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湯一婉花了三天時間才反覆改好一個策劃案,她先發到易然經紀人郵箱裏,過了一天,才給經紀人打過去,言辭誠懇字字泣血,在走實力硬核路線的同時也力求勾起對方的惻隱心,卻沒想人家連郵件打沒打開都兩說,只是換了個說法,說易然現在也是人氣爆棚階段,行程排期排到後年春節,如果她等得起,也可以預約試試。
這不軟不硬的,倒是笑談之間就把難題拋回給湯一婉了,她自然知道是等不起,可人家也已經鬆了口,她沒有理由也沒有辦法再逼近。
湯一婉急得有些上火,她始終記得余薇那句語重心長的話:新版務必要引起劇烈反響,衝擊眾人的視線,不然改版就是失敗的,倒不如不改。
林霏瞧見湯一婉的焦急樣,在外賣APP上點了荸薺和雪梨,抱去茶水間用工具洗乾淨切出果肉,放進榨汁機里,再端來給湯一婉降降火。
等她擱在湯一婉的桌上時,湯一婉明顯有些不肯相信,林霏捂着嘴笑:“愣着幹什麼,趕快喝呀。”
湯一婉伸出手抱着杯壁摩挲,半天才重新抬起頭:“謝謝你啊林霏,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我們是朋友,說好誰先說分手誰是狗的,我可不想當狗。”林霏假裝抱怨地皺起鼻子,樣子怪可愛的。
湯一婉便跟着笑出來,林霏知道她忙,丟下一句“等到冬天的時候,我就煮紅酒給你喝呀”,就利落地坐回工位,湯一婉低低地應了一聲“嗯”,算是回應,又算是結束話題。
湯一婉捧着玻璃杯慢慢地喝,她很多年都沒吃過甜食,就連當初蕭南望送的水果糖她也只是放着,動也沒動過,更別提糖水飲料了,因為工作需要,也曾去過一些網紅甜品店或者奶茶店,每次一入口就覺得糖分高得驚人,簡直甜得她齁嗓子。
上次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總之雲韜分析出來了,給她做的也是微苦的黑森林。
而林霏和她相處已久,自然也知道她不吃甜食,見她上了火,才體貼地送來沒有加一點砂糖的甜水,裏面的甜份完全只出自於水果本身自帶的清甜。他們都是在她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人,所以不管說什麼,她都得嘗一嘗。
湯一婉一喝,頓時覺得驚為天人,被正好的甜度轟然驚喜到。本來酥脆多汁的梨子,配上爽口甜美的荸薺,在榨汁機的飛刀頭高速運轉過後,口感不止清爽細膩,還完全無渣,湯一婉只覺得唇齒留香,便興高采烈地一口氣喝掉。
只是還沒喝完,她就突然瞪圓了眼睛,迫不及待地把玻璃杯放下來。
亮起的手機屏幕上晃眼地顯示着對方的名字。
是易然的經紀人!
沒想到對方親自打電話過來,湯一婉立刻接起來,才說了“您好”,對方就歡快地說道:“湯編輯真的是太優秀了,我們剛剛看了你發在郵箱的策劃案,非常感動,馬上拿給易然看,他也覺得很戳心,所以我們協商過,同意用易然的故事畫一期漫畫,我們這面也會儘力調整時間,盡量留出一段空檔來讓你們拍攝封面。”
長這麼大,湯一婉從來都只知道做事努力三分,才可能能收穫一分,她從來不相信會憑空掉餡餅,就算真的掉,她也不會是幸運的那個。
只是此時此刻,她還是忍不住感慨人生真的是處處充滿驚喜,本來以為自己的辛苦都是竹籃打水,卻沒想還柳暗花明了。
湯一婉腦袋還有點短路,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直到對方要掛電話時,才如夢初醒地追問一句:“我能多問一句,請問你們是出自哪點考慮,答應我們邀約的嗎?”
