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編碼提錄官
墨藍色的岩壁,斜斜向上延伸着,彷彿一把利刃,直探入星光燦爛的天際。層層盤曲的冰儷藤蔓,攀附在陡直的石體上,讓無數鑽石般晶瑩的花朵,爭相從蘭色的葉片下綻放出來。
如同星辰被風搖曳下來,片片花瓣閃着微光從枝條上散落,飄在她雪白的長裙上,與她身上的光芒融為一體。
微微閉着眼睛,她依在他的胸前,如絲般的長發拂過他細長的手指。坐在吊籃般的藤蔓上,他輕輕擁着她,正用綴滿冰儷花的軟藤編一條花毯。
一些摩擦着風的聲音,象柔糜萬端的樂曲,向他們簇擁而來。她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眼,那是粉蘭色的瑩蝶鳥,扇動着發光的羽翼,圍繞在他們身邊。抬起纖柔的手指,女孩讓鳥兒輕啄着指尖,動人的微笑,立刻展現在她美麗的臉上。
男孩手中的花毯還沒有編完,但看到那些仙靈般飛舞的鳥,他馬上失去了耐心。讓花毯飄在空中,他抱起女孩躍了上去。
深綠色晶石凝聚構築的元老院,高高聳立在愛倫廣場的中心,圍繞元老院的白晶石迴廊,造型象一圈翻卷的水花。一個藍衣飄擺的青年男子,佇立在空曠的迴廊中。他烏蘭色的頭髮散亂的披在肩上,眉頭深鎖着,淡藍色的眼睛裏沒有絲毫神采。
兩邊剔透的廊壁,映照出他的許多身影,影子被拉的很彎很長,然後再隨着白晶石內搖蕩的光波破碎開來。站在自己這些扭曲的身影旁,滕覺得人生也正在扭曲破碎着。
評判會議早已結束,元老院的巨大入口也已封閉,所有落選的申請者都已離開,只除了他還木然的站在這裏。當然,迪不會離開,他是入選的新成員。
淡淡的暗藍色光芒在指間伸縮着,滕萬分沮喪的盯着自己的手。迪手指上的光芒是亮藍色的,也就是說迪的能量值要比他高很多,而且迪還比他誕生的要晚,他是不可能超過迪的。滕這樣想着,茫然邁開腳步,走下元老院外寬闊的綠晶石台階。
元老院宏偉的屋頂前檐,象一簇凝固的排空巨浪,伸向群星璀璨的太空。望着這樣無際的星空,任何人都會清晰的感到生命的渺小,尤其是一個失敗的人。滕有種空空蕩蕩的絕望感,能量人成年之後,能量值就很難再有什麼大的增長了,難道他的人生就只能這樣了嗎?
“很遺憾,滕,這次入選元老院的是迪。主要你的思維分值不太理想,實際比上次還低,所以……”首席評判長隆的聲音還迴響在他耳邊。
什麼思維分值,滕憤憤的想,他們明明看重的是能量值,只要能量高,思維分值就一定高。何必這麼虛偽,弄個思維分值做樣子?
台階前是鏡面般平滑的廣場,綠晶石結成的地面,發散出浮動的光靄。這片廣場是這個星球上面積最大的人工建築,也是靠晶石照明的愛倫星上最亮的地方。因而新生的一對對能量人,都喜歡在這裏遊盪。
幾對很小的年輕人走過滕的身旁,他們都還不到接受公職的年齡。這些新生者的身上基本都沒有任何光芒,個別有的也比綠晶石地面還要暗淡,那是能量低微的標誌。滕記得自己在這麼小時,也是這樣。
“快看哪,那麼多的瑩蝶鳥!”
