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Chapter nine
張愛玲曾說,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個小時,李志冉站在這霓虹燈匯成的河中,抬頭望着那劈入蒼穹的東方明珠,整個上海燈火交錯,這種華光流彩顯得些許冷艷頹靡。
他扶了扶頭上的鴨舌帽,身後停了四輛車,裏面坐滿了便衣警察。
他想起上個星期最後一次見到前輩,前輩一直是他所崇敬並且嚮往成為的人,即使他退休了,也霸氣強壯依然,可當見到他時,他為前輩身上籠罩的疲憊深深一驚,讓他驚詫的,是前輩的疲憊不是單純的身體上的疲憊,而是濃濃的從內心溢出來的疲憊。
“當年,我一直糾結於趙守晨失蹤並死亡的12月31日和1月1日,沒有細想12月30日季月的入校記錄。”
李志冉點點頭:“那一天她請了病假。”
“她請了病假,卻又來了學校,她來做什麼?可是這一條線索可以有太多難以查證的理由搪塞過去,根本很難作為有效線索,但是我們大膽假設一下,假如她蓄意謀殺呢?理論上她在12月31日已經離開了學校,所以那一天一定不能有她的入校記錄,所以她只有在12月30日就進入學校,然後潛伏着,等待着獵物出現。
於是在12月31日的晚上,她等來了趙守晨,或許用準備好的迷藥迷暈了他,最後殺害了他,並進行了分屍處理,1月1日學校進行了封校,校園裏沒有一個人,她有足夠的時間去慢慢處理屍體、清理現場,剩下的事情便是拋屍了。”
“可是,從以往案宗來看,由女性單獨處理屍體的情況太罕見了。”
“所以,到底是什麼原因使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一個人背負着絕望和痛苦策劃了這場謀殺,與鮮血和屍體暗無天日地單獨相處了至少三天三夜?在趙守晨與季月會面時,難道真的沒有目擊者嗎?然而整座學校都緘口不言,全部都在極力為季月隱瞞着什麼。”
“滕老師,你為什麼要辭職?”潭群智突然抬起頭,言語犀利地轉了話題,讓滕井秋措手不及。
滕井秋雙手交握,但潭群智肯定她的手指在微微發抖。
“我想……這是我的私事,我沒有必要向你交代。”
“滕老師你如此熱愛老師這個事業,卻離開了學校,我想,容忍不了職業被玷污的滕老師會離開,一定是因為學校里有什麼讓你忍受不了的事情發生吧。”
滕井秋感覺手心一疼,展開手掌,發現手心不知何時被指甲劃破,她下意識蜷縮起手指。
潭群智接著說:“滕老師,我想問你,你知道一個孩子要經歷什麼樣的事情才會有殺人的仇恨嗎?”
滕井秋手指微微一顫:“什麼樣的事情……”
“就是當他們所珍惜的純潔和美好不存在的時候,一個孩子再頑劣,他的心中都有最珍惜的美好,當這個美好破碎的時候,他所相信的世界也坍塌了。季月的殺人動機一定是,她所珍惜的某種美好,被人用骯髒的手段毀壞了。”潭群智的雙眼如兩把刀子,插在了滕井秋的心上,“滕老師,你隱瞞了什麼不是嗎?校方也隱瞞了什麼不是嗎?你之所以離開學校,是不是還是無法原諒自己默認校方為保學校名譽,壓下某些消息的行為?”
滕井秋的脊背像是支了一根鋼筋般,挺得筆直,她的臉輕微地抖動了一下:“警官,請原諒我並不能明白你在說什麼。”
“我相信你明白,滕老師。”潭群智不緊不慢道,“你想永遠維護那幫少女,可你別忘了,少女現在已經長大了,你死死守護的只是她們現如今不再在意的過去。”
“滕老師,你曾經那麼在意季月,為什麼?我想問問你,季月是你發現的第幾個受害者?”
潭群智的話,像一把鐵鉗子,緊緊地攫住她的喉嚨。
滕井秋緊繃的身子猛然間鬆弛了下來,她癱坐在沙發上,扯了扯嘴角:“這件事說出來也已經沒有意義了。”
“並不是這樣的,這件事還並沒有完,滕老師。”
滕井秋幾次動了動嘴唇,聲音及其艱難地發了出來:“警官,這件事在高一的時候便已經發生了,可我萬分不稱職地、遲鈍地直到高三那年深秋才發現,我記得當時是近十一月,我有教案忘在了學校,因為很重要,即使已經晚上八點了,天黑透了,可我還是開着車來到了學校,空蕩蕩的教學樓,我拿着教案出了辦公室,突然聽見了一些聲音。”
“一些聲音?”
