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 薩芭雍·第一次約會

Chapter 05 薩芭雍·第一次約會

水是各處可流的,火是各處可燒的,月亮是各處可照的,愛情是各處可到的。

——沈從文《邊城》

容茵望着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兩行字,半晌,她硬着頭皮敲下幾個字:“那唐總的意思是?”

在容茵心裏,這位唐總實在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主兒,總喜歡將事情的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裏。既然自己為表歉意所做出的努力對方不甚滿意,那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讓對方來決定道歉的方式。

另一頭,唐清辰看到對方發來的問話,唇角綻出一抹志得意滿的笑容。

唐清辰:“請我吃個晚餐,地點我定,時間你定。”

容茵吁了一口氣,這個要求還算簡單,一頓晚餐,無論唐清辰口味如何刁鑽,她總還是請得起的。而且以她對這位唐總的了解,此人固然不好相處,但也不像以勢壓人的權貴名流,總不會讓她包個雙人往返機票跑去國外消費一頓晚餐。

容茵痛快地回了一個“好”字。

唐清辰反應也快,手指微動,很快打上去一行地址。

容茵蹙眉琢磨了一下近幾天的時間安排,問:“周四晚上可以嗎?”

唐清辰:“不見不散。”

容茵撂下手機,長舒一口氣。和這位唐總交流,隔着手機屏幕都能感覺到壓力重重,好在總算了卻一樁大事。傍晚,容茵接待完最後一撥客人,接到了某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

那頭傳來年輕女子略顯沙啞的聲音,語氣頗為親昵:“容小姐,還記不記得我?”

容茵每天見識往來客人無數,對於人的相貌和聲音自有一番好記憶,聽到這聲音只略微愣了一下,便反應過來:“蘇蘇?”她隨即笑,“你下班了?”

“還沒有。上次去臨安那個合作項目有點麻煩,最近忙得很,正中場休息,吃着你做的黑森林蛋糕,突然想起應該給你打個電話。”

蘇蘇平時便擅長言談,開口便是一長串話,自帶暖場屬性,連帶着容茵也不自覺地放鬆下來。

她順手關上房門,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來,說:“也不清楚你喜歡什麼口味的,照着從前林先生習慣訂的做了幾種。你若有偏好,可以告訴我,以後做給你嘗嘗。”

“好呀。”蘇蘇的聲音聽起來雀躍了幾分,旋即又嘆息,“本來想這周找時間請你吃飯的,誰知道我們老大塞給我和林雋一大堆工作,現在我這桌上堆的資料簡直比我人還高,恐怕我要一路忙到順利簽約之後了……要不是你的蛋糕,真覺得生無可戀。”

蘇蘇說得情真意切,簡直聞者傷心聽者流淚,容茵強忍住到嘴邊的笑意,思及下午和那位唐總的約定,不禁好奇:“這麼說,你們所有人這段時間都要很忙?”

那頭蘇蘇抿了抿嘴巴:“應該是,不過忙得最慘的人準是我。”

容茵明白過來,眼看着手底下的人個個兒忙得像只陀螺,對方自然能夠功成身退,還有心思壓榨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讓她請一頓晚餐。

轉眼便是與唐清辰約好共赴晚餐的日子。

容茵對着空蕩蕩的衣櫥思慮片刻,她摸不準唐清辰喜歡的餐廳會是哪種類型,但她在國外待的時間夠久,琢磨着以唐清辰的性子,總不會隨隨便便地選路邊攤來讓她“還債”。面對着衣櫥里的寥寥幾套衣物,她最終選擇了最保險的一套,黑色波點襯衫搭配白色九分褲,配一雙裸色方跟皮鞋。身上除卻一隻老古董腕錶,沒有任何多餘墜飾。這樣的打扮符合她一貫的偏好,看起來乾淨利落,又別有一份優雅。容茵愛惜地摩挲着錶盤,略一思量,從儲物櫃裏取出一支回國后友人相贈的香水,在脖頸處噴了少許,拎上背包出了房門。

一路按照導航將小車開到距離餐廳最近的停車場,直到走進大廳,容茵才隱隱覺出不對勁。

她環顧左右,雖然相隔一段時日,而且不是從同一個大門進來,但這個地方,好像就是上次林秘書領她來的那間酒店……

換言之,唐清辰讓她在他自家的地盤做東,請他吃飯。

容茵徐徐吐出一口氣,她真是高估了這位唐總的氣量,他這何止是記仇,是非常記仇。

讓她荷包大出血、白吃她一頓晚餐還不夠,還要將這筆錢賺入自己的口袋。這筆賬,算得可真精啊!

