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高足廟堂
隨着楚弦的話說出,太子也似乎在往事中沉浸,狠戾雙眸之中也有些許難言之意,卻是蘇崇,在聽到這些過往的時候,卻放聲的哭了出來,“老臣,愧為人父,愧為人臣……”他從座上倒了下來,垂垂老矣卻哭得凄慘。
這些年來,這樁案子壓在丞相心間,也是一樁心病。他當年為了他盡忠的朝廷,最後選擇默不作聲,犧牲了自己的女兒。
楚弦沒去理會蘇崇,踱步在這群臣間,如同說書之人,將此事一一道來,“就這樣,我靖國國弱,為了自保只能和顧驚鴻脫離關係,更不會承認他皇子的身份。為了保住邦交,只好又送來另外一個質子——顧沖霄。”
楚弦嘆了一氣,回首看向朝歌去,眼眸清亮,微微帶一絲笑意,當年琴奴對蘇清煙心中之愧疚,在將這些真相都說出來時候,他也被覺得輕鬆。
楚弦說:“原以為這一切隨着大火燒成灰燼,只可惜,當年這些事情,琴奴全看到了。當年,質子顧驚鴻對我兄妹有過救命之恩。而今,琴奴十年帷幄,又回到這裏來,替質子洗清身上的冤屈,將大白告知於天下。”
“如此說來,牡丹冬天盛開,皇上青絲白髮,也在你的計策之內?”太子驚覺,站起身來直直看着楚弦,竟覺得微微膽寒。泱泱盛周,居然教一個小小琴奴掌握於股掌計謀之間十年。
楚弦頷首,“琴奴是南嶺人,宮中最不乏的就是奴隸,與我暗通款曲不是難事。我讓人在皇上藥膳中控制藥劑,時間一到迴光返照。可現在算來,該過了藥效時間才是,你們的陛下只怕現在還是滿頭白髮,蒼蒼老矣。”說著,他將目光放置在頹敗如許的皇帝身上,似乎要得到一個驗證。
“不,朕乃天子,有上蒼眷顧,是天增壽於朕。”皇帝連連搖頭,強撐着自己的軀體起身來,只是在起身時體內氣血翻騰不已,又是一口血劍噴出,皇帝整個人僵直在那裏,而後直直的倒下去。
倒地時,皇帝頭上的金冠也掉落了下來,一頭看似烏黑油亮的長發也鬆散了下來,被黑髮挽住裏面,傾灑下來的儘是蒼蒼白髮,一時之間在這片牡丹園中風雪的吹拂下,亂髮如雪。
最終皇帝也一動不動,薨逝於牡丹園中。鏡花痛哭失聲,倒在父皇身上長鳴不已,聲音在這此時顯得尤為凄涼。
下雪了,風聲也在呼嘯。
楚弦在風聲中默默道:“這十年間,都是琴奴運籌帷幄,而牡丹園內則一直是南嶺奴隸在照看,也是我命人年年將花苞掐滅,招致十年不開花的結果。”
只可惜,盛周天子聽不到這些事情了。
“這怎麼可能?”群臣中,忽有臣子叫了出來,“你們靖國信口胡言……”
一言出,更有其他大臣附和,當即楚弦說的話有人信有人疑,質疑聲不斷,唯有太子一直安坐在那裏,不曾一語。
當年的事,周彰安甚至都差點以為,就如同對外說的那樣,他曾經都一度催眠自己,做下那些事的都是顧驚鴻。
可是從楚弦的口中,似乎讓太子將那些塵封在心中最深處的過往都又挖掘了出來,彷彿又在眼前生動的演了一遍,忽然只覺,竟也讓人依舊痛心遺憾,可是卻從不後悔。
在太子沉默之際,在群臣的疑惑聲中,蘇崇的哭聲更甚了,他跪在了園中,聲音猶如錦帛被撕開一樣,讓人難受,“臣對不起當年的女兒,對不起皇上,更對不起朝廷,是我當年一念之差,才有今日之錯呀!”
看着蘇崇痛心疾首的模樣,也面對着太子的沉默,一直沉默的朝歌走出來,在所有人愕然的時候,她走到了倒在地上的皇帝面前,更是站於太子目光的最中央之處。
就在所有人不知道這個青樓女子想要做什麼的時候,她忽然開口道:“臣女蘇清煙,蒙冤十載,今日……我懇求爹爹帶我入宮,鳴冤來了。”
“你說什麼?”這下,震驚的是太子了,他豁然僵直整個身軀,目光直勾勾的看着這個女子,容貌全然沒有當年的半點相似之處,太子震驚消散之後,卻不相信,“蘇清煙早在當年死了,你假扮於她是何居心?”
蘇清煙啞然失笑,“殿下,那夜也是在牡丹園中,你說這漫天風雪的,你哪裏比不上顧驚鴻時,可還記得?”
