個小女孩叫笑笑,因為他小時候就愛笑,傻了之後就整天的笑。更準確發現,她住在村口的時候從來不笑。
那個單薄的小小,因為沒去上學整日的村裡遊盪。她沒有朋友,沒有同學,那些年幼的孩子總是被大人抱着對她指指點點,然後笑笑來玩耍時一鬨而散,把那些大一點的孩子,就想着法子欺負笑笑。笑笑被欺負了從來不說,回到家后也只是笑。他婆總是看到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才知道她被欺負。老太婆也沒辦法,總是一邊抹眼淚一邊罵。她罵笑笑傻,罵兒子媳婦狠心,罵那些娃壞,也罵自己沒用。
這天,笑笑像往常一樣坐在村口,虎子今天沒來,只有她一個。她抱着口琴,不言不語,就看着村口的遠方。這時,一個老漢從旁邊走了過來。“笑笑,來爺爺給你吃個糖。”這老漢是鄰村的一個光棍,笑笑不認識。但笑笑接過了老漢的糖吃了起來?“還想吃嗎?”老漢笑着問。笑笑點了點頭。“那跟爺爺到那邊樹林走,我在那放了好多糖。”笑笑看了看老漢,又看看樹林,就跟着走了。
這是靠着馬路的一片地,因為主人出外打工,就種上了楊樹苗,如今已經鬱鬱蔥蔥一大片,一到晚上林里啥都看不見。老漢領着笑笑走在裏面,笑笑走的慢老漢就推了笑笑一把。笑笑一下子坐在地上,定定看着老漢。老漢讓笑笑走,笑笑一動不動。老漢就去撕笑笑的衣服,笑笑坐在那裏,死死抱住口琴,看着老漢笑了。老漢小聲罵了一句,一把搶來口琴,直接扔到不遠的馬路上,然後又去脫笑笑衣服。笑笑突然瘋叫一聲,推開老漢就去追口琴。
根生正騎着車往回趕,因為是晚上車少,他騎的並不慢。突然遠光燈下一個閃光的東西劃過,他正想那是什麼,又一聲尖叫傳來,一個黑影突然竄到車前,他連忙剎車,但還是撞上了那個單薄的影子。
根生被甩在地上,在來不及反應的時候皮膚被地面無情的劃去,他感覺身子不是自己的了,不論多使勁都站不起來,他想知道自己撞了誰,可額頭的鮮血糊住他的眼睛,他就看見血紅的天慢慢黑去。
第十章
根生醒來時是在醫院,香兒和虎子陪在一邊,他吃力的抬了下被虎子抓着的手。“媽,我爸醒了!爸!爸!你怎麼樣了?”虎子急切的拽了母親一下,又抱着根生。連聲疾問。
“我把誰撞了?人咋樣?”根生深吸一口氣,輕聲問自己的妻子。“你把笑笑撞了,這娃可憐,沒搶救過來。”香兒嘆了口氣說。“啥,咋是笑笑?可憐的娃,我對不起嬸子啊!”“你別說了,嬸子說了不怪你,是娃命苦,都是鄰村那個老漢,他……算了,派出所自己把他逮了,大家都說不關你的事,你還是好好養病吧。”“不行,怎麼都是我撞了人,這個責任我擔。”……
根生家的摩托車又在修理鋪里被折舊出售,家裏多出的口糧也糶出去了,虎子不再去學鋼琴,根生也早早出院,所有的錢都賠給了笑笑家人。笑笑她婆人挺好,一開始就死活不收這筆錢,只是哭笑笑這娃命苦。
可有一天,笑笑多年未回家的父母回來了,他們衣着光鮮,和村裡高矮不齊的土屋,坑窪不平的街道放在一起,感覺很突兀。他們回到家,沒粘一粒塵土,就去了根生的家……
這世界有這樣一群人,他們生在農民的部族,偶爾有一天他們從籬笆的破洞逃了出去。天地廣闊,他們換掉了在部族的衣裳,他們披上了華貴的外衣,在天地混跡,從沒有人看穿他們。可當他們回到最初的地方,籬笆掛掉他們鮮艷的衣裳,農民們淡漠的看了他們一眼,又恢復了平靜。你是不是農民,是在自己的胸膛。
村子只是在幾番議論紛紛之後又歸於平靜。善良的老實的,強幹的精明的,尖刻的圓滑的,惡人還是惡人,好人依舊存在,就像村東頭和村西頭的螞蟻,相安無事。
根生又開始自己上工的腳步,他騎着破舊的自行車,在晨霧和傍晚的炊煙里,追着來來去去的太陽,一聲聲的咳嗽,瘦弱的身子彎成一把發顫的弓。
