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8 桂花杏仁豆腐·見面會
生活的戲劇化是不健康的。像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后看見海;先讀到愛情小說,後知道愛;我們對於生活的體驗往往是第二輪的,藉助於人為的戲劇,因此在生活與生活的戲劇化之間很難劃界。
——張愛玲《童言無忌》
唐清辰走到餐廳外面,順着工作人員指的方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某個角落的兩個人。帕維爾的為人他很清楚,做甜品有一手,但距離大師級水準還有相當一段距離,但此人嘴巴特別甜,人緣也好,可以說是在君渡酒店混得如魚得水的“一尾活魚”。若不是他多少有點兒真本事,處事也知道分寸,從沒在後廚亂搞過男女關係,大概早就被點名開掉了。
如今這條活魚坐在容茵身旁,眉飛色舞地不知道在講什麼,一副使出渾身解數討人歡心的模樣。聽說他在女人堆里一向無往不利,連向來刻板冷漠的柯蔓梔,乍見到他都能露一個笑模樣。
唐清辰盯着容茵看了一會兒,見她一直沒說話,面上雖然掛着笑,但那笑只浮在面上,顯然禮貌成分大於實際意義。
他從口袋裏摸出手機,又盯着容茵的臉看了片刻,才撥通通訊錄最上面的那個號碼。
手機那端響了三聲,就見那端容茵似乎終於聽到什麼一樣,從隨身的包里摸出手機,沒有任何遲疑地當著帕維爾的面接了起來。
“對不起,這邊很吵,你的上一個電話我沒聽到……”
唐清辰敏銳地發現她沒有稱呼自己,話倒都是實話。
“是有什麼急事嗎?如果你時間方便的話,待會兒我給你撥回去。”
“不急,你先吃飯吧。”唐清辰頓了頓,說,“是有點兒正事。”
怎麼今天所有人都有這麼多“正事”?容茵側眸看了一眼帕維爾,說:“二十分鐘后,我給你撥回去,好嗎?”
唐清辰說:“少吃點,待會兒帶你出去吃。”
唐清辰電話掛得利落,容茵連反駁的話都沒來得及說,那邊就傳來嘟嘟的聲響。她撂下手機,正對上帕維爾探究的眼神。
“看來我還有不少競爭者。”他嘟了嘟唇,眼睛裏卻含着笑,那樣子既性感又透着幾分孩子氣的不滿,要是一般女孩子,早被他這副模樣勾得暈頭轉向。
容茵放下筷子,端起飲料喝了一口,說:“帕維爾,我們也算得上是老朋友了吧。”
帕維爾一愣:“當然。”
容茵偏過頭,突然朝他粲然一笑:“那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說說你為什麼對我忽冷忽熱的行嗎?”
對付帕維爾這種傢伙,迂迴戰術根本不管用。容茵一記單刀直入,直接把他戳在當場,過了片刻,他露出稍顯尷尬的神色。這樣的神色在他臉上實在罕見,容茵卻看得舒服極了。雖然少了點帥氣,卻比他平時那副油腔滑調的樣子真實可愛多了。
他捋了一把頭髮,似乎是在琢磨應該怎麼說:“茵,其實上一次在餐廳跟你重逢,我是真的很開心……”
容茵點了點頭,帕維爾當時眼睛裏的驚喜毫不作偽,而且這件事他也沒有必要扯謊。
帕維爾抿了抿嘴唇,最終在容茵堅持的凝視中敗下陣來,他撐着額頭,看着容茵的眼神透着無奈:“這個國家很好,這座城市很好,這個酒店,還有唐這個老闆也很好,這一切都很完美,和你的重逢也很美,但,茵,從林秘那裏聽說你要來酒店常駐,老實說,我心裏有點兒不是滋味。”
容茵挑一挑眉毛,帕維爾的這個理由在她意料之中,但她沒想到,竟然真的就是這麼簡單的理由。她不禁啼笑皆非:“你忘記我上次給你的名片了?我有自己的店面,怎麼會來這兒常駐?”
