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難得一見
作惡之可怕，不在於被人發現，而在於自己知道。行善之可嘉，不在於別人誇讚，而在於自己安詳。
來到三和塔下的時候，陳天寶並沒有看到任何人，只聽到三和塔上白程棟沉悶且渾濁的呼吸聲，他重重的一嘆，拾步而上。上到頂層時，見白程棟正站在支離破碎的圍欄邊上遙望着眼下一片素白，便又沉沉的一嘆，“程棟哥，你來了。”“來了。”白程棟早已不具備攻擊性，他只簡單應了一聲，扭頭瞄了眼身後的陳天寶，臉上那副光潔的黑框眼鏡與粗糙的臉龐看起來是那樣的不協調。
陳天寶止步在白程棟身後，遲疑半天不肯近前，突然普通一聲跪倒在地，喉嚨里瞬間便沙啞起來，“程棟哥，對不起，對不起，求求你原諒我吧，我錯了，我真得錯了。”白程棟依舊沒有轉身過來，還是歪着頭，表情是那樣的木訥，好像陳天寶的行為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許久，見陳天寶一直跪在那裏，白程棟這才說了句，“起來吧，現在說這些都不重要了。”
“程棟哥，我知道當年你是被冤枉的，可我也是沒有辦法，賀建峰威脅我說，要是敢說漏半個字，他就回來殺了我。而且當時還不止他一個人，那些人也叫我不要多事，問什麼說什麼，怎麼問怎麼說，否則，你不進去，我就要進去。我那時還是個孩子，我也害怕，是真的害怕。求求你程棟哥，求求你放我一馬吧。”陳天寶並沒有起來，因為這一跪，是他償還對自己良心的虧欠。
“這麼多年了，我總也忘不了那天的事情，動不動就做噩夢，好多次都被嚇醒。為了這事，我不敢到大廠上班，不敢幹這個，不敢幹那個，就怕有一天突然被警察帶走。後來，賀建峰惡習不改，在外邊屢屢犯事，終於被抓了。他的死刑通知單我看過了，當時我表舅告訴我，趕緊收拾東西去南方打工，最好去廣州那一帶，說那裏人員情況複雜，一般人查不到...”
陳天寶倒豆子一般，把自己這些年經歷的事情毫不掩飾的都說了出來，甚至包括自己離婚，遇到朱志峰，一個人帶孩子這些事情。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些，或許這些東西在他心裏已經囤積了太久，他需要一個徹底清倉的機會，讓自己已經不堪重負的神經得到片刻的緩解。而白程棟並沒有打斷他，只安靜得聽，或許他曾經也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只是那些話都已經爛掉了而已。
等到陳天寶一言不發之後，白程棟這才轉回身走到跟前，伸手示意讓他站起來。陳天寶糾結了一下，他想說，如果白程棟不原諒他，他就這麼一直跪着，可又覺得自己的這個要求太荒謬。二十多年的冤獄，而且是死刑改死緩，死緩改無期，無期改有期，如果不是白程棟一次次死裏逃生，今天也見不到活着的白程棟，自己的這一跪，興許只能跪到白程棟的墳頭。
陳天寶長長的一嘆，這才緩緩站起身，隨着白程棟走到支離破碎的圍欄邊上。“當年，賀建峰就是從這個地方跳下去的吧？”白程棟的腳尖已經探出了圍欄的邊緣，但更讓陳天寶不解的是，自己剛才明明跟他說得很清楚，賀建峰是詐死，偽造好現場后就跑了，為什麼白程棟還要這麼說，難道他的精神真得出現了問題。
見陳天寶一臉的疑惑，白程棟輕描淡寫的笑了一下，“是不是以為我腦子壞掉了，沒有，我情願他當年真得死了，那樣，他就是替我報仇了，我再替他死，死而無憾。可惜啊可惜，他只是想讓我給他當替死鬼，那就不能算是替我報仇。”白程棟此時的聲音很穩，已經聽不到早先那種沉悶的渾濁，他的眼睛了出奇得閃着光，清澈到讓人以為他可以看穿一切。
白程棟微閉着眼睛，聆聽着耳畔微微拂過的清風，他是那樣陶醉，甚至忘卻了身體裏所有的傷悲。“起風了，霧很快就散了。”白程棟收回腳，淡然的睜開眼睛面向陳天寶，“我是被冤枉的。可憑什麼我要被冤枉？你說，讓我放你一馬，為了讓你的父母妻兒活得安心。難道我就沒有父母？我就該為了成全你或者你們，受這不白之冤？你的妻子背叛了你，你尚且不肯原諒，難道我受到傷害比你受到的傷害小么？”
“你知不知道我這二十多年是怎麼過來的，你知不知道在死緩的那兩年裏，我每天都在幹什麼？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死，什麼時候死，怎麼死。我每天都在喊冤，每天吶，從早上喊到晚上，從晚上喊到天亮。”
“可是，沒有人聽見，最後連牢房的牆都不願意反射我的聲音了。那個時候我以為自己死了，已經死了，留在那裏的只是一個連陰曹地府都不收的孤魂野鬼。”白程棟的眼眶裏驟然間如泉涌一般，抑制不住的淌下滾滾熱淚，幾股昏黃過後，便是一串串晶瑩，只是當這樣的淚珠跌落到腳下的木板上時，呈現出的依然是暗黑之色，不禁讓人傷懷。
“知道我為什麼找你來嗎？我就想知道當年的那天晚上，在這塔下面，在我出現之前，到底發生了怎樣的事情。我想知道，賀建峰為什麼非要殺了韓祥郡，為什麼非要嫁禍給我。我要親耳聽到那段時間內的事實。”白程棟拭乾臉上的淚痕，殷切且堅毅地看向陳天寶。
“都是我不好，我，我明知道韓祥郡會認出我來，卻還硬要往前沖。”陳天寶失去力氣一般緩緩蹲了下去，躁動的他雙手緊緊揪住自己的頭髮，恨不得把整張頭皮都撕下來。那是一個他最不願意回想的夜晚，那是他這輩子都擺脫不了的噩夢，然而不說出來，更是他這輩子都無法寬恕自己的罪孽。
那一天，天剛擦黑，賀建峰就騎着摩托車把陳天寶從家裏接了出來，臨走前，陳天寶的母親追到門口，叮囑他一定要早點回來，千萬不要在外邊闖禍。陳天寶當時已經知道賀建峰的計劃，再聽母親這麼一說，心裏就開始打退堂鼓。不想賀建峰迴頭嘿嘿一笑，沖他母親說道，沒事啊，有我呢，打完牌我親自把他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