我希望這世界不再有農民,又不能接受農民的消亡。耕地減少,下一代無心耕種,農民成了最卑賤的職業。現代農民其主業大都不再是耕種,除了那些少數通過改變靠土地致富的,大多數農民最常見的是進城務工,在城鄉建築隊幹活,給那些致富起來的農民做工,他們的主要收入來源都在這裏。土地,似乎成了一個不捨得割捨的附加收入。
如果所有的靈魂都要回到最初的地方,那麼村莊應該是最熱鬧的地方。當我們這一輩人老去,你或許你會在你的城市行將就木,但一定有人會在他的村莊倔強耕耘。
第十一章
當自己的夢想因別人的追求而被附加上去,被破碎,虎子的表現看起來波瀾不驚,這對一個小孩子來說是難能可貴的。虎子退了鋼琴班后,就在家和學校之間來回奔波,放學也會幫小孩干農活打掃院子。現在他又不去村口接根生了,就只坐在家裏的門檻上,寫着作業等他們回家。
虎子是沒有固定的零花錢的,一般只有他向父母討要才會給他。當一個孩子下定決心要干一件偉大的事情,這個時候他們開始神秘並且堅定,在一定時間段內他們的狂熱是高亢的。這個時間段的孩童,其堅持的毅力是會讓很多成年人感到汗顏的。
虎子放學后寫作業,寫着寫着,他想起故事書里那些自主更生的主人公,他想要鋼琴,就要自己攢錢。父親實在是太累了,他要掙錢給他買東西。但怎麼來正確的是白色鬍子面前的第一個問題。
攬工?誰會要一個小娃,種地?時間長成本高,更何況哪來的土地?拾麥,撿落果,摘椒,這都是季節性的。捉蠍子找蟬蛻又太危險,到底能幹什麼呢!
虎子看到面前的書本,對了,撿廢紙啊。垃圾堆那老有人去,什麼廢瓶子廢箱子,都是可以賣了換錢的。虎子還想起自己曾在那裏撿到一個被雞遺失的蛋。拿定主意,虎子就着手準備。
虎子收了作業,先去廚房給父母燒了壺熱水,就帶着幾個膠袋出門了。在氣味刺鼻的垃圾堆里,虎子翻翻找找,撿了幾袋的藥盒子和小瓶子回到了家。這期間有很多人問虎子尋啥呢,鬍子都支吾過去了。
事情就這樣秘密進行着,虎子每天幹着同樣的事,他垃圾越來越多,院子裏那個安放隱藏的角落開始生放不下了。香兒這天打掃院子時發現了虎子的秘密。她沒有做聲也沒有同根生商量,在虎子正秘密行事時,突然出現,把他帶回家,把那些垃圾全燒了熱水。
香兒叫虎子和她一起去地里,她給了虎子一把小鋤頭,那是趙七當年做給她的,她要教虎子鋤地。趙七給她鋤頭時,跟她說:“香兒,我們是農民,農民無論如何都要學會種地,一個人如果不會種地,那他還怎麼活啊!”香兒告訴虎子趙七跟她說的話,她教給虎子那些草的名字,哪些可以吃哪些又是中藥。那些中藥野生有毒,哪些葯是牲畜吃的。虎子每天下午就跟香兒一起幹活,日子越來越長,夜晚越來越深,根生的鼾聲越來越響,故事也快完了。
第十二章
根生出事了,那個剛被村民遺忘的漢子出事了。他是被工地的拖拉機送回來的,搖搖晃晃和那輛破舊的自行車一起。根生沒了,這次是真的,那輛拖拉機在醫院停不了十分鐘就又往村裡開了,回家來載着香兒的摩托車在半道又折回村子……
根生在高腳架上遞水泥,升騰的塵土讓他不住咳嗽,在一次使力時候,他咳嗽了幾聲,腳下不穩就從三層高的房上和水泥一起落下。落地的一瞬間水泥壓扁他瘦弱的胸膛,他的頭顱撞在地上廢棄的磚塊上。
醫院的急診室,大夫看到這似曾相識的面孔心裏一緊,趕緊收斂心神組織搶救和檢查。當大夫無力摘下口罩,白色布幔遮住了根生的面容,我聽見大地痛惜的聲音。
香兒在家門前跳下摩托,抱着那堂屋裏躺着,一動不動的粗糙漢子。她在哭自己的命苦,她在哭根生的命短,她在哭虎子的可憐,她哭趙七,她哭笑笑,她哭趙莊所有的魂靈……只因為她再沒了丈夫。
虎子放學回家,看見那麼多人圍着自己的家,就知道出事了。他急切的跑回到家,看見那些人憐憫的眼神走進了院子,怔在了那裏,不動不動。
虎子是如何都找不到力氣走進那堂屋,他感應着裏面的一切,他看見母親走了出去,母親抱着他哭,母親暈過去了……
