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解毒
回到竹屋,皓兒飛奔進屋為他的師父斟茶。
步履微亂,無情走得很艱難,我想上前扶住他,但是以他的性情,他會厭煩我的好意。
相處的這段日子,我知道,他相當自負。
忽然,他軟軟地倒在屋前草地上,我趕忙上前,穩住他,卻被他推開。
他眉頭緊皺,強忍着什麼,“我沒事。”
面色暗青,嘴唇烏紫,我大駭,再也顧不得其他,抓住他的手,手指扣上他的脈搏,凝神細聽,“你中了劇毒,怎麼回事?那些黑衣人的劍上淬毒了?”
他無神地眨着眼睛,“暗器正中後背。”
我察看他的後背,果然,一枚形制古怪的鐵質暗器嵌入後背心,傷口周邊皆已烏黑,劇毒已開始蔓延。
扶他回屋坐在榻上,我拔去暗器,吩咐皓兒去燒水,接着解下的黑袍,手腕卻被他扣住。
他的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似乎很懷疑我的舉動,“你做什麼?”
“為你解毒。”我掙開他的手,刻意忽略臉紅心跳,將他的黑袍褪至腰間。
“你懂醫術?”他的嗓音低得沉悶。
“略懂一二。”我解下綁在腰間的銀針袋放在榻上,他的目光移到銀針袋上,似有驚色,我柔聲吩咐,“閉上眼睛,放鬆,當自己睡著了。”
無情緩緩閉眼,我手指扣針,先封住幾處要穴、封住經脈,壓住劇毒的蔓延,接着將銀針刺入其他要穴,將毒逼出來。
身板緊實勁瘦,身上卻有多處傷痕,都是多年舊傷,可能是經年廝殺中留下來的戰果。
忙了好一會兒,我冷汗涔涔,他體內的劇毒卻完全逼不出來。
怎麼會逼不出來呢?師父說過,世上任何一種劇毒都是可以逼出來的,只要未曾毒氣攻心。而毒性越強的毒藥,就越難逼出來,時辰一久,必死無疑。
我頹喪地坐下來,冥思苦想,暗器上究竟餵了什麼毒?
我看着那枚暗器,星辰狀,四根鐵刺,約長三寸,我未曾見過此種暗器,這是什麼暗器?
“生死有命。”無情微微睜眼,唇色紫得更黑。
“我一定不讓你死。”我倔強道。
皓兒乖乖地坐在一旁,不打擾我,忽然拿起鐵蒺藜左看右看,“母親,這是什麼?”
我大驚,斥責道:“有毒,不要碰。”
皓兒嚇得撒了手,“母親,這個奇怪的暗器,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他歪頭想了想,“對了,有一次我看見公子雍和將軍談論這種暗器,我記得了,叫做‘鐵蒺藜’。”
無情沉沉開口,說得緩慢而艱難,“鐵蒺藜在戰場上用得多,將鐵蒺藜撒布在地,用以遲滯敵軍行動。”
對了,是鐵蒺藜。
師父跟我提過鐵蒺藜,可惜我沒見過,見到此物卻是不識。此暗器刺尖行如“蒺藜”,故名“鐵鐵蒺藜”。近幾十年,一些人心性兇殘,以鐵蒺藜為暗器,喂以劇毒,害人無數,而所喂的劇毒,是從毒蟲上提煉出的毒液,如蠍子毒、蛇毒、蜈蚣毒,朱蛤毒,蟾蜍毒,等等,數種毒液混合調製而成的劇毒,毒性驚人,只有制毒人才有解藥。
鐵蒺藜上的劇毒,若沒有解藥,解毒只有一個方法。
先行施針阻止毒氣的蔓延,讓皓兒看着他,然後出門尋找一處適宜的樹叢。
距竹屋不遠的樹林裏,雜草叢生,草地柔軟,尚可一用。
子時將至,我們三人來到此處,皓兒站在前方放風,我擔心過了時辰,迅速地褪下無情的衣袍,當進行到最後一件遮羞衣物時,昏昏沉沉的他突然睜眼,握住我的手腕,“你做什麼?”
即使聲音有氣無力,即使虛弱得再無反抗之力,他的眼神仍然冷得懾人。
“相信我,我會解毒。”我急促道,此時已沒有多餘的時間解釋太多。
“解毒需要如此嗎?”他的眼眸眨了幾下,似有窘意。
“不得不如此,此為獨門醫術。”我堅定道,閉眼扯下他最後一件衣物。
其實,臉頰已是燒得紅透。
無情闔上雙眼,再沒有與我多費唇舌。
我精準地施針,腳底,頂上,胸前,後背,慶幸的是,正巧趕上子時。
然後,我為他推宮換血。
半個時辰后,他嘔出不少烏黑的毒血,臉上的暗青淡去,唇上的烏紫不復再見。
師父說,子時最宜解毒。萬籟靜謐,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中毒人赤身暴在野外,日月精氣可抵消體內部分毒氣,加之施針引導,毒液隨之外流,便可逼出大部分毒素,但是,必須赤身,毫無遮蔽,否則,輕則下肢僵硬,重則命喪當場。
折騰良久,我累得頭昏眼花,奇怪了,再怎麼疲倦,也不至於頭暈呀。
片刻后,黑暗鋪天蓋地地襲來,我閉上眼睛……
睜眼時,右小腿又麻又痛。我掙扎着支起身子,看見無情吮吸着我的小腿,吐出一口烏黑的毒液,再吮吸,再吐,莫非我被毒蛇咬了?
