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圖窮,窮途

第十九章圖窮,窮途

從魯北到珠海,接近兩千公里的距離,二十四小時的車程。在錢子寅看來,不過是一天一宿而已,可直到他坐上車才知道,這種滋味是他從未經歷過的。

狹小逼仄的車廂里,人只能窩在座位上,既不能躺也不能站,那種彷彿被囚禁的感覺讓身體的每一個關節都發出吶喊。雖然能藉著與孫雪婷交換開車的時間下車抻一抻腿,但那種一瞬間的舒適卻讓整個行車過程更加難熬。

草木皆兵的感覺讓錢子寅根本沒有停車休息一下的想法,實際上,每一次從身邊路過的公路巡查閃爍的警燈都會讓他神經質地顫抖一下,錢子寅只能不斷在心裏鼓勵自己: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

相比於自己,看似軟弱的孫雪婷卻表現出讓他刮目相看的堅韌,一路上沒有任何抱怨,就是全神貫注地開着車,只是偶爾對錢子寅的鼓勵回報一個善意的笑容。

或許是孫雪婷已經接受了即將離開國內的結果吧。一想到這點,錢子寅心中卻沒來由地一顫。他很清楚,自己一旦跨出那一步之後將意味着什麼——他將再也見不到自己的母親、弟弟,而且也代表着以後再也不能回到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上。

想到這點的錢子寅忽然心中萌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留戀感,他轉過頭看向車窗外,鬱鬱蔥蔥的田地和樹林不斷從眼前掠過,然後一去不復返。錢子寅貪婪地想要看清楚一棵樹或者是一朵花,但飛快的車速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一切在他眼前都是一副輪廓,還沒看清楚就已經消失不見。

有那麼一瞬間,心底似乎有個聲音在自問:是不是真的應該就這麼放棄這一切?不過這個聲音卻很快被另外一種巨大的力量壓抑得消失不見。

走,一定要走!錢子寅比誰都清楚闖了多大的禍,他更清楚的是,這麼大的禍不再是小時候可以讓媽媽來承擔的,也不是她能承擔得了的。這不是砸了人家一塊玻璃,偷了人家兩塊錢的小事。這是讓整個城市裏的一部分人傾家蕩產的大事,一旦他被抓住,刑法上直至死刑的判決會毫不猶豫地落在自己頭上,到時候等待他的將是永恆的死亡。

一想到這個結果,錢子寅激靈一下清醒過來,整個思緒也瞬間擺脫了之前的傷感,變得理性,在低頭重新核對了一下電子地圖之後,錢子寅和孫雪婷換了個位置,而後一腳油門踩下去,車子用與它龐大的體型不相稱的速度一路疾馳而去。

車子到達珠海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不過幸運的是阿燦的電話很快就撥通了,當對方聽到錢子寅已經到達的時候,語氣中流露出少有的驚喜和興奮。在反覆交代了幾句之後,雙方很快約定了見面的時間。

錢子寅掛掉電話之後,搓着手一臉興奮地看向身邊的孫雪婷,後者的美貌因為一路的顛簸憔悴了不少,不過此刻在他眼裏卻充滿了吸引力。錢子寅索性一把抱住孫雪婷,手更是探入她的懷裏肆意摩挲揉搓着,可隨後孫雪婷的一句話,卻彷彿一盆雪水一樣讓他的慾念瞬間消弭無形。

“子寅,這個阿燦可靠嗎?”孫雪婷的詢問讓錢子寅一愣,後者收回手想了想,忽然發覺竟然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

“之前找他辦過一次事,人還不錯。”錢子寅給阿燦下了一個他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定義。

“可靠就好,我怕的是……”孫雪婷欲言又止地說道,不過她的話卻讓錢子寅沒來由地一陣心煩。

“怕什麼?你整天就知道怕,都到這一步怕也沒用,只能一直往前走,知道嗎?”錢子寅厲聲說道。聽到他的話,孫雪婷頓時沉默下來。

見到對方不再說話,發泄了憤怒的錢子寅也冷靜下來,他在心裏重新思索了一下之後,卻發覺自己對阿燦並不了解,可此時此刻,雖然阿燦不如自己想得那麼可靠,但為今也只能選擇相信對方了。

