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往事難平
喬茜曾經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再主動提起顧磊這個人。可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此刻,她靠在程鉞的懷裏,竟然就有了傾訴委屈的衝動。那些哪怕在她最困難的時候都不曾落下的眼淚,在一瞬間洶湧,淹沒了心底某處那道似乎已經癒合的傷疤。
有關她和顧磊的恩恩怨怨,還要從三年前的一場演出說起。那是他們兩人最初的相識,也是一切麻煩的開始。喬茜出生在一個偏遠的小山村,但是對於那裏還有親生父母的記憶,在她的印象中已經模糊得不能再模糊。她三歲多的時候就被當時有名的青年舞蹈家洛青藍收養,成了她唯一的入室弟子。後來憑藉著天賦年少成名,再加上洛青藍在業內的一些關係,可以說是路途坦蕩。
那個年代的傳媒力度有限,洛青藍的鼓舞並沒有入得大眾的視野,從而發揚光大,但她本人在圈子內的地位和影響力卻是不容小覷的。喬茜在繼承了她衣缽的同時,又專業進修了更適合大眾觀賞的現代芭蕾,擴寬了發展道路。誠如她所言,如果不是發生了三年前的事情,她現在早已經站在更高的舞台上。
其實顧磊在某些地方和她是有些相似的,同樣年少成名,同樣身懷天賦。不同的是他有着疼愛他的父母,和令人艷羨的不俗家世。而這樣的兩個人湊成一對CP演出,無疑有着十分大的炒作賣點。那時某沿海一線城市曾經舉辦過一場音樂節,主辦方邀請了不少實力派明星大腕,以及流量小鮮肉出場。可當晚所有節目中最為驚艷的,卻是一曲原本用來助興的鋼琴伴舞——《紅玫瑰與白月光》。
偌大的舞台上,年輕英俊的演奏家坐在鋼琴前精湛獨奏。紅色長裙的美麗舞者翩然若仙。除了兩束追隨着兩人身影的白色燈光外,再無其他伴演。那是喬茜和顧磊第一次合作,同樣是最後一次,也可以說是堪稱完美的一次。加上舉辦方,以及雙方團隊的運作,那一場演出讓兩人徹底名聲大噪,同時也讓顧磊對喬茜生出了愛慕之情。
現代社會男歡女愛自由開放,尤其他們那個圈子,大部分人更是隨性。可洛青藍卻是終生未嫁,在私人生活上格外低調保守。喬茜受師父的影響,在男女關係方面也有輕度的潔癖,倒不至於保守成封建社會的貞節烈女。可不管怎麼樣,對方一定要有感覺才行,哪怕只是談一場拉拉小手的戀愛。如果是為了排解心靈空虛和身體需要找個條件合適的伴侶,或者為了某些利益做交換……她想想就覺得惡寒。
顧磊各方面條件都不錯,但他不是喬茜的菜。現在不是,以後也完全沒有可能。所以當他表露心跡時,她想也沒想便乾脆拒絕。這樣的結果其實在顧磊的意料之中,不論是容貌還是氣質,喬茜都是他見過最迷人的。而且年紀輕輕又小有名氣,這樣的女人總會更加矜持。
他當時只是紳士一笑,並沒有因為自己丟了面子而有失風度。喬茜也以為大家就此達成了共識,卻不承想,隔天早上表白被拒的那個人又出現在了她入住的酒店門口……年輕帥氣的男人、外觀騷包的跑車,還有九十九朵鮮紅的玫瑰。
這種招搖的方式或許能夠滿足大部分女孩的虛榮心,但喬茜心裏卻十分反感。喬茜從來都不喜歡在舞台以外的地方被關注,不喜歡將自己按照所謂的明星或是網絡紅人來包裝,更不喜歡私生活曝光。只不過如今學會了妥協,那時卻活得隨心。
礙於情面,她只能暫時坐上顧磊的車,並且再次堅決,強烈地表示了拒絕。顧磊仍舊是一笑了事,不反駁也不辯解,像是縱容一個胡鬧的孩子。他的回應讓喬茜十分不爽。她心裏也明白,後面恐怕還有得糾纏。
這樣的人以前不是沒遇見過,當然也從未有過成功的先例。眼前這個早晚也會知難而退,不過時間問題而已。喬茜壓下那股煩躁,並未太過放在心上。只是她不曾料到,顧磊的難纏程度完全超乎了自己的想像。
起初他的追求方式都還正常,無非就是日常送花、約飯,頻繁藉著朋友組局和喬茜相聚。喬茜自然有辦法對付這些,送來的花按照普通粉絲禮物處理,約飯從來不去,後來和朋友的相聚也幾乎不露面。她以為這樣就算不能完全讓顧磊知難而退,也足夠澆滅他不少熱情。畢竟這個圈子滿地鮮花,轉眸就會被另一朵迷了眼。
可顧磊在屢次碰壁之後,開始強制性地介入她的生活。十天裏有九天,喬茜早上出門時他已經捧着花等在那裏。她不上車,他就慢慢悠悠跟在她的後面。他擅自以男朋友的名義出現在她的圈子裏,給她身邊的工作人員帶去各種慰問品,甚至動用家中的關係幾次,將兩人的工作聯繫在一起。最讓喬茜無法忍受的是,他竟然在媒體面前公開編造兩人關係。