“是的,我當時被嚇到了,在我感到萬分害怕的時候,我聽出來了那是啜泣聲。”
“有人在空無一人的教學樓哭泣?”
“是,我第一反應是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可我很快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壯着膽子問了一句‘是誰’。”
“有人回答你嗎?”
“沒有,啜泣聲突然停止了。”
“你有去找是誰在哭嗎?”
“沒有。”滕井秋深黑的眸子像覆上了一層砂紙,“因為我已經看見了,那樣冷的天,我看見她赤裸着身子,在冰冷的月光下,瑟瑟發抖,我脫了自己的外衣和羊毛衫掛在了門前,然後我便離開了。”
“那是季月嗎?”
“……是。她已經是第十位受害者了,她哭着告訴我班上的男同學迷奸她的時候,我拉着她見了校方,嚴辭要求校方對於那個男生給予最嚴厲的處分並交由警方處置,然而校方只說了一句話,我們便都放棄了,他問我們是想要落得人盡皆知,讓那個女生在這裏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一輩子都活在這個陰影里嗎?”
“在之後的日子裏,我看見班上的女生每天都過得很開心,每個人都活得像個愛笑的天使一般,依然是那麼美好,直到警察來的那天,連校方都沒有想到,所有人都絲毫未提迷奸的事情,好像這事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一時間,他們都沉默了,有什麼沉甸甸地阻礙了他們的呼吸,他們不知道那些受害少女的世界裏,是否還有從前的燦陽、也不知道在夜夜如咒的夢裏,是否時刻害怕被黑暗攫住喉嚨……
但可以肯定的是,總有些什麼,悄然地破碎了,落了一地帶血的、無法湮滅的殘骸。
李志冉搖搖頭:“如果當時他們沒有隱瞞這件事,恐怕案件會簡單許多。”
“因為想要留住純潔和美好。”
“留住純潔和美好?”
“是的,她們在彼此的無聲安慰中得到了自我欺騙和催眠,就像刪除文件一般把那段不堪的記憶選擇性遺忘,就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而罪魁禍首死去后,她們會更加緘默——那個噩夢已經逝去了,只要沒人提起,他們的純潔和美好就永遠存在。”
李志冉倒吸了一口氣:“那麼也就是說,季月是最後一個被迷奸的少女?”
“很遺憾,是的,對於失去了純潔和美好的季月,珍惜美好的同學們怎能不全心保護她包庇她,用儘力氣去維繫自己相信美好的能力?我相信趙守晨與季月的會面一定有目擊者,但他們緘默了。”
“前輩,可是最重要的一點是,季月是整個案件絕對不可能作案的人啊。”
潭群智低頭點了一根煙,突然轉移了話題,用種很輕鬆的語氣道:“你是北方人嗎?”
李志冉一時有些沒有反應過來,木訥地點點頭:“是的,老家在哈爾濱。”
“你和季月是老鄉呢,只可惜當年他們家債台高築,為了逃債,舉家搬了過來。”他微眯着眼,一股煙霧從他口中成團升起,“現在才發現,其實在很多年以前我就接觸過這個小姑娘了,當年她爸媽死得突然且蹊蹺,她很可憐。”
透過瀰漫的煙霧,李志冉看見他師父的眼角有深深的魚尾紋蔓延而出。
潭群智將剛抽了幾口的煙熄掉,轉頭,突兀道:
“季月不可能作案嗎,看起來的確是這樣,可如果,有一個與季月有着一模一樣面孔的人存在呢?”
“滕老師,季月有沒有兄弟姐妹?”
滕老師搖搖頭:“這孩子我記得很清楚,當時看到她的檔案時,我惋惜了很長時間,她是小學三年級跟着父母來到嶧城的,然而不久後父母便雙雙身亡了,一年後,她的雙胞胎姐姐便又意外身亡了,這麼多年一個人走到現在。”
“你聽說過雙生花嗎?一蒂雙花,兩個花朵親密無間卻朝着相反方向盛開,永遠看不到彼此。當年季月因為她姐姐的意外身亡,得到了一大筆保險金,我想,這就是她的姐姐保護季月的方式,她化作季月的影子,為了季月能獲得幸福,竭盡全力,甚至透支自己的生命。”
對講機的燈亮了起來,李志冉神經緊繃,得到的卻是沒有任何發現的消息。
他一時有些情急,深深呼吸了一下,以保持平和的心態,他微微閉上眼,回想與潭群智的對話。
“前輩,已經確定犯罪兇手了嗎?”