虎子用一種特殊的沙啞聲音讓人把母親抱回房間,虎子本家一個舅主持了家裏的事,他安排打墓,報喪,待客,靈車等。因為事發突然,又是早夭,一切從簡從快,老衣,家裏安排收拾都由香兒同族的幾個嬸子幫忙,一切總算井然有序的開始了。
收拾遺容時,根生的眼睛老是合不了,香兒就哭了。她從柜子最深處拿出一張存單說:“你的錢都在,我一直捨不得花,也捨不得拿出來,你放心走吧,我會給娃買鋼琴的。”她又叫來虎子,讓他攥着存單去合父親的眼睛。果然,根生安詳的閉了眼。
風水先生本來在村西頭選了塊好地,可就是怎麼也定不了位。香兒說你去東頭的山樑吧,那裏或許可以。先生開始不信,可去了之後,果然探了個好穴。香兒說:“他一生不與人爭,到了卻要這要那的。他想家了,就讓他在那看遠點吧。”他終究回不去了。
第十三章
去根生老家報喪的人日夜兼程,趕到了根生曾獨身離開的家鄉。五叔沒有了,只有五叔的幾個後人,和根生同輩但沒有打過交道。
來人把根生家的事說了后,幾個弟兄都嘆聲說香兒母子可憐,可為了一門沒有聯繫的親戚遠走渭北,他們又感到不值得。最後他們安排了一個代表,替這邊兄弟幾人弔喪,費用花銷弟兄幾人分攤。
商量好后,來人就讓回返。弟兄幾個就先去根生父母的墳頭上了香,燒了麻紙,在那越來越低的墳頭枕上白紙。根生,這麼多年你沒在回來,現在你能去見自己的父母了吧。可以嗎?你的魂在黃土地,還能回來嗎?
葬禮的安排最簡單不過,根生一家接連發生的事讓這個家顯得窘迫。雖然工頭和主家都給了根生補償款,但虎子還要上學,母子兩今後還要生活,所以這次葬禮是趙莊最安靜的一次。
當一隻白色的燕子降臨渭水河畔,在厚重的土地打幾個滾之後,沒有人會認為它是燕子,它成了一隻比較醜陋的麻雀。勞碌,飛翔,翅膀上泥巴太重,它發現再也飛不回去。
趙莊的上空盤旋着一群麻雀。它們不曾像燕子那樣遠遊,卻在這片淺藍的天空不住的排列,遊盪,久久不停落在村莊。它們在觀望在尋找,最後在村莊外最高的白楊林里停落,再沒有音訊。
人總是要死,或許一生下來,或許百年以後。先走一步的生命最先化為黃土,死在後面的也終究葬在黃土裏。我們前仆後繼,用生命換來黃土,累積土地,這土地是用來做什麼的?
落葉歸根,現世紀少有這種說法了,一代代子孫遷徙繁衍早忘了最初的故鄉。這普天之下,黃土地哪裏不是家鄉,找一個四通八達的路口,哪裏不是祖先,處處都是老墳。
一場夢是多長?人一生是多長?生和死,這其中的過程我們叫做活着。活着,在天地之間,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們,從未從土地中刨出黃金,但一代代一輩輩過來,他們活着且存在過。田梗間的墳頭是他們的血骨,林間的風是他們的魂靈,莊稼的搖晃是他們的笑容,或許你還能在炊煙里,看到他們的面孔。
虎子醒了,醒了就是醒了。他還是以前的虎子,只是越來越像,像根生一樣。寡言,沉默努力,肯干,我們彷彿又看到當年的根生。不,這是現在的虎子。
香兒用根生的那筆錢再添上根生的賠償款給虎子買了鋼琴,可虎子再也不去學習班了。他習慣在田間遊盪,習慣看着麥苗和樹木發獃,回到家又打開鋼琴自己亂彈一曲。
虎子初中畢業就不再念書,回到家幫香兒幹活,他的身體開始發育,雙手越發粗糙,可他依然會彈琴,這些年下來,他可以彈自己的曲子了。
香兒給虎子找了幾門親事,虎子也努力幹活掙錢,日子過得安安穩穩,平淡真實,平凡的歲月把一個又一個鮮亮的生命磨得平庸。沒有人關心虎子的鋼琴,虎子的觀眾永遠只有廚房的香兒和牆上的根生。
沒有意外,虎子會像一個農民一樣生活下去,他要迎娶一個農民妻子,生一個孩子,他會希望那個孩子不平凡,會交給那個孩子很多很多……
終章
渭河水依然是自西向東
冬小麥還在大雪裏深埋
黃土塬有很多彎下去的弓
城市裏有多少紮根的箭
魂兮歸來
亂葬崗是農民的狂歡
村莊不應該死去
不應該……
番外篇