那時的喬茜還沒有同蘭穎合作,而是一半在某公立舞蹈團任職,一半由一家經紀公司進行宣傳打造。顧磊的做法打亂了公司的某些計劃,造成不小的損失,更引起了領導層的不滿,而原定好的幾場商業演出也跟着被取消。
“呵……”說到這裏時,喬茜嗤笑一聲,語氣頗有些自嘲,“我那時候真是又傻又天真。其實這種事情算什麼呢?公司有專業的團隊,公關又不是難事。我一直以為演出被取消是因為鬧出緋聞影響不好,後來才知道是因為媒體曝光,陳靜芬……就是顧磊媽媽知道了這件事,利用手裏的關係向公司施壓。”
“嗯。”程鉞低低應了聲,沒有說什麼,只用力握了握她冰冷的手。喬茜看着一望無際的海平面,吸了口氣,“我一怒之下去找了顧磊……”兩個人約在了一家咖啡廳見面。喬茜到了地方卻發現顧磊並沒有獨自前來,卡座上還有一男一女。那兩人她也都認得,只不過皆是點頭之交。一位是某舞蹈團的領導,一位是知名導演。顧磊這一次深度引薦了彼此,並且毫不掩飾地向他們大力推薦喬茜,其意思不言而喻。
那種感覺怎麼形容呢……並沒有感動,反而像是吃了蒼蠅一樣。“你是不是覺得我矯情又不知好歹?”喬茜忽然問了身邊的人一句,“人家上趕着幫忙,我卻還扣着不放。”
“你是有點矯情。”程鉞這回開了口。喬茜頓時黑了臉,剛想甩開他的手,卻又聽見程鉞低沉道:“喬茜,這世界上的幫助有很多種。但是顧磊這一種,換作是我,我同樣不會接受。”喬茜有些詫異。她被取消演出的事顧磊第一時間便知道,喬茜不知道真正原因,他卻明白。給她介紹那兩個人,的確有出於彌補的心態。
只不過喬茜卻乾脆拒絕了。當時很多所謂的朋友都罵她傻。可如果她接受了,不管顧磊出於何種目的,兩人以後都牽扯不清。“如果你接受了,以後你們兩個人就徹底說不清楚了。”程鉞說的話竟然和她心中的想法一樣。
她心頭微微震顫,竟一時有種說不出的柔軟。身邊的人這時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頂,讚揚道:“好姑娘,男女之間的事最說不清道不明,你拒絕得徹底是對的。不管是他的愛慕,還是他的補償。而且……”程鉞話音頓了,似乎在回憶着什麼,“而且那個時候顧磊的糾纏早就讓你厭煩,他毫無尺度的行為給你帶來的損失,又擺出高姿態來彌補。看起來是歉意,可實際對於你來說是種侮辱。”
喬茜一瞬間說不出話來。沒錯,顧磊當時有想要彌補過失的心態,但同時也帶着一種雄性想要征服雌性時的炫耀。喬茜覺得他這樣的做法,讓自己有種被玩弄於股掌的感覺,更像是一種侮辱。只是她沒有想到,程鉞竟然會在隻言片語中就讀懂她的心意。喬茜咬住下唇,往他肩上靠去。
這副委屈又依賴的樣子,讓程鉞心疼。他摸了摸她的臉頰,低聲道:“喬茜,你不用和我交代什麼。不管你過去是什麼樣的人,做過什麼樣的事,都不會影響我們的關係。我只在意如何能做得最好,不讓你在將來的婚姻生活中覺得乏味,以至於紅杏出牆。”
“你才紅杏出牆!”喬茜憤憤地掐了他一把。這人,總能一本正經地讓你不正經!“你說的危險的確存在。”程鉞對她的話表示附和,“所以你也要努力,不讓我感到乏味,畢竟婚姻需要雙方來經營。”徹底歪樓了……
喬茜一陣牙痒痒,“不好意思,我很懶的,不喜歡努力做任何事。你如果覺得乏味的話,現在換人還來得及。”說完,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被他繞了進去……明明來時的路上,她還在質疑兩個人什麼時候確立了一定要結婚的關係,可這會兒怎麼就無形中默認了呢。
“呵呵……”程鉞笑了出來,低沉的聲音和海風纏綿在一起,充滿了曖昧和蠱惑,“那好吧,我勤快一點,把你的那份也努力出來。”
喬茜認,拒絕再和他討論這個問題。她安靜地靠着他坐了一會兒,忽然嘆息道:“程鉞,今天的事你看到了,還有那天……那天我吃錯藥,也是因為我收到了一條有關顧磊的短訊。還有凌潔,就是那天開車撞我的女人。還有很多以後可能會出現的問題。那些過往直到今天,甚至以後,都會影響着我。我現在毫無保留地把它們告訴你,我同樣不是一個對感情草率的人。沒人會保證一輩子沒有變故,但至少在一起的時候,我會全身心投入。所以我希望你能夠認真聽完之後,再對我們的關係做決定。”