帕維爾煩躁地扒了扒頭髮:“其實你來,我既高興,又覺得很不安。能每天見到你,這樣的機會簡直像做夢一樣,好像我們又回到了從前玫瑰街的那家小餐館。可是茵……”他的眼睛在手掌的遮擋下看向容茵,深色的眼珠里透着幾分無奈,“你是天才,和天才共事,對於我這種資質的人很辛苦。我不想……”
容茵聽懂了,他是擔心自己的位置會“被取代”。
容茵拍了拍他的手臂:“你真的想多了。”她微微低首,露出天鵝般修長的脖頸,“我不知道怎麼說才能打消你這種疑慮,但我來這兒,其實是為了學習和體驗,而不是日後留在這裏工作。帕維爾,我追求的東西不在這兒,你應該能明白。”
帕維爾沉默片刻,突然垮下肩膀,扁着嘴說:“我以為你會安慰我說,你其實算不上天才,而我其實也是精英。”
容茵哈哈笑出了聲:“我剛才的關注點不在這兒。你說得沒錯,帕維爾,我其實算不上什麼天才,而你如今,已經邁入我們這個行業的精英階層。”說完,她學着帕維爾一貫的樣子,朝他眨了眨眼。
帕維爾也笑了。
半晌,他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了,是我想得多了。”他看向容茵,眼睛裏透着濕漉漉的光,“今天你進工作間的時候,我對你的態度不大友好,你能原諒我嗎,茵?”
“有嗎?我怎麼不記得?”
兩人相視一笑,帕維爾看着兩人面前的餐盤,臉色晦暗:“是我幫你拿的食物不好吃嗎?我看你都沒怎麼動。”
“我得說聲抱歉,剛剛的電話是一個朋友打來的。他約我待會兒出去一起簡單吃點兒。”容茵也顯得有點兒為難,“咱們今晚會不會臨時有其他安排?我怕出去太久耽誤正事。”
“應該不會了。”帕維爾說,“你不是加了我和小芹的微信?如果有什麼緊急情況,我們倆會趕緊通知你的。”
容茵心裏有正事牽挂,並不打算旁顧左右:“有關那個C組,是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我看你當時神色不太對的樣子。”
帕維爾的臉色顯得有點兒微妙:“還是瞞不過你。”
“怎麼說?”
帕維爾聳了聳肩:“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聽蔓梔小姐說,A組是西點,B組是中式糕點,但C組的意思是Creative。上面既然安排了這個分組,應該會有點兒非常規的內容。”
容茵朝他笑了笑:“謝啦。”她站起身,朝他一揮手,“先走一步。改天我請你吃好吃的!”
帕維爾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食堂門口,唇角的笑漸漸歸於虛無。他的演技大概真的不錯,至少沒令她起疑。可難道在她心裏,他就是這麼膚淺的人?會為了所謂的“怕被取代”而給一位老朋友難堪,會在同事間拉幫結派,甚至要在她面前示弱,主動承認自己技不如人來認?他或許不是什麼所謂的天才,但絕不甘於平庸,更不會隨便青睞普通的女孩子。他心心念念這個女人這麼久,正是因為在她身上看到與他人不一樣的特質。
男人都喜歡美麗的女人,可他喜歡的是美麗又非常優秀的女人。
只是在此之前,他有一點障礙需要去剷平。
容茵撥通電話的一瞬,突然看到不遠處唐清辰的背影。他站在酒店一層的大堂,往來儘是步履匆匆的賓客,他一身休閑打扮,光看身影的話並不起眼。容茵略一遲疑,就見對方已經接起了電話。
“喂?”隔着人群,容茵聽到手機聽筒里傳來他的聲音,低沉,不張揚,沒有帕維爾那種充滿男性荷爾蒙的性感音色,卻如暮鼓晨鐘,沉沉入耳。
“啊,我好像在你身後。”說到這兒,容茵忍不住笑了一下。
唐清辰轉過身,對着手機說:“沒想到你這麼快就結束了。走吧。”
大堂里的人潮在此時突然多了起來,容茵等了幾撥人,才走到他面前,她望了望外面的天色,驚訝道:“下雨了啊?”
“嗯。”唐清辰說,“走吧,我開車,帶你去吃東西。”
坐進車子裏,容茵系好安全帶,端詳他的臉色:“你有心事?”
唐清辰唇角輕牽:“是有點兒煩心事,不過不重要。”他將車子開出停車場,雨這時有些大了,噼里啪啦敲在車窗,車裏一時只能聽到雨聲。
容茵輕嗅着車內的皮質香氣,說:“怎麼突然想起來喊我一起吃飯?”