“容小姐。”聲音由遠及近,讓人耳根發酥。若不是容茵已經識得來人的身份,站在客觀立場點評一句,這位唐總的聲音倒是十二分的低沉好聽。有句古詩形容琴聲錚錚然動聽,說“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乍一聽到唐清辰的嗓音,不知怎麼的,這句話已浮現在容茵的腦海。上一次在雁杳,兩人交談寥寥,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天他說的話實在太少,容茵發覺自己竟不記得當日對方的嗓音是否有這般驚艷。

容茵循聲轉過身,臉上已帶上禮貌的淺笑:“唐先生,晚上好。”

唐清辰近水樓台,直接從自己辦公的樓層下到酒店一層大廳。雖然已是初夏,但酒店全天開着中央空調,他便也穿着整齊的西裝皮鞋,連領帶都打得一絲不苟。落在容茵眼裏,自然免不了落一個“太過端着”的印象。奈何此人皮相着實出眾,哪怕確實有點兒“端着”,那也是讓路過的女孩子看一眼就捨不得移開視線的“端着”。

容茵一笑,露出白凈整齊的八顆牙,看起來非常親切友好:“唐先生,您的主場,麻煩帶路吧。”

唐清辰定住腳步,他在遠處便看到她環顧四周的模樣,看起來她並不茫然,該是認得這是什麼地方。但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她周身隱隱有些怒氣縈繞,唐清辰一時想不明白。儘管容茵笑容溫柔燦爛,但他早過了憑對方表情判斷心情的年齡,一眼看出對方此刻心情着實不愉。

一縷淡淡的清香吹拂到鼻端,唐清辰略做停頓,開口:“容小姐有別的事?”

容茵一愣:“沒有。”她掃了一眼唐清辰沒什麼表情的臉,又解釋說,“平時這個時間我也差不多關店了,今天提早一點關,掛上了牌子,往來的顧客都能看到。”

唐清辰見她一開口說話,先前那股怒氣似乎煙消雲散,想來應該與自己無關,便也不做深想。手略一提,指尖向前:“那請吧。”

容茵雖然認得地方,但並不熟悉酒店餐廳的方向。

好在唐清辰雖然心思霸道,行為倒十足紳士,一路都保持着領先她半步的距離,每到拐彎的地方,都讓她知道下一步的方向,又不至於太過落後顯得狼狽。

唐清辰極盡體貼,容茵卻越發不自在。兩人一路走來,收穫注視無數,有工作人員的,也有看起來是賓客模樣的。容茵摸不清狀況,只能將此種情形全部歸罪在唐清辰身上,畢竟平日只有她一個人時,無論在哪兒,都不會引起這麼多關注。

容茵實在不喜歡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坐下來的瞬間,發覺這是一處絕佳的安靜之所,又方便臨窗賞景,心裏總算安穩下來。

服務生是個五官俏麗的女孩子,為兩人遞上Menu,又無聲退下。

容茵大致翻了翻,發現這君渡酒店的菜單很有意思,一本是地道的中餐,一本是各式西餐。她朝對面伸一伸手:“今天是我請客,唐先生點菜吧。”

唐清辰抬眸瞥了她一眼:“看來是這家餐廳的Menu不入容小姐的眼。”

“我請唐總吃飯,是為道歉,為表誠意,自然要讓您點餐。”容茵失笑道,“況且唐總家大業大,唐氏集團旗下的五星級酒店遍佈國內外,餐廳的Menu怎麼會不好呢?”

唐清辰翻過一頁:“容小姐旅居F國多年,又先後為幾家頂級酒店烹制甜品,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說話不用這麼拘謹。”頓了頓,又補充一句,“道歉這件事,誠意全在心裏,不用總掛在嘴邊。”

容茵發覺,自己曾經的判斷十分正確,這位唐總實在不好相處。跟這位說話,堪比慢刀子拉肉,不經意間就讓你疼一下,緩片刻,又疼一下。若不是因為自己行為不謹慎導致對方引發嚴重的過敏,她還真不願意搭工夫在這兒受刑。

唐清辰見容茵沉默不語,說:“容小姐是喜歡西餐,還是中餐?”