“好,你說。”他低低地吐出三個字,可握緊她的手卻似乎已經提前給出了答案。成年人的世界裏,很多事情是不需要用言語說明的。既然有外人在,原本要說的話都無法開口。可喬茜委婉又堅定地拒絕了那兩位業內大佬的橄欖枝,等於是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我不接受你顧磊的一切,不管你能給我帶來什麼利益。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程度,通常人都會知難而退。但顧磊偏偏因為喬茜的一再拒絕,越發著迷。他直接通過關係聯繫到了舞蹈團和公司的上層領導,硬是將好處塞進喬茜懷裏,讓她無法拒絕。
憑空被餡餅砸中好不好?當然好。可如果這張餡餅是你討厭的人,以強硬的姿態甩在你臉上,而你又無法拒絕的呢?喬茜幾乎快要被憋屈死,但是礙於各方面關係,無法撕破臉皮。洛青藍那時候已經去世,她留下的那些關係雖然會對喬茜有所關照,卻是有限度的。
喬茜無奈接下了那場演出,再一次在業內名聲大噪,卻也差點把整個人賠進去。演出結束的慶功宴顧磊也參與了,難得沒有以她男朋友的身份自居。然而喬茜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授意工作人員在她酒中下藥,想要造成既定事實。
那件事喬茜無數次回想起來時,都覺得脊背生寒。顧磊甚至卑鄙到準備了攝像機,想要將兩人的過程拍下。誰能想到出身名門,溫文爾雅的音樂天才,竟然是這樣的禽獸!那一天喬茜是拼了最後一絲理智,在事情發生前撞掉床頭柜上的花瓶,用碎片割破手上大動脈。汩汩冒出的獻血嚇壞了顧磊,他不敢再繼續造次,急忙將喬茜送去了醫院。
喬茜的傷不重,只要耐心等待傷口癒合就好。她衝動之下原本是想報案,最後卻被當時的經紀人勸阻。雖然不是娛樂明星,但涉事的好歹都是小有名氣的公眾人物,這種醜聞傳出去對誰都不好。更何況顧磊背景深,未必就會有事,徹底得罪了顧家,喬茜以後也不好混。
那之後顧磊倒是沒有再出現在喬茜的視線中,然而各種道歉的信息卻不斷。鮮花卡片總能送到她所在的地方,道歉的信息一日三次,拉黑了這個號碼就再換一個。即便她換了電話號,他也有辦法聯繫到她。
當時正逢蘭穎到那個城市出差。彼時兩人的關係並不算親密,可喬茜實在是找不到傾訴對象,見面時一股腦兒地將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和她講了一遍。而蘭穎聽后也有種汗毛倒豎的感覺,“喬茜,顧磊能做出這種事不單單是渣,我怕他是有偏執征。”
一語驚醒夢中人,喬茜仔細回想了那些點點滴滴,也覺得顧磊對她的追求,很多時候不是因為多喜歡,而更像是一種偏執。誰能惹得起一個有心理疾病的人?!最好的辦法只有躲。
正好當時有一位攝影朋友要跟着團隊去尼泊爾採風取景,為期半年。喬茜便跟着他們躲去了國外,剛好她也需要一組宣傳照片。那時喬茜想着,就算顧磊心理不健康,半年不見也總能平靜下來,卻未曾料到他會追去異國他鄉,被一場天災葬送了性命。
回憶到這裏突然停頓下來,喬茜的身體不自覺地微微顫抖。察覺到她的異樣,程鉞伸手將人攬進懷裏,卻並未開口。夕陽這時已經下沉到海平線,黃昏將末,黑暗要不了多久便會來臨。
“我記得你說過,以前是醫生。”短暫的沉默后,喬茜忽然問了一個不太相關的問題。“嗯。”程鉞低應了一聲,“怎麼了?”
“那你知道PTSD?”喬茜又問。程鉞答道:“創傷后應激障礙。”喬茜深深吸了口氣,又重重吐出。像是下定決心般說道:“我就是嚴重的PTSD患者。兩年前……我們一行人在尼泊爾經歷了那場大地震。當時我們在一個民宿里,我親眼看見倒塌的房梁向我砸過來,看見世界平靜后廢墟中的……”
“別說了。”程鉞忽然捂住她的嘴,又迅速拿開,“喬茜,那種場面我可以想像。”她閉了閉眼:“我當時在和顧磊吵架,我被他糾纏得實在煩了,心裏一直咒罵著,你怎麼不去死。下一秒地震發生了,房梁掉下的時候,同時砸向了我們。只不過我命好站在牆角,那裏正好形成一個狹小的空間,我又躲得快,逃過一劫。”
“喬茜,那不是你的錯。”程鉞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還沒有那個本事,罵幾句就能引起一場地殼運動。”
“我知道。”她哼笑一聲,繼續說道:“我不知道那場地震持續了多久,我縮在角落裏絕望得不敢動。後來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有一個好心人徒手將我從廢墟中挖了出去。”說到這裏,喬茜忽然抬頭看向他:“程鉞,你知道嗎,那個救我一命的人好像也是個醫生,身上也和你一樣有着那種青草燃燒后的煙味兒。你真的沒去過尼泊爾?”程鉞漆黑的眼眸里有什麼東西飛快閃過:“所以你接近我,只是因為我身上的味道讓你熟悉?”