“我以為以我們的交情,打電話約頓飯是挺尋常的事。”
容茵將手撐在額頭,似笑非笑地調侃了一句:“能和唐總搭上交情,不勝榮幸。”
唐清辰一臉正氣,語氣淡淡:“畢竟是‘過命’的交情,也不是誰都有這個運氣不是?”
容茵被噎了一下,有點兒啼笑皆非:“唐總可真記仇。”
唐清辰瞅她一眼:“記仇也記恩。我以為我表達得挺明顯了。”
容茵搖了搖頭:“我說不過你。你和你家那個弟弟,口才都不是一般的好。”
唐清辰說:“想不想知道,在我們這幾個人心裏,對你是怎麼樣的評價?”
車窗外雨水漣漣,儘管開着雨刷,卻似乎連前路都看不真切。下雨天本該是讓人心生惆悵的天氣,可容茵卻覺得心裏原本那股隱藏很深的憤懣被什麼東西一點點化解開了,還冒起了愉快的起泡泡。她彎着唇角,說:“洗耳恭聽。”
唐清辰說話向來一針見血,點評人事簡潔老辣,許多人大概要說他刻薄,就連親弟弟唐律有時都受不了親哥這張嘴。難得容茵一臉的氣定神閑,完全沒有半點要被抨擊的自覺。
唐清辰說:“唐律說你,專業強,性格看着軟,捏一下才發現捏不動,還硌手。”
容茵聽了一樂:“唐律還好意思說我,他的性格難道就好相處了?”
唐清辰繼續說:“林雋說你外圓內方,為人很善良,說你其實是很好相處的人。蘇蘇說她迄今為止吃過最好吃的甜品,都出自你手。”
容茵聽得津津有味,只聽唐清辰最後說:“我覺得你,看着沒什麼架子,也不挑剔刻薄,其實最不好相處。”
容茵偏過頭:“這話有依據嗎?”
唐清辰嘆了一口氣:“容茵,想討好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容茵一愣,就見唐清辰的目光突然看過來。這樣有點兒幽暗的光線里,他的眼睛裏彷彿有碎星閃耀,容茵還沒來得及多想,突然覺得臉頰有點兒發燙。
唐清辰笑了笑,又挪開視線:“拐過前面那個路口就到了。”
容茵留意到這一片是老城區,附近的房子都是從前的老四合院,隔着水漬淋淋的車窗,依稀可以看到有的門前掛着照明燈,也有的掛了老式燈籠,心思恍惚間,彷彿回到了兒時盛夏的傍晚,一家三口吃晚飯納涼時,聽父親講的老平城那些舊景往事。
車子停下,唐清辰率先下了車,等容茵反應過來,車門已經被他從外面拉開,頭頂撐着一把傘。他的肩膀和衣服前襟都打濕了,額前的髮絲也濕漉漉的,渾然不似平日人前那副精英裝扮,反倒小了好幾歲的模樣。容茵迅速抽身而起,抓起隨身的背包帶上車門,一邊在他臂彎的庇護里朝眼前的房子走去。
唐清辰口中吃飯的地方,也是之前路上看到的那種老四合院。彷彿只活在父親記憶里的情景就這樣乍然出現在眼前,容茵有點兒怔愣,更多的是好奇:“這裏面是餐廳?主打什麼的?”
唐清辰沒說話,兩人繞過影壁,空氣里除了草木和水汽的味道,另一種熱氣騰騰的香氣已經說出了答案。
容茵抽了抽鼻子:“是火鍋啊。”
“不喜歡?”唐清辰問,言語裏卻有點兒淡淡的自得,“本來想着今天有雨,帶你來吃火鍋比較應景。”
“回國后還沒正經吃過火鍋。”容茵說,“這家是四川火鍋還是什麼?”
