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52.安麗斯
真糟糕,我弄丟了一本日記,並且是非常重要的那本!但願撿到它並且翻看的人認為我是個瘋子!
現在我已到達中國,北京。但願這個國家不會讓我失望。幼年的事讓我還有些心有餘悸。總有一個地方,你不願去看,不願去想,因為它埋葬了你的所有。
馬爾斯寄給希拉爾的信
親愛的希拉爾:
你應該萬萬想不到,丹尼爾有了新的伴侶。現在她正是我們共同的敵人!請聽我說完經過。
我收到李斯特夫人的請求,她希望我為她準備一套完備的聖器資料。鑒於馬爾斯家族長期與李斯特古堡往來,我不得不草草準備一套簡短的資料去應付她——不損人情亦不損利益。
在我到達李斯特古堡后,卻發現一切都不像想像中那樣簡單。還記得我曾提起的苗疆之旅和那個苗家女孩嗎?她不知用了什麼招術,竟然改變了自己的模樣——你知道的,我擅長觀察他人的偽裝——即使她變了名字,面貌也已改變,我依舊一眼認出了她!最重要的是,她不知用了何種手段,讓李斯特夫人出面向我討要聖器資料——是的,那是她所需要的!
現在,讓我告訴你她的名字,親愛的姐姐,她叫安麗斯·喬·托馬斯,又一個“驚喜”,她是托馬斯家的人,我們的敵對家族。
如果以上這些還沒有說服你去找到這個丫頭的話,那麼我該告訴你,她砍下了我的左手——該隱左手。她與一個可惡的吸血鬼獵人合謀,險些讓我喪命!
請速回青海。
你的馬爾斯
於青海莊園
我來到了中訪古董會的交易市場。這裏看上去規模不大,但在當地頗具盛名。“不賣假東西”成了它的絕對商標,並且是公認的。
我的中文水平在這裏得到了很好的溫習,即使不是這樣也沒關係,許多人願意幫助我,一如當年那個歐洲女人披着這身皮去苗寨時,許多人也是樂意幫助她的。美麗的皮囊果真是好東西。
下午,我按邀請信上說的地址找到了拍賣會地點,那是個極不起眼的衚衕——我險些迷路,在衚衕盡頭有一間緊鎖大門的倉庫,大門上面生滿了鐵鏽。我想,大概就是這裏了。古董市場的人告訴我,中坊古董會從不售假,但真品又不能隨便放在市場上,所以一年總有幾次極為低調的特殊拍賣會,每一次拍賣的都是罕見的珍品,它們都能夠賣出天價——無論中坊古董會將估價定得多麼低。
有人說,這個古董會的老闆會讀心,他知道誰需要並且有能力買下他的某件古董,所以拍賣結束后,古董總銷售一空。即使這條傳言可以解釋為何我被莫名其妙地邀請到拍賣會,我也依舊不敢相信。讀心?真是可怕。這莫名的感應難道能比蠱術更加實在嗎?
中坊拍賣會被傳得神乎其神,真正坦言自己了解的人卻沒有多少,我也只能在這些真亦假、假亦真的話頭裏依直覺辨定真偽。
我從容不迫地對着鏡子笑,一剎那竟然感覺自己如此陌生。我覺得未來的路一片茫然。沒有人幫助我。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個人,孤單地走到現在。
沒有誰能夠清楚地知道他要的是什麼,因為忙於追逐,所以漸漸遺忘了他原本的起點和目標。
不朽的血之聖書,古老的吸血鬼把自己背部的皮膚挖下來,封印蘊涵巨大能量的血液和知識。而它具體封印着什麼樣的力量和知識,誰也不清楚。
莉莉斯是第一個創造出聖書的人,她創造了十三聖書,不過現在世界上沒有她創造的完整聖書遺留下來,而該隱這不朽的血之聖書是唯一完整的了。聖書被整個血族共同擁有,由遁世會長老收藏。
相比於急着買下不朽的血之聖書,我更好奇為何本應掌握在遁世會長老手中的聖器會出現在這次的拍賣會上。我也查看了其餘拍賣品的資料,它們都是世界級的珍貴文物,有的被盜多次,有的已被收藏,有的確有記載卻尚未出土!如果真如市場上常年買賣古董的人所說,“中坊從不售假”的話,那麼這個中坊古董會來頭一定不凡。
大法官:你朝前行走。我在路旁永生駐足。曾有一刻的交集,然後漸行漸遠。
寄往巴西的信
親愛的父親:
原諒我現在才告訴您這些。
如您所知,當我因重傷卧病李斯特古堡時,是一位深夜造訪的陌生人治癒了我的傷。他自稱是個商人。不過這是絲毫沒有可信度的——他着裝古怪,身穿中世紀的古裝,就像某些古老的血族一樣,而我也認為他就是血族。
第二日夜裏,這位名為丹尼爾·艾德森的神秘人離開了古堡。離奇的是,在接下來我去往巴稱黎、格拉斯哥和埃爾伯特縣的旅程中,都遇到他並且得到了他的幫助。在此,我甚至可以告訴您,我得到的兩件聖器——喬凡尼藍寶石和骯髒的寄生菊石,都來源於丹尼爾。
他的身影幾乎無處不在。我有一種強烈的直覺,他的身份一定不是普通血族。不知父親是否了解丹尼爾·艾德森或他的家族?