“只是我的推理而已,但是一旦成立,那麼關於她的這麼多案件全都迎刃而解了。”
“據我們調查,蘇子淼是季家姐妹搬過來后唯一的童年玩伴,與她們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澤江案是否可能是團伙作案,季月和蘇子淼有沒有可能也參與其中了?”
潭群智緩緩地搖搖頭,擲地有聲:“絕不可能。季薏活在黑暗中為她愛的人做盡一切骯髒之事,就是因為她決不允許他們的雙手沾染上一絲不潔。”
“那是否可以申請抓捕行動?”
“難,案件已經蓋棺定論了。”說罷,他轉身從柜子下方抽出一疊報紙,翻了翻,放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4月17日,喬氏將與繁未在東方明珠的空中旋轉餐廳開展戰略合作框架協議簽約儀式,季月與蘇子淼的匯合,或許這就是最後一站,那個影子一生都是為了他們的幸福而活,而在他們獲得幸福的這一天,她怎麼可能不去親眼見證呢。只要抓住了她的本人,便是抓住了最有利的鐵證。”
李志冉抬起左手,看了看手錶,帶着幾個人隨着客流進入了東方明珠塔,簽約儀式正式開始是七點半,賓客入場時間是七點,也就是說從七點到七點半的這半個小時,是季月……不,是季月的那個影子季薏出沒的時間,他收起對講機,換上藍牙耳機,低聲道:“所有人員都打起百分之兩百的精神,給我密切注視着。”
李志冉走上了電動扶梯,同時在各個出口安排了人員密切監視着,他扶了扶耳機,調到潭群智的頻道:“前輩,網已經布好了,我相信就是連一隻蒼蠅想要飛出去都要過我們的眼。”
潭群智混在衣香鬢影的賓客中,他知道自己顯得格格不入,但是這麼多的賓客,他也並不引人注目。
他抬眼,望向主席桌,眼神一凜,一臉志得意滿的喬嘉成身邊,季月一頭如瀑的捲髮波光粼粼,隨着她不時低頭一笑,盪起動人的微波,看得出來她很重視今天的場合,化了恰到好處的淡妝,穿了一件素雅高貴的米色禮服,顯得無比嬌俏嫵媚、光彩照人。
與他們親密交談的,正是不久前剛剛新婚並繼承家業的高橋佳子和蘇子淼,潭群智特意關注了一下蘇子淼,西裝革履,看起來優雅沉穩,倒與他多年前低調隱忍的樣子還很契合。
他轉到會場的一個柱子後面,低頭看了看手錶,已經七點二十七了,他如鷹般的眸子在會場細密搜尋,賓客幾乎已經停止入場了,她一定就在這些賓客中間,或者如他一般喬裝進來躲在某處默默地注視着。
可是找不到,哪裏都沒有她的身影,他萬分確信,甚至只有她的一根頭髮絲落入了他的視線,他也能瞬間就捕捉到她。
七點二十九。
盛裝出席的主持人熱情介紹了喬氏的喬嘉成和季月,季月挽着喬嘉成,大方地上台,接受媒體的拍照,閃光燈頓時閃成一片。
你還不出現嗎,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你,一直見不得光的你!
潭群智猝然瞪大雙眼,身子幾乎要一瞬間癱軟,他一邊衝到電梯處,瘋狂地按着向上的按鈕,一邊聯繫李志冉:“快,無論用什麼方式,在樓底下布下安全墊,在正對旋轉餐廳發言台的窗戶下方!”
他真是太疏忽大意了!兩生花向來都是在隕落的那一瞬間才有唯一的一次相對不是嗎?一生相愛卻相對而生的兩生花從來只有在死亡的黎明前才相遇不是嗎?
他衝進電梯,按了頂樓的樓層,快速上升的數字在他眼前不停閃動,他內心焦灼得恨不能飛上去。
她絕對不會以在現場觀看的方式出現的,她會選擇的方式,一定是能堪堪在死亡的最邊緣注視到季月和蘇子淼的方式。
他衝出去的時候,只看到一個背影在窗邊輕巧地閃動,那一頭動人的黑直發盪起,接着便不見了蹤影。
幾乎同時,他絕望地跪坐了下來。
他粗重的呼吸聲回蕩在空蕩的空間裏,從大開的窗戶外不停捲入寒風,他不禁劇烈咳嗽了幾聲。
這就是她選擇的方式,從萬丈高樓落下,在步入死亡的途中,從窗口望一眼她一生保護的妹妹的幸福。
他終於真正地,真正地覺得,自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