又尖又細的聲音打斷了滕的思緒。一個體形單薄、穿着白色短裙的女孩子,正無限嚮往的仰視着天空,身旁站着個頭髮禿禿、藍衫短短的男孩。兩人身上都看不到絲毫光輝。
他們是紋和琉,接近成年的一對能量人。作為愛倫星的人口編碼提錄官,滕認得每一對能量人,從最新生的到即將衰亡的。
衰亡,是不是活到衰亡的那一天,他也還是只能當一名低微的編碼提錄官?這念頭帶給滕一種刺痛感。
“有什麼稀奇的,不就是幾隻鳥嗎?總有一天我也能召喚來。”那頭髮禿禿的男孩,望着空中不服氣的說。
“那可不一定,到現在你還一隻也召喚不來,是不是?”女孩細聲細氣的抱怨着,依然嚮往的盯着空中。
男孩懊喪的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滕抬頭望去,一群翻動着薄翼、拖着長長光尾的瑩蝶鳥,正簇擁着一片冰儷花毯,緩緩飄向遠方,間或有些亮晶晶的光點撒落下來,是風吹落的冰儷花瓣。一對光華明動的身影,正溫情脈脈的依偎在花毯上,逗弄着瑩蝶鳥翩展出變換的亮痕。
不用仔細看滕就知道是誰,愛倫星上具備這種能力的,除了為數不多的資深元老外——他們當然不會玩這種小把戲,只有前不久誕生的鈞和柔。不能不承認,真正優秀的能量人都是天然生成的。象鈞和柔這樣生來具有超強能量的幸運兒,不是普通人憑努力所能超越的。
滕從來不願去想這樣一個事實,就是他並不屬於這些天才之列。他狠狠的低下頭,徑直向前走去,不敢再看那些瑩蝶鳥。他害怕自己會落到嫉妒這些新生者的地步,雖然那似乎不可避免。
“我們要是也能那樣飛就好了。”女孩悵惘的聲音繼續從身後傳來。
聽到這樣的話,那男孩一定很不好受吧,滕猜想着。韻就從來不說這類刺傷他的話,她太了解他了,了解他所有的自尊和虛榮。所以她總會小心翼翼的維護他,總是顯出以他為傲的樣子。可是,他真能讓她驕傲嗎?
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滕四下張望着,他想找一個最近的傳送點,馬上回家去,有韻的家是他最後的安慰。
愛倫星很小,她的地平線是弧形的,幽蘭色的霧海包裹着星體表面,許多大小不同的島嶼,聳立在輕柔的霧氣中。小的島嶼造型象高低錯落的石筍,大的象是疊代生長的蘑菇。這些島嶼的根部越往下越尖細,錐子一樣插向霧海深處。
一些精緻的建築散佈在各個島上,造型萬千各不相同。滕的家是其中很小的一幢,坐落在一個小島的中部。
檐廊下的傳送器閃了一下,滕出現在裏邊。他走到家門口猶豫起來,見到韻該怎麼說呢?
門上的封閉帷幕水波一樣分開,韻在門內望見他,玉石般晶瑩的臉上綻出溫婉的笑容,“我正想着你該回來了。”
她走向他,垂在她腰際的長發,和她白色的長裙一起飄動着。
滕沒有說話,他拉起韻伸過來的手,默默走進家門。室內的光線很暗,因為融在牆壁中的綠晶石,早就已經開始衰減了,但還沒人來換。象他這種級別的能量人,即使是日常供應申請,也是排在後面。
“有新鮮的冰儷汁,我拿給你。”韻帶他到軟榻邊,想要放開他的手,但他再次拉住了她。他知道,她不喜歡黑暗,而她的能量值非常低,身上幾乎發不出光來。
“我來拿。”他走向房間後部,物資端口在最暗的陰影中,韻靜靜的跟在他身後。
滕找出晶體杯,打開物資命令板,命令板也不太好用,反應很慢,已經太舊了。他感到自己焦躁起來,有些火辣辣的東西在抑制不住的往上沖。不要發火,不能再把火發在她身上,他努力的提醒自己,僵硬的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韻察覺了他的情緒,輕輕接過他手中的杯子,輕輕的把他推在一旁。在黑暗中熟練的按動命令板,準確的伸出晶體杯。散發著誘人的清香,現制的冰儷汁一滴不灑的落入杯中。
她輕輕的把杯子放在他的手中。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說:“你為什麼不問我……”
“沒有關係,”她馬上說,“那些事情其實並不重要。”她想拉他走向亮的地方,但他固執的站着不動。
“不重要,去年你也是這麼說的。”他乾巴巴的說,眼睛死死盯着陰影中的命令板,“年年都是這樣,他們的評價不公正,而我們只能說不重要。”
“是真的不重要,”韻向他靠的更近,“現在這樣不也挺好嗎?滕,明年不要再申請了。”
“因為我再申請也不會入選,是不是?”他猛然轉過來瞪視着她,壓抑着的東西終於爆發出來,“很好!你也認為是我的問題?是我沒有自知之明,是不是?你也認為我沒資格申請,是個劣等能量人?很好!”