請速回信!
您的安麗斯·喬
53.安麗斯
一個名為“大法官”的人成了我在網絡上的唯一聽眾。他讓我想到了丹尼爾。他們是一樣的神秘莫測。
拍賣會場果然在那間倉庫。沒有絡繹不絕的人海,不盛大,不隆重。卻有天價的商品在裏面拍賣。
衚衕里有雨後的濕氣,牆壁上的磚縫間稀稀疏疏地生起了青苔,春日的綿綿細雨籠在北京城上空,彷彿是有人用塑膠袋活生生地隔絕了這片天地。總之,這種天氣是我不喜歡的。
我聽說北京的天氣時常乾燥,現在的天氣豈不恰恰相反?
這條路越來越窄,我踏着青石板路走近倉庫,才發現那裏站着一個黑衣男子,體形強健。他的目光停留在靠近倉庫的我身上,眼睛很小,又因聚集目光而眯成了一條縫,那縫中透出的光卻是深邃的。
我知道是時候去掏那封邀請信了,當我這麼做時,黑衣男子的目光不再那樣犀利。
出示邀請書才能入內,黑衣男子卻從他的西裝口袋裏抽出一塊黑布,走上前要蒙住我的眼睛。我下意識地抵抗。
“這是規則。”這位先生渾厚的嗓音有如大鐘,只是配上一副東方人的面貌萬分格格不入。
好吧!去向何處就該守何處的規則。
我任由他蒙上了我的眼睛,牽着我走進打開的倉庫,我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他牽着我走了很長一段路,一直是沉默的。大概過了十分鐘,他帶領我走下一段階梯,我好奇地問他:“門口不需要人把守嗎?”
“會有人接替我的。”他說完這句話,繼續他無趣的職責。他把我帶到一輛車上,一段路程后,我們下車,再行走一段路程,乘坐一次電梯,他才解下我的布條。
那時,我正站在一間小屋子裏,軟包設計,牆壁上有白板屏幕,閃耀着微藍的光。他強調道:“在此期間,您不能離開這個房間。藏品會在屏幕上顯示3D樣本以及實物拍攝,我將全程幫助您確認競拍。”
“這麼麻煩?”
“是的,因為藏品過於珍貴。”
這大抵是類似戰爭時期的人才選拔,在不熟識某個人之前,那個人是不被允許看見去往組織的路線的。中坊這種奇異的拍賣方式為自己鍍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不得不說,我的好奇心越來越重了。
“請問您想要競拍哪件藏品?”
我肯定地回答:“不朽的血之聖書。”
這位黑衣男子似乎有些驚訝,之後他說:“這件藏品很受歡迎。”
“還有人要買這一件?”我吃驚地望向他。
血族聖器的存在在血族社會中都未予大眾所熟知,甚至它們只相當於上古的神話,沒人可以確認它們的真實性。這樣的真亦假、假亦真,連普通血族都會將之當作笑談,怎麼會有除我之外的人類競拍呢?我相信,再怎樣深愛古董的收藏家都不會以天價去收藏一件他不了解的藏品。難道對方是血族?
