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痛徹心扉
痛……錐心刺骨的痛……
孩子,我的孩子,我不能弄丟了無情的孩子,我一定要保住。
摸摸小腹,我感覺到孩子不見了,立即起身尋找孩子。猛然轉身,我看見蒙王後站在一旁,手中抱着的就是我的孩子。我苦苦哀求她把孩子還給我,可是她不還給我,陰毒地笑着,轉身奔跑。我追出去,怎麼追也追不上。
忽然,蒙王后不見了,孩子也不見了,我心急如焚,大喊大叫,尋遍所有的地方,也找不到孩子。我軟倒在地,嚎啕大哭。
有人在喚我,就在我的耳畔,一聲又一聲,低沉,深情,彷彿用盡一世的情。
是無情嗎?
無情,對不起,我弄丟了我們的孩子,我沒用,我該死……
他緊緊握着我的手,將自己的熱量匯入我的手足,就像以往一樣,在我身陷險境的時候,在我惶恐無助的時候,他總是陪伴在我身邊,以自己的性命護我安全。
睜開眼,映入眼帘的卻不是那張堅毅的臉龐。我驚慌地立即閉眼,心怦怦直跳,為什麼不是無情?為什麼是他?
這張臉,擔憂,驚喜,卻俊美如鑄,美得天下無雙。
是趙慕救了我?那無情呢?無情在哪裏?
“我知道你醒了,寐兮,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趙慕的聲音溫柔得讓人心瀾起伏。
“寐兮,你已睡了兩日兩夜,該起來進食了。”
“寐兮,若你還想睡,我便時刻陪着你。”他溫熱的鼻息拂在我耳畔,令我心驚。
話落,趙慕扶起我,將我摟在懷裏,指腹在我的腮上輕輕地撫着,輕柔如風,似乎灌注了他畢生的憐愛。
我不想與他多有親密,再次睜眼,推開他,卻痛得全身冒汗,尤其是小腹,痛得難忍。
他的聲音很柔很軟,“不要亂動,你傷勢頗重,需好好調養。”
他粗重的鼻息拂在側頸,我一僵,便道:“我想躺下來。”
一出聲,才發覺咽喉澀痛得厲害,聲音也嘶啞難聽。
趙慕幫我躺好,俊眸近在眼前,漂亮的唇就在我的上方,好像一切未曾改變,依稀是以往我所心儀的公子慕,依稀是那逍遙自在的日子。可是,不一樣了,我不再是以往的寐兮,我的心中也不再只有他一人。
“千夙熬了清粥,我去端一碗來,你等我。”他俯視着我,面上似有憔悴之色。
我搖頭,手摸向小腹,瞬間,驚痛散開,淚水不可抑制地滑下,“孩子……是不是沒了?”
趙慕為我抹淚,緊眉撫慰道:“莫難過,往後還會有的。”
我轉過臉,淚雨滂沱。
痛,一遍遍地抽着我,撕裂肉軀,拆開骨頭,血行倒逆。
“撿回一條命,已是大幸。寐兮,往後再也不會有傷害,我會一直在你身旁。”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卻無法進入我的心,我的心,充滿了傷、痛與恨。
“無情在哪裏?是否安好?”我期翼地問,希望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
“你剛醒來,不要想太多。”
“告訴我,無情怎樣了?”我緊張地抓住他,他閃避的眼神,讓我很不安。
趙慕道淡淡垂眸,片刻之後,正視着我,“無情死了。”
無情死了?
無情死了!
不,不會的,無情的劍術獨步天下,怎麼可能死呢?他一定是騙我的,他不想我再見無情,便欺騙我無情死了,一定是這樣的。
趙慕握住我冰涼的手,勸道:“死者已矣,你不要太難過。無情雖然已離開你,但我相信,他也不希望你為他沉湎於痛苦。”
“無情沒有死!”我突然怒吼,由於太過用力,引發身上的傷,竟不停地咳起來。
“我知道你一時之間難以接受,”他又心疼又擔憂,“你先歇着,不要胡思亂想。”
忍着那驚濤駭浪似的痛,我努力地坐起身,想要下床,卻被他攔住。他強硬地將我按在床上,令我無法動彈,“你不能下床,你想做什麼,告訴我。”
眉骨酸澀,我祈求道:“無情是因我而受傷的,我要去找他。”
趙慕安撫道:“好,我派人去尋找,不過你要答應我,不要擅自下床,好好調養身子。”
我點頭,淚水隨之滑落。
次日,趙慕告訴我,無情的確已經死了。
那晚,千夙突破重防守礙逃出宮告訴他宮中出事了,他帶着下屬立即趕往王宮,聽聞我與無情從側門出逃,便立即趕來。然而,他趕到的時候,贏蛟與蒙王后已回宮,只命下屬將我與無情埋在郊外。
趙慕從蒙氏精兵手中搶回我,數十名士兵不敵趙慕的下屬,抬着無情快速逃走。
今日一早,他的下屬入城打聽,無情確實被蒙氏精兵帶走,死於他們之手。
無情,真的死了嗎?