“是一個朋友開的,沒什麼流派,”進了房間,唐清辰將傘遞給服務生,接過毛巾,自己沒用,直接遞給容茵,“就是味兒好,帶你來嘗嘗。”
容茵身上幾乎沒什麼水漬,接過毛巾無非是擦擦手,反觀唐清辰就比較狼狽了。他穿一件淺色T恤,前襟後背幾乎濕了個透,站在一旁的女服務生臉頰飛起紅暈,湊到近前又遞了條毛巾過去。唐清辰沒接,對容茵說:“你先坐,我去換個衣服。”
房間是一個套間,看唐清辰輕車熟路的樣子,明顯是常來,外間吃飯,裏間大概用來休息娛樂。此時唐清辰在裏面換衣服,容茵也不方便進去看個究竟,索性研究起餐廳的陳設來。
女服務生走得悄無聲息,緊接着門帘打開,換了一個男服務生走進來:“女士您好,您想喝點什麼?”
容茵想起唐清辰走前的囑咐,說:“熱茶吧,綠茶。”
“唐先生最喜歡喝我們這兒的碧螺春,女士您呢?”
“一樣。”
“好的。”
不一會兒工夫,兩盞冒着氤氳熱氣的碧螺春端上來,唐清辰也換好衣服出來了。
他看一眼桌上的茶,又看向容茵:“怎麼沒要你喜歡的茉莉花茶?”
男服務生也在一瞬間看過來。容茵不由得失笑:“喜歡也用不着頓頓喝啊。我聽說你最喜歡他們這兒的碧螺春,唐總這麼有品位的人,喜歡的東西肯定差不了,我就讓服務生也給我上一杯嘗嘗。”
唐清辰沉默片刻,看着她的神色有點兒離奇。
男服務生一語不發,可房間裏安靜得很,彼此的距離也近,容茵清晰地聽到他偷偷地鬆了一口氣。
直到點好菜,房間裏只剩下兩個人,唐清辰才開口:“第一次見你說這麼多話,還是為了一個不認識的人。”
容茵知道他說的是自己剛才為那男服務生打圓場的事,她沉默片刻,才開口:“其實也不是為了誰。”她笑了笑,說,“大概是自己也有過被人為難的時候,有意無意地都有過,有時候就很希望能有一個人站出來幫忙說一句話。”
唐清辰端起茶嘗了一口,說:“看來你在國外這幾年,也受了不少委屈。”
容茵愣了愣,隨即一笑,那笑容綻得太快,落在別人眼裏難免有刻意的嫌疑。唐清辰看得清楚,並不說破,心裏卻知道,自己這句話是戳到點子上了。
容茵說:“受委屈也正常吧。人離鄉賤,在外打拚的人,哪有不受委屈的?”
唐清辰說:“但你熬過來了。以你的天資和閱歷,完全可以憑本事過自己想要的生活,用不着再受誰的委屈。”
容茵有了一瞬的遲疑:“是嗎?”
唐清辰朝她看了一眼。菜陸續端上來,他往鍋里夾了幾片切的極薄的羊肉,一邊慢悠悠地說:“遠了不敢說,在平城,我說出口的話,還是有點兒分量的。”
容茵想起下午在會議室瞥見的乖巧面容,心間湧起淡淡的酸楚,可唐清辰話里的維護之意那麼明顯,又令她忍不住一陣心悸,一時間不知道該說點什麼來應對,只能珍而重之地說了一聲“謝謝”。
唐清辰說:“工作安排你應該收到了吧?”
“收到了。”容茵沉吟片刻,問,“我被分到了C組,但問了幾個人,都不知道C組具體是負責做什麼的。”
熱氣騰騰的白霧間,隱約可以看到唐清辰舒展的眉心,和從容不迫的側顏:“明天開始C組的負責人應該會開始給你們安排工作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他側眸,看向容茵的眼睛裏含着些許笑意,“有我坐鎮,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唐清辰挾了一塊羊肉到她碗裏:“嘗嘗。這家的肉都是從內蒙古運過來的,一點也不膻,師傅的刀工也好,純手工切片。”
容茵嘗了一口,確實鮮嫩非常,絲毫沒有膻味,特調的蘸料也有特色,咸香微辣,又不會喧賓奪主。窗外雨聲嘩然,房間裏卻暖烘烘的,窗台上擺着幾盆淺粉色的月季,綻出幽幽怡人的香氣。
容茵是真的餓了,唐清辰忙了一天下來,也沒正經吃好飯,大概見容茵吃得香甜,他也來了興緻。兩人各自換過三個蘸碗,竟將滿桌牛羊肉和蔬菜消滅殆盡。末了,容茵捧着一杯青梅酒啜飲,一邊說:“要說這種自釀的果子酒,我那個朋友釀的最好喝。不過這家店的也很不錯了。”
唐清辰不甚在意,“哦”了一聲,說:“對今晚這頓火鍋還算滿意?”