“幸好,今天競拍這件藏品的人只有三個人。”他這一句話不知是陳述還是寬慰。
“能告訴我另外兩個人是誰嗎?”我試探着他,不曉得能不能套出些有用的東西來。
“這個……”他的表情突然變幻莫測,“其中之一倒是曾由我招待過,只是公司有規定,客人的私隱……”
可他的表情明明就告訴我可以繼續“挖掘”,這種特別的中國式表情既隱喻又明顯。
我遞給他十張紙鈔,他賣笑似的眯眼接過小費,高興地開了口:“她是中坊的常客,嗯,我記得上一次她買下了一塊石頭,很奇怪的石頭,就像不朽的血之聖書一樣奇怪……讓我想想,它的名字叫……什麼骯髒的……哦,我忘了……”
“骯髒的寄生菊石?”我打斷他的話,難以置信地追問,“你確定?”
他一拍腦門兒,連連點頭:“是的,我確定,那塊石頭有菊花一般的紋理,正中央的螺旋處還有一隻眼睛。太可怕了!”
“她是誰?”
“希拉爾·亞伯。”
“亞伯?”我瞪大眼睛。馬爾斯·亞伯,這個名字、這個姓氏早已爛熟我心。陸衍不知何年終於找到了血族,他受初擁轉變,改名馬爾斯,步入亞伯家族並通過親王認證。父親曾說,亞伯家族永遠是我們的敵人。馬爾斯註定是我的剋星。當我苦苦乞求他帶我離開苗寨遭拒絕後,我就深知這一點。
我依稀記得,在一片枝葉繁茂的林中,我對陸衍說:“我本不屬於這裏的,你不會明白被親人追捕、只有短暫港灣的感覺。我的衣服、鞋子放在紙箱裏,因為我和母親隨時要搬起紙箱逃走。我們像被通緝的犯人,停留的港灣永遠是冰冷的。”
我甚至跪下,膝蓋下是冰冷的泥石塊,卑微地懇請他:“我只要離開,去哪裏都好。”
他果斷地拒絕了我。我憤然,卻無奈,又一次發現,世界上只有自己樂意幫助自己。母親、陸衍,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人。現在回憶起這些,我似乎又回到了與他們初識的苗寨。這真糟糕。
競拍不朽的血之聖書,希拉爾·亞伯明顯是對血族聖器有一定了解的,何況她已買下另一件聖器——而現在卻在我手中,所以她,或說……啊不,很可能是亞伯家族的人!
現在有三個問題——
為什麼骯髒的寄生菊石會出現在丹尼爾手上?
希拉爾與馬爾斯是什麼關係?
希拉爾的名字我彷彿聽說過,是在哪裏呢?
我的確聽說過這個名字……在我用力去思索時,身邊的人輕聲提醒我,拍賣會已經開始。
白板屏幕上顯示出一位謝頂中年男子的影像,他面對鏡頭,微笑着宣佈:“中坊古董拍賣會正式開始。”隨後,各有英文、俄文、法文等五種語言的翻譯。
門外有人端來果盤與點心,但關門的速度之快使我沒有機會向外張望。我安靜地看着屏幕,此時正在輪番展示每件藏品的近照,陳舊的古董、珍貴的珠寶、古老的文獻、字畫、樂器,每一件藏品的下限價位都不菲。
不朽的血之聖書被放置在鋪着紅錦綢緞的玻璃箱中,肉色的聖書上隱隱還能看見血跡——不知這是不是我的錯覺,那血的顏色直晃我的眼。
“一至十號藏品競拍開始。”
我還在思考這種拍賣方式之時,就看見一至十號藏品的標價在不斷變化,最終停頓在某個我連數都懶得去數的一長串數字上;有些標價還在緩緩增長,接着,標價接二連三地轉變為紅色,十件藏品均敲定。
中坊賺翻了。
難怪俗語道: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古董業用這話形容再合適不過了,只是中坊古董會的開張僅一件藏品就不止他們吃三年。
我看那最便宜的藏品也有……個、十、百、千、萬、十萬……
我眯着眼睛數了數,一共是九位數……我有種瞬間被雷擊的感覺。這裏的消費可真……奢侈。我拈起一塊曲奇擲入嘴裏都彷彿是在嚼黃金。
