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刺客

第七章刺客

皓兒沉在夢鄉里,睡得香甜。

我坐在床沿,凝神聽着外面的動靜。嘈雜聲似乎越來越近,又似乎在遠處,一會兒聲勢浩大,一會兒打殺聲減弱,不知道是何狀況。

夜闖公子府的刺客,着實怪異。刺殺趙慕而來,還是為我和皓兒而來?我無從得知,只能心神不寧地待在屋裏……假若刺客真是為我而來,那麼刺客應該會找到這邊的廂房,不過,宅院這麼大,找到這裏並不容易,再者已驚動守衛,刺客能否全身而退,尚是未知。

突然,外面安靜下來,再無異響,莫非已經抓住刺客了?

我長長呼氣,緊繃的身子瞬間鬆懈下來,高高懸着的心也落回原處。

打開房門,我站在屋檐下左右觀望,整個府邸恢復了先前的寧謐,月色如紗從夜空垂掛下來,縹緲如夢,似幻似真。

照此看來,刺客不是被抓住了就是走了,而趙慕也不會再來了吧。

轉身回屋,關上房門,吹滅燈盞,目光一轉,忽見地上有一道黑影……我渾身一震,心尖兒抖起來,從黑影看來,藏身房內的人應該躲在左側。

此人是誰?難道就是刺客?

雙手發抖,我想奔出去大喊幾聲,又擔心皓兒有危險,猶豫之際,那黑影箭步上前,手掌蒙住我的嘴,不讓我出聲。

“如果不想有事,就照我說的做。”是男子的聲音,沉厚低悶。

“你想怎樣?”我穩定心神,腦中轉過數念,忽然發覺刺客的聲音有點熟悉,冰冷得駭人。

“噓……”

我立即噤聲,果然,一列巡衛從房前經過。待巡衛走遠,刺客的手掌略松,我不含喜怒地問道:“你要刺殺公子慕?”

刺客冰寒道:“與你何干?再多事,我殺了你!”

我低聲道:“一流的劍客,從來不會濫殺無辜,更不會浪費氣力殺那些無關緊要的人。”

刺客不語,不知道在想什麼,忽然,他的手掌又緊緊地蒙住我的嘴。

只是片刻,有人敲門,“寐兮,歇下了嗎?”

是趙慕的聲音,我趕緊掰開刺客的手,揚聲道:“歇下了,公子若是有事,明兒再說吧,公子早些歇息。”

趙慕不疑有它,沉聲道:“你好好歇息。”

腳步聲漸漸消失,刺客放鬆下來,我突然襲擊,拉下他的蒙面黑布——月色透窗,使得房間有一種淡淡的虛白。刺客的臉孔暴露在這層淡白里,眼睛黑白分明,堅毅如削的臉孔,凌厲若刀的眼神……這張臉,我不會忘記,即便在彌留之際的最後一刻,也不會忘記。

我的震驚,不知如何形容。

他的震驚,顯然不及我,或許剛才他就認出我。

無情。

當世第一右手劍客,無情。

“你怎麼會在這裏?”我似乎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你要刺殺公子慕?”

“我也沒想到你會在這裏。”無情清冷道,月色打在他古銅色的臉上,像是覆了一層清霜。

“誰讓你刺殺公子慕?”我緊張地問,要置趙慕於死地的,應該有很多人,秦國,楚國,匈奴,還有,趙顯。

“與你無關。”他冷霜似的目光移在我的臉上,觸之冷澀。

“是趙成侯趙顯?”

無情不置可否,濃眉一動,“你被趙慕抓到此處?”

原先,我還以為無情是來救我和皓兒的,是我自作多情了。一個久負盛名的劍客,又怎麼會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子出山?劍客,是不會動心動情的,友情,親情,甚至男女主之情,對他們來說,都是奢望,更是無稽。

我淡然道:“我為何在這裏,與你無關。”

他靜靜地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假若你想離開此處,我帶你和皓兒離開。”

我拒絕道:“不必,多謝。”

無情語氣不善,“你心甘情願待在這裏?”

我冷道:“無論我在何處,他們都可以找到我,我能逃得多遠、躲得多遠?你又能保護我幾次?”