喬茜撇嘴,毫不避諱道:“差不多。不過一開始是覺得你身上的味道很安神。我說了我患有PTSD,其中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嚴重失眠。不管白天還是晚上,都很難入睡,想了很多辦法都沒有用。哦,對了!”說著,她忽然想起什麼,“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你誣陷我是小偷那次?”程鉞問道。“唉……”喬茜嘆了口氣,從他平靜的語氣中聽出一股小心眼的味道,“我其實也知道不太可能是你,但就是很暴躁。我連續一星期失眠,好不容易才在電影院裏睡了不到兩個小時,結果還丟了東西。”
“所以你睡着不是因為電影難看?”程鉞終於問出了介意已久的問題。喬茜覺得他的關注點似乎和正常人不在相同軌道上,但還是老實回答道:“那部電影其實還好,無功無過的,算不上難看。但是覺得沒有拍出原作品的精髓來。”程鉞點頭表示贊同,又順了順她腦後的長發。
喬茜總覺他像是在給狗順毛,不自在地坐直了身體。太陽終於隱沒在了海平面以下,天地間驟然漆黑。遠處有白光閃爍,不知是何處的燈塔。喬茜望着那裏,想了想還是決定解釋一下,“程鉞,我一開始接觸你。的確是覺得你身上的味道安神。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兩次接觸下來之後,就總感覺……總感覺你一本正經的樣子特別礙眼。再後來我發現,你整個人對我來說,都有安眠的作用。”
程鉞“哼”了聲,算是對她的感情發展表示認同。一時間,兩人都安靜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喬茜,那些都不是你的錯。顧磊是個成年人,追你去尼泊爾是他的選擇,那樣的結果是他為自己行為買單的代價。”喬茜詫異地轉頭看向他:“我發現你這個人,有時候理智得近乎冷血。”
國人的文化就是人死為大,彷彿只要這個人的生命消失了,那麼他做過的一切,不管對錯都應該被釋然,被同情,被理解。程鉞垂眸看向她,認真道:“喬茜,我最討厭和稀泥。一個人的性格影響到他的行為,行為又塑造了命運。顧磊那樣的人,早晚會出事。不是因為天災,也會因為人禍。而他這種人往往還會給別人帶來困擾,你才是受害者。”
喬茜獃獃地看着他,半晌忽然笑了出來。眼角不自覺地有什麼東西滾落,冰涼潮濕。她懶得去擦,任由它在臉頰上被夜風風乾。“講真的,如果顧磊有你這樣的父親,世界就和平了。其實……其實地震發生的時候,顧磊向我求救過……”
那根房梁只是砸在了顧磊的腿上,並沒有造成他的死亡。他慘叫着向喬茜求救,可她也已經嚇傻,瑟縮在角落裏不停地發抖。何況大地還在劇烈地晃動,就算她還冷靜鎮定,又有什麼本事在那樣的情況下去解救別人。
她心裏咒罵著糾纏她的人去死,可並不希望死神真正在他頭上舉起鐮刀。她甚至後悔自責過,如果那時勇敢一點,去搬開那塊房梁,把顧磊一起拖進角落,那麼他是不是就不會被後來倒下的牆壁砸得血肉模糊。喬茜永遠也忘不了,顧磊死的時候伸向她的那隻手,充滿了求生,也充滿了絕望。她沒有拉他一把,甚至向他動一下的勇氣都沒有。
餘震在不斷持續着,救援不知道何時能到,或許她也被這樣掩埋在這異國他鄉的殘垣斷壁中。喬茜在驚恐絕望中漸漸失去了意識,直到朦朧中聽見耳畔有人在呼喚着什麼……“別睡,挺住別睡!”
“我救你出來,你千萬別睡過去!”然後是另一個憤怒的聲音響起,“你瘋了!”
“你這樣挖,手會廢掉的!”
“就算你現在不想回到手術台前,你以後都不想拿手術刀了嗎!”那個叫她挺住的人聲音刻板。“我做醫生是為了救人,現在同樣也是在救人。拿不拿手術刀又有什麼關係。”
“你真是瘋了!”爭執的聲音沒有再繼續下去,抑或是她失去了聽覺。喬茜感覺自己一直在明暗交界的地方徘徊着,她在半昏半醒中感覺到自己被人擁在溫暖的懷抱中。那人的衣服上有着煙草的味道,和她以往聞過的不同,是一種淡淡的青草的香氣,讓人心神寧靜。她還聽見他低沉的聲音溫和地鼓勵着,“堅持住,救援隊很快就會到這裏。”
“不要睡過去,再堅持一下。”可她真的很困。又困,又冷,又餓,又疼……“我是不是快死了?”她至今也分不清這聲疑問是發自現實,還是來自夢裏。但他卻聆聽到了,“你不會死。”
“有我在,你不會死。”她的確沒死。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再次醒來時,她人已經躺在臨時醫療點的坡床上。睜開眼的一剎那,她猛然記起了什麼……那種青草的香氣,那個人,她前幾天在雪山曾經邂逅。
那時幾伙人在背風的坡上休息。他穿了一件黑色衝鋒衣,帽子戴得嚴實,再加上墨鏡,完全看不清臉。可身材高大,骨骼勻稱,光是佇立在那裏的身影就給人一種莫名的安全感。他沒有和同伴坐在一起,而是站在旁邊。喬茜鬼使神差地朝他走了過去,走近了才發現,他在抽煙。煙草的味道清冽特殊,和她以往聞到的不同。
男人似乎聽見了腳步聲,轉頭看向她。雖然隔着墨鏡,喬茜仍舊能感受到他眸中銳利的光芒,帶着打量,冰涼,沒有溫度,就像這漫山的雪。她摘下自己的墨鏡,歪着頭沖他笑,半是搭訕,半是好奇,“先生,你抽的什麼牌子的煙?味道很特殊。”
“我抽的不是煙。”他只簡單撂下了一句,便越過她返回了隊伍,真是個冷漠的人。喬茜看着他的背影,笑得更加燦爛,也返回到自己的同伴之間。不過是一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邂逅。兩伙人走不同的路線,之後再沒有任何交集。卻不想他竟然救了她一命,可她連他的長相和名字都不知道。
喬茜猛地坐了起來,動作幅度太大,驚動了旁邊正在給另一名傷員注射的護士。喬茜向她詢問自己被送來時的情況,還有那個救她一命的人。護士卻並不知情,這個醫療點是后搭建的,之前前往現場搶救的人裏面沒有她。喬茜頓時泄氣。
護士卻想起了什麼,“我聽同事說,昨天有位中國帥哥幫着救援隊做了許多工作,好像也是個醫生,不知道是不是你說的那個。”