容茵睨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一頓熱意騰騰的火鍋拉近了兩人的關係,還是酒勁上頭,她的神情看起來比平日多了兩分慵懶:“反正比那天在君渡吃得舒坦多了。”唐清辰不自覺地蹙眉,容茵笑着繼續說,“吃喝管夠,不用付賬,還沒考題等着我,自然吃得爽了。”
唐清辰不由得笑:“看來上次是我招待不周。那次……”他神情略有不豫,“有點兒突髮狀況,沒來得及跟你道別,轉過身你已經不見人影了。”
容茵覷着他神情:“唐總今天也有突髮狀況?”
她還記得那天唐清辰接到電話時的神情,和此刻近乎一樣。這話脫口而出,就見唐清辰目光如炬,朝她看來。
容茵自覺失言,連忙用酒杯抵住唇,眼珠轉向另一邊。
唐清辰卻直盯着她:“是,今天和那天是同一樁事,不是什麼大事,但讓我很不痛快。”
容茵可沒打算和唐清辰做什麼深入交流,可話說到這份上,她如果繼續裝傻,也顯得做人太不誠懇。她沉吟片刻,說:“能讓你心裏不痛快的,大約不是工作上的事。如果是家裏的事,許多時候很難說清誰對誰錯,往往到最後就成了一筆糊塗賬。”
唐清辰換了話題:“說起來我朋友這家店,不僅火鍋做得好吃,還有一招鮮。”
唐清辰喊服務員進來,低語幾句,那男服務生點點頭,飛快地朝容茵瞥了一眼,目光里透着謹慎的好奇,轉身出了房間。
不多時,有服務生進來,撤掉桌上杯盤碗碟,另換了一壺清茶上桌。成套的甜白瓷碗碟次第端上來,容茵目不轉睛地看着,發現這回上桌的是各式各樣的糕點。
她不禁樂了:“這還叫一招鮮?”粗略看去,桌上擺着的沒有十樣也有八樣,這位甜點師懂得可不是一點半點啊。
唐清辰伸了伸手,示意她先嘗嘗。
容茵端起離自己最近的一盅,半凝固的乳白色顫巍巍,看着如同奶豆腐一般,上面點綴着一小撮金黃的桂花。容茵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意料之中的桂花香瞬間充滿整個口腔,杏仁和淡淡的米香味兒意外柔和,口感不比奶豆腐細膩,微透着涼意,細小的顆粒感咬在唇齒之間,別有一種滿足感。容茵嘗了一口,忍不住又接連吃了兩口,才停下來。
唐清辰笑着問:“怎麼樣,他家的這道‘揉破黃金’還有點兒意思吧?”
容茵點點頭,神情若有所思:“很好吃。”
唐清辰也嘗了一口,又說:“這道甜品就是他們家的一招鮮,好幾年了,老客來了必點。”
容茵又端起另一盞,淺綠色的磨砂玻璃盞,捧在手裏翠意盈盈的,裏面的液體卻是淡淡的胭脂紅,當中還放了兩顆去核櫻桃,光看着就讓人食指大動。
唐清辰說:“這叫‘淺碧輕紅’,是最近才推出的。聽介紹說,搭配剛才那道杏仁桂花豆腐吃最好。”
容茵看他神情似乎別有深意,問:“淺碧輕紅也和桂花有關?”