下一組藏品中,吸引我的是苗疆天蠶。當我還在苗寨時,曾學到如何煉出東南亞蠱術中的蠱王——蠱毒之最。煉製需五味毒蟲——馬來西亞的蠍子、泰國的蜈蚣、北美的毒蛇、巴西的蟾蜍和苗疆的天蠶。其中,苗疆天蠶最為珍貴,任何市場對天蠶的標價都不低於五位數,它們存在稀少,難以捕捉,如果是非專業人士去尋找天蠶,則很有可能死於天蠶的劇毒之下。
苗寨里少有人煉此蠱,原因之一是沒人買得起這些毒蟲,之二是沒人願意賭上性命去尋找天蠶。寨子裏有權有勢也有錢的人家當屬我的外公,他成了唯一煉蠱王的黑苗,當之無愧地成為苗寨里一等的高手。
他與天蠶是有淵源的。外公本名夏穀子,他傳承了祖上的蠱術,按理這與“傳女不傳男”的家規不合,但自幼聰穎的他如同為蠱所生,一門心思扎進了這門課程中,比同輩的女子表現得更加出色,以至於在夏穀子十歲那年,他就能夠信手施蠱,周圍的一切——蜜蜂、花朵、竹葉……都是他的武器。
夏穀子是貪婪的,這彷彿是人類的通病,他渴望權力,渴望家族中當家的位置。一個人,只要用盡全力去做一件事,沒有什麼是做不成的。在他二十歲那年,他的蠱術達到了頂峰。傳言他甚至可以控制空氣中的水,將其液化形成大霧。這樣一位奇才,在他提出希望繼位家族當家人的請求時,連族長都不得不給他一個機會。人才的流失在何時何地都是一種損失。
宗族的長輩們破了例,他們答應,如果夏穀子能夠找到天蠶,那麼當家的位置就交給他。
夏穀子閉門一日,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麼準備。然後他隻身背着一隻竹簍進了深山,再出來時,便稱自己已經捉到了一隻天蠶。那時,多少人將難以置信寫在臉上,他們不信,不信這樣一個資歷尚淺的少年有如此高的實力。
宗族的長輩與苗寨中的蠱術元老打開竹簍,經一番仔細鑒定,認準那是真正的天蠶,並且是苗寨有史以來找到的最毒的蠶王。
族長應允了他的要求,在他開口宣佈了下一任當家的姓名后,夏穀子倒下了。人是要為貪慾付出代價的。他身受劇毒,解毒之後仍落下雙腿殘廢,餘生只能在輪椅上度過。族長的話覆水難收,這位新當家的卻坐穩了他的寶座。
這是夏穀子的故事,他是我永遠都不想承認的外公。
天蠶在最後拍賣了三億人民幣,我很想知道買下它的人是誰,畢竟除了煉蠱,我實在給它找不出其他用途。
不朽的血之聖書出現在第三組藏品中,起拍價六百萬,一上架就有人在這串數字后添上了一個零。
我望向身邊的男子,發現他的手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隻遙控器似的東西。
“請您出價。”他面無表情地盯着屏幕,多是對這場面已司空見慣。
“麻煩加一個零。”
“您肯定?”他以誇張的面部表情告訴我他大感詫異。
“是的,我非常肯定。”我微笑着,禮貌、瀟洒地回答了他。
男子遲疑着看我幾眼,然而還是照我的話做了。這串數字只停頓了幾秒,就被另一競拍者的出價壓了下去。與此同時,男子告訴我,又有一位顧客選擇了競拍不朽的血之聖書。
四位競拍者,現在我有三位競爭對手了。
“還要加價嗎?”男子詢問道。
我正思索着,它的價格竟一躍為十億級了。同組的藏品有三件已敲定,我看着不朽的血之聖書敲定時間還有兩分二十秒——每換價一次就有三分鐘敲定的倒計時,我的心裏七上八下,怕這件聖器無法穩拿。
這個價格不菲呀!中坊的老闆到底是怎麼弄到聖器的呢?我東拉西扯,胡思亂想着,眼看着過了一分鐘,突然瞥見價位再次上升——不過這次競拍者只增加了九百萬的價錢。
“需要加價嗎?”男子頗有禮地問道,並且小心翼翼地提醒,“已經六十億九百萬人民幣了。”
“加一百萬,我不喜歡零頭!”這龐大的數字確確實實震驚了我——我本以為沒多少人會認得不朽的血之聖書,或者沒有誰會出大價錢買下它。看來我想錯了。
我感謝那位加價九百萬的顧客,因為他激發了另幾位競拍者的從眾心理,我悄悄鬆了一口氣,接下來,每一位競拍者都以較小的價錢競拍起來。