1974年的盛夏,人們在不止不休的知了聲中趕收成熟的冬小麥,忙碌充實的汗水地在黃燦燦的麥穗上,讓這本就沉重的糧食更加晶瑩厚重。
老田佝僂着腰在滿是麥茬根的土地里播種着玉米,他老婆快要生了,這個時候口糧對這個家庭尤為重要。他盼望老婆能生一個兒子,一個頂樑柱,一個能繼他支撐這個家的人。就像這土地,生生不絕。
“二哥,二哥,快回家。”他看見他五弟急火火跑過來。
“咋了么?你把地種完了?”老田撿起挖開額麥茬,在地上磕着根繫上的土。
“我二嫂都生了,你還在這,娃重要還是種地重要。”五弟田有功急火火的說。
“生了?”田二睜大眼睛看着五弟,在得到田有功的肯定之後,撒開钁頭就往家裏跑,連手裏的麥茬根都忘了扔。田有功看着二哥的樣子,笑了笑就也往家裏跑。
到了家,田二看到媳婦躺在床上,幾個叔伯媳婦在忙前忙后,而自己大嫂懷裏,正抱着一個小小的嬰兒。
“老二,你這下有福了,弟妹給你生個兒子。看啥呢,還不過來抱抱你娃!”田二笨拙的走過舉起手,幾個叔伯媳婦都笑了。大嫂問:“你手裏是個啥么?”田二一看,紅着臉把手裏的麥茬扔掉,接過孩子,仔細的端詳。
“給娃區啥名字啊。”躺在炕上的田二媳婦虛弱的問道。幾個妯娌七嘴八舌的討論起來。
“我看就叫根生。”剛剛進門的田有功說道,“我二哥聽說這個娃生了,急得連手裏的麥茬根都沒扔,而這個娃,不就是我二哥家的根么。”
“老五,你念過書,你說叫根生,哥就聽你的。”田二想了想說。
在大家七嘴八舌討論根生這個名字時,我們的根生正安靜的看着這個世界。
在莊稼漢的生命里,時間只是無休止的勞作。五年,吃了五茬新麥的根生長大了,他會跟着母親去割過小麥的地里拾撿麥穗,會滿院子跑着追逐鳥雀,會與同村的孩子因玩耍而哭着回家,第二天又在一起。根生五歲了,他開始懂事,也開始成長。
“五叔,你這次回來給我帶啥好東西了?”根生眼巴巴看着外出歸來的田有功。
“你個小娃,就知道問五叔要東西,都不問問五叔去了哪裏,遇見啥好玩的。”田有功笑着彈了根生的頭一下,佯作生氣的說。
“那五叔你去了哪裏,遇見啥好玩的,給我帶了什麼?”根生摸着頭又問。
“你啊你,給,這是五叔給你帶的吃的,拿去吧。”田有功笑了笑從包里拿了東西出來。
“回來就回來,給娃亂買啥嘛。這次都幹了些啥?”田二問兄弟。
“去了陝西,給人幹活,順便還交了個朋友,叫趙七,渭北那邊的。”
“哦,那這次回來還出去不?”
“不了,外面也不好闖。”
“也好,給你頂門親事,結婚抱孩子,農民么,就不要亂跑了。”
“嗯,我也攢了點錢。”
生命不曾因為枯燥而靜止,村莊也不會因某個人而久久不寧。田有功在田二的幫助下娶了媳婦,在這片安逸的土地艱難而又幸福的生活,根生在一天天長大,他從父母那裏了解勞動以及各樣的工具,又從五叔那裏了解村莊和外面的世界。成長中的孩子永遠不知道他要去哪,縱然他有這樣那樣的夢想,但是夢想,往往會因為一天到頭玩耍的疲憊流失在夢境深處,很深很深。
十二歲的夢很深,從太陽升起那一刻就愈加精彩,根生遲遲沒有醒來。今天是根生的生日,今年又是根生的本命年,田二和媳婦準備給根生過個生日。夫妻兩早早起來步行去鎮上置辦東西,準備好好給根生過這個人生第一個生日。
“老五,老五,趕緊出來,出事了!”田有功正在院裏吃早飯,就聽有人在門外喊。
“咋了?”田有功出門問。
“出事了,你二哥和二嫂被車撞進大渠了,車都翻下去了。
“啥?”
根生一早起來就不見父母,肚子空空的喝了一勺涼水。他坐在院子裏等着父母,他知道他們要給他過生日,很快就回來,他也能吃上一頓好吃的。
正午的時候,根生餓的有點發昏,正準備出門看看,他看見五叔進來了,與之而來的,是兩具被白布遮住的屍體。
“娃,以後五叔管你。”根生看見了眼淚,五叔的眼淚,還有壓迫着臉龐,不知誰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