“一會兒我先下車,你等我電話再過來,知道嗎?”錢子寅猶豫了一下對孫雪婷交代道,後者點點頭正了正坐在駕駛位的身子,輕輕踩下油門,車子順着車道滑動,由慢變快向與阿燦商定的會合地點駛去。

珠海的夜色多了一些內陸城市沒有的清亮和透徹,夜晚的街燈不但沒有讓周圍變得更加明亮,相反卻讓頭頂的天空變得更加黑暗和深邃。

透明的大氣讓天空中的星光洋洋洒洒地落下,為原本單調的黑色增加了一些趣味和點綴,帶着一點兒腥味的空氣更讓周圍的一切看起來充滿了少有的柔美。

不過對於車內的兩人來說,對這美好的一切卻視而不見,兩人的心思已經完全沉浸在之後的會合之中,不僅僅是錢子寅,連孫雪婷都對之後的會合充滿了緊張。人性這個東西很難說清楚,或許平常熟識的人會因為一點點小事反目甚至動刀,或許某些只見過一次面的人卻敢於仗義執言。

錢子寅無從猜測阿燦的想法,他只是憑藉直覺和本能去揣度,只是他自己也沒有發現自己的這種本能已經被焦急和貪婪所影響,變得似乎不那麼準確了。

車子很快到達了預定地點,錢子寅跳下車后囑咐孫雪婷將車停在路的另一邊,然後再次與她確認了電話聯絡之後,才躬身鑽進路邊的草叢向路基下的海邊走去。

阿燦約的地方是一片偏僻的海域,按照他的說法是,這裏有一座廢棄的碼頭可以方便停船,錢子寅對於這個說法表現得不置可否,他現在只希望能看到船,見到人,見到可以保證一切順利進行下去的證據,至於這個證據到底是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順着通往海邊的小路走到海邊,還沒等錢子寅撥通電話,一道黑影就晃悠悠地從一處窪地走了過來,看到錢子寅,黑影揚了揚手裏的手機,藍色的光芒打在對方的面孔上,看起來彷彿三流恐怖片里的鬼怪一般。

“錢總,怎麼才到啊?”阿燦看着錢子寅,語氣中帶着少有的嗔怪道。

“不熟悉路嘛,肯定要多耗費點兒時間。”錢子寅走過去拍了拍阿燦的肩膀說道。

“哎,他們都等急了。這邊不安全的,總有大陸的水警查!”阿燦不經意地左右張望了一眼,“哎?怎麼沒見車子?錢總,你不會沒帶錢吧?”

“怎麼會,沒帶錢我來幹什麼?”錢子寅看着阿燦說道。他用力在阿燦的臉上想要找到一點點他能找到的信任,可是彷彿夜色在對方的面孔上凝結得特別濃重,怎麼也看不透。

“那還不讓他過來?時間不等人的呀!”阿燦再次左右看了看,沒發現周圍有車子的痕迹。

“去哪兒啊?我這又沒看到船,又沒看到人的,你難道讓我直接開過去?”錢子寅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船,船不就在那裏嗎?”阿燦順手一指,不遠處兩艘快艇忽然出現,順着扑打的海浪猛地衝上海灘,四名身材壯碩的大漢從快艇上跳了下來,快步向兩人走了過來。

沒有碼頭?看着快艇衝上海灘,即便是錢子寅對此毫不了解,也很清楚,這樣的快艇根本用不上什麼碼頭,那麼之前阿燦和他說的碼頭的說辭就只能是借口了。

“這麼小點兒的船能裝下什麼啊?我帶的東西可好幾噸呢!”錢子寅一邊說著一邊向後退了兩步,而後沒等幾個人反應過來,就忽然撒腿向回跑去。可還沒等他跑出幾步遠,身後一股巨大的力量就忽然傳來,他整個人就翻滾着跌在沙灘上。掙扎中,幾名壯漢已經快步圍攏上來,而後對着錢子寅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疼痛傳遍了錢子寅的全身,他只覺得身上的每一塊骨頭都在慘叫,雖然他本能地掙扎反抗,但對方四個人的力量遠遠超過他一個,幾次掙扎遭到的都是對方更加猛烈的回應。