加價一百萬……加價三百萬……加價一百萬……
以此循環多時,相對“加零”時的大風大浪,小碎石的擊打依舊能劈斬波瀾。此時此刻,架上的藏品僅剩四件,最低價的藏品甚至未及聖書的一半。我在這高端、奢侈無比的拍賣中大感身心極受摧殘,雖然聖書一定是真品,雖然托馬斯家族有這樣的經濟實力,但不論是誰,在花掉近百億的金錢時都會不自在。這就是我不喜歡奢侈品的原因。
一件東西,不是你的生活所必需的,卻昂貴得罕見,除了虛榮,它還能帶給你什麼?我再看聖器時,覺得它們都是奢侈品。
“六十三億人民幣,您需要加價嗎?”男子把我的思緒重新拉回拍賣會。
“加一億。依舊有四人要競拍這件藏品嗎?”我問了一句。
“是的,加上您,一共是四位競拍者。”
“剛才新加入的競拍者,他有什麼來頭嗎?”
“這……”他的眼睛開始泛光,用延長的語調提醒我什麼。
我有些惱了:“小費少不了你的!”
“他是位下肢癱瘓的老頭子,是中坊的常客,就在剛才,他拍下了天蠶。”
“下肢完全癱瘓?”我追問。
“是的。”
他的回答讓我悄悄鬆了一口氣。那個人不是夏穀子。然而我又想,如果夏穀子體內仍有天蠶毒,在他老年體弱時加重了對他腰神經的刺激,致使他的下肢完全癱瘓也不無可能。再者,我早已說過,天蠶除了用以煉蠱還能幹什麼?即使他不是夏穀子,也一定是苗人……只是,除了夏穀子,還有誰出得起這個價錢?難道是東南亞國家的煉蠱者?
“他是位中國人嗎?”
“是的,他來自中國苗疆,您是否知道這地方?苗疆是個美麗而神秘的地方。”
我理所當然地又想到了夏穀子,我問:“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不,他是隱名的客人,結賬后拿了東西就走,從不多待,只有中坊的高級職員才知道他的姓名。”
“他出示邀請信時,接待他的人會知道的。”
“他是會員,不需要信件確認,接待他的都是高級職員,如果您最終拍下這件藏品,也將成為會員,往後我會是您的專屬接待。”
“我有權解僱你嗎?如果我沒記錯,你剛才說你接待過希拉爾·亞伯,難道是被她妙了魷魚?”
男子的面容僵了一下,隨即笑道:“您有這個權力,這是當然。但亞伯小姐並沒有這麼做。她不需要接待,她是個異常謹慎的人,同時她還不希望別人打擾到她。”
“我只希望不會再有人用小費撬開你的嘴。”我說完這些,男子遲遲沒有答話,我便將注意力全權交給了面前的白板屏幕。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現在的四虎相爭讓我有點擔憂了,因為四位競爭者沒有人作出退步,換價的頻率反而越來越高,彷彿這是塊即將到手的肥肉——而事實顯然不是這樣。
競拍在激烈地進行着,同組的藏品獨剩它一件,標價“噌噌”地不斷往上漲,有如最後的衝鋒,然而深入思索后卻明白這場衝鋒幾乎是沒有止境的。
我斷然不能放棄競拍,希拉爾·亞伯應當確認是亞伯家族的人,既然盯上了所有血族都在垂涎的聖器,她必須同我一樣是不會輕易鬆手的。至於夏穀子,他也一直是個不願服輸的人。現在我猜測着另一個競拍者的身份,最關注的還是他會不會中途放棄。
聖書的價格越來越接近我的心理底線,我覺得我渾身發熱,思維也開始紊亂了,這個價錢着實讓我心慌——我真的出得起這個價嗎?不,托馬斯家族是有這個經濟實力的。
“托馬斯家族有這個經濟實力。”我小聲自言自語,卻像是被催眠了一般,恍恍惚惚憶起了苗寨的過往。我還是我,我在采鬼針草,我背着籮筐,我的皮膚曬得黝黑,我在林間捕蛇,我穿着低廉的粗布麻衣……我貧窮、落魄。
那個搖晃在我腦海里的我,曾經的身影顯得很陌生,她背對着我,她曾懦弱、心碎,她曾哭泣,她卻不曾死去。現在的我是否還有她的懦弱?