容茵本來想說隨便,一抬眼,正對上唐清辰的雙眸,她實在怕一句話沒說好,又惹來這位的長篇大論,開口說:“中餐西餐都喜歡,不過既然來了君渡最好的餐廳,就試一試這兒的特色菜吧。”

“好。”對於容茵的這個回答,唐清辰似乎很滿意,招來剛剛遞菜單的服務生說,“本月新上的特色菜,讓主廚看着搭配。開一瓶九二年的羅曼尼康帝,再多做幾道甜品,容小姐大概喜歡吃。”說完,他特意朝容茵投來目光。

容茵連忙說:“也不用做太多,招牌甜品就可以了。”聽到唐清辰說要喝紅酒,她其實心裏不大樂意,自己是開車過來的,待會兒喝了酒,雖然可以打車回去,可她的小皮卡怎麼辦?想起來都怪麻煩的。

唐清辰問:“怎麼了?”

“我今天開車過來的……”容茵發現,在這位唐總的注視下說話,哪怕自己占理,氣勢上也要短一截,“喝酒的話,怕有點兒麻煩。”

唐清辰面色稍霽:“不麻煩。待會兒我幫你叫個代駕。”

這不失為一個解決辦法。容茵笑了笑:“我剛回國,對於這些不太熟悉,讓唐總見笑了。”

說話間,服務生端上兩盞茶,又為兩人擺上茶點,一扇輕巧的花鳥屏風挪過來,恰到好處地隔絕了此處與外間。畢竟兩人不是密友,初次同桌吃飯,在完全封閉的雅間總有些尷尬,而徹底敞開的大廳則有些喧囂。難得唐清辰想得如此周全,用一扇屏風解決了難題,既得了清凈,又不至於過分親近。身畔是素雅的蘇繡花鳥屏風,頭頂一盞玉蘭花宮燈灑下柔和的光,從落地窗望出去,剛好看到外間的小花園,幾叢黃的、紅的月季開得正盛,金色的夕陽餘暉為這些嬌妍的花塗抹上一層天然的金粉,整個花園更添了幾分富麗堂皇。

容茵掀開杯蓋,見是上好的白毫銀針,上面還浮着兩朵雪白的茉莉,不禁一笑:“好多年沒喝這個了,想不到唐總也喜歡喝這口。”

浮在鼻端的清雅花香忽而模糊,忽而清晰,唐清辰未及多想便開了口:“和容小姐今天用的香水很相宜。”

容茵一愣,隨即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了:“是一位朋友送的,我這人戀舊,以前用慣了的味道。”

唐清辰說:“倒是和容小姐給人的印象不太一樣。”

“我給人什麼印象?”

唐清辰雙手交叉置在桌上,說:“那天被送到醫院,我睡了大約三個小時,醒來后對當天的一些事記得模糊,可還是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容小姐對我吼的那聲‘閉嘴’。”他神色淡然,看起來一本正經極了,可話里卻透着濃濃的調侃意味,“當真是振聾發聵,難以忘懷。”

容茵這回是真的忍不住笑了:“原來讓唐總記仇的地方在這兒。”唐清辰不再端着架子,她也跟着放鬆許多,“那天其實我不是吼你,我是生自己的氣。大家從前都不認識,頭一次聚在一起吃飯,吃的還是野味,我本應該多注意一點。如果事先多問一句,也不至於害你過敏。”想了想,她略一偏頭,看着唐清辰說,“你那天也太逞強了,人都要暈過去了,還說自己沒事,只是敏感……”

恰在此時,一個人影出現在屏風邊上,唐清辰和容茵一同扭過頭,和急匆匆趕過來的林雋對個正着。

唐清辰:“……”

林雋:“……”他現在退後還來得及嗎?他想說他什麼都沒聽到,老闆會相信嗎?為什麼每次這種倒霉事兒都要他來扛?林秘書欲哭無淚,面上還要裝得特別淡然、特別專業。

容茵:“……”這兩個人都不說話,臉上神色平淡得跟水一樣,她實在判斷不出,到底是她剛剛說錯話了,還是出了什麼別的岔子。

唐清辰問:“什麼事?”