她本來是想知道,是自己策劃案里的哪一點讓對方動了心,以便以後會更好地把握合作點的切入。
她還在回想自己的策劃內容,對方卻明顯遲疑了,似乎對於她突然提出來的這個問題感到困擾。
隔了好一會兒,對方才硬着頭皮說:“其實說實話,這樣的策劃案我們也不止接到一個,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們選擇和你們《原味》合作的原因……那我只能如實相告,是因為雲韜先生。”
“是因為雲韜?”聽到這個名字,湯一婉錯愕得張開的嘴半天都沒有閉上。
“是的,因為雲韜先生用一盅梅酒蒸蛋,取名為‘方知了’,治癒了我們易然,本來團隊打算要送面錦旗的,但是雲韜先生卻提出提議,如果易然願意把自己的事迹告訴大家,會帶給粉絲極大的正能量,當然我們也切實考慮過這樣做,對易然的形象有固粉的好處,所以我們看了湯編輯的策劃案,感覺十分飽滿感人,綜合衡量后就答應了你們,我們也相信,由你做出來的欄目肯定能打動人心。”
“原來……是這樣……”湯一婉喃喃地自語,呆過了兩秒,才收拾情緒專業地說道,“我剛剛想到,易然可以把他去食間的故事口述成語音給我們,我相信,這絕對是一個感人肺腑的故事模板,我也會在易然的故事上進行美化加工、刪減隱秘細節,務必維護易然私隱的同時感人至深。”
“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這是一個好的點子,與其去想其他的人生經歷,這個故事倒是更有爆點,我去說服易然,他應該也會答應的。”
“我還要麻煩您去敲下時間,確定好了可以拍封面的時間,我們這面就會把場地、服化等準備好,到時候你們直接過來就成。”
“沒問題,協調時間本來就是我的本職工作。”
“那我先不打擾您了,期待您的再次來電。”
“好的,回聊。”
等經紀人率先掛了電話,湯一婉仍然不相信自己居然真的拿下了易然的封面,還是因為雲韜!
湯一婉覺得自己的眼前迅速模糊成流光的一片。直到林霏倒吸了一口冷氣,瞪着眼睛不相信地問:“一婉,發生了什麼?你剛剛在說什麼易然,說什麼封面?”
“是,是的。我也不相信呢。”湯一婉揚了揚頭,把快要流出來的淚水逼回眼眶去。
“天啦!”林霏忍不住尖叫,“你真的拿下了易然!我可是他的粉!到時候我能要一個他的簽名嗎!”
辦公室里頓時一片沸騰,易然的殺傷範圍果然廣,就連編輯部里也有很多他的迷妹,大家熱火朝天地興奮着,討論着,憧憬着。
辦公室里突兀地響起一聲“啪”,大家把目光轉向聲源,只看見朱慧怒氣沖沖地站起來吼道:“安靜點!還要不要工作了?這裏是公司,不是你們喝下午茶的地方!想要被辭啊?”
一句話堵得大家雖然怨念叢生,卻頓時也就鴉雀無聲,湯一婉望了望林霏,林霏朝她調皮地聳了下肩膀,吐了個舌頭,表示“沒辦法呀,她最大嘛”。
湯一婉也偷偷地點了點頭,表示深深地贊同。
沒過多久,易然的經紀人就發來了新消息,說是努力喬好了時間,下個周三可以空出半天來拍封面。
“太好了!”湯一婉也忍不住興奮起來,又發現自己的聲音過高,連忙小心翼翼地把整張臉都躲在電腦屏幕後面,向余薇報告了這個消息。
余薇很快就回復了一個“好”字。
湯一婉還在興奮之中,余薇很快又發來了一句話:你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
湯一婉想余薇肯定有什麼細節安排,於是耳提面命地去余薇辦公室取經,沒想到余薇一面忙着,一面虛虛地指了下椅子:“坐。”
湯一婉立刻端正地坐在余薇對面的椅子上,就像個上課的小學生。
余薇用眼睛的餘光瞟了瞟,手下還繼續打飛快地字。
過了一兩分鐘,余薇才忙完,起身拿着杯子走向咖啡機,隨意地問道:“要來一杯南山咖啡嗎?我老公從牙買加背回來的咖啡豆。”
余薇在公司從來都只談工作,這也是湯一婉第一次從她的嘴裏聽到“老公”這種詞眼,也是第一次被像朋友或者熟人似的對待,而不是單純的上下級,但她還是條件反射地搖了搖頭:“不,不用了。”
“我記得你喝咖啡的。”余薇像聊天一樣地問道,“你平時喜歡喝什麼咖啡?”