以往的我與母親為生計發愁,現在的我卻可以買得起上億元的奢侈品。然而時光沒能使我忘記過去,夏穀子擊潰了我心底對那段悲哀往事的防線。
莎士比亞說:“女人啊!你的名字叫脆弱。”現在我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我情不自禁地撫着自己的手,那皮膚是多麼嫩滑,它的顏色也白得喜人,它在我的身上,生長得這麼好……最重要的是,它讓我不再孤身一人。
這是張魅惑的皮。在李斯特古堡時,是它吸引了丹尼爾,是它為我帶來了一切。我是多麼悲哀,這張皮下才是真正的我,我的肉體被掩蓋在一張美麗的面具之下,被愛的不是我,而是這張皮。我覺得自己成了影子,這張皮的影子,可有可無。它改變了我,讓我成了它的附屬品。
一滴淚在我的眼眶裏涌動着,我無意去掩蓋它,卻習慣性地睜大了眼睛。一直以來,我都是堅強的,可我睜着眼,一恍惚,一不留神,淚就裝不下了,終是只得決堤落下。
屏幕模糊了,我明白自己不能在這時掉鏈子,只得不顧一切一聲又一聲地喊:“加,加!”
我不清楚競爭者加了多少價,因為我的靈魂與身體已經分離了,我在思索着,肉體卻在機械似的喊着一個字。
屏幕突然熄了,我才從零亂的思維之海中掙扎出來。
“小姐,這樣拍賣是進行不下去的,所有競拍者應該見面談判。”男子說這話時,燈已開了。
我悄悄拭去淚,對於見面談判這個直接的方式感到猶豫不決。我不想讓得到聖器的機會白白溜走,但是……我是夏穀子的外孫女,即使我變了容貌、變了姓名,也難免會在他的面前露出端倪。幾年前我私自逃出苗寨,還鬧出了一條人命,夏穀子一定知道這兩者之間的聯繫。那位不知名的被我殺害的歐洲女子,夏穀子是見過的,只要他夠聰明,就一定猜得到我的身份。
且不談我與亞伯家族結了多深的仇——我與米落的合謀和家族之間一直以來的敵視——夏穀子本身就是一枚定時炸彈,說不定作為他唯一的外孫女,他還沒有打消抓我回苗寨繼位當家人的念頭。
我坐定在原處,男子催促道:“小姐,您不去嗎?”