“那他人呢?”喬茜急忙追問。護士聳了聳肩,“不知道。好像家裏挺有背景,跟着上邊的人走了。”說完端起托盤去照顧下一位。喬茜疲憊地躺在床上,卻再不敢入睡。因為只要她一閉上眼睛,便是接連不斷的噩夢。然而那個時候的她卻不知道,回國后才是真正噩夢的開始。
那一場地震中,中國人的死傷只佔了極小的一個數字。同行的人里,除了喬茜以外,還有一名攝影師和他的助理受了輕傷,唯獨顧磊一人送了性命。可顧磊的喪命,卻成了喬茜的罪過。他是追隨她而去,人慘死在異國他鄉,一切都是她的罪孽。
回國之後的喬茜,幾乎還來不及從災后的陰影中走出,鋪天蓋地的責難便紛紛而至。陳靜芬的身體不適合生育,費盡千辛萬苦才在三十五歲那年生下顧磊。好不容易看着獨子長大成人,如今卻為了追一個女人客死異鄉。白髮人送黑髮人,還有什麼比這更加痛苦。
她把所有的過錯和痛苦,都歸結宣洩到了喬茜身上。都是因為她,都是因為那個女人……如果兒子沒有喜歡上她,就不會命送他鄉。如果不是喬茜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他又何苦追隨到千里之外。一場天災,生死由命,可喬茜活下來就是錯。她應去死,去地下陪她苦命的兒子。失去兒子的悲痛,讓這個中年母親喪失所有理智。陳靜芬動用了所有關係來打壓喬茜,不將她逼上絕路,誓不罷休。
喬茜說到這裏時,忍不住停頓下來。程鉞聽出她聲音中的顫抖,卻並沒有開口。許久,她終於平復下來,嘆息道:“其實發生那些事情前,我的人生一直都順風順水,沒遇過太大的挫折。可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真的有人可以用手上的權力和關係壓死你。”
喬茜回國后不到兩天,經紀公司便跟她解約。舞蹈團內,所有的演出都被取消。她不是被邊緣化,而是被雪藏。領導甚至給她安排了一個清潔工的工作。心高氣傲的她哪裏能忍受那些,自然是甩下一紙辭職信走人。
然而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媒體鋪天蓋地地報道下來,指責她是兇手,每天騷擾信息和電話不斷;她微博還有各種公眾主頁被攻擊,讓她給顧磊償命;居住的公寓大門上被人染上動物的鮮血,走廊牆壁上寫滿了“兇手、殺人償命”。
她窩在家裏不敢出門,不敢打開任何通信工具。那些在她聲名鵲起時所謂的閨蜜好友,紛紛和她劃清界限,有些恨不得再踩上兩腳。那些對她讚許有加的師長們,也躲得遠遠的。偶有一兩個好心人,卻也無能為力。
甚至還有一位曾經對她有所提攜的長輩找上門來想要圖謀不軌。那人色眯眯地拉着她的手告訴她,只要肯跟着他,就幫她擺平現在所有的麻煩。喬茜將他趕出家門,氣得摔碎家中的花瓶。可她看着那一地的碎片,忽然恍惚。
要是在脖子上輕輕一割,是不是就沒有那麼多痛苦了。卻也只是想想……小時候的河水沒有淹死她,憑什麼不是她的錯誤,卻要她自己買單!她就不信這些人能一直堅持下去。看看是他們鬧得久,還是她活得久!
結果自然是她贏了。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忘恩負義,至少蘭穎在她最狼狽的時候伸出了援手。國內暫時是無法混下去了,喬茜聽從建議,在她的安排下去了國外繼續進修。這個圈子就是這樣,熱度永遠維持不了三天。顧家可以動用關係鬧上一時,難道還能咬着她一百年不鬆口?死的不是自己的兒子,不可能所有人都陪他們繼續胡鬧。而在此期間,她完全可以走一個迂迴路線,讓自己站在更高的舞台後,再捲土重來。
喬茜這時的語氣已經徹底平穩。女人的聲音輕柔悅耳,和着海浪聲隨夜風飄散,有種娓娓道來的感覺。海潮不知何時悄悄漲起,竟然已經能打濕腳尖。“你那個時候可以不回來吧?”程鉞忽然問了一句,“待在那個沒有過往,完全陌生的環境裏,其實更容易開始新的生活。”
“沒錯。”喬茜聳了下肩膀,“可能覺得不甘心吧,想讓那些傷害過我的人看看,我如今過得更好。”程鉞轉頭看着她,薄唇微微抿起。“呵呵……”喬茜在他的注視下笑了出來。她擺擺手,語氣帶了絲妥協,“我沒說實話,其實是我的創傷應激障礙越來越嚴重,醫生建議我回到熟悉的環境中,看看能不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逃避沒有讓她得到平靜,那就只剩下一條路——逆流前行,迎難而上。有些傷痛只需要時間就能癒合,有些卻需要割掉那些已經腐爛的組織,才能獲得新生。可刮骨療傷說得容易,卻沒有人能拿起那把刀,幫她做個決斷。她只能一刀刀,一下下,忍着痛,自己動手。似乎感受到她的情緒,程鉞抬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眼中是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你的醫生似乎出了個餿主意。”
“是啊!”喬茜語氣輕鬆地附和着,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不過也不能這麼說吧。很多事情真的這樣,越逃避越難得安寧。雖然我聽見和顧磊相關的事情,依然會情緒崩潰,但回國之後,我感覺有些心情就變得微妙了。從飛機落地的一瞬間開始,你說神奇嗎。”
“神奇。”喬茜歪頭看向他,笑容裏帶了絲狡黠,“其實我覺得回國還是挺值的。不是遇見你這個安眠藥了嘛,至少我最近每天都睡得不錯。”程鉞看着她,有兩秒鐘的無語。
她是睡得不錯,他就有些悲劇了。他原本是個自律的人,但自從家裏多出一口人之後,整個生活節奏都被改變了。他覺得喬茜的失眠已經不完全是因為PTSD,天長日久,恐怕還有主觀意識的放縱,以及生理習慣的養成。而最要命的是,她自己能夠清清楚楚地意識到這些,卻根本無法改變。
“喬茜。”程鉞垂眸看她一眼,“這世界上沒有什麼困難是過不去的,所有的痛苦其實都來源於內心的枷鎖。當一個小水坑擋在面前時,大家可以抬腿邁過。可如果攔路的換成了一條波濤洶湧的大河,就會有很多人望而卻步,停滯不前。但還有一部分人造出了橋樑。”說著,他抬手往遠處一指,“就連這片一眼看不到邊際的大海,我們不也還是有辦法輕鬆到達彼岸么。顧磊已經是過去時,現在沒有人能夠輕易撼動你,這一點你也清楚不是嗎?”