林雋看了容茵一眼,低聲說:“抱歉打擾二位用餐,唐總,是那邊的事。”

林雋很聰明,語氣只在“那邊”上微微加重,兩人一個對視,唐清辰便知道林雋的意思。

唐清辰眉峰略一壓:“你代為安排吧。該怎麼說你知道。”

林雋微一頷首:“好的。”他往後挪了兩步,站在屏風邊上,語氣已經恢復如常:“容小姐,抱歉打擾。唐總很重視今晚跟您的約會,我會打點好一切,不讓其他事再來煩擾唐總。祝您用餐愉快。”

容茵慢半拍地點了點頭,剛想說點什麼,林雋已經退了出去。除了兩人因為工作的事初次見面那次,林雋跟她說話均是彼此平等的朋友關係,有時還有套近乎的嫌疑。像這樣彷彿下級和領導彙報一樣的說話語氣,實在讓她有點兒不知該如何反應。

收回視線,正對上唐清辰似有深意的目光,容茵反應過來,連忙擺了擺手:“我剛剛不是故意的……”說著,唇角泄出一絲笑,“我和林先生還算熟悉,如果唐總需要,我可以跟他具體解釋一下當天的情形……”

唐清辰將茶碗的蓋子一掀,颳了刮茶水,說:“豈不是越描越黑?”

他說話的語氣淡淡的,神色也淡然,越是如此,越讓人想笑。

容茵這回終於忍不住,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唐清辰說:“容小姐笑得這麼開心,應該是想好要怎麼誠心跟我道歉了。”

容茵秀眉一挑:“這頓晚餐不算賠罪?”

唐清辰學着她的樣子挑一挑眉,眸光向方才林雋站的方向一轉。

容茵明白過來,不由得搖了搖頭:“要照唐總這麼算,新仇舊怨,我大概還不清了。”

唐清辰說:“慢慢還,總能還得清的。”

這人說話慢條斯理的,偏偏還特彆氣人,讓容茵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說:“那依照唐總的意思,我應該怎麼償還才算有誠意?”

唐清辰向後靠向椅背,蹺着二郎腿,腰桿筆直,卻又姿態鬆弛,顯然容茵這句話實打實地問到他心坎里去了:“我聽林雋說,他也算三顧茅廬,可容小姐並不願意出山。”

說到正事上,容茵也換了態度。她品了口茶,在心裏感慨唐氏的大手筆。她雖然喜好白毫銀針,但味道如此清正的極品白毫,真是這輩子頭一回嘗。清鮮爽口的茶香在口腔里滾了一遭,她用舌尖勾了勾上顎,淺淺一笑說:“想不到我一個小人物,還能勞動唐總為我費心。”

唐清辰說:“從前林雋說了幾次,我沒那麼放在心上。”他說得這麼坦誠,倒是勾起了容茵的好奇。見容茵看向他的目光中透着訝異,唐清辰一笑,悠悠然說:“不過前幾天下午嘗了你做的甜品,我倒是改主意了。”

容茵把玩着茶碗的蓋子,說:“換一個吧。”

“嗯?”

容茵說:“唐總換一個要求。這一點,我如今確實做不到。”

唐清辰說:“林雋說你在郊區經營甜品屋實在屈才,我也是這樣想。所以容小姐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想做。”

容茵點了點頭:“是。我從前在酒店和餐廳工作過,選擇回國開一個甜品店自負盈虧,是我自己深思熟慮的結果。所以,唐總如果對我有要求,還是換一個吧。我這人,不喜歡改變自己的初衷。”

“不改初衷。”唐清辰重複了一遍,似乎是在把玩這四個字的深意,正想說什麼,隔着屏風傳來服務生的聲音。

是上菜的時候了。

菜肴一道道端上來,容茵看在眼裏,贊在心裏。不愧是五星級酒店的大廚,又兼今日是大老闆特意要求,每一道菜肴都極盡精緻,色香味俱全。有了唐清辰提出的代駕方案,容茵徹底放鬆下來,享受着面前的美食美酒。