我揮手示意他閉嘴,他就不再說話。胡思亂想了很久,我竟還是去了。大概我的希望是,競拍者並不是夏穀子。我不會放棄不朽的血之聖書,即使是冒着天大的危險。我想要得到王位,光明正大地剝去這身偽裝。不做家族的影子,不做這身人皮的影子。
另外,我也該面對母親為我遺留下來的問題——繼承當家人。興許我不得不與外公談一談。
這一刻,我忽然想通了,覺得一切都將變好。
然而,撒旦並不允許我樂觀。
54.安麗斯
這次我沒有被蒙上眼睛,男子帶我走出了房間,門外是一條鋪着厚地毯的長廊,牆上是象牙白的細紋壁紙,日光燈黯淡,每一個房間的房門都緊閉着,我們行走時沒有腳步聲,我猜想,這裏的每一間房應該都是用於接待競拍者的。我們在長廊盡頭乘坐一部電梯到達二十樓,那裏的豪華與樓下是不可比的,地上鋪的是能照映出人影的大理石瓷磚,頭頂是掛着水晶花式吊燈,格外璀璨,前方有一堵玻璃牆似的魚缸,五彩的沙石與繽紛的海魚散落在這方小生態系統中,水草因增氧鼓起的水泡而搖曳不斷,酷似折腰狂舞的小人兒。
我被帶到競拍者談判的房間時,瞬間感到一陣暈眩。
所有人都到齊了,他們分別是夏穀子、丹尼爾·艾德森和另一位妙齡女子——希拉爾·亞伯。我來回打量這三個人,不失時機地狠掐了自己一把,然而我並不是在做夢,吃驚已不夠描述我現在的心情了。
丹尼爾異常鎮定地看着我;夏穀子展露他那招牌的交際笑容,彷彿我是他多年的朋友;希拉爾抿着笑揮手示意我坐下,向我表示友好。
夏穀子端坐在希拉爾與丹尼爾之間,我注意到那是一把輪椅,他的腿上還蓋着一條毛毯,我立即想到他下肢癱瘓的事實,這對我來說是件好事,至少他不能起身捉住四肢健全的我。他混濁的目光中糅雜了太多東西,我曾一度害怕直視他的雙眼,因為他深陷的眼窩讓我感到恐懼,那就像是可以吸取我靈魂的旋渦。“慈祥”二字永遠都不與他相關,這必然是他的悲哀,因為他從不懂如何做個好父親和好外公,他的心裏全是宗堂里的規矩。
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經看出我就是她的外孫女,還是他正在思考在何處曾見過這副容顏,趁他凝視着我的當兒,我挪開目光,投向了最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身上。
丹尼爾身着白色里襯,綠色外套,領結是與以往一樣的系法,他捲曲的發用綠綢帶扎在腦後,散落的額發垂在眼前,顯得放蕩不羈,卻有別樣的風姿。他的手撫着腮幫子,抬起下巴看我,似乎對我的出現一點也不驚訝。這是當然,他也許是為了我而來的。
想到我的不辭而別,我沒辦法再冷靜地直視他的眼睛,立刻望向了第三個人。
希拉爾的雙眸遙遠而深邃,她微笑着,眼中迸發出一股奇異而深遠的光芒,她的瞳孔是紫紅色的,以一種看待友人的目光看我。她慘白的皮膚和她放置在桌上的雙手都明白地告訴我,她是一個吸血鬼——她的手指甲如同玻璃般潔凈、透亮,這是區分血族與人類的一個辦法。
我們圍繞着一張圓形餐桌而坐,侍者端來咖啡、果汁與甜點后就與所有接待一同離開了。現在,在這全封閉式的房間裏,我必須說服他們把聖書讓給我。
“別忘了來這裏的目的,先生,小姐,我先表態,我一定要買下不朽的血之聖書。”希拉爾開了這個口,即刻抬起下巴環視了所有人一眼,等待大家表明立場。
“我來到這裏不過是為了確認一件事,”夏穀子說這話時深深地掃了我一眼,接着吃力地撐着餐桌邊沿把輪椅後退了半米,示意他不再參與這個談話,“我退出競拍。”
我感受到來自他的方向的灼熱的目光,片刻都不敢抬頭,他一定是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他一定是對我的身份產生了懷疑,現在他確定了,確定我就是夏瓷雨……所以他這從不認輸的人,才會退出——他的目的已經達到。
可他是怎麼知道我會出現在這裏的呢?每位顧客的身份不都是保密的嗎?我猜不出來其中的原委。他斷然不可能一見我的姓名就開始懷疑,一定是看見了照片或者別的什麼,可是,我剛到中坊不過兩小時,接待我的人始終只有一個。