喬茜怔怔地看着他,一時不知該如何言語。他說的沒錯,她清楚一切癥結所在,但卻無力控制,甚至改變自己。然後日復一日,自我放縱。傷口沒有長平,反而還留下一個碩大的膿包。
“喬茜,這世界上最無力改變的不是命運,而是性格。你不是鑽牛角尖的人,也不會輕易被打倒。”程鉞話音一頓,忽然站起身,將她一起從沙灘上拉了起來。喬茜被他扯得腳步踉蹌,一頭撞進他的胸膛。
程鉞雙手扣住她肩膀,將人推離自己,注視她的目光深沉嚴肅,“不要將某些放縱都歸咎於心理問題。從前你因為失眠而放縱,生活規律紊亂。可是現在你和我在一起,也沒有作出積極的改變。我很樂意這一生都做你的安眠藥,但我更希望你能夠真正健康起來。”
回去的時候程鉞選擇了高速。車子又快又穩,喬茜窩在副駕駛位置上,忍不住昏昏欲睡。時間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醒來時,已經駛入了市內,寬敞的街道上燈光明亮。似乎是在鬧市區,路上的行人來來往往,臨街的店鋪也還在營業。
喬茜眨了眨眼,覺得周圍的景物十分陌生,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她猛地坐直身體,“這是哪裏?”
“D市。”程鉞從後視鏡里看了她一眼,“你沒來過?”
“來過。”喬茜打了個呵欠,“之前給沈嘉航拍廣告來取過景,沒仔細逛就回去了。你來這邊有事?怎麼不回宣城。”
“沒什麼事。今天連夜開回去太累,不如就近在這邊住一晚。”說話間,他已經將車子停在一家酒店門前,“走吧,我剛才訂了房間。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天我領你四處逛逛。”只是讓喬茜沒想到的是,程鉞第二天竟然帶她去逛了一家中醫診所。
診所位於D城老城區的民俗街內。那一代的建築都是晚清時期遺留下來的,除了顯露在外表的一些現代設施外,其餘仍舊保留着古色古香的外貌。周圍的房屋都是兩層,唯獨它蓋了三層,杵在那裏頗有點鶴立雞群的味道。車子開不進去,只能停在路口。
兩人一路步行,走到診所門前時喬茜狐疑地皺眉,“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麼?”說完抬頭看了眼門上的匾額,不由心頭微動——程氏醫館。程氏?!她突然意識到什麼,轉頭看向他,程鉞笑而不語,抬手在她頭頂摸了摸,率先舉步邁上了台階。喬茜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人已經走了進去,才連忙跟上。
這會兒剛剛好九點,時間其實有些早,可等候區里已經排了不少患者。診所裏面的構造和喬茜在古裝電視劇里看見的有點像。門口正對面是抓藥的地方,高大的葯櫃靠牆站立,前面一個通堂的大櫃枱,幾個穿白大褂的藥師正各自規整着東西。
左手邊的屋子是看診區,每個大夫一個隔間,門外掛着牌子,寫着個人簡介。右手邊是成藥售賣區,還有理療區。喬茜光顧着左顧右盼,不自覺停下了腳步。等回過神時,走到看診區的程鉞已經又折回到她身邊。
他仗着身高優勢,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語氣頗帶了幾分家長的味道,“知不知道陌生的地方要緊跟在大人身邊?!”說完朝她伸出了手。喬茜懶得回應他的惡趣味。抻着脖子又四處看了一眼,問道:“你到底要幹什麼?這裏該不會是……”
“這裏就是我家開的。”程鉞直接回應了她的疑問。說完一把牽起她纖細的腕子,直奔看診區。那裏有一條走廊,出了門直接通向後院,走到門口時迎面正好碰見一個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對方看着拉拉扯扯的兩人一愣,略帶着幾分驚詫的目光先是快速劃過喬茜的臉頰,最後落在了程鉞身上,“阿鉞回來啦?”程鉞點點頭,笑容難得帶了幾分親近,“回來看看爺爺。”說完拽着喬茜出了門。
程家祖上的人設說起來有點爛大街,就是各大養生節目以及藥品廣告中出鏡率最高的宮廷御醫。只不過人家這是貨真價實,毫無虛假。據說最鼎盛的時候,全家有四人供職太醫院,戴頂戴,吃供奉。後來也曾沒落過,甚至動蕩年代一度沒了人繼承本事。直到程鉞爺爺這一代,又重新興旺起來。
程爺爺今年三月份的時候剛過完九十歲整壽,身體硬朗得很。不知道底細的人看他都以為不過七十歲。頓頓都要吃肉,比一些年輕人還要精力旺盛。老人家這兩年仍舊在出診,只看雙休日的上午,每天最多接待五個。若是遇見特殊情況的,也會放寬規矩。
今天正好是周五,程爺爺不看診。程鉞拉着喬茜走進院子的時候,他正背着手在水缸旁邊餵魚。那一身銀灰色綢緞的寬鬆唐裝,再配上滿頭的白髮,頗有幾分隱士高人的仙風道骨。院子裏大概平時總有人來來回回,老人家聽見腳步聲也沒抬頭。直到程鉞站到身邊時,才不緊不慢地問了聲,“找我有事?”