“都喝的,”湯一婉也只能硬着頭皮地回,“林霏給我什麼,我就喝什麼,偶爾也出去買星巴克,Costa,但是也只有兩三次,畢竟對我來說,太貴了。”
“那你也試試南山,說不定你還會愛上它。”余薇輕鬆地開着玩笑,並且用馬克杯給湯一婉也倒了一杯,“秋天到了,人容易犯困,你喝杯咖啡提提神。”
“謝謝總編。”湯一婉受寵若驚地站起來,連忙雙手接過去。
余薇重新坐回位子,咖啡滾燙,她忍不住吹了一口氣,才慢慢地喝起來,然後眯着眼睛滿足地感慨:“只有靜下來喝咖啡的時候,才是我在上班時間裏最享受的時刻。”
看着這樣與平時連每一條皺紋都緊繃、每一根頭髮都力求完美而大相逕庭的余薇,湯一婉也不由得放鬆下來,學着她的樣子吹了吹,才喝上一口,大概真的是咖啡豆的原因,湯一婉也覺得這一杯咖啡格外香醇,餘味悠長,於是笑着回道:“這時候如果有什麼吃的那就好了。”
余薇“哈哈”笑了一下,身子傾下去,然後從柜子裏翻出一包東西朝湯一婉愉快地揚了揚。
“浪味仙!”湯一婉也跟着眼前一亮。
余薇就拆開來,膠袋在辦公室里發出“刺啦”的一聲響,一股帶着微甜的膨化物的氣味衝進鼻子裏,兩個人就像松鼠似的,就着咖啡“咔嗞咔嗞”地吃着浪味仙,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氣氛前所未有地活絡。
聊了半天,余薇見湯一婉的咖啡也喝了一半,突然說道:“我剛剛安排人事讓你提前轉正了。”
湯一婉本來在喝咖啡,冷不防地差點被嗆到,雖然每個公司也有優秀的實習生提前轉正,可是在大魔王余薇的眼裏,應該很難有人能達到提前轉正的標準吧,所以所有新人都默契地沒有提,只覺得能平安度過實習期已經是萬幸。
余薇看着湯一婉的表情笑了笑,繼續說道:“順便我把你升到《原味》雜誌責編的位置。”
這下,湯一婉變得吐不出,也咽不下了,獃滯地捧着咖啡,放空着雙眼,腦袋都是空的。
直到發現被余薇看得實在太久,才勉強咽下咖啡,顫抖地拒絕道:“總編,我可不可以不要。”
余薇本來在低頭喝咖啡,冷冷地抬頭掃她一眼:“我已經通知人事發佈通知了,她正在擬文件。”
“現在撤回還來得及。”
“難道下一次還讓你以實習編輯的身份去和易然聯繫?你不怕砸了場子丟了面子,我還怕!”
