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賤可賤,非常賤

第一章:賤可賤,非常賤

下午兩點半,城市剛下過一場雨。康喬把針織衫搭在腿上,一一審閱編輯們在5分鐘前提交的封面選題。

某某復出接拍內衣廣告,高齡賣肉賤價搶食——美人遲暮又末路,好!可惜不是張曼玉,嘆!加之數年前就已過氣,叉;

某某渴仔如命,濕身狼擒新晉小生某某某——有點意思哈?但主角知名度太低,叉;

某某某和某某結束12年愛情長跑,拉埋天窗——兩人都半紅不黑,我們又不是其粉絲,憑啥以頭條當賀電,叉;

某某東京街頭激吻某某某,戀情曝光——兩個三線小明星的自我炒作伎倆,又沒給我們塞點好處費,偏不成全他們,叉;

……

八卦周刊是個勢利的行業,只捧當紅炸子雞的臭腳,一線明星一流猛料。在不可兼得的情況下,則要麼重量級紅星,要麼重量級事件。一路看下來,康喬的眉頭越皺越緊,走到外間敲了敲編輯部主任林之之的桌面:“開會。”

沒料到公司3個會議室都被佔着,最終選題會只能在康喬辦公室進行。6個編輯分散坐在大沙發上,興緻不高地聽康喬訓話,偷偷摸摸地遞個眼神,在本子上寫幾句悄悄話,推來推去地傳着看。康喬將這些小把戲盡收眼底,面上卻不動聲色。

她手下的這幫人,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前任主編離職時,編輯們誰都不把她這個空降兵放在眼裏,她花了幾個月才把他們治得狀似服帖,雜誌照出薪水照拿,但背地裏究竟怎麼看待她,她管不着,也不想管。

但雜誌本身的事情,她非管不可:“頭條都還欠火候,再加把勁。”

編輯們集體無動於衷地聽着,流程編輯嘆了口氣:“聽說231、232期的銷量都下滑了?”

“均比上一期下降了40多本,233期的數據還沒下來,估計也不容樂觀。”康喬揪着紙巾,把它撕成一條條的,她一着急就會這樣,純屬無意識,“所以234期不能再有閃失了。”

林之之怪叫道:“才40多本?剛才瞧着發行張那副如喪考妣的嘴臉,我還以為少說也降了幾百本呢。”

對編輯來說,40多本是“才”;但對康喬而言,它的重點在於“降”。老闆既沒有“月有陰晴圓缺”的心態,也沒有“花開花落平常事”的胸襟,他只關心銷量,恨不得芝麻開花節節高,一路凱歌高唱氣宇軒昂。

賺錢才是硬道理,康喬對編輯們說過,武俠里講究無招勝有招,老闆的理念與它有不謀而合之處,賺得無止境方是大境界。所以起先雜誌銷量一有細微下滑趨勢,康喬就想分析原因,但老闆統統不聽,他只看結果,至於過程,有請康喬你自行消化。

久而久之,康喬只能跟自己和這幾個編輯死磕。《星期八》的口號是“期期給你八明星”,其實更相當於一周明星新聞彙編,多是從網站娛樂頻道摘錄下來的要聞,就靠編輯們重新整合加工了,他們也經常笑自己是文字搬運工。康喬上台後,把口號改成了“期期給你扒明星”,也就是扒光新聞背後的真相——至於它和事實有多少出入,那就是讀者的事情了,拜託,我們是娛樂八卦雜誌,不是民事探案小組。

編輯部主任林之之問過康喬:“那不成了編小說了?”

康喬反問她:“我們是周刊,一周才出一期,但網站有速度優勢,幾分鐘就能更新。再說娛樂新聞統共就那些,同類刊物又多,讀者為什麼一定要買我們?我們定價又不低,不靠觀點和角度取勝,還能靠什麼?”