終於,在阿燦的一聲喊叫聲中,眾人停止了毆打。看着氣喘吁吁的錢子寅,阿燦走過來蹲在他身邊,一臉哂笑地說:“錢總,錢交出來,你好我好大家好,否則,這些人可都不會跟你客氣的。”

“操,你這是要明搶,是吧?”錢子寅擦了擦嘴角的鮮血,索性坐到地上看着對方。

“明搶?我們不敢。大陸的法律太嚴格了,暗搶的話就好一些,而且,就算錢總你被搶了,你敢報警嗎?”阿燦一邊嘿嘿笑着,一邊用手拍着錢子寅的面頰。

“你他媽的說得還真對,我還真不敢報警。”錢子寅歪着頭說道,然後再次看向阿燦,“你說怎麼辦吧!要不,我分你一半,讓我走算了。”

“一半……”聽到錢子寅的話,一旁的壯漢再次要衝過來動手,卻被阿燦一把攔住。

“好!錢總痛快,一半就一半,一人一半,然後分道揚鑣。”阿燦邊說著邊回身使了個眼色,身後幾個人立刻明白過來沒再出聲。

“行,那我讓他們過來。”錢子寅一邊說著,一邊掏出電話撥通了號碼,在電話接通的剎那,阿燦忽然明白過來,伸手就要去搶錢子寅的電話,可是後者卻已經先一步喊了出來。

“雪婷,快跑!這幫傢伙想搶錢!”錢子寅的喊聲即便不用電話也能被孫雪婷聽到,下一秒鐘,一旁的路邊立刻傳來發動機的轟鳴聲。

“叼你老母啊,給我打!”阿燦憤怒地對幾個人命令道,然後向路邊張望着,他看到一道燈光遠遠地在眼前閃過,很快就消失不見。

“給我打!打到他服氣,然後綁了帶走。我就不信,人在我手裏,他會不給錢!”希望瞬間落空讓阿燦幾乎抓狂,在憤怒地咒罵了兩句之後,也跟着圍上去對着錢子寅狠狠踢了兩腳。

可就在眾人打完準備將錢子寅拖走的時候,一道刺目的燈光忽然在夜幕中劃過,下一秒鐘,在巨大的轟鳴聲中,一輛卡車速度不減地向眾人沖了過來。

孫雪婷並沒有走,她只是將車頭掉了個方向,然後毫不猶疑地順着公路沖了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或許在潛意識裏,錢子寅已經成為她最後的希望,她不希望這最後一根稻草在眼前折斷。

油門已經被踩到了底,車子的速度相當快,快到沙灘上的沙子都被巨大的車輪扭矩力卷了起來。看到車子衝過來,所有人都本能地向四下躲開,只有躺在地上的錢子寅掙扎着迎着燈光坐了起來,而車子也默契地在他面前一腳剎住。

“子寅,快上車!”駕駛室里,孫雪婷焦急地喊道,而四周,阿燦等人很快明白過來,紛紛圍攏上去。

此刻的錢子寅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這股力氣,飛快地跑到車后廂,一咕嚕翻進車廂,尚未熄火的車子再次發動,迎着衝上來的阿燦撞了過去。

阿燦堪堪躲過,等他回頭看去,車子已經頭也不回地沖向前方,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車廂里,劫後餘生的錢子寅仰天大笑着,他很清楚這一次到底有多兇險,如果人和錢都落在阿燦手裏,那麼他的結局可以預料,為了隱藏錢的事實,阿燦一定不會放過他,或許在若干年後,案子會被破掉,而他可能會在某個荒蕪的角落被人找到還剩下的一堆骸骨。

車子一直開出很遠,並且確定沒有人跟上之後,才最終停了下來,孫雪婷招呼着錢子寅重新坐回到駕駛室內,看着錢子寅仍然抑制不住的笑聲,孫雪婷一臉疑惑地看着他。

“子寅,你怎麼了?”孫雪婷的詢問,忽然間讓心中的笑意瞬間融化消失,一股悲痛卻從喜悅之下翻湧而出。錢子寅一把抱住孫雪婷,忽然大聲痛哭起來,他的哭很快感染了對方,兩人同時放聲大哭。