我不安地靠在椅背上,因慌張而胡亂跳動的心久久無法平靜。我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時時提心弔膽,恐懼在蠢蠢欲動,擔心終有一天被長輩揪出,要我償還犯下的錯。另一方面,見到夏穀子時,我竟有些難以言說的見到親友的激動,不過很顯然,不好的回憶在我的腦海里似乎頗佔一點優勢,我很快又記起了苗寨對我身心的折磨。
蠱術登峰造極者數不勝數,為苗寨居多,為了我能夠超越寨子裏的所有黑苗,外公讓我搬進了後山的洞穴,那裏滿是蛇的屍體,餓死的、病死的、老死的、被刺死的,散發著濃濃的惡臭。我被迫在那裏待了數十天,每天都吃着外頭送來的新鮮蛇肉。
那是段慘不忍睹的經歷,也正從那時我開始仇恨外公。之後的一段時間,我經常夢見小蛇包裹着我的身體,它們在我的身上任意蠕動,鑽進我的七竅,直至我一命嗚呼。
外公說,他以那樣的方法對待我,全是為了我的將來,一個不使人害怕的黑苗只會被欺凌,他以蛇的屍氣加重我的陰氣,練就了陰暗的氣場,或許又因常不見日光,我的樣子也沉得嚇人,加上一道深紅的胎記,再沒有多少人敢接近我。作為他的工具,我被佈置好的未來只剩下孤獨。他期盼我代替母親成為第二個他,接管整個家族。然而他錯了,因為我同母親一樣,一樣恨極了苗蠱,恨極了他。
“小姐,你要退出嗎?”面對夏穀子的讓步,希拉爾格外高興,她帶着勢在必得的笑等我回答。
“不,我不會退出。”我呷了一口咖啡,便一直盯着那杯子,不看她一眼。
“哦?”她彷彿有點惱,但假意心平氣和地說,“難道非得要它不可嗎?你知道的,這樣下去只有加價,或許只有加到一個令你尷尬的數字才會使你動搖。”
我自然聽出了這話中的威脅,於是不慌不忙地放下杯子說:“我樂意奉陪到底!”
“事實上,我也不願退出競拍,”丹尼爾輕啟薄唇,面向希拉爾,“至於你,還是不要強求別人退出。”
“丹尼爾……”
希拉爾叫出他的名,我則像被閃電擊中了似的,因為她的聲音格外輕柔,這酷似對丹尼爾的專屬,並且有如親密的朋友之間該有的聲調,帶着一絲嬌聲,連我都有些欲罷不能。
這一聲倒是終於讓我想到了些事情,我想起了自己是在哪裏聽到過她的名字。
那是在喬克遜醫生家裏。如果我沒有猜錯,她曾是丹尼爾的女友。
這大膽的設想在我的胸腔里化作一簇簇燃燒的火,不多時就大團大團地聚為一體,直衝頭頂。原來這場四人的拍賣會是如此熱鬧,既牽扯了我的過去,也牽扯了他的過去,還各自引來了不該見到的人。
丹尼爾沒有說話,他將目光拋給我,像是希望我不要誤會什麼。他蹙了蹙眉頭,表示對希拉爾嬌聲的無奈,這終於讓我的火氣消了不少。
“這場戲我也看夠了。”夏穀子突然說。
“夏先生是什麼意思?”丹尼爾皺着眉頭問。
夏穀子沒有回答,收起了他的笑。在沉默中,他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揮手在半空中一抓,另一隻手撐起輪椅的扶手,憑着這股力撒了些什麼在希拉爾面前。想不到希拉爾的動作更快,她一把掀起餐桌,往夏穀子身上蓋去。桌面霎時間炸開,我躲閃不及,被一整塊木頭砸中了腦袋。一雙冰涼的手迅速將我向後拉去,我便沉沉地撞在了一堵肉牆上。還在眩暈中,背後的丹尼爾就扶我坐在了一把椅子上。一個黑影不知從哪個方向而來,在我面前晃過,丹尼爾馬上朝那裏衝去。我仔細一看,那是夏穀子正用血滴子對付希拉爾。
眼看那項圈似的東西就要落在希拉爾頭上,丹尼爾一舉劈碎了它。卻想不到,希拉爾趁機溜開,飛速來到我身邊,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她還沒用力,又被夏穀子用鐵鏈纏住了雙足。一拉鏈子,她立刻摔倒在地。
與此同時,丹尼爾已經把我的椅子推到了夏穀子身邊,突然,我的肩膀一緊,身下一空,一雙枯乾的手攬住我的腰急速下墜。我毫無預兆地暈了過去。
醒來時,時間是夜間八點。屋子的門被反鎖上了,這間屋子沒有窗戶,就像中坊拍賣會所一樣。但我敢肯定,這裏絕不是中坊,甚至不是在北京。
如果我沒有記錯,這裏應該是苗寨宗堂,一個審問犯人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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