一餐飯畢,容茵也不得不承認,唐清辰此人,若是冷若冰霜,任誰都要熬不住俯首稱臣,可這人若是想,也能讓人分分鐘生出如沐春風之感。他說話風趣,氣勢自若,帶一點冷幽默,舉手投足間不會過分親昵,卻也絕不讓人覺得疏遠。容茵與他杯盞相迎,一邊在心裏暗暗想,幸虧自己也算多有歷練,放在五六年前,恐怕自己也要與那許多的年輕女孩子一樣,一餐飯下來,就忍不住對這位唐總懷上不一般的心思。

甜品端上來時,容茵露出一抹笑,她指着其中一樣焦糖布丁說:“我突然想到一樣報答唐總的方式,相信一定能讓唐總你滿意。”

唐清辰挑一挑眉毛:“願聞其詳。”

容茵說:“我相信貴酒店的甜品師一定是業內超一流水準。但有時候,不一樣的人,總能吃出不一樣的體會。我嘗一嘗今天這三道甜品,若是能提出些許不一樣的建議,讓貴酒店的甜品師聊做參考,也算是我為唐總幫上一點忙吧。”

唐清辰勾了勾唇角,終於綻出一抹笑:“那就請容小姐開始吧。”

三道甜品依次是焦糖布丁、薩芭雍和勃朗峰栗子蛋糕。容茵剛開始品嘗時,唐清辰就朝服務生揮了揮手,讓人去后廚請人。

甜品師趕過來時,容茵剛將三種甜品每樣都嘗了一塊。

容茵用餐巾擦了擦唇角,剛要抬頭,突然迎來對方一個超級熱情的擁抱。

容茵蒙頭蒙腦地被對方拉起來,待她費力地從這個過於熱情的懷抱中抽出身,看清對方的容貌,也發出一聲驚呼:“Pavel!你怎麼會在這兒?!”

容茵說的是法語,對方回答的卻是流暢的中文:“茵,真沒想到你也來了平城。”

容茵一愣,也跟着切換回了中文:“你現在中文這麼好了!”

帕維爾朝她眨了眨眼,琥珀色的眼珠里透出愉悅的光:“我可是跟隨着你的步伐,來到偉大的中國。茵,在這兒見到我是不是特別驚喜?”

容茵忍不住搖頭笑,一轉臉,正對上唐清辰若有所思的目光,解釋說:“想不到Pavel做了貴酒店的甜品師。我在F國一家餐館工作時和他認識,一起工作了差不多一年。算起來,我們也有三年沒見了。”

帕維爾那句“追隨着她的步伐”的謊言不攻自破,可他一點都沒流露出異樣的神色,依舊摩拳擦掌,十分興奮:“我聽說今天唐總要招待貴客,還特別點名要我做幾道招牌甜品,早知道是你,那我什麼都不做就是了。”

唐清辰恰在此時插了一句:“這話怎麼說?”

帕維爾攬住容茵的肩膀,笑得別提多燦爛了:“因為當年,茵是我的啟蒙恩師啊!”

容茵此刻只慶幸身旁還有一扇屏風擋着,否則以帕維爾激動時的嗓門,恐怕要吸引不少賓客看熱鬧的目光。

她推了推帕維爾的手臂,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換了一種語言對帕維爾飛快地說了幾句話。

如果容茵繼續用法語,唐清辰可以毫不吃力地聽個一清二楚,或者英語、西班牙語,都不在話下。可這位小姐實在狡猾,唐清辰僅憑從前在國外與人交流的經驗判斷,又掃了一眼站在原地人高馬大的捷克小伙,心裏很快有了答案,容茵說的應該是帕維爾的家鄉話。

也不知容茵說了什麼,帕維爾的神情終於正經起來。他本來就高,此刻更是站得筆直,還向容茵行了一個紳士禮:“中國有句老話,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聽一聽茵小姐的點評。”

容茵笑了笑,說:“點評談不上,既然是當面交流,說是‘切磋技藝’比較恰當。”

說到“切磋”這個詞,她飛快地切換回法語詞彙,帕維爾露出瞭然的神色,唇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說:“好的,茵小姐。”

當著帕維爾的面,容茵又嘗了一口焦糖布丁,唇角彎彎,笑的時候,左側唇畔顯出一個小小的梨渦:“這道焦糖布丁實在無可挑剔,如果剛剛不是還要嘗另外兩個,這份布丁我肯定早吃得一點不剩。”

帕維爾聽着,回以一個燦爛的笑容。

說話間,容茵竟真的吃光了整隻布丁,隨後又用叉子輕輕戳了戳旁邊那份薩芭雍:“三樣甜品里,最不成功的要屬這份薩芭雍。”說完這句,她抬首,看向唐清辰,“唐總嘗嘗看,味道如何?”

