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豆丁似懂非懂,俯下身趴在姥姥的肚子上,扭頭看向她疲憊的臉龐喃喃說道,“等我長大了,也要使勁掙錢,掙好多好多的錢給姥姥花。”“傻孩子。等你長大了,成家立業了,姥姥就該死嘍。”譚秀娥欣喜得笑笑,但病症的痛苦讓她的笑容看起來不免有些蒼涼。
“我不要姥姥死,我要趕快長大孝敬姥姥。”豆丁張開胳膊緊緊摟住姥姥的腰,“我今年八歲,再有十年就是十八歲,老師說十八歲就是成年人了,姥姥再等我十年好不好。”譚秀娥的眼角在豆丁溫情脈脈的聲音中濕潤了,連連小聲應和道,“好,姥姥一定等到豆丁長大。”
姥姥的回答安撫了豆丁波動的心緒,他問姥姥這樣省吃儉用一輩子到底是為了什麼,姥姥回答說,都是為了子孫後代。說著說著譚秀娥發現豆丁沒了聲音,原來這小傢伙趴在自己的肚子上睡著了。
這天夜裏呂家安也沒有睡下,他一個人坐在院子裏苦悶得仰望着黑漆漆的夜空不停得嘆氣。屋裏,老伴兒時而夢囈般哼哼唧唧,時而烏七八糟罵上兩句誰也聽不懂的話。
她不但患有老年痴獃,同時還患有胃癌,一疼起來就滿屋子打滾。開始的時候呂家安還在屋裏陪着她,再後來,他已經不忍心看着她被病痛折磨得樣子,每到這時,他就會坐到院子裏,等老伴兒安靜下來再回屋給她收拾。
“讓我死吧,讓我死吧。”呂家安回到屋裏時老伴正蜷作一團靠在牆角,他跪下去,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老伴兒抱到自己懷裏,輕輕拍打着她的肩膀安慰道,“老伴兒啊,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還怎麼活呀。你忘了,年輕的時候你說過,我姓的這個呂,上面那個口是我,下面那個口是你,兩口個放一塊就是兩口子。我說,我叫家安,寶蓋下面一個豕一個女,就是說家裏邊有吃的有女人日子才能安穩。”
這樣的日子,呂家安已經記不清經歷了多少次,每次回到屋裏時都是帶着滿滿的愧疚。服侍老伴兒睡下后,他坐在一旁緊緊拉着她的手,暗暗下定決心,明天一定要送老伴去醫院住段時間,哪怕自己傾家蕩產也不能讓老伴再這麼受罪了。
第二天一早,呂家安就打電話讓女兒去醫院聯繫床位,被告知區縣這片的醫院不接收這樣的病人,已經失去了治療的意義,想住院只能往市裡走,不過,費用很高。呂家安當即提出要把房子賣了,如果有人願意出價,他甚至可以賣器官。聽到這樣的回復女兒當即慌了,趕忙聯繫了哥哥,一同回到呂家安那裏。
這個結果超出了呂家安的預期,他本以為可以很輕鬆就可以辦到的事情,居然直到傍晚也沒有拿出一個可行方案。兒子說,老太太的病已經到了連醫院都不收的程度,沒必要再花冤枉錢,只能等死。況且這個歲數死了也沒有什麼惋惜得,人這輩子該幹得事兒都幹了。
呂家安駁斥他說,既然該付出的都付出了,為什麼就不能過幾天清閑舒心的日子。老伴兒為這個家傾盡所有,沒得病的時候不捨得吃不舍穿,病了之後還不捨得用藥。現在活得這麼痛苦,想住院用些藥物減輕一下,而且還是花自己的錢,他們居然不同意。他們回來商量的到底是哪門子事情?
兒媳婦早就聽膩了,連門都沒進,從開始就倚在門框上。見呂家安訓斥兒子,她便橫插一句,說久病床前無孝子,老話都這麼說更何況現在。還說呂家安不能太自私,有錢不應該浪費在醫院裏,活着的人都管不好卻要關心一個將死之人。像老太太這種情況想吃點啥就吃點啥,說不準哪天就沒了。從老太太身上省下來的錢可以借給他兒子還債,到時候連本帶息給他,一舉兩得。
這話徹底把呂家安激怒了,他清楚兒媳婦的小算盤是怎麼打得,起身便要趕他們走。這時躺在床上的老伴跑下來,拉著兒子走到冰箱跟前,指着呂家安包好的一袋袋餃子,含糊不清得嚷嚷着讓他拿。兒子嫌棄得抖開老太太的手在褲子上蹭了蹭,連句招呼都沒打就走了。
“你也走吧,下次有什麼事兒不要通知你哥了,我看見他就煩。”呂家安站在門口並沒有關上房門。小女兒坐在灶台邊上靜靜得打量着自己的手機,“爸,房子你不能賣,賣了你住哪兒。我媽這種情況你也要想開點,不管發生什麼事兒,咱的日子還得過不是。”
“知道了,你走吧。”呂家安暗搓搓擦拭了一下眼角,回身看都沒看小女兒一眼便要往裏屋走。小女兒忽然站起來擋在呂家安身前,挪開手機將一個存摺遞到呂家安面前,“爸,我知道你到現在還生我的氣,可是錯已經錯了,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這幾年我也沒攢多少錢,這些你先拿着用。要開那種葯的話你給我打電話。”
看着小女兒握着存摺那隻粗糙的手,呂家安鼻子一酸,眼淚還是沒忍住得落了下來。小女兒想要抬手給他擦拭卻被他迅疾抬手擋開。呂家安坐到院子裏,稍稍平靜了一會兒,“這錢我不要,我有。你這歲數也不小了,有合適的就再考慮考慮,一個女人帶着個孩子過日子終究不是事兒。走吧,回去太晚孩子該着急了。”
日落西山,月上柳梢頭。呂家安靠在床頭摟着老伴兒正給她講故事,這是他們之間這麼多年來最廉價的快樂。“有沒有再嚇人一點的。”老太太有些不高興得嘟着嘴埋怨起呂家安。“沒了。”“睡不着。”“那我給你梳梳頭吧。疏通疏通經絡,放鬆放鬆就能睡得着了。”
呂家安扶起老伴兒坐到床邊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得給她梳着花白雜亂的頭髮,一邊梳還一邊念叨着,“年輕的時候,我可愛給你梳頭髮了,有黑又順溜。唉,日子真不見過呀,這還沒梳幾次,怎麼就老了呢。”
梳着梳着,老太太的眼瞼就開始打蔫,不一會兒竟真得迷糊過去。呂家安輕輕放下梳子扶她躺下,而後邊摘着梳子上的脫髮,邊打量着老伴兒。“真想就這麼一輩子梳下去啊。這輩子你跟着我受苦了,下輩子,我一定好好報答你。”“下輩子不麻煩你了。”老太太似是聽到了呂家安的叨叨,極小聲嘟囔一句。
天已大亮,呂家安並沒有忙裏忙外給老伴刷洗煮飯,更沒有火急火燎得出門上班,而是安靜得坐在小院的牆角,看着家裏進進出出的那些人。“爸,你多少吃點飯吧。”呂家安的小女兒身披麻衣蹲到他的身旁,他的老伴昨天睡下之後就再沒有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