“餘毒未清,你怎麼可以為我吸毒?”我氣急敗壞地斥道,他毒上加毒,只怕更加難以解毒,我的醫術並不高明,也很少施展過,此次為他解毒,我實在沒有多少把握。
“被毒蛇咬了,你竟然不知道?”他已穿好衣袍,以衣袖抹了嘴唇,抬眸瞪向我。
“可能剛才為你推宮換血的時候過於專註……”我依稀想起那會兒小腿上一痛,像是被什麼叮了一下,“你身上的毒……”
無情打斷我,攬着我起身,“無需為我費心,以毒攻毒,不是更好?”
此人竟如此不知好歹,枉費我一番好意。我佯怒道:“我那麼辛苦才撿回你一條命,你怎麼可以如此隨便?”
身子騰空,他橫抱着我,往竹屋的方向走去。
未曾有人如此抱過我,面頰羞紅,我叫道:“放我下來。”
無情沉聲道:“煩人。”
服藥三日,無情體內殘餘的毒已清,我的蛇毒也解了。
解毒一事之後,我發覺他的態度有所改變,雖然他仍然寡言少語、神色冷漠,他嘴角的弧度卻時常牽起,目光柔和。有時候我發覺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和以往並不一樣,我故意突然抬眸,迎視之際,他面色突變,慌張地移開目光。
真是個怪人。我沒有多加理會,或許他在猜測我究竟是何人,為什麼懂得如此醫術,也或許他感激我救他一命……
這晚,我站在屋前看着皓兒劈柴,想着那些突然降臨的黑衣人。
那些黑衣人應該不是為無情而來,假若是為他而來,就無需抓我和皓兒。那麼,是誰要抓我和皓兒?秦國?秦王?還是秦王后?或者是哪位夫人?可是,黑衣人並非置我們於死地,而秦王后和任何一位夫人,都希望我拋屍荒外,再也不能回秦,因此,有可能是秦王派來的。
蒙天羽沒有帶回寐姬和王子皓,會如何稟報?意外跌落山崖?無論是何種解釋,都是“意外”兩字。也許秦王不太相信蒙天羽的說辭,也有可能派人明察暗訪,而那些黑衣人並無稟明身份,斷然不是秦王派來的。
那麼,只有一個可能,趙國,趙成侯,趙顯。
我幾乎可以斷定是他,時隔十二年,他仍然記得他的籌謀。
“在想那些黑衣人?”耳畔突然響起一道沉厚溫和的聲音,不知何時,無情已站在我身邊。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側眸一笑。
“我想過,你當然也會想。”他的鬢髮依然凌亂,靠得這麼近,他炯炯有神的黑眸,堅毅剛正的面容,我看得清清楚楚。
他並不英俊,相貌卻有慷慨之氣,二分疏離,三分凌厲,五分英氣,不夠驚艷,卻是越品越有味道。他絕非凡人,對於那些突襲的黑衣人,他應該有所揣測。
我有心試探,問道:“你和那些黑衣人交過手,有什麼發現嗎?”
無情淡淡地下了結論,“身手不錯,走狗而已。”
“為你而來?”
“為你而來。”
“那你猜出我的身份了么?”我側眸看他,想從他的臉上瞧出點什麼。
“何須猜?嬴皓,寐姬。”他目視前方,嘴裏吐出兩個輕而堅定的名字。
我心下微震,他竟如此厲害,猜出我和皓兒的身份。他是怎麼猜到的?
思緒飄飛,從我醒來的那一刻,點點滴滴,到今夜,發生的每一件事,每一個瞬間,毫無遺漏,除了皓兒的名字,他一無所知,怎麼會猜得到我的身份?莫非是從黑衣人口中得知?
呀,對了,鐵蒺藜。皓兒說起鐵蒺藜的時候,提到公子雍,而公子雍是吳王第三子,也是當今世上以手段陰狠著稱的公子。能夠識得公子雍,定非凡人,加之前不久三國聯軍滅吳,因此無情料定皓兒就是在吳國為質的嬴皓。
想不到皓兒無意中的一句話,讓他推測出我們的身份。
“你是否在想,我是如何猜到你們的身份的?”無情轉眼看我,目光犀利得穿透人心。
“皓兒提起過吳公子雍,你以此推測出我們的身份,不足為奇。”我故作不以為然。
他不作應答,望着浩瀚銀河,面色平靜。
他突然間的沉默,我有點訝異,卻又不知該說什麼。這人當真古怪,不喜言談,冷如冰人。
無情忽然問道:“你醫術精妙,師承何人?”
我故意刺刺他,“冷漠無情的人也對此類雕蟲小技感興趣么?”