“‘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這句詩寫的是桂花。‘揉破黃金萬點輕’,寫的也是桂花,而且這兩首詩全是出自宋代女詞人李清照之手。”
容茵這才懂了,一個是淺碧輕紅,一個是揉破黃金,這個CP還挺別緻的。她以手支頤,歪着頭看唐清辰:“想不到唐總對唐詩宋詞也這麼有研究。”
唐清辰一臉正色:“對我了解越多,越會發現我這人優點多得很。”
容茵“撲哧”一下樂了。她端起玻璃盞嘗了一口,胭脂紅色的液體酸甜微澀,令人味蕾一振,嚼着去核的新鮮櫻桃,多了一點甜味。容茵仔細辨別,一邊說:“櫻桃、香蕉、百香果,好像還放了一點酒……口感平衡做得真好。”
容茵又去看桌上另外幾碟點心,這下她看出了一些名堂。除了剛才這兩盅甜品,其他糕點無一例外都是傳統中式糕點,但又有別出心裁的巧思。比如說有一盤裏盛着的四隻點心,一看就是用同樣的方法做出來的,但又顏色形狀各異,依次是桃花酥、荷花酥、菊花酥和梅花酥。酥餅色澤艷麗,酥層清晰,形態非常擬真,餡料也是依照外形的樣子來搭配的。一般的店鋪做這種點心,都是一樣一碟,這家的糕點師倒是別有心思,一盤點心將一年四季的鮮花囊括其中,好看、好吃,又別緻,光是這麼看在眼裏,都讓人滿心喜歡。容茵拿起一隻嘗了嘗,發現味道也無可挑剔。
唐清辰見她的神色漸漸嚴肅起來,在一旁說:“你如果對中式糕點的製作感興趣的話,待會兒我可以幫你引薦一下這邊的糕點師傅。”
其實剛才的火鍋,容茵已經吃得很飽,但看到這一桌點心之後,她一邊研究,一邊品嘗,每一盤的點心她都仔細吃進肚子裏,一邊在心裏默記着發現和心得。聽到唐清辰這樣說,她先是眼前一亮,隨即又搖了搖頭:“我今晚還是得早點回去,明天開始就要正式工作了,我得多做點準備。”過了片刻,她又捉住唐清辰手臂問,“這家餐廳,我以後還可以來嗎?”
唐清辰心中暗想,魚兒終於上鉤了,臉上卻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當然了,想什麼時候來都可以。”
容茵想起剛才進出房間的那些服務生態度謙恭的樣子,看向唐清辰的目光有一絲遲疑:“進出這裏……是不是需要什麼VIP卡?”
唐清辰嘴巴上說這家餐館是“朋友”開的,可看那些人的樣子,唐清辰恐怕得是這家餐館的“VVIP”,她剛才那個要求是不是提得有點唐突了?唐清辰一笑:“就一家普通的火鍋店,哪兒用得着這個?”
容茵搖了搖頭:“但這家餐館的甜品師傅可不一般。”
唐清辰挑眉看她,似乎不信的樣子:“比你厲害?”
容茵沉吟片刻,說:“做中式甜品,比我厲害。”她邊思索邊說,“而且他有一些想法和創意,不是說多稀奇,而是許多甜品師平時忽略或者不敢想的。”
唐清辰說:“難得見你對一個人評價這麼高。”
“比我牛的人大有人在。”容茵也有些感慨,“就像這家火鍋店一樣,平城果然是卧虎藏龍吶!”
兩人趕回酒店,已經是晚上十點鐘。唐清辰送她到房間門口,這家酒店內部的房型佈置他熟稔在心,不用進去就知道林雋給她安排的房型是什麼樣的。
容茵見他的目光從門牌號上一掃而過,神情有一絲靦腆:“林雋說大家都是這個房型,今天下午開會的時候我見那些師傅和專家都比我資歷老,跟他們一樣的待遇,有點兒受之有愧的感覺。”
唐清辰說:“實在受之有愧,要不給你換個房間?”
容茵神情有一絲獃滯:“啊?換去哪兒?”
“我隔壁。”
容茵見他神色輕鬆,分辨不出他這句話是認真還是開玩笑,正要說話,就聽唐清辰握在手裏的手機又響了起來。見他看手機屏幕上眉心微凝,猜想是正事,便指了指門輕聲說:“那我先回房間了。你忙。”
唐清辰覺得晚上氣氛不錯,本來打算着和容茵一起進房間繼續待一會兒,可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名字,心裏那點開懷興緻頓時煙消雲散。他朝容茵點點頭,示意她先進去,看着門從裏面合上,這才轉身接通電話。
距離君渡酒店不遠的一間高級公寓裏。
“你才到唐氏,就趕上電影節這個項目,這可是一個好機會。”殷母遞過一顆剝好的荔枝,“快來吃點水果。看你第一天才去就這麼忙,怎麼樣,甜品部的那些員工好不好相處?”
殷若芙接過荔枝,遲遲沒有放進口中。
“怎麼了?”殷母端詳着女兒的神色,“遇上什麼事情了?跟媽媽說說。”
殷若芙抬起頭,遲疑地問:“媽,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表姐也來君渡工作了?”