我不信,絕不信,這麼好的人,怎麼會死?他武藝那麼好,怎麼可能輕易地就死了?
我要去找他,即便他死了,我也要找到他的屍身。
趙慕死死地抱着我,不讓我下床,任我又打又罵……
鬧了很久,哭了很久,我喘不過氣,只覺得天與地快速地旋轉着,旋轉着,整個天地壓在我的心口,好像要將我壓成粉末。
再次醒來的時候,腦子很重,昏昏沉沉的,全身乏力,我似乎看見一張臉,很模糊,影影綽綽的光,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之後,我又醒來數次,卻總是處於半夢半醒之間,極度的睏乏與夢魘糾纏着我,不讓我醒來。我努力地睜開眼睛,可是眼皮很重,我想醒,卻醒不來。
我隱隱感覺到顛簸搖晃,不是在床榻上嗎?為什麼會有顛簸之感?
莫非趙慕帶我離開咸陽?莫非他要帶我回邯鄲?不,我不去邯鄲,我要找無情……可是,我只能在心底吶喊,在睡夢中尖叫,誰也聽不見。
咸陽一行,趙慕志在於帶我回邯鄲。
將我安置在公子府,府中守衛森嚴若監牢,看來他很擔心我會使計逃走。千夙寸步不離地守着我,開解我,勸慰我,企圖讓我放開胸懷,然而,無情的死,我又如何輕易釋懷?
身子慢慢復原,卻愈發沉默寡言,心氣鬱結,悶悶不樂,恍若行屍走肉。
千夙說:宮變那晚,無情被侍衛收押,蒙氏精兵趕至,與侍衛打起來。無情覺得事情不妙,立即突圍,與蒙氏精兵打得難分難解,后被暗箭所傷。千夙助陣,可惜蒙氏精兵太多,最終,無情為了讓千夙全身而退,失手被擒。
她還道:王子戰攜妻前往封地,贏蛟軟禁秦王與太子皓,登位為王,蒙王後晉為太后,蒙氏一族在朝中的勢力更甚,飛揚跋扈,不可一世。丞相、御史大夫與諸臣懼於蒙氏雄兵,敢怒不敢言,只能暫時忍耐。
咸陽,秦宮,暫時風平浪靜。
每個夜裏,趙慕都會出宮回到公子府陪我,與我一道用膳,陪我解悶說笑。
他待我很好,好像我從未回秦,從未與無情相好且懷有孩子,從未離開過他。他不掩飾對我的情意,寵我,愛我,將我當做妻子,即便我冷漠以對,他也不在意,一味地呵護我、憐惜我。
我不知,他是真的不介意我與無情好過,還是裝作若無其事。
一晚,就寢前,他轉身離去,我叫住他,緩聲道:“我不值得你這樣付出,趙慕,你我之間,無法再回到從前了,我無法再像以往那樣對你。”
“為什麼?”趙慕回身行來,眉頭微鎖。
“我的心中,已有無情,且我已與無情……無論如何,我不會再與你談及兒女私情。”無情死了,我愧疚、懊悔,心中只有驚濤駭浪般的仇恨,再也容不下兒女私情。那恨,日日夜夜啃噬着我的心,讓我不得安寧。
“我不介意,你也不要介意。”他的口吻很輕很淡,好像這根本就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握起我的手,“寐兮,在秦國發生的一切,不堪回首,你所受的傷害還不夠嗎?在邯鄲,我不會再讓你受到傷害,我只想你過得開心一些。”
我抽開手,別開身子,孤冷道:“除非無情沒有死,我的孩子沒有死。也許,當初回秦,我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但是我不後悔,是我害死無情的,你讓我如何放得下?”
趙慕溫存道:“我知道一時半會兒你放不下,但是假以時日,你的心情一定會平復的。寐兮,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話雖如此,我仍然無法平息心中的悔與恨。
贏蛟絕不會放過皓兒,之所以暫留他一命,只是不想落下“暴虐”的口實,不想讓群臣與秦國萬民說他殘暴不仁、弒弟奪位,不想背上千古罵名。皓兒命在旦夕,我豈能在邯鄲安享太平?
再者,贏蛟與蒙王后害死無情,害死我與無情的孩兒,此仇不共戴天,我豈能什麼事都不做而在這裏與趙慕再續前緣?