他無言以對,黑眸在白月光下亮如星子,很遙遠,又似乎距我很近。

我忽然發現他的左臂有一道傷口,鮮血溢出。

“你受傷了,我給你包紮一下。”

“無礙,皮外傷罷了。”

我固執地要為他包紮,他拗不過我,靜靜地任我包紮。

無需抬眸,我也曉得,他的目光從未離開過傷口、我的手,甚至我的臉,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看着我包紮,更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為他包紮只是償還他曾經施予的恩情。我感覺到他的鼻息拂在我的臉上,仿似若有若無,又似流連不去,令我漸感窘迫。

包紮后,他起身道了聲謝謝便匆匆離去,那背影決然得僵硬。

此次刺殺失敗,我相信無情會再次夜闖公子府。可是,府里守衛森嚴,很有可能他未及靠近趙慕就已失手被擒,然後被趙慕折磨致死。雖然我與他並非生死相托之友,也不熟識,但也不想看他走上陰司路,畢竟他曾經救過我、收留我,還是皓兒的師父。

我整日心神不寧,連皓兒都發覺我的異樣,趙慕應該也有所發現吧。

連續三日三夜,無情沒有出現,趙慕卻成為邯鄲城所有未婚配女子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趙王重提愛子的婚事,執意要為兒子選一位絕代佳人。如此逼婚,趙慕再次拒絕——這是他第九次拒絕父王的逼婚,而拒婚的緣由,由先前的“匈奴如狼、何以為家”,變成第八次的“沒有一位女子可以入得我的眼”。

聽聞趙王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壓下趙慕的婚事,是因為他實在太喜歡這個兒子,而如此文武雙全的兒子,當然要找一位世間絕無僅有的女子婚配,只是這一找就是數年。

從各國公主,到趙國公卿之女,趙王總覺得所有女子都不足以勝任兒子的妻子,而趙慕也一個個地否決,這才耽誤了十年。

我奇怪的是,為什麼趙慕看不上任何一個女呢?普天之下,難道真的沒有一個女子入得他的眼嗎?他究竟想要什麼樣的絕世女子?他的眼光竟如此高嗎?就算如此,為什麼他多年來未曾有過一個姬妾?

世間男子,姬妾成群,理所當然。而趙慕這般孤傲自負、清心寡欲的男子,是當世絕無僅有的,真真不可思議。

此次逼婚,趙慕說是王叔趙顯向趙王提起的,而趙顯之所以這麼做,企圖很明顯:報復。

這晚,皓兒在庭中練劍,我站在檐下靜靜觀看,思緒有些飄忽。趙慕信步走來,一襲白袍襯得風度愈顯灑逸,只是眉宇間積着鬱郁的愁緒。

皓兒見他前來,立即收劍,拉住他問道:“趙叔叔,為何我這招總是耍不好?”

趙慕朝我微微頷首,讓皓兒再耍一遍看看。皓兒依言舞劍,最後一招生硬而古怪,很不流暢。

趙慕接過皓兒的銀劍,一邊舞劍一邊解釋。皓兒受此點撥,明白了關鍵所在,再行練劍的時候那招式變得流暢。趙慕對皓兒所耍的劍招一一指出不足之處,教他如何發揮最大的威力,不到半個時辰,皓兒的殺傷力有所增強。

皓兒自行練劍,趙慕站到我身旁,“皓兒是練武奇才,領悟力很強。”

“公子謬讚。”我彎眉一笑,驀然,心中惴惴。

“皓兒所耍的劍招,雖無多大的威力,但若是由我使出,便有非同一般的殺傷力。”聲若靜湖,無波無瀾,在我聽來,卻與試探無異。

“公子此言,我不甚明白。”我故作不解。

趙慕素喜白衣,白皙的膚色在白衣的映襯下更顯溫潤如玉,“若然我沒有猜錯,皓兒所耍的劍招,應是名師所授。”

名師所授!

果然,趙慕眼力絕佳,僅憑三兩招就能瞧出端倪。

他自負一笑,蘊笑的目光仿若盛午日光那般刺眼,“當今能使出皓兒所使劍招的,唯有一人。”

我心驚肉跳,“皓兒的劍術實在粗略,難登大雅之堂。”

他瞧着我,沉然自若,“雖只有三招,也逃不過我的雙眼,皓兒所使的是‘灰飛煙滅’。”

灰飛煙滅?莫非無情登峰造極的劍術名曰“灰飛煙滅”?

見我不語,趙慕笑道:“‘灰飛煙滅’是右手劍客的生平絕學,唯有左手劍客的‘暴風驟雨’能與之抗衡。”

“皓兒所使的怎麼可能是‘灰飛煙滅’?公子莫開玩笑。”

“我像是那種喜開玩笑的人嗎?”他目光淡淡,但眼底眉梢皆是孤傲狂放,“天下所有的劍術,未曾逃過我的雙眼。”

趙公子慕的狂妄自負,早有耳聞。早先還以為世人所傳皆虛,方才一番言談,果真如此。他如此篤定,我不知該說什麼,便靜默不語。

他再無接口,望着皓兒舞劍。我以眼角餘光瞥他,他的嘴角始終蘊着怪異的笑意。

半晌,他開口道:“那夜的刺客,你應相識。”

心神一動,似有一隻手扼住我的咽喉,“公子何出此言?”