唐清辰向來不喜甜品,但聽了容茵的請求,竟然也拿起叉子,插下一塊送入口中。片刻后,他點評:“酒香濃郁,味道不錯。”

帕維爾說:“薩芭雍源自意大利,是一道典型的宮廷甜品,傳統的薩芭雍最顯著的特點就是酒香濃郁。”帕維爾知道面前這位老總熟悉法語,索性直接用法語講解,“不過我做的這款,算是有一點創新,加入了少許咖啡,吃在口中既有甜酒的醇,也有咖啡的淡淡苦澀,再加上巧克力的香濃和甜奶油、乳酪的濃香,整道甜品在整體的口感上達到一種新的平衡。最上面這一點櫻桃的微酸,吃在口中應該算得上畫龍點睛吧。”

說完這一長串,他朝容茵眨了眨眼睛,一副邀功的俏皮相。

容茵見狀一笑,說:“味道確實無可挑剔。”不等帕維爾挺起胸膛,她又添了一句,“我覺得稍遜一籌的,是這道甜品的口感。”

“口感?”帕維爾重複道。

連唐清辰和候在一旁的女服務生也看向她。

容茵將自己的盤子往前一推,示意帕維爾不妨嘗一嘗。

三年前,帕維爾在西餐廳后廚給容茵做學徒時,便對這位本事大、脾氣也大的東方小妞鍾情不已,三年後他就職於唐氏集團旗下的君渡酒店,並在後廚憑藉一雙巧手和一張甜嘴站穩腳跟,哪想竟然又在這兒與他的夢中情人重逢。帕維爾躊躇滿志,覺得這真是天賜之緣。見容茵對他也不像昔日那般不假辭色,反而含情帶笑,心中越發篤定平城是他的幸運之城。他弓着身彎着腰,笑吟吟地接過盤子,拿起容茵之前用過的那隻小叉子,正待與容茵來個間接親吻,就聽耳畔響起另一道低沉的男聲——

“餐廳就這麼節省刀叉?”唐清辰目不斜視,看着帕維爾手裏的甜品,話卻是對身旁的服務生說的:“去拿一副新的餐具來。”

容茵倒是沒考慮這麼多,聽唐清辰這樣說,也沒有多想。倒是帕維爾唇角一彎,笑容無瑕:“我和茵是多年的好朋友,我不介意。”

唐清辰面不改色:“每年春夏地溫上升,平城總是容易衍生各類傳染病,還是注意點個人衛生比較好。”

唐清辰這話說得實在大義凜然,連容茵都被感染,曾經當醫學生時的潔癖也跟着抬頭,點頭稱是:“還是唐總考慮周全。”說著,她從帕維爾手中拿過自己用的那副餐具,放在一旁。

年輕嬌美的女服務生腳步輕盈,很快折返,水汪汪的眼睛瞧着帕維爾,將吃甜品用的整套餐具並一張餐巾遞了過去。

帕維爾嘗了一口自己親手製作的甜品,原本舒展的眉頭漸漸皺緊。

容茵說:“吃出來了?”兩人都是專業人士,容茵點出關鍵所在,帕維爾一口便嘗出問題也不稀奇。但旁邊還有兩位求知若渴的觀眾,容茵不得不仔細解釋:“這道薩芭雍的味道確實非常可口,如果非要雞蛋裏挑骨頭,我要說的就是,這裏面蛋糊的部分有些烤過火了。無論是傳統還是新式做法,薩芭雍最重要的兩個特點,一是酒香芳醇,二就是口感甘潤。這個問題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若是普通的客人來吃,應該吃不出什麼不妥,也可以算是我吹毛求疵了。”

帕維爾目光深邃,如同一束聚光燈,筆直地打在容茵的面龐:“這不是吹毛求疵,哪怕是普通的賓客,如果是薩芭雍的忠實愛好者,也會吃出這裏面的蛋糊處理不當。茵小姐說得沒錯,口感的問題,說起來是大問題。”