殷母眉心一皺:“你說什麼?”
殷若芙心裏微微鬆了一口氣:“媽媽也不知道啊。”
“你把話說清楚,什麼叫‘也’來工作?”殷母掐住女兒的胳膊,神情透出一絲冷厲,“她在哪個部門工作?什麼職位?她來君渡工作多久了?”
殷若芙往沙發裏面縮了縮,一邊拉扯着殷母的手:“媽,你這麼激動幹嗎?我今天才第一天上班,哪兒知道那麼多啊……”
殷母鬆開手臂,旋身到一旁的單人沙發坐下,端起茶杯,又放下:“我聽說今天下午你們開完會就沒事情了,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殷若芙不滿地嘟了嘟嘴:“媽,你能不能別管那麼細?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現在都工作了,好多事情我有我自己的考量。”
殷母繃緊了唇角:“咱們家的情況和別家不一樣。囡囡,你應該知道,媽媽費盡心思安排你進唐氏工作,也不是讓你像普通員工一樣每天朝九晚五的,你有你的使命。”
“媽——”殷若芙拖長音喊了一聲,母女倆對視片刻,最終還是她敗下陣來,“開完會是可以自由安排,可我要儘快熟悉環境吧。我得打通各層的關係,那個柯總,還有君渡常駐的幾位甜品師,還有我們組的組員和組長,和這些人打交道都需要時間啊。”說到這兒,她埋怨地瞅着母親,“這些事情您過去也沒少教我,我心裏都有數,您就別問那麼多了。”
殷母聽她這麼說,神情多少鬆弛了一些:“你能想得這麼周全,很好。”她眼珠凝在殷若芙的臉龐,“柯總說會將你安排進C組,一切都穩妥吧?”
“穩妥,穩妥。”殷若芙捻着一綹髮絲,將烏黑的發纏繞在指尖,嘟着嘴說,“我今天倒是打聽到不少消息,不過有關表姐,沒什麼人知道她是受誰邀請來的。我聽她在會議上自我介紹,說之前在F國待了幾年,最近才回國。就是這樣了。”
殷母說:“這麼說來,她並不是君渡的常駐甜品師了。”
“肯定不是呀。”想起下午的情形,殷若芙唇角綻出一絲笑,“對了,柯總好像還挺討厭她的呢。今天在會上,就有人質疑她的專業資質。其他人做自我介紹的時候,都沒有這樣。”
殷母笑了聲:“這就對了。”
殷若芙忍不住問:“媽,表姐當時出國,為什麼都不跟咱們講一聲啊?”
殷母眉毛一挑:“你問我,我問誰去?她的眼裏從來就沒有家裏這些長輩。”
殷若芙小聲說:“好像連外婆都事先不知道的……”
殷母說:“好了,一個外姓人,你管她那麼多做什麼?”提起容茵的名字,殷母的眉頭就沒舒展過,“她從小就跟我不親,跟你外婆也不親近。這孩子心思重,雖然跟你是表姐妹,但你們兩個從小就沒怎麼在一起玩兒過,說起來還不如你和你那些同學相處得好。”
殷若芙想辯解什麼,話到嘴邊,看到殷母眉眼間的厭惡,又咽了回去。
每次提起容茵家裏的事都是這樣,無論是母親還是外婆,大家會被鬧得很不開心,久而久之,彷彿連這個名字都成了殷家上下的禁忌。在殷若芙的印象里,自從這位表姐逕自出了國,身邊好像就再也沒有提起她的聲音了。
“若芙,雖然你們是表姐妹的關係,可實際上她跟咱們家裏人也不親近,平時見了她,你也用不着多說什麼,點頭之交就行了。”
殷若芙難以置信:“當作不認識?”
殷母白了她一眼:“你們倆有很多話要說嗎?”
“沒有……”殷若芙撇嘴,片刻之後她點點頭,“我知道了,平時沒事情的話,我不會主動找她說話。”
殷母遞給她一串葡萄:“趕緊吃點水果,吃完去洗個澡,早點休息養足精神。那個林秘書給咱們挑的這個房子,雖然離君渡酒店不遠,但大都市每天早高峰都堵車堵得厲害,明天還是要早起的。”
“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