我恨,恨贏蛟,恨蒙王后,恨蒙天羽,恨得咬牙切齒,恨得怒火焚心。
我留着這條命,就是要你們的命。
可是,應該如何進行復仇大計?
數日來冥思苦想,終於理清了思路。
這晚,我坐在庭中等候趙慕。
燥熱的暑氣被夜風吹散少許,樹影晃了一地;月華澄澈,如水清冷,蒼涼得令人發寒。
他緩步行來,站在我一側,“今晚月色不錯,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我轉身面對他,直接問道:“趙慕,若我想離開,你能攔得住我么?”
趙慕重重一愣,旋即氣急敗壞道:“你明明知道回秦就是死路一條,你還要回去送死?”
“贏蛟與蒙王后害得我幾乎喪命,皓兒在咸陽生死懸於一線,你教我如何安心留在這裏?”我激憤地吼道。
“你想回去復仇?”他眉宇緊皺。
“是!此仇不報,非君子。”怒意橫眸,熊熊燃燒。
“可是,你有把握擊敗我贏蛟和蒙太后嗎?”
“趙慕,你願意幫我嗎?”
趙慕盯着我,銳目熠熠,我亦瞪着他,殺氣在臉上絕烈地燃燒。
我知道,他正在天人交戰,幫與不幫,他必須做一個於他來說最有利的抉擇。他很清楚,如果我的仇恨沒有消除,如果我的心愿未了,是不會留在他身邊的。
片刻之後,他沉聲問道:“你要我如何幫你?”
我緩了緊繃的面色,眨眸道:“我已有法子,只要你答應幫我。”
他的俊眸流動着精銳的冷光,“我可以幫你,不過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我頷首,他執起我的手,情意深深,“復仇之後,皓兒性命無憂,你回到我身邊,再不離開我。”
話畢,他凝視着我,不遺漏我臉上的絲毫表情。
我知道,他急切地想要我答應他。如今此種形勢,我勢孤力單,要復仇,要與贏蛟和蒙太后對抗,談何容易?我只能答應他,藉助他的力量,才有可能贏得這場仗。
我答應他的條件,待秦王宮大局落定,便回到他身邊。
接下來五日,我一掃往日的頹靡愁苦,以歡顏應酬他,日日夜夜陪伴着他,正如尋劍那時候一樣,情意綿綿,心意相通。有時候,我在想,如果當初我沒有離開他,沒有回秦,將會是什麼樣的?秦趙會相安無事嗎?我和他可以長久嗎?
如果我沒有回秦,無情就不會跟隨我混入秦王宮,也就不會白白送了一條命。我感到後悔的,唯有此,無情,是我害死的。
而趙慕與我,再也回不去了,即使我感受得到他對我的濃情蜜意,我亦為他怦然心動,但我心中,更多的是對無情的思念與懊悔,以及那隨着熱血流動的仇恨。
離開邯鄲的前夕,趙盼兮來到公子府,一見我就質問道:“你知道無淚在哪裏嗎?”
“他離開咸陽了嗎?”我一怔,無情遇害,無淚應該知曉,但是為什麼離開咸陽?
“他早就不在咸陽了,這一月來,我一直在咸陽找他,卻找不到。”她愁苦道,氣色不佳,雙眸暗淡,看來這一月,她為無淚熬得清減憔悴了。
“無淚向來行蹤不定,也許過陣子他又突然出現了。”我安慰道,這位公主的一顆心繫在無淚身上,只怕有得折騰。
趙盼兮斜着眸子,狐疑地望我,“你真的不知無淚身在何方?”
我失笑道:“我受傷昏迷,被你慕哥哥帶回邯鄲,我怎會知道?”
她撲扇着大眼看着我,別有意緒,“我想,無淚不會不與你聯絡的。”
我心中一動,她這話似乎話中有話,她想暗示什麼?她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再次問:“無淚真的沒有和你聯絡?”
我搖頭,假裝不在意地問:“為什麼你覺得無淚會和我聯絡?”
趙盼兮沉吟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道:“因為,無淚喜歡你。”
心神大震,我呆得失了言語。
“即使無淚沒有親口對我說,我也知道。”她極力要讓我相信,鄭重道,“你不信嗎?無淚在咸陽有一個相好的,那女子的容貌與着裝,與你有三分相似。”
“人有相似,沒什麼奇怪的。”我喃喃道,一時間無法從這驚震里回過神來。
“這就說明,無淚喜歡你,才會找一個與你相似的女子。”趙盼兮越說越小聲,沒有血色的臉上凈是傷心與失望。
無淚喜歡我?