因此當大多數娛樂雜誌在津津樂道女明星和現任丈夫的婚變時,《星期八》的頭條是女明星的初戀情人驕奢淫逸夜生活;當人人都在熱議電影票房冠軍時,《星期八》推出的是導演的浪蕩情史……如此另闢蹊徑,短短兩個月後,康喬就把雜誌的銷量提升了12%。應該說這是個不錯的成績,但老闆顯然不滿足於此。

康喬也不滿足平庸的頭條。編輯部主任林之之說:“我覺得這次的頭條還成啊。”

康喬問:“換了你,你會買嗎?”

林之之搖頭:“我不買。”復又補充,“不過我什麼雜誌都不買。”

干一行怨一行,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康喬也是。入行初期,每當雜誌出刊,她會翻一遍,但漸漸地,她把自己賴以謀生的雜誌稱為“快速消費品”,不再視作勞動成果。太清楚操作模式了,再然後,她連雜誌都買得少,只肯偶爾為真正的良心之作花錢了。一如揣着錢去逛商場,誠心誠意地想買幾件衣服,卻發現滿目琳琅,仍花錢無門。

康喬的室友方扣把它引申到感情上去,為自己單身身份開脫:“對嘛,滿街男人,無人可愛。”

但抱怨歸抱怨,人們依然在職場上浮沉,在情場上撲騰,前仆後繼,接二連三。康喬按職務名字挨個點兵了:“資訊陳,說說你的想法。”

“我手上有一條,某某某被劇組炒魷魚,開拍前遭換角。”

“明星不紅就得事件勁爆,兩不靠就沒有價值了。流程趙,你呢?”

流程趙撓撓頭:“你總跟我們強調觀點和角度,但這周的新聞底子不好,全是些雞毛蒜皮,拗也拗不成《色戒》的性愛角度啊!”

一幫人都哈哈大笑,笑完了康喬說:“某某某和某某聯姻、某某復出都只能作為小標題,頭條還得繼續想,最遲明天上午10點前給我新選題。”

編輯們哀號着離去了,林之之被留下訓話:“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司空見慣,但讀者們更愛看的是明星出醜倒霉,而不是扮靚發財。跟她一樣,她為什麼要買?比她幸福,她為什麼要買?給自己找不痛快、添堵?”

林之之心悅誠服:“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砸明星的貼子一向比唱讚歌的跟貼多。”

自虐的永遠是少數,看熱鬧的才是大多數,彈總會比贊引人注目。康喬盯着選題又看了看:“賤價搶食這個詞在我們的封面上出現過一次,以後盡量不要再用了,除非是主角是國際巨星。”

明天晚上就得把雜誌內容送進印刷廠了,可頭條空缺,讓康喬連捏造也無從下手,封面遲遲無法設計。再一看銷售報表,走勢圖都快趕上她買的兩支小股票了,前景堪憂。

正當康喬徒勞地刷新着門戶網站的娛樂新聞卻一籌莫展時,手機響了。陌生的電話號碼,不大熟悉的女聲,遲疑地問:“是康喬?”

“是我。”

女聲馬上變得清脆活潑:“康喬,我是周琳達。我這幾天在這邊拍戲,我們見一面?”

焦頭爛額的康喬不由得一喜,簡直想虔誠地說句菩薩保佑。天無絕人之路,她,和她的雜誌都有救了。

周琳達要到夜裏9點以後才有空,到時開車來公司樓下接康喬宵夜。電話里她的聲音很歉意:“都這麼晚了,要是你不方便,那就改天?”