余薇的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湯一婉也不敢再說什麼,畢竟作為總編,她做任何事的一切前提都是為了維護《原味》,她說得確實很有道理。
只是她也能預感到,辦公室的上方肯定又瀰漫著一股四溢的酸味了。
余薇也看出她的心思,放下杯子說道:“一個人站在高處總是孤獨的,就比如我,你們都怕我,可是你也要知道,你做的事是有意義的,而它,才是你存在在這裏的真諦。”
湯一婉沉默而緩慢地點了點頭,但是心裏依舊複雜。
余薇又隨意地問道:“還記得《原味》第一任主編提出的定位語嗎。”
“記得,原味,寫盡人間煙火味。”
“沒錯,我們始終要把這個信念放在首位,這也是我們坐在這裏的意義,而其他的,可有可無的眼光,批判,質疑,只能鞭促我們更努力,更奮進,這也是職場存在的意義。”
“總編,”湯一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明白了。”
見湯一婉已經明白她的用心,余薇突然把那包浪味仙丟進垃圾桶里,皺着眉說道:“膨化食品就是難吃。”
“我也……從來不吃零食誒。”湯一婉也晃悠悠地舉起兩根手指頭,如實說道,“所以我剛也只吃了兩塊。”
余薇愣了兩秒,突然笑得前仰後合:“不早說,害我吃了不少垃圾食品,今天晚上,我的私教肯定不會放過我。”
“以後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湯一婉也跟着笑嘻嘻地回。
余薇揮了揮手:“你出去吧。”這才肯放湯一婉出去。
湯一婉只好又迎着所有人的眼光坐回工位,才發現自己居然在余薇的辦公室里停留了快半小時,而那隻趁機溜出來的小白鴨,大概已經溜達了半個地球吧。
湯一婉靠在椅背上,繼續看着小白鴨在那裏耍寶打諢,心裏卻靜靜地想,雖然還是不太懂為什麼今天的余薇對她的態度大變樣,但是細細想來,好像她對自己一直都青睞有加。她這麼做,肯定是有什麼目的,只是自己一時還沒猜到。
大概是……想拉近和她的距離?讓自己別那麼怕她?
又或許是其他原因……
湯一婉還在思考着,林霏已經一臉興奮地跑過來抱住她:“一婉,你真的太棒了!從今天起,你就是《原味》的責編了!我就知道,你是最優秀的!”
“哈哈哈,”湯一婉乾笑兩聲,突然不知道是誰說了一聲“恭喜”,辦公室里就接連不斷地響起了“恭喜”,還伴隨着小幅度的掌聲。
湯一婉突然有些感動,隨着時間的推移,大家總算開始認可她的能力,她不禁對着林霏開心地笑起來。
其他編輯怎麼想的,林霏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一個實習編輯直接晉陞至責編,這樣的事在《原味》前所未有,要知道另外一位責編朱慧已經在《原味》待了五年三個月呀。
這速度是坐了火箭吧。
可是她們酸歸酸,佩服也真心佩服,無背景普通學歷一般外貌的湯一婉,能靠天賦和資歷上位成功,也足以證明實力之過硬。
而如今《原味》擁有兩個責編,那麼原本朱慧一家獨大的陣營,或許在今天就會開始悄然改變。
她們應該也都知道,湯一婉不再是那個以前她們可以任意嘲笑輕視的湯一婉了。
林霏笑得比湯一婉更開心:“一婉,為了慶祝你轉正升職,我晚上請你吃火鍋吧。”
湯一婉做了一番沉痛的掙扎樣,才認真地搖了搖頭:“不了林霏,我晚上還有事。”
林霏震驚片刻,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這大概是嗜吃如命的湯一婉第一次拒絕她的請客,但是旋即林霏就重新笑了起來,貼心地說:“是我臨時約太突兀了。”
湯一婉其實也很想吃火鍋,可是眼下她更急着趕回食間見雲韜呢。
她很想問清楚為什麼他會幫自己?不是想趕自己走人嗎?
那麼……
為什麼不當作視而不見?
為什麼?
為什麼?
倘若一開始還能說是可憐在雨中哭泣的自己,後來也還能一次次勉強地解釋成關心食間的員工,那麼這一次呢……
這一次又算什麼?
湯一婉幾乎是一下班就立即走人,林霏還記得和她揮了揮手:“一婉拜拜。”
“林霏拜拜。”
得到湯一婉的回應后,林霏繼續坐在工位上收拾東西,結果眼睛一瞟,屏幕的右下角有個眼熟的扣扣頭像在閃,是朱慧的。
怎麼突然來找她?