他付之一笑,雙臂抱肩,不打算理會我的譏諷,也不再追問下去。
過了半晌,我又問:“身為劍客,你的佩劍呢?”
“劍客一定要有佩劍嗎?”
“沒有佩劍,還是劍客嗎?”
“我何時說過,我是劍客?”
“也許你不是劍客,但你的劍術已臻登峰造極之境。”
“過獎。”
跟這種人講話,一言蔽之:累。
今夜的他很奇怪,為什麼句句是刺?為什麼對我如此?我何時得罪他了?真是莫名其妙。
我眨眨眼,望着夜色覆蓋下的一草一木,心中竟然不舍,“明日一早,我就帶皓兒離開。”
無情悶悶地問:“去哪裏?”
這個問題,我還沒想過,不過明日一早我就會知道了。我的唇邊浮起一抹明亮的微笑,“你已猜到我們的身份,也該知道,我不可能一輩子在這兒,皓兒也不可能。”
“回秦國?”他的話言簡意賅,短促有力。
“天下如此大,我還能去哪裏?”
“若然你是因為擔心連累我才離開,我不會讓皓兒就此離去;若然是別的緣由,我不會阻止你。”嗓音懶散,無情的語氣變得真快。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他竟然能夠猜中我的所思所想,除了佩服之外,我不知該說什麼。但是,我心意已決,“無論如何,我和皓兒不能再待在這裏,你也另找地方安頓吧。”
沉默。
月朗風清,星移斗轉,夏蟲的鳴叫聲越發響亮。
無情冷聲道:“我護送你們回秦國。”
我冷聲拒絕,“不必了。”
他鬆開雙臂,轉身回屋,卻傳來一句沉若千鈞的話,“三日後,我送你們離開。”
冰冷的話音,不容反駁的語氣。
我怔住,為什麼他如此堅決?為什麼他堅持護送我們回秦?擔心我們在路途上遭遇不測?
翌日,他照舊早起,教皓兒劍術,早食后便立即出門,還說晚些時候才回來,吩咐皓兒不要上山。我不知道他為了何事而出門,有點擔心,惶惶然等到午後,仍不見他回來,卻等來一批不速之客。
其時,皓兒正在屋前練劍,我在一旁看着,隨着劍鋒的揮舞,心緒愈加紛亂。
凌亂的腳步聲傳來,我舉眸一看,驚在當地。皓兒也看到這批精壯的不速之客,收住劍勢來到我身旁,護着在我面前,“母親,他們是什麼人?”
不速之客來到我們面前,雙方對峙,不言不語。
皓兒面無懼色,手持銀劍,目光如劍鋒利。我拉住他,“他們不會傷害我們的。”
不速之客二十餘人,服色不俗。首者年過四十,面目精狡,身手自也不俗,即使時隔十二年,我也認得他,趙成侯侯府管家,趙德。
片刻后,趙德行至我面前,微笑道:“多年不見,寐姬風華不減,不愧是當世無雙的艷姬。”
我笑盈盈道:“你千辛萬苦找來此處,不會是專程來讚美我的吧?”
趙德呵呵笑起來,“以你的七竅玲瓏心,怎會不知我此行目的?”
“你且說來聽聽。”
“我奉侯爺之命,帶你和嬴皓回侯府,侯爺自有安排。”
“如果我不跟你走呢?”
“侯爺有話,讓我帶給你。侯爺說:假若你不想回來,本侯也不勉強你,你想過安穩平靜的日子,本侯自然不會阻止你,不過救過你的劍客,他逃到哪裏,本侯就派人追到哪裏。”
我心潮起伏,趙顯竟然以無情的命威脅我!
趙顯要我回去,目的是什麼?再次獻給秦王、做他內應?還是強留我們在趙國,讓皓兒變成留在趙國的秦國質子?
越想越可怕,越想越心驚,可是,我能拒絕嗎?我能逃脫嗎?
假若我不跟趙德回府,趙顯定然派人追擊,我能躲得了幾日?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即使無情為我們搏命,趙顯的追兵仍然緊咬不放,我不能連累無情為我涉險。再者,即使我與無情分道揚鑣,趙顯也會分派人手追擊無情,無情雖可保全一命,安寧的隱世日子卻因為我而結束,仍然是我連累了他。
趙顯,你好卑鄙!
我不想連累任何人,也無法避開趙顯的耳目和追擊。
皓兒持劍上前,煞有氣勢,義憤填膺道:“我和母親不會跟你們走的,你們速速離去,否則,我師父回來了,你們就會命喪於此。”
我拉回皓兒,咬唇道:“我可以跟你回侯府,但是你不能傷害他一根汗毛。”
趙德笑道:“只要你跟我們走,他是死是活,與我無關。”
皓兒氣急敗壞地說道:“母親,我不跟他們走。”
我附在皓兒耳邊低聲道:“假若我們還留在這裏,他們會殺了你師父,皓兒,你想你師父死嗎?”
皓兒使勁搖頭,“可是我不想離開師父。”
“你師父看不見我們,就會出山找我們的。”
“真的嗎?”
我頷首,拉着他走向趙德,然後坐上馬車,離開山野竹屋。
無情,永不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