說完,他似乎陷入了某種深思,直到容茵再度開口,才回過神來。

“勃朗峰栗子蛋糕,法語的原名是MontBlanc,意思是白色山峰,這道甜品在F國和Y國當地流傳甚廣,從前Pavel在F國的時候應該也做了無數次,各方面都應該無法挑剔。”說到這兒,容茵似笑非笑地看了帕維爾一眼,“不過我猜,你最近大概有點兒上火了,舌頭對於甜味不夠敏感,因此這道甜品,如果在專業的舌頭嘗來,甜度超過了那麼一點兒。”

不光唐清辰,就連年輕的女服務生都不禁擔憂起來。半晌,帕維爾突然笑了,他微一躬身,牽起容茵的手,在她手指的指尖落下一個輕吻,隨即站直了身體:“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前兩天我有些發燒,請假休息了一天,今天感覺不錯就提前回來上班了,你說得對,甜品師的身體狀況與甜品甜度的把持息息相關,是我大意了。茵,謝謝你,即便過了這麼多年,你仍舊是我的老師。”

容茵也站起身:“你過譽了,我可當不得你的老師,過去我們是最好的同事和朋友,想不到今天會在這兒跟你重逢,還吃到了你做的美味甜品。”她主動伸出手,與帕維爾握了握手,“你現在可比我厲害多了,君渡能夠雇傭你,是唐總的幸運。”

她說這話的時候,言辭懇切,神態真誠,帕維爾知道她這是在唐清辰面前為自己說好話,感動之餘,對容茵的那點小心思浮浮沉沉,險些一個忍不住當場傾灑而出:“茵,我……”

“我先去一趟洗手間。”容茵朝唐清辰回一個微笑,“你們先聊。”

她走得輕快利落,若不是隨身的背包還放在椅子上,在場的兩個男人都以為她要這麼一去不返。

在帕維爾,是因為曾經那次不愉快的經歷,容茵便是這麼揮一揮手,不見蹤跡。在唐清辰,則是他早從林雋那兒聽說了這位容小姐,看似溫溫柔柔,實則舉止瀟洒。用林雋的原話說,簡直像條滑不溜手的魚兒,一不注意就溜沒了影。

唐清辰示意服務生撤下餐盤:“上果盤吧,再沏一壺茉莉香片來。”

屏風后只剩下兩個男人,唐清辰問:“你和容小姐一起工作過的餐廳,叫什麼名字?”

對於這點,帕維爾倒是坦誠:“是一家不大的西餐館,叫‘家的時光’,就在巴黎瑪萊區的玫瑰街上。”

唐清辰眉心微動,玫瑰街這個名字,哪怕翻譯成了中文,也帶着一番香韻。記憶中那一點模糊的氤氳,如同夏日夜晚打在玻璃窗上的雨珠兒,剛開始只有一點點,漸漸那水漬便連成了片,迷濛的玻璃映出窗外真實的景兒來。

容茵介紹帕維爾時,曾經說過一句“三年前”,三年前春天的巴黎玫瑰街……唐清辰抿着唇角,那些日子,對他實在稱不上好的回憶。

帕維爾卻似乎來了興緻,主動攀談:“Boss,有件事,您真要感謝茵小姐。”

唐清辰抬眸,就見帕維爾彎身,湊近他耳邊低聲說:“今天這道薩芭雍口感失衡,若不是茵小姐提醒,我還沒有留意到,是我們的烤箱出了問題……”

唐清辰抬了抬眉,對於后廚瑣事,他一概不通,但他也知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具上的一點錯失,可能會造成失之毫釐、謬以千里的後果。聽帕維爾細細解釋完,他略一點頭,說:“晚點你讓趙經理來我辦公室,重新採買一批專業的烤箱,牌子和類型你來做主挑選。”

帕維爾點頭表示記下。

容茵回到餐廳,看到的便是這副情形,坐着的那位唐總看起來心不在焉,帕維爾則摩拳擦掌,眼神發亮。

果盤和茉莉香片很快便上了桌,容茵聞到茶香,不由失笑。唐清辰乍看是一個極為冷靜克制的人,可相處不久,便發現並非如此。在他劃定的安全區域內,他會極儘可能地放縱。就如他今天聞到她身上的茉莉香水味,從餐前的白毫銀針添上兩朵新鮮茉莉,到餐后茶香馥郁的茉莉香片,他覺得能投她所好,便極儘可能地去滿足她的偏好。