林霏慢條斯理地收拾完東西,這才拿鼠標點擊頭像,和朱慧的對話框立刻彈了出來,上面寫着:湯一婉如今一連三級跳,你難道真的就不羨慕嫉妒恨?
林霏眼梢一轉,忍不住嗤笑出聲,挑撥離間到這份兒上?豬腦子!她慢慢地回:她是我的朋友。
朱慧:你們是同期進《原味》的實習生,資質對比未免太慘烈。
這次,林霏就回得很快了:你和她同為責編,資質對比未免更慘烈,你起碼得再給我五年的時間慢慢拼了,才有資格說我慘烈不慘烈。
朱慧:你!
林霏輕笑一下,繼續回擊道:同樣是責編,我憑什麼不和最好的朋友一條戰線,而和你同仇敵愾?
這下,朱慧直接沒有再回了。
朱慧的憤怒可想而知,她把鍵盤“砰”地摔在桌上,力氣之大,周圍的人都聽見了。她堅決不允許湯一婉能和自己平起平坐,這樣別說是林霏,就連其他編輯都不會再對她恭恭敬敬。
像林霏這樣敢頂撞自己的局面,不能再發生第二次!
朱慧和自己的聊天並未在林霏的心裏留下任何漣漪,她挎起挎包,就離開了公司。
只是今晚,她沒有立即去地鐵站,而是去了一家商場。
而今晚,也是湯一婉住進食間以來,以最快的速度狂奔回去,等到她推開了食間的大門,就因為太累而撐着膝蓋大口地喘着粗氣。
此刻,雲韜正就着燈光拿着一本雜誌慢慢地讀,他似乎沒有想到在此刻會看見湯一婉,忍不住抬手看了看手錶,發現才六點五十二分。
所以每一天,她也可以在這個點就回來的。
雲韜放下手臂,發出一聲似是而非的輕笑:“這麼趕?今天怎麼就不守規律了?想被扣薪了?”
湯一婉等到喘夠氣,就緩緩地抬起臉來,面色緋紅彷彿春櫻貼面,一雙眼睛亮如春水地望着雲韜,望着望着就突然笑起來:“想見你,所以我就回來了。”
雲韜瞬間眯起眼睛,視線像是要穿透她的身體,猜透她的內心,卻依然就那麼持久地靜坐着,不做任何回應。
湯一婉的笑容漸漸僵掉,滿臉都寫着不理解:“我不明白,你明明關心我,為我着想,替我解決難題,為什麼就不肯承認……”
“我想你是誤會了,我幫你只是出於對食間員工的關心,僅此而已。”雲韜合上雜誌,不着痕迹地轉身,站的地方恰好是逆光,背影像是一堵牆擋在湯一婉的眼前。
“員工員工員工!”湯一婉的眼睛迅速濕潤起來,有些賭氣地說,“每次都是這個借口!”
“梁衫之前失戀難過,我就放她假讓她去旅行,難道對你對她,我身為你們老闆不應該這樣?難道作為食間掌門人,我是第一次治癒你?”
雲韜越說得有理有據,湯一婉卻越聽越心裏發酸。
他雖然生人勿近,看似不近人情,卻也盡到主掌人“兼善天下”的職責,說到底她並不是他特別的唯一,只是芸芸眾生里需要他治癒的一個人,僅此而已罷了。
鋪蓋天地的失落與難過之餘,湯一婉再次嘲笑自己的異想天開。
這樣的明愛暗戀,什麼時候才會有盡頭。
倘若愛情是一場漫長的馬拉松,勝利的終點站遙遙無期,一眼看不到頭,跑步的途中又只有自己一個人,得到的鼓勵似有若無,誰又能孤獨且持久地堅持下去呢。
可是如果說放就放,那就不是她湯一婉了。而如果能輕易地對一個人動情,也就不是雲韜了。
想到這裏,湯一婉稍微寬了心,又微笑着給自己打氣:沒關係,只要還留在食間,她就還有機會。
他起碼一直都是在意自己的,不是嗎。
如果不是灰飛煙滅的絕望,不是徹頭徹尾的傷心,但凡內心還沒有燃燒成灰燼,都會酸楚地自我安慰。如果他能給一扇窗,她就守望,給一個目光,她就沸騰,給一個眼神,她就崇拜。
更何況對方是雲韜……
“既然你已經關心我那麼多次,”湯一婉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扯着笑跑到雲韜的面前,“那你不如再關心我一下啊。”
雲韜不動聲色地把手裏的雜誌藏到身後去,淡淡地皺着眉問:“關心什麼?怎麼關心?”