“沒關係,我剛好在加班。”康喬掛掉電話,興奮地在辦公室里繞了幾圈。拉着周琳達打聽幾樁八卦,《星期八》的頭條就有了。明星嘛,對自己圈裏的事,總歸比外人要清楚得多,並且絕密又可靠。

3個小時后,一輛奧迪TT停在康喬公司樓下。後排車窗搖下來,露出周琳達的臉,幾年不見,她的樣子跟以前差不多,一雙大眼顧盼生輝:“康喬,來。”

說是宵夜,但兩人都怕胖,最終她們選了一間茶樓。包廂臨着湖水,小小的窗外是個清涼的世界,周琳達和康喬對坐着,開車的助理窩在車裏睡大覺。車是借劇組的,七八成新,周琳達不買車,廣廈華服才是她的心頭至愛。

時光不曾在周琳達身上留下痕迹,面容和性格都是。剛落座才幾分鐘,她就開門見山:“我聽說你混成了《星期八》的主編,我要上封面。”

最初的相識時,她也是這麼說的:“我想上封面。”當時的雜誌沒能讓她如願以償,可康喬已今非昔比,她用了5年時間,跳了3次槽,從小美編到編輯部主任再到主編,每一步都沒浪費。

然而周琳達只從新星混成了三線,收穫了一小撮死忠粉絲,和一大捧任何時候都覺得她眼熟、但任何時候都叫不出她名字的觀眾,片酬報價不高人又敬業,每年都有幾部戲可拍,日子過得還不壞。

沒什麼好唏噓的,只是不紅而已,但賺錢比一般人容易,際遇比一般小藝人好,周琳達挺想得開:“我要多上封面,知名度高些,接戲就好談價錢,你得幫我。”

康喬只問了兩個問題:“有暴露照片嗎?有熱辣事件嗎?”

美味能炮製,緋聞也是,有圖片就能製造話題。周琳達嘻嘻一笑,從隨身小包里掏出一隻U盤:“我的比基尼和內衣照全在裏面了。”又摸過手機翻給康喬看,“我在手機里也存了一份,你看看。”

編輯們採訪歸來,跟康喬抱怨過:“還沒紅呢,就懂打太極,全是場面話,客套戒備滴水不漏。”其實這很正常,接受過宣傳訓練的人,很難有真話對人講,什麼都不說還會被歪曲呢,真透露心聲那還了得。連平凡如你我他,也不輕易對陌生人掏心窩子,又怎能怪明星全都成了老油條?彼此都只把訪問當成流程化的工作,不做更深入的探求,所以大部分明星專訪都沒看頭。

但康喬和周琳達不同,她們是朋友,哪怕當中有4年並無聯繫。康喬循循善誘:“我們的封面要麼人紅,要麼事件紅,你多講講自己周圍的人和事,越知名越好,看看能不能找到突破口。”

“知名?”周琳達眼睛一亮,“某某某知名吧?我拿來利用利用。”

“有某某某那就不愁了。”康喬不喝茶,只喝白開水,拿過周琳達的手機,啪啪啪寫了一條短訊給她看,“如何?”

周琳達吃膩某某某,借戲偷食某某,火辣肉搏慾海生波。她給周琳達解釋:“這段話分三行,突出你和某某某,最後八個字我會用專色印刷,很醒目。”

周琳達眉開眼笑,捶了捶桌子:“好樣的,我是讀者就想買來看。”

某某某是個紅極一時的男明星,某某則是周琳達正在拍攝的電視劇男搭檔,他們分飾男二女二,負責插科打諢,烘托男女主角的純情真愛。周琳達和男二的劇照頗能拿來說事,而且男二是受益者,他不會指責《星期八》造謠,但某某某就難說了,康喬有顧慮:“我想這麼操作,但會不會給我們惹麻煩?”

周琳達胸有成竹:“他不會跳出來的。”狡黠笑道,“我們……有過。”

有過就好辦了,某某某是巨星,總不至於大玩文字遊戲:“幾時輪到她‘吃膩’我?總共就沒幾次!”