“有事。”程鉞低低地應了聲。程爺爺倏地轉頭,目光閃過驚訝,顯然沒想到是他。再看向程鉞身後的喬茜,以及兩人十指相扣的雙手,老人眼中的光線更是變幻莫測。“爺爺。”程鉞邊說著,邊將喬茜扯到了身邊,“我朋友身體不舒服,勞煩您今天辛苦下,給她看看。”
“不舒服。”程爺爺收回略帶打量的目光,視線卻仍舊定格在喬茜臉上,“哪裏不舒服?”後面這句顯然是在問她。喬茜笑了笑,倒也沒有初見男朋友家長的羞澀和緊張,大大方方吐出兩個字,“失眠。”
“哈哈哈。”程爺爺忽然笑了出來,把手上所剩不多的魚食往缸里一扔,“走吧,老頭子給你瞧瞧。”說完率先走向旁邊的一間屋子。那屋子就是程爺爺的診室,面積不大,卻擺了不少書。喬茜之前看過中醫,喝了一個多月的中藥,失眠沒有改善不說,差點把舌頭喝出問題。剛剛進來的時候倒沒覺得什麼,這會兒坐在椅子上把脈,才忽然緊張起來。
她轉頭看向程鉞,頗有幾分求助的意思。可對方卻只看着她,沒有任何反應。那邊程爺爺專註地把着脈,彷彿入定一般。屋子裏一片寂靜,喬茜更加坐立不安。“好了。”半晌,老人家收回手,出了聲,“小姑娘沒什麼問題,就是腎虛。”
腎虛?!喬茜愕然,“女人也會腎虛啊!”之前給她看病的大夫也沒說過她腎虛啊!“女人難道就沒有腎?”站在一旁的程鉞反問了一句,語氣明顯在嘲諷她無知。喬茜轉頭,含沙射影地回應道:“我還以為男人才會腎虛呢,你看廣告裏的六味地黃丸,腎寶片。不都是給你們吃的嘛!”
程鉞垂眸看着她,沒有說話。可那眼神中傳遞的信息卻再明白不過:我腎虛不虛,你難道不知道!這人,連眼神都能耍流氓!還是當著長輩的面!喬茜翻了他一眼,轉過去不看他。程爺爺正低頭翻寫着看診記錄的本子,完全沒注意兩人間的互動。於是不明就裏地科普道:“只有男人才會腎虛是個誤區,地黃丸、腎寶片也不是萬能補腎葯,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地瞎吃啊。”
“哼。”站在一旁的程鉞低聲悶笑,又在嘲笑她的無知。喬茜當著長輩的面不好說他,只好暗自磨牙盤算着如何秋後算賬。“小姑娘張嘴,我再看看舌苔。”程爺爺開了口。喬茜依言伸出舌頭。程鉞這次安安靜靜地杵在一旁,沒有再趁機嘲笑。“苔略微黃膩,我給你去去火。”程爺爺伸手拿了支筆,又問道:“除了失眠,你自己感覺還有其他什麼癥狀嗎?”
“其他癥狀……”喬茜凝眉想了想,“前一段時間容易頭暈,好像出現過一兩次胸悶,好像還容易煩躁易怒。”程爺爺點點頭:“之前吃過其他藥物嗎?”
“去年吃過一段時間中藥,還有醫院開的鎮靜類藥物。起初都還有效,後來就沒用了。”喬茜沉默兩秒,又補充道:“其實我也不是不困,就是怎麼說呢……該睡覺的時候也有睡意,閉上眼睛就精神了。我就想着再做點別的催催眠,等差不多了再閉眼去睡,又沒了困意。”經常這麼周而復始,簡直能把人逼瘋。“那你睡不着的時候都做什麼來催眠?”
“看看書,聽聽音樂,或者看兩集劇。”程鉞忽然涼涼地插了一句進來:“說實話。”喬茜正對着程爺爺的目光,一瞬間有種小學生做壞事被同桌告老師的窘迫。“玩手機。”她不情不願地改了口,語氣有種心虛。“小姑娘要和大夫說實話。”程爺爺“呵呵”笑了兩聲,沒有再說什麼,低頭開始寫方子。
喬茜趁着這個空當,轉過臉去瞪旁邊那個人。結果程鉞很有先見之明地將目光放在了牆邊的書架上,完全沒有接收到她的眼刀。程爺爺藥方開得很快。他“唰——”地撕下一頁紙,推到了喬茜面前,“每個人都是自己的醫生,所有的病要得三分治七分養,大夫的作用只佔了一小部分。小姑娘還是要從自身生活習慣着手,不然就是把天下的葯都吃盡了,病也不會好。”
“嗯,我知道了。”喬茜點頭,難得的乖巧模樣。程爺爺笑了笑,“麻煩你把方子送到前面藥房去,直接交給夏大夫就行。”可喬茜卻坐在那裏沒起身。
“怎麼了?”程爺爺問道。“能不能……”喬茜吞吞吐吐地,十分猶豫,“能不能不吃湯藥啊。”
“怕苦?”程爺爺不緊不慢地問了一句,見喬茜點頭,不由笑了出來,“我給你開的葯不算太難吃,就三服,三服吃完就不用再吃了。”說著目光看向程鉞,“我只管開這三服藥,剩下的都找他。”
“爺爺,你可真能耍滑!”程鉞聽見自己被點名,頗有些煩惱地揉了揉眉心,“人家是找你看病,你倒好,推給了我。”
“哼!”程爺爺輕哼,“就你廢話多。”程鉞接受批評,不再說廢話。他伸手將那張方子拿起來,塞進喬茜手裏,“爺爺開的葯都不難喝,乖!”乖你妹!這當著長輩的面拿她當孩子哄的語氣是個什麼鬼?!喬茜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怕他再出別的么蛾子,她趕緊站起身出了門。那寫滿沉重的背影,彷彿是去趕赴刑場。
程爺爺這間診室從外面看只佔了一個角落,不太起眼。可裏面的視野極好,透過門窗幾乎可以將整個後院都收進眼底。程鉞一路目送着喬茜離開,直到那抹纖細的背影消失不見,才轉過頭來看向桌后的老人。然後不等他說些什麼,程爺爺已經率先開了口:“你個不孝子,怎麼忽然想起回來了?”程鉞看着他,神情里有種好笑和無奈:“程大夫,您老現在說話的口氣怎麼越來越像我外公了。”
“像你外公怎麼了?”程爺爺反問,“像他不好嗎?”