太子神色一凜,卻看蘇清煙的時候,除了容貌不一樣,可站在那裏一股清冷麗色,一動不動卻讓人有忽然的悸動,恍惚之間心間那個女子,也似乎喜歡如此端莊的站着。
那時年少,太子也曾取笑鏡花,“你看看人家蘇小姐,這才是大家閨秀該有的模樣。”
兩個身影,重疊在此的時候,太子止不住心潮翻動,豁然失色,一時眼神遊移了起來,不知該如何面對站在下方目光灼灼燒向自己的女子。
蘇清煙側看了一眼楚弦,“我原是想自己進宮,拼了一死也要將這些事情昭告天下的,可我沒想到你也這麼做了。”她去客棧的時候,便是去告別的。
蘇清煙可憐的看着自己的父親,他已經年邁,這些年心裏的恨忽然也覺得,那麼的可笑。
她依舊踏在這片牡丹園中,舊地重遊,心中原本痊癒了的那道傷則又再度血淋淋的裂開,“你們所有人都不想背這樁醜聞,所以就把罪名潑到我和顧驚鴻身上,十年不見天日,卻在京城中開始有人傳聞火燒牡丹圖開始之後,又害怕了。”
“所以殿下你,開始命人殺了這些散播消息的人,從客棧書生開始。”蘇清煙聲音依舊是那樣平靜柔弱,可有誰知道這些年來她活在不見天日之中,是有多麼的痛苦,“可你們都沒想到,這件事情一旦被捅破,整根導火索一燃,就一個一個的,藏不住了,盛京中的人命案就開始一樁接着一樁發生了。
兵部尚書岳九功,京營統領武定山,宮裏的武貴妃,大理寺的薛長君,還有我爹蘇崇。當然還有你們的皇上以及……太子殿下,你們一個個高足於廟堂之間,可是你們這些人,哪一個手上沒有沾上當年的鮮血?”
在蘇清煙的質問聲下,群臣再無人質疑,只有死一樣的沉寂。
她在看楚弦的時候,楚弦卻是依舊將目光避開,他道:“你為何還要進宮來?我說了,你既然能重新活一次,為何還要進宮來,當如此不堪的蘇清煙?”
“你當真……”開口的是太子,聲音沒有先前的倨傲,更沒有那般狂妄與狠戾,唯有戰戰兢兢的錯覺,“是她?”
蘇清煙與楚弦在此刻都將目光不約而同放在太子身上,但見周彰安看着蘇清煙的時候,眼中隱約有淚光閃動,心中更有餘溫在不斷的燃燒起來。
雪飄過她的容顏,綽約之間彷彿前世今生般的恍惚,或許也只有周彰安自己知道,自己當年……真的對這個女子有過心動,才會做下那般錯事。
可當年在他手下喪生了的女子,而今又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甚至幾度擦肩而過時,他都認不出來。
忽然間,不知該當如何言語。
也在此時,京營統領鄆國公大喝了一聲出來,“此二人妖言惑眾,當殺之。”說罷,鄆國公一令下,“宣將軍何在?”
那個粗壯漢子,曾經在校場中被拿下的宣將軍,為求立功,在鄆國公這一聲喝起時,當即張弓搭箭,一箭疾矢,破開風雪而來。
楚弦大喝了一聲,“小心。”一個縱身撲去,用自己的背擋住了蘇清煙這一箭,箭頭破開血肉,鑽入肩骨中,甚至能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楚弦隨之痛呼了一聲出來。
宣將軍還想再抽出羽箭,連蘇清煙也一併射殺,太子在此時大喝了一聲,“住手,誰叫你們動手的?”
被太子喝得有些委屈,宣將軍憋紅了臉,“此二人有損殿下名聲。”
太子坐了回去,早已經不在乎這些了,“那又如何,真相大白於天下又如何?當年牡丹園中就是我做的又如何,現在整個天下都是我的了,即將登基為皇,誰又能拿我怎麼樣,又何須怕他們區區二人?”
聲音一出,群臣嘩然,就是列國其他使臣也都全然失色,原來傳聞於世的那樁醜聞,背地裏居然還是這樣的真相。
正當太子還要再啟齒時,宮門外隱約有廝殺聲響起,太子皺眉,“怎麼回事?”宮裏御林軍不都全被控制住了,為何還會有廝殺聲傳來?
楚弦后肩中了一箭,強行撐起來時,將右手往左肩后一抓,抓住這羽箭奮力一拔,撕裂的痛楚讓他更清楚此刻的情況,他道:“可不止殿下你在拖延時間等兵馬攻進皇宮,我也在拖延時間,等我靖國帶兵前來。”
說著,楚弦在笑,他似乎也已經看盡了結局的模樣,“你下令讓鄆國公大開九門與天同慶,藉此調兵打進皇宮。卻因此讓整個京畿陷入了毫無保障之中,周彰安,你枉費心機坐上這個皇位,可你忘了……我靖國厲兵秣馬,已經十年。”
楚弦扶着身旁的蘇清煙,讓自己站直了起來,風雪牡丹,江山社稷此刻盡成了一幅畫般,襯托着此刻的悲壯。
身後牡丹園,卻是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慢慢的有一些牡丹花株開始自燃了起來,牡丹園中本就草木多,如今花株開始自燃,牡丹園內一時亂了,唯有楚弦站在那裏與太子對峙而立。
太子不屑一笑,“那又如何?靖國小國何以畏懼?盛周永遠是盛周,兵強馬壯,太平盛世,誰也撼動不了。”他指着楚弦,“我要將你頭顱斬下,掛於城門口,叫你國主仔細看清楚,這就是你們的下場。”
可是,太子的話才說出,在旁的戶部卻阻止了太子,“殿下切不可莽撞,此人乃在靖軍中素有威望,現在靖軍來意不善,留着或許有用。”
太子瞅了奇駿一眼,心煩氣躁,又見這牡丹園中那一叢叢錦繡花叢也開始大片的燃燒起來了,周彰安也不想久留,“先把他打入天牢。”說罷,他指着蘇清煙,“帶她到東宮。”
他……尚且不想她死。
說罷,牡丹園一時繁華,又瞬間散了,唯有那逐漸擴大的火舌,一竄上這些牡丹叢的時候又開始慢慢的向周圍大片擴散,火舌衝天,漫長的十年時間將這滿園牡丹花開盡,如今又是一場火。
有內侍追上來請示周彰安,“殿下,這牡丹園……”
周彰安出了牡丹園,回首再看這漫天火舌衝天而起時,瞳孔中似乎映起的還是當年,恍然如夢,似乎這場火、這場雪連續下了十年的錯覺。
最後,周彰安說:“就讓它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