“門口不是貼着通知嗎,說古深街今晚六點到明天六點都要停水,我都沒地方洗澡了。”湯一婉撒嬌地說道,“現在天氣越來越冷了,如果我不能舒舒服服地洗個熱水澡的話,我很可能晚上會凍感冒的。”
雲韜自然是知道的,所以臨時調整了最後一名食客的上門時間,他才得空翻這本新出的美食雜誌,還差點被湯一婉給瞧見,可是即便如此,他並不代表就需要收留她:“你可以隨便找個酒店,去開個房間。”
“不要!”視財如命的湯一婉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我給你出?”雲韜故技重施,再次掏出了五百塊。
“也不要!”湯一婉抬起頭望着雲韜,眼裏充滿繾綣,眼眶卻是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雲韜想起剛剛的事,眉峰微動,不動聲色地別開臉:“真臭。”
雲韜冷冷地拋下這兩個字,一邊不緊不慢地往門外走,一邊悄悄把雜誌捲成桶狀握在手裏,湯一婉愣了愣,趕緊回屋去收拾衣服。
他沒拒絕,她就沒皮沒臉地當是答應她了唄。
等湯一婉收拾好衣服出來,卻發現外面壓根沒了人,她心下有些失望,原來他沒等她就走了。
可還沒等失望完,就看見一個蘭芝玉樹一樣的人從一棵高大的梧桐下走出來,不是雲韜還能是誰?
雲韜從陰影中走出,踱步到燈光下,他面色沉如冷水,什麼都沒說,但是湯一婉就趕緊追了上去。
雲韜抬手招來出租,剛要打開車門,情急之下,湯一婉忽然扣住他的手:“別。”發現了自己的動作魯莽,湯一婉趕緊縮回手,眼神左右飄忽,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可是怎麼可能什麼都沒有發生呢。彷彿有一股電流從指尖酥酥麻麻地傳遞到雲韜的手背,再透過細枝末梢的血管,流遍全身四肢百骸。
但他還是神色未變,只是依言把已經半開的車門推回去,依然沒有說一句話。
雖然已經秋天,但是今晚難得地有月亮,帶着一種朦朧感,淡淡地掛在天上,似一把鐮刀,星子東一顆西一顆隨意地撒着。
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地走着,彼此隔着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靜默着不說話,湯一婉卻覺得今晚的月色真美,她寧願這條路能夠長一些,再長一些,走不完才好。
而雲韜的腦中也不見得多平靜。他一向克制,和眾人都維持着安全距離,有好幾次親密接觸也是情急之下的不得而為,根本沒有多少思考餘地,可是這次不同。
雲韜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次他不僅不覺得厭惡,反而有一種觸電的感覺,想到這裏,他忍不住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左手手背,彷彿上面還殘留着她的溫度。
“我是怎麼了。”雲韜突然醒悟地收回手,臉色一沉,難道今晚,自己的去甲腎上腺素分泌的多巴胺太過旺盛了?
雲韜腳下的步伐不由得加快,惹得湯一婉一頭霧水,卻只好也跟着快走起來。
雲韜輸入密碼,一打開門,湯一婉就聽見了差點能把她掀翻在地的音浪,接着就被迎面撲來的一個人抱住,語氣親昵:“婉婉,我好想你啊。”
這人除了是蕭南望還能是誰?