“啪嚓!”晶體杯猛然摔碎在了地上,冰儷汁在看不見的陰影中流淌着,發出“茲茲”的輕響。
她在黑暗中望着他,沒有爭辯,默默的蹲下去開始清理地上的碎片。
他低頭看着她,看着她烏蘭色的長發從肩頭披散下去,垂落在地上。他後悔了,很後悔,每次都是這樣,話一出口他就會後悔。可他實在忍不住,他需要發泄,尤其是最近,他覺得自己隨時都會爆發。
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在韻的手上微微亮起,她馬上用另一隻手擋住了。但滕立刻就知道那是什麼了,那是她的血,她身上唯一能這麼亮的物質。他趕緊俯下身,抓住了她的手。果然,她的手指在黑暗中被碎片劃破了,發著微光的淡蘭色血液沾在了他的手上。
“是我太不小心了。”韻輕輕的說,聲音裏帶着不安和歉意。
這聲音讓滕心中發苦,他把她拉起來,拉她走回昏暗的前廳。兩人一起在軟榻上坐下,韻輕輕靠在他的懷中。擁着韻柔弱的肩,握着她柔軟的手,滕什麼也說不出來。也許能這樣擁着她就已經足夠了,他不應該對生活奢求太多。
“嘀……”中心控制端口亮了起來,信號板發出的聲音,打破了昏暗中的靜默。韻從滕的胸前抬起頭,他依舊攬着她,沒有要動的意思。
“去看看,恩。”她推推他,抬手為他捋順有些紛亂的髮絲。
滕嘆了口氣,慢慢站起身,依然握着她的手。他不想離開她,尤其是現在。那個倒霉的端口,為什麼不壞掉?
韻也站起來,抽出自己的手,撫慰似的笑了笑,再次輕輕推推他的手臂,“去啊。”
滕只好走向信號板。感應到他的接近,一幅全息圖象立刻投射在他面前。這東西倒是挺靈敏的,滕焦躁的想,這大概是家裏唯一保持狀態良好的設備了,他們對這類裝置的維護最及時不過。小人物就是這樣,要時刻保證能被調用。
一個合成聲音響了起來,“誕生程序進入預備階段,核心區將在15能量周時后開啟,請編碼提錄官進入工作船。”
伴隨着聲音,全息圖像向他展示着轉動的工作飛船,和飛船的各部分狀態數據。
“又有新人要誕生了嗎?”韻在他背後輕聲的問,聽起來有些緊張。
滕知道韻一直都說他的工作很重要很關鍵,但他相信那一半是出於對他的安慰,另一半是出於她的天真。相反,他看不出這份煩瑣的工作有什麼重要可言,他們甚至從來都不允許他從專用通道進入核心室。
轉身看着韻,“我得走了,”他這麼說著卻沒有動,“不知道會用多長時間,不要等我了,你早點休息吧。”
她搖了搖頭,“我等你回來一起喝冰儷汁。”說著再次為他捋順翹起來的髮絲。
一眼瞟見她手上的傷口,他不由自主的握住她的手指,放在自己的唇邊吻了吻,感覺到她的手微微顫了一下,他溫柔的看着她,“好,那就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