轉念一想,他既已瞧出皓兒所使的是“灰飛煙滅”,那夜無情入府刺殺,他又怎麼會瞧不出刺客的劍術就是“灰飛煙滅”?刺殺他的刺客就是當世第一右手劍客無情,他早已猜到了吧。

既知如此,他會如何對待我?

趙慕道:“皓兒師承右手劍客無情,應該是前不久的事情,否則皓兒的劍術就不會毫無殺傷力。”

我不想接口,也不知如何反駁。

他轉首,定睛於我,“若我沒猜錯,你和無情偶然相識,後來被王叔探知下落,你不想連累無情才心甘情願地隨趙德回趙。”

我直視着他,他的目光在輕鬆談笑間就能夠直透人心,“然則,公子如何處置我和皓兒?”

趙慕的唇角牽出明亮的微笑,“你覺得我會如何處置你?”

我搖頭,表示不知。

“你與無情相識,皓兒師承無情,與我何干?即使你有意藏匿刺客,也屬人之常情。”

“公子雅量。”

“過獎。”他含笑的俊眸突然騰起殺機,“無情膽敢再來,我不會手下留情。”

“假若無情沒有把握,就不會來。”我有意煞煞他的傲氣。

趙慕朗笑,笑聲在靜夜裏尤其刺耳,“雖然無情劍術精妙,但孤掌難鳴,憑一人之力,他抵擋得住數十上百的刀劍嗎?”

我笑道:“如此看來,公子已部署好一切,只待無情前來,來個瓮中捉鱉。”

他眸光熠熠,“你該不會通風報信吧。”

我悠然冷笑,“若然可以,我當然會。”

趙慕面容一肅,篤定道:“我不會給你任何機會。”

我莞爾,“如此,公子還擔心什麼?”

“我從不擔心。”

“公子慕,不愧是當世第一公子。”

“這讚美,有點言不由衷。”

“我原本就是言不由衷。”我不想再糾纏在刺客一事上,岔開話題,“聽聞王上為公子覓得佳人,公子可曾見過姬家掌上明珠靜女?”

眉頭微皺,他的嗓音突然變冷,“三年前在姬府有過一面之緣。”

我道:“姬氏乃趙國大臣,姬氏女宜配王室。聽聞靜女品貌出眾,沉雅幽靜,果真如此嗎?”

趙慕微眯俊眸,“莫非你想結識靜女嗎?”

我柔然一笑,“若是可以,我當然想見識一下公子慕即將過門的妻子。”

他面色乍變,目光奇冷,“靜女不會成為本公子的妻子。”

此語擲地有聲,仿是刀劍落地鏗鏘作響。

我愕然,這是為何?他為何有此反應?他不想娶靜女?

“往後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靜女。”語氣冷硬。

“沒有靜女,也還有其他的女子……”我深感奇異。

“住口!”趙慕怒氣縈面,目光森然,“本公子的事,無需你費心。”

趙慕如此激烈的反應,完全出乎我意料。此次逼婚,我已猜到他仍會推辭,但沒料到他對靜女是如此態度。照此看來,他對趙王選定的佳人,與其說是不屑一顧,不如說是極為厭惡。

一時間,我噤聲不語,然而心中越發好奇他為何如此排斥婚姻。

沉默良久,他的聲音沉沉響起,“在我心目中,世間只有一位女子值得我付出一生。”

果然,他早有心上人,才對所有的女子不屑一顧。我問:“這位女子,可知公子的深情?”

“不知。”趙慕抬首望向星辰璀璨的夜空,從側面觀之,他的黑睫捲起淡淡的憂傷與落寞,令人心生惻隱。

“公子選擇不予告知,是否有什麼顧忌?”

“沒有顧忌。”他輕聲一嘆,眉宇微凝,仿若靜湖散開一圈圈漣漪,“我只是不知如何開口。”

狂傲自負的趙公子慕,竟不知如何向鍾情的女子表述心意,只怕全天下人都不信吧。

我正想開口,一名下人疾步趕上前稟報,“公子,侯爺到府。”

我心中一震,趙顯入夜來此絕非好事。

趙慕的臉色凝重幾許,沉聲道:“你先回屋,無論聽到什麼動靜,都不要出來。”

皓兒舞劍出了一身汗,侍女為他準備湯水沐浴。我仔細聽着屋外的動靜,整個後院卻是毫無動靜。我囑咐侍女好好看着皓兒,掩上房門趕去前院。

火光熊熊,刀劍霍霍。

與趙慕硬闖趙成侯侯府的那夜一樣,趙顯硬闖公子府,大門內百名侍衛列陣,大門外千名士兵立於夜幕之下,陣仗驚人。而公子府的侍衛亦列陣在一側,刀劍鋒芒在濃夜中寒白閃爍。趙顯一人在前,與趙慕對峙,神色嚴肅。

雙方對陣,局勢緊迫。

趙顯有備而來,顯然是不達目的不罷休。

夜風掠起他們的廣袖,黑如焰,白如雪,黑白相噬,誰能立定乾坤?