“您覺得像他好嗎?”程鉞將問題又拋了回去,“您開心就好,我完全沒意見的。”程爺爺斜了他一眼,沒有繼續和小輩抬杠。
“特意帶她回來給我看的?”程鉞當然知道這個“她”指的是誰。
“順便。”他不緊不慢地吐出兩個字,“主要是想讓你幫忙給她調理一下身體。”
“這姑娘主要是心理壓力和生活習慣上的問題,你自己都能搞定,非得回來找我!”
“找您不是更穩妥嗎。”程鉞一本正經地給老人家戴着高帽,然後話音停頓了兩秒才繼續道:“我外公是不是和您通過話了?”
“嗯。”程爺爺點頭,“就前幾天,老樊頭兒都跟我說了。”程鉞一陣默然,繼而笑了出來,“看樣子我省了不少話。”
樊老爺子那天雖然沒說太多反對的話,但心裏並不太認可喬茜,這點他知道。他還知道,自己那位在商場上縱橫了一輩子的親外公,不會那麼容易放棄。可拆散鴛鴦的事他絕對不會親手做,而最好的辦法就是來和他爺爺通氣,把雷扔給別人來點。
話說到這裏,祖孫兩人忽然一同沉默下來,房間裏一片寂靜。許久之後,程爺爺開了口,“你真認準她了?”
“是。”程鉞回答得簡短而堅決。“其實你外公的擔心,也是我的擔心。那些年你一直在幫她,卻從不肯露面。自打從尼泊爾回來之後,你沒再關注過她,我們都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了。唉……”程爺爺嘆了口氣,“阿鉞,當年出了那件事,你一直覺得心裏有愧。可那些年你幫她的,還有你那一雙手,都是為了救她搭進去的。就算欠了她的,也該還完了。你……”
“爺爺。”程鉞打斷老人後面的話,神色漸漸凝重起來,“我明白你們的擔憂。但是我和她在一起,是因為喜歡,並不是為了其他的。”
“喜歡?”程爺爺眼中閃過驚詫。他探究的目光上上下下掃量了程鉞一遍,明顯不可置信。他這個孫子從小就比別的孩子優秀,不論是長相,還是脾氣秉性,人品智商,都好得沒話說。可以說從程鉞出生,一直到他上大學,家裏從未操心過。
小時候別人家孩子調皮能翻了天,他喜歡一個人坐在旁邊看書,看完之後,就鼓搗些大人都不太懂的東西。後來大了一點,家裏人擔心他少年叛逆,結果也沒有,甚至連早戀問題都不存在。可再後來到了該交女朋友,成家立業的年紀了,他卻只關注最後一樣——立業。
兩家長輩這個時候開始着急了。因為他們發現,優秀的程鉞似乎對女人不感興趣。起初有人擔心他會不會取向有問題,觀察之後發現他對男人也不感興趣。於是更愁了,莫不是生理有問題?
後來派了樊奕拐着彎兒地去套情報。程鉞加上標點符號,一共回了他十一個字:沒任何問題,不感興趣。可兩家長輩覺得還是有問題。這一個身體健康的成年男人,到了該結婚成家的年紀,卻對異性毫無興趣,這本身就不正常。
然而又沒有人敢去催程鉞的婚。或許是他從小到大都太過優秀,太過有主見,又經常沉默寡言,以至於某些事情上,家中長輩對他都有些發怵。
兩家長輩到後來甚至已經妥協,只要程鉞願意找個伴兒,別這麼孤孤單單地過一生,就算他取向真的有問題,他們也認了。所以現在程鉞忽然說自己喜歡一個女人……聽起來實在有點玄幻。
“你到底……喜歡她什麼?”程爺爺用了足足五分鐘才消化掉自己聽到的信息,仍是不太敢相信,“喜歡她長得漂亮?”
“我有那麼膚淺?”程鉞對他的問題有些不屑,並且也不打算多做解釋。程爺爺太了解自己這個孫子,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談話可以到此為止了。只是……“阿鉞……”老人斟酌着,仍是將最擔憂的事情問出了口,“當年那件事,她知道嗎?”
程鉞面色微動,搖頭。“唉……”程爺爺嘆了口氣,眼神漸漸帶了幾分犀利,“紙里包不住火,將來她知道了那件事的真相,你準備怎麼辦?”程鉞握緊了拳頭,身體倏然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