這怎麼可能?
回想起與無淚相處的點點滴滴,從最初的相遇開始,到他和無情一同奪劍,再到他和無情落腳咸陽,為我做了那麼多事,卻從不向我要求什麼,也從未表現出他對我的情懷。
假如趙盼兮所說不差,那麼,無淚對我的情意,無情知道嗎?
而我與無情出事之後,他在哪裏?無情死了,他離開咸陽,去了哪裏?
趙慕派人護送我回秦,千夙同行。
臨別那日早上,他匆匆趕到公子府,與我一道用早食。
飯後,他關上房門,從身後將我擁在懷中,臉頰貼着我的臉腮,溫柔低語,“寐兮,我擔心你一去再也不回來了。”
每當他抱着我,溫柔地待我,封存在心底深處的情愫便會翻湧上來,溢滿心間,讓我情不自禁地沉醉於他的情愛中。是的,我很卑鄙,我很壞,我無法忘掉趙慕,卻又招惹無情,雖然之前我從未想過與趙慕再續前緣,但我的的確確沒有忘記他,他只是被我刻意地封鎖,刻意地遺忘。
實際上,刻意遺忘,往往記得更清晰,心中的烙印愈加深刻。
此時此刻,在我的心中,趙慕與無情,我同樣喜歡,不知如何抉擇。一個為我痴等十二年,一個默默守護我、為我出生入死,一樣的情深義重,一樣的痴心付出,我何德何能,卻得到他們的愛?
假若無情沒有死,兩人都站在我面前,一樣深情地望着我,我如何選擇?
是的,我動搖了,曾對無情許過的諾言,永不相負,不敵趙慕深若汪洋的情意。
我沒有閃避他的親近,全心感受着他的愛戀。
“若你捨不得離開咸陽,我會親自把你綁回來。”趙慕轉過我的身子,抬起我的下頜,深深注目於我,“答應我,寐兮,一定要回來。”
“好。”我輕聲答應。
他俯唇吻我,這一月來,他第一次吻我,唇齒緩緩吮着,溫柔似暖風。我閉上眼,一分一寸地沉淪,放任自己償還他的情意。他的鼻息愈加炙熱急促,柔吻也變得綿密火熱,幾乎抽走我所有的氣息。
唇舌激烈地糾纏,他將我揉進他的胸膛,想要拆了我的身骨。此等情深,令我全身顫慄、心潮湧動,眼角濕潤,淚水滾落。
縱使情根深種,亦揉碎了多少心腸?縱使桃花依舊,亦改變了多少人事滄桑?
回到咸陽,我感慨不已。
見我安然無恙地站在他面前,公孫玄驚喜得忘形,欣然之色流露無遺。
“雅漾,你沒有死?”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眼中似有淚光。
“我沒死。”我清冷道,將他的表情與心境盡收眼底。
他告訴我,朝中形勢不太妙,表面看來風平浪靜,實則波濤暗涌。贏蛟軟禁秦王和皓兒,遲早會暗下毒手殺了他們,以絕後患。蒙天羽權傾朝野,執掌國政,囂張跋扈,朝中微言者,皆慘遭斬首。這一月來,已有四名大臣直言訓斥贏蛟發動宮變、弒弟奪位,斥其寡德而白白送命。就連丞相也明哲保身,暫避蒙氏鋒芒。
整個秦王宮,甚至整個咸陽,都在他贏蛟和蒙氏的掌握之中,這一仗,會很艱難。
我道:“此次回來,我要復仇、奪權,公孫玄,你可願意助我一臂之力?”
公孫玄看着我,淡淡道:“玄自當竭力相助。”
他有此回答,我早已料到。我抿唇微笑,“你多年皆無妻妾,可是因為喜歡我?”
他微低了頭,復又抬首,懇切道:“十多年前,玄在金殿上見你一面,再難忘懷。”
“雖難忘懷,何至於多年不娶妻妾?”我噙着笑意,略略譏諷。
“玄乃頑固不化之人,你不必介懷。”他自嘲一笑,輕鬆地將自己的心結與情懷一語帶過。
“今後,我要你相助於我,無論何事,你都不會拒絕我?”
“不會。”
“你要我如何報答你?”我盈盈笑問。
“玄乃自願,你無需報答,也無需放在心上。”公孫玄面不改色,淡笑如清風。
我看着他,緩緩地笑起來,彷彿自己仍是少艾懵懂的年紀,天真無邪,“謝謝你,其實,當年你拒婚,過了這麼多年,我已經不恨你了。”
公孫玄,確是一位胸懷坦蕩、風骨卓絕的真君子。
他道:“玄之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