湯一婉一把推開蕭南望,自認為很兇地瞪他一眼,可偏偏蕭南望笑得更開心了:“《戀愛大法》,時常給對方擁抱,會讓對方記住自己的溫度。”
湯一婉下意識地往雲韜看過去,可惜對方正擰着眉,注意力全在沙發茶几上,再抬起眼時,深沉的眼底已經泛起幾分寒意:“你在家裏幹什麼?”
“沒幹什麼呀。”蕭南望一路走過去,踢開幾張落在地上的CD,姿態愜意地坐在沙發上,佯裝成理所當然的樣子問,“吃吃薯片聽聽歌喝喝可樂,自嗨唄,要不你也來點?”
見蕭南望一副不恭神色,雲韜眼中的深淵更被不斷冒起的霜氣籠罩:“我說過不能在沙發上吃薯片,不能用音箱放歌,CD也是我珍藏的,你現在要麼給我收拾回原位,要麼我把你打包回原位。”
“我收拾!我收拾還不行嗎!”蕭南望癟癟嘴,立刻去拖來吸塵器開始吸薯片碎屑,再把沙發被套給扯下來準備替換成乾淨的,湯一婉瞧見他根本不會套的模樣,便走過去幫忙:“兩個人收拾會快一些。”
雲韜不再多說什麼,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便立刻往健身房走去,留下湯一婉和肖南望兩人。
“看樣子你們兩個相處得真的是雞飛狗跳。”湯一婉一邊套一邊閑聊。
“婉婉你也看到了,每次都是我好好的,他偏偏要來惹我。”蕭南望一提起這事就不高興,他撅着嘴,氣憤地把被套一丟,重新坐了下來:“不就是在他沙發上吃了點薯片嗎。”
湯一婉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想不通,明明以前蕭南望都好好的,可是怎麼在這裏就一副熊孩子不省心的樣子,她看着也頭疼。
湯一婉蹲下去,拾起地上的CD:“你在哪兒拿的,我幫你放回去。”
“那謝謝婉婉了,”蕭南望面對着她就笑得燦爛,恨不得周身散發出耀眼的十萬電伏,手指順手一指:“那你幫我放回他的卧室就好。”
“好的。”湯一婉拿着CD推開了門,直到看到裏面陳設,湯一婉才後知後覺地想起這是雲韜的卧室。
雲韜的卧室依舊是簡潔的黑白灰的色調,除了基本配置的傢具,沒有多餘的物品,望上一眼,都有種清冷的禁慾感。
這樣的他,內心也很孤獨吧。湯一婉捂着胸口,突然有點替他難過。
她先把CD放回架子上,再拉開衣櫃門,裏面的衣服果然也都是黑白灰的三色,下面的格子裏放着腕錶、袖扣、領帶,再下面是一排皮鞋。
湯一婉再把拉門拉回,小心地繞過地毯和鋪了垂到地上的銀灰色純棉床單的大床,看見床頭的圓形茶几上立着一個枱燈,擱着幾本蕭南望口中提到過的養生雜誌,幾瓶松木琥珀香薰,還有一支紅酒一個酒杯,一個水杯、一個木頭日曆……
一切都是彰顯着他還單身的普通配置,湯一婉基本能確定他的確沒有女朋友,心裏有些小雀躍,但是細想起來,好像也沒有多開心,因為她並沒有找到媽媽的遺物。
也有可能從頭至尾,遺物都不存在。
湯一婉往門外走,卻還是有些不甘心,可以進入他卧室的機會能有幾次,就這樣草草結束?