“不日,王侄大婚,公子府宿有異國女子,實在不宜。本侯已稟明王上,王上已准許本侯帶她回侯府,王侄還是乖乖地交人。”趙顯面帶微笑,頗有風度。

“若是父王之命,還請王叔亮出竹簡。”趙慕語含笑意,針鋒相對。

“此女子身份特殊,怎可隨意?若是走漏風聲,讓秦王獲悉她的行蹤,竹簡為證,那時,秦趙兩國邦交有損,王侄便是千古罪人。”

“口說無憑,我怎能輕信於人?若然有人心懷不軌、別有企圖,那我照樣成為千古罪人。”

“當初王侄來要人,也是奉了王上的口諭,若本侯不信,你能帶走人嗎?”趙顯怒道,重重的一聲冷哼盡顯他滿腔怒火。

“王叔無需動怒。”趙慕自若地輕笑,“她暫居本府,絲毫不影響我的婚事,也無不妥之處。假若有何疏漏,我自會向父王稟明,王叔還是早點回府歇下,否則,頂上華髮就更明顯了。王叔為我趙日夜操勞、殫精竭慮已有二十年,如今華髮早生,也是時候隱退安享了。父王怎麼就不體恤一下王叔呢?改日我一定向父王進諫,好讓王叔早日怡情養性。”

聽此一席話,趙顯氣得七竅生煙,橫眉怒目,“小兒不知好歹!本侯告訴你,你想隻手遮天,還要看本侯許不許!”

我不解,趙慕為什麼要激怒趙顯?

趙慕緩緩拉出一抹譏誚的笑意,“原來,趙王不是父王,是王叔。”

趙顯勃然大怒,“你——”他濃墨重彩的眉目掠起殺氣,“倘若你執意不交人,本侯絕不手軟。”

“王叔以為區區千百人就能讓我乖乖就範嗎?”趙慕嗤的一聲冷笑,目光極為輕藐。

“你手握四十萬兵權,又如何?如果你不交人,我就派人前去秦國通風報信。”

“我落空,王叔不也是落空?”

落空?趙顯抓我回來的意圖,我約略曉得,而趙慕為什麼救我、有何目的,我卻怎麼也猜不透。趙慕救我、留我在公子府,究竟有何圖謀?

趙顯森然一笑,詭秘至極,“本侯本就打算過兩日便告知秦王,你呢?恐怕別有心思吧。不過你有何心思,本侯沒興趣知道,只要你把人交出來,本侯可以拖延數日。”

趙慕默然不語,許是想着如何應對吧。

趙顯威脅道:“如若不然,誰也別想得到。”

“王叔這是威脅我。”

“你覺得本侯不夠膽量威脅你嗎?還是本侯不夠資格?”

“王叔膽識過人,我怎敢對王叔不敬?”趙慕言笑悠悠,像是初秋的雲淡風輕,“今夜,王叔志在必得。”

“本侯得不到人,便血洗公子府。”趙顯的語氣陰狠而絕烈。

“王叔似乎低估了我,你帶着千百人到此耀武揚威,又如何?只要我手一揮,便有成千上萬的將士保護本府,王叔要我交人,只怕還沒這個本事。”語氣慵然,趙慕的漫不經心讓人覺得他早已未雨綢繆。

叔侄言辭間機鋒甚烈,趙顯威逼利誘,趙慕軟硬不吃,形勢一觸即發,兩人都不會輕易妥協。

趙顯大笑數聲,“四十萬兵馬嚇不了本侯,值此良宵,你哪裏去調兵遣將?你府中侍衛,區區數百,能奈我何?”

四十萬兵馬,一半長駐北境防禦匈奴,一半駐紮秦趙、楚趙邊境,邯鄲城可調動的兵馬,只有區區三萬,但也駐在邯鄲城郊,遠水救不了近火。倘若真的動手,趙慕唯有數百侍衛保護,相比趙顯的千百人,懸殊甚大,無甚勝算。

趙顯正是如此算計、籌謀,才興師動眾地前來要人。

從來,他不打無把握之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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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謀·魅姬(完本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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