兩人性格剛好有些相反,容茵習慣了去克制自己的偏好,就如她多年來都喜歡這支阿蒂仙的綠夏清茶,卻不會每天都噴。因為工作性質和環境的緣故,多數時間,她身上都沾滿了麵粉和糖粉的氣息,而這一點茉莉清茶的幽香,儘管是發自內心的珍愛,她也只在極少數自由的私人時刻,才會放任自己去享受。

后廚還有不少工作,而帕維爾厚着臉皮留在原地不肯走,是為了等容茵回來多跟她說兩句話,順便留一個聯繫方式。

容茵也落落大方,從包里取出名片盒,遞了一張印有甜品店名字和電話的名片過去:“我自己的店。有空的時候,歡迎光顧。”

“甜度。”帕維爾念出上面的中文,細細一品,便笑了出來,“還真是茵的風格。”

容茵與他握了握手:“知道你還有工作,去忙吧,回頭再聯繫。”

帕維爾早看出大老闆面色不虞,得了容茵的聯絡方式,又知曉了她如今的工作地點,自然是志得意滿,翩然而去。

留下容茵和唐清辰相對而坐,後者神色不明,半晌沒說一句話。

容茵見他大概在想事情,也樂得清靜。就着一杯茉莉香片,享受這難得的餐后靜謐。

“容小姐今年大概行桃花運。”

唐清辰不說話則已,開口就是這麼一句,打了容茵一個措手不及。

她品了品這話,隨即一笑:“如果這桃花是指客似雲來的話,那就承唐總的吉言了。”

做生意的人都知道,不僅異性緣稱桃花,好人緣也同樣稱為桃花,因此不僅急着婚嫁的年輕人願意求桃花運,但凡敞開門做生意的,無不願意求一個熱熱鬧鬧的桃花運,保佑自己一整年賓客盈門、熱熱鬧鬧。

容茵這招太極打得漂亮。唐清辰瞥她一眼,索性挑明:“帕維爾喜歡你,林雋也總念叨你好話,我看容小姐恐怕過不了多久,就要添一位男朋友了。”

唐清辰這話說得直白,容茵的反應卻更落落大方。她嘗一口熱茶,眼角眉梢都跟着溫軟,顯然很享受這茶香:“短時間內沒這個打算。一餐飯下來,唐總跟我倒是熟悉不少,都開始關心起我的人生大事了。”

唐清辰一愣,說:“容小姐真是瀟洒,令我羨慕。”

容茵這才聽出,唐清辰並不是多麼關心她,而是感懷自己,不禁莞爾:“唐總看起來最多也只有三十齣頭吧?”

唐清辰聞言,蹙了蹙眉:“我一眼看上去就像三十齣頭了?”其實他今年剛剛三十歲整,容茵這話說得輕巧,可聽在他耳朵里,怎麼都覺得不是滋味兒。

容茵哈哈一笑:“容貌看起來不像,不過你太穩重了,怎麼看都不像二十幾歲的樣子。”她接着之前的話題接著說,“男人三十可是黃金年齡,怎麼唐總一副恨娶的憂愁樣?”

“不是我,是家裏長輩。”難得見到容茵這樣的女人,性格絕對說不上粘膩,也不是蘇蘇那樣的豪氣干雲,硬要做個評價,唐清辰心裏只生出“春風拂面”四個字。又因為帕維爾提及的那間餐館,讓他心裏生出一點美好的希望的影子,不自覺的願意對容茵多說兩句:“我本人對於結婚沒什麼想法,現代社會,婚姻已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沒必要為了一個已婚的身份,將兩個本來沒感情的人捆綁在一起,硬去培養感情。”

“我同意。”容茵說,“寧缺毋濫,沒有合適的,就這麼單身過一輩子也蠻好。”

唐清辰端起茶盞,與她碰一碰杯子:“容小姐是知音。”

容茵朝他一笑:“既然是知音,就請唐總原諒我的過錯,吃過這餐飯,接受我誠心誠意的道歉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兩個人方才說了幾句體己話,這回唐清辰竟然答應得挺爽快:“好。過敏的事,就此翻篇。”他拿手指點了點容茵,“不然我怕你要宣傳得滿世界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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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5 薩芭雍·第一次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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