夜幕下,孤零零的路燈旁邊,一對面色憔悴的成年男女坐在車裏,肆無忌憚地放聲大哭着,哭聲順着夜色傳出好遠,久久沒有停息……

林峰剛剛回到局裏,就被劉局叫到了辦公室,他以為迎接他的會是以往的誇讚,卻沒想到,剛進辦公室就被劉局劈頭蓋臉地臭罵了一頓。

“你是屬大炮的嗎?什麼都往外放?罵老百姓,這事你也能做得出來?”劉局長一把將手裏正看着的文件摔在桌子上,走到林峰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罵道。

“我?我什麼時候罵老百姓了?”林峰愕然,連忙反問道。

“市政府門口你說什麼了?別裝傻!我告訴你,你還沒回來,市委那邊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說你在那裏大放厥詞,還說老百姓是幹什麼吃的,我說你膽子怎麼那麼大啊?”劉局長憤怒地說道。

“我……我那是說老百姓呢嗎?我……”林峰結巴地辯解道。

“那你說的是誰?說我呢?我倒希望你說的是我!”劉局長憤怒地說道。

“我……我說的是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林峰說到這裏不由得低下頭。

“什麼也別說了。據說市委里的一些領導對這件事特別不滿意,你暫時就不要管案子了,去下面幫着大家做登記工作吧。”劉局長平息了怒氣,低聲安排道。

“登記?登記這事還用我來嗎?他們幾個人就能搞定。”林峰連忙說道。

“幾個人?你把人都從市政府門口給我招到局裏來了,還說幾個人?快給我去!”劉局長剛剛平息的火氣再次被勾起來,大聲咆哮道。林峰見此情景連忙閉嘴不再爭辯,快步跑出辦公室。

“記得寫檢查!三千字!少一個字,我饒不了你!”走廊里,劉局長的聲音不斷回蕩着,一直陪着林峰走出好遠。

上面對林峰不滿這件事正確與否先不談,劉局長有一件事說對了,林峰確實把在市政府門口的人都招到了公安局。此刻,公安局的院子裏,人山人海,圍了個水泄不通。負責登記的桌子彷彿汪洋中的小舟,在人潮中似乎隨時都要被淹沒。

林峰幾乎是游着鑽進人群,掙扎着坐到同事身邊,拿起一摞已經準備好的登記簿看向對面的人。

“大爺,你投資多少?跟我說說!”林峰看着對面那個上了年紀的老人,開口詢問道。

“一萬五,不算利息。天殺的濟源公司啊!公安同志,你們可要給我做主啊。”老人扶着桌子痛哭起來,看那樣子彷彿隨時隨地就要跪下去。

“大爺,別說這個。他們犯法咱們肯定會抓的,不過你要按照要求把這個事情登記下來。誰聯繫的你,你的上線是誰,下線是誰,都登記好,然後留下你的聯繫地址,一旦案情有突破,我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的。”林峰慌忙擺了擺手說道。聽到他的話,老人一愣,收攏了悲痛的表情,拿起林峰遞給自己的表格認真地看了起來。

“下一個!”林峰趁着老人看錶格的時候,向隊伍身後招呼道,不過話還沒說完就被老人一把攔住。

“別的,小同志,我這事還沒處理完呢,別找下一個。”老人說著,再次攔在林峰面前。

“老大爺,您先填表格,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問我,其他人也可以趁這個機會登記。”林峰連忙解釋道。

“別!沒其他人什麼事,就我這兒,你先處理吧!”老人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大沓合同,然後小心地擺在林峰面前。

“這是我以我大兒子名義買的,這個是我女婿,這個是我女兒的,還有我老伴兒和外孫女的。”老人一邊說著,一邊將一份份合同工整地擺在林峰面前。每一份合同上,一長串的數字都讓林峰感到觸目驚心。

“大爺,您這是多少錢啊?怎麼都投到這裏了?”林峰看着上面的數字,不斷用心算着,卻怎麼也算不過來。

“一共二十六萬啊,我們家蓋房子的錢都投到這上面了。我啊,差點兒沒死在這上面。”老人看着合同,兩行淚水從混濁的眼中流淌出來。這一次,他的悲痛沒有任何虛假和偽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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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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