湯一婉扶着門框,突然轉過去掃視一周,剛剛房間裏所有能打開的地方她都翻了一遍,但是作為一個習慣與人保持距離,討厭他人接觸、從不願意交談自己的人,通常也是缺乏安全感、封閉自我的。
一個人的習慣都是受個性潛移默化的,雖然這棟別墅一直都只有雲韜一個人住,現在也只有晚上才會多加一個蕭南望,但是他按照那樣的個性,他肯定會謹慎地藏好某些的東西。
湯一婉的眼睛再次落到那個床頭的圓形茶几上,她直接走過來,查看着上面的常用的物品。
那麼反過來說……如果是她是雲韜的話……
湯一婉突然走到床邊掀開被子,躺了上去,口中喃喃地分析:“如果我是雲韜,我就會把那些東西藏在很難被別人發現,但是自己卻又能輕易確認的地方……比如說枕頭底下……”
一說完,湯一婉一把掀開枕頭,但是底下空無一物。
“又比如……床墊下面……”
湯一婉單手抬起橡膠床墊,結果又讓她一臉失望。
“還是沒有……”湯一婉嘆了口氣,卻還帶着一絲不願承認的逞強,她平時經常在搜尋引擎上反覆地搜雲韜的訊息,不願錯過任何蛛絲馬跡,並且還對心理學產生了興趣,因此還去看了許多榮格的書,但還是徒勞。
就這麼簡單的一個行為習慣,她也沒有推理正確。
湯一婉正有些沮喪,眼角一瞟,卻突然看見在床木板下面是兩個可以抽出來的抽屜,之前一直都沒被發現是因為被快垂到地上的床單遮住了。
湯一婉覺得自己的心怦怦地跳,越來越負荷不了激烈的跳動,像是馬上就要從嘴裏衝出。湯一婉平復下心境,蹲下身把抽屜拉出來,她像是個在拆聖誕禮物的小孩,正期待着裏面裝着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
真相唾手可及,反而有一種不敢去觸碰的感覺,湯一婉的手都在輕微顫抖,她深吸一口氣,拉開了左邊的抽屜,裏面的東西赫然展現在眼前。
居然是……一個個疊放整齊的白色檔案袋,上面寫着醫院的名稱,檔案所有人的姓名。醫院是同一家醫院,姓名那一欄也龍飛鳳舞地寫着兩個同樣的字——雲韜,體檢的時間是每個月的十號。
十號?不正是雲韜每個月下午兩點才會到食間的日子?原來他都是去做檢查了?!
檔案袋裏面放的是什麼已經昭然若揭,放在這麼隱秘卻又觸手可及的地方,湯一婉心裏想,他肯時常翻出來反覆查看。
難道雲韜他……
她覺得這並不是一份聖誕禮物,而是一個潘多拉魔盒,而她卻朝它伸出了手,打開了隱秘的真相。
可是既然已經伸出了罪惡之手,好奇心也提到了最高點,如果放下手,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地走出去,湯一婉覺得自己終會輾轉反側,提心弔膽地多想,好奇心總是要害死貓,倒不如此刻就探個明白。
想到這裏,湯一婉乾脆抽出一份檔案,裏面厚厚的一疊體檢報告,是非常詳盡的全身體檢,從頭到腳從皮膚到內臟從關節到血液,悉數詳盡。
湯一婉迅速地翻閱,只瀏覽每個項目的檢測數據和結果,直到她從頭到尾地翻完,依然覺得不可思議。
湯一婉不信邪地再翻出一份體檢報告,再次快速瀏覽,卻依然冒頭問號,直到她抽出最底下的一份,發現是同樣一個結果時,才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沒有錯。
所有體檢報告的詳細數據和醫生的診斷總結都顯示着雲韜的身體一切正常,甚至因為長期鍛煉的緣故,就連一般人多多少少會有的亞健康都沒有。
湯一婉也覺得奇怪,如果一個人體檢出來自己的身體健康,大概也只會一年體檢一次,而雲韜是雷打不動地每個月都會進行詳細的全身檢查,她又轉念一想,對方可是雲韜啊……那麼有強迫症又生活習慣嚴謹到一絲不苟的雲韜。
湯一婉微微釋然,把抽屜推了回去,再把床單整理好,而這時,她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那個木頭日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