那就太貽笑大方了,只會讓人覺得某某某小題大做沒有氣量,他是聰明人,必會保持緘默。周琳達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借他造造勢,這點面子他得給吧。”

康喬找服務員要了一張白紙,將封面思路畫給周琳達看:“主圖用你穿橙色比基尼那張,你和某某某的合照放大些,擺在右邊,視覺效果會很強烈;你和某某的床戲劇照放在專色旁邊,對了,你們這部電視劇的名字我也會弄成專色,你們導演會高興。”

周琳達很興奮:“哇,真專業!你這5年不是白過的嘛,又會做人又會做事的。”

“那你呢?”

“哦,我賺了一些辛苦錢,但勤能補拙,積少成多,還算知足。”周琳達剝了一顆開心果,卻不吃,就丟在盤子裏,“那會兒你建議我進公司,從3千做起,拿清白自在的錢,現在你還這樣想嗎?”

康喬狠狠搖頭,她幹着一份娛樂小刊的營生,圖文並茂只求下流。每星期製造一次垃圾,傷害着無辜的小樹苗,荼毒着無辜的青少年,這既不清白也不自在,且毫無意義。遠在家鄉的母親屢屢讓她寄雜誌回家給她看,康喬百般推脫,母親不免懷疑:“喬喬你別硬撐啊,沒工作就和我說,外面太難了,我都知道。”

外面是很難,但她不想讓母親看到《星期八》,淫照艷詞有礙視聽,她沒臉承認是自己的作為。5年前,她勸周琳達進外企,一開始錢少點,但保存了做人的尊嚴,但今時今日。

是,若有進軍世界500強的機會,她不會放過。摩天大樓、落地窗、人人都是商務精英,說一口流利的英文、隔三差五飛來飛去、提成動輒十幾萬……是有這樣光鮮亮麗的人生,但那是金字塔的上端。她懶,資質平常,又不願頭懸樑地打磨自己接近它,那就只得打一份潦草的工,卻不能言退。

室友方扣說過:“你說我們是不是太自虐了,非得在大城市過得苦哈哈不可?”

康喬也想過這個問題,但回到家鄉,她能做什麼?省城的工資很低,但房價也飆升到離譜,她照樣實現不了安居樂業的目標。當啃老族不光彩,但太多人都被逼得沒辦法了,而她家裏沒有讓她可啃的。去更小的地方嗎?人生地不熟,工作機會少,格格不入何來安穩?一退再退,退到牆角再怎麼辦?苦練穿牆術嗎?

如果內心的慾望退散不了,那麼世間之大,退無可退。或者轉個行?那就意味着放棄5年的工作經驗,從頭做起,從底層做起。但她已28歲了,反思來得晚了,就靠這幾年攢些本錢,她經不起折騰。《星期八》是不光彩,但這是現階段她所能得到的最像樣的酬勞了,不得不妥協。

現實是冰冷的生存,被慣性推着向前走,麻木至極。康喬喝光了杯中水,和周琳達告別。在周琳達看來,理解遊戲規則,並尊重它,此後投身其中再無怨言。她虛長周琳達3歲,卻始終沒她想得開,她說:“為了能紅一點,不惜往自己身上潑髒水,被父母看到,他們會傷心的。”但周琳達自有對策,她會讓助理定期將剪報寄給父母,全是無趣乏味的正面報導,不痛不癢,父母看了挺放心。

周琳達不擔心不上網的父母會通過本地晚報看到自己的負面消息,通常情況下,晚報只會有一兩個版面是娛樂版,通篇都是大明星的動態,她還不夠格在上面出沒。衡量一個明星紅不紅,得看他在小地方有沒有知名度,過氣明星最愛去小城市走穴,就是因為紅過,觀眾買賬。

“若有好事者把你的緋聞告訴你父母呢?他們會問嗎?”

“會啊,他們打電話給我,我就表現得比他們還氣憤,宣稱要告不負責任的媒體誹謗!他們就反過來安慰我,打官司不好,讓我寬心,他們也不會再放在心上。我多多少少還是有點演技的嘛,唬住他們絕對夠用。”周琳達說,“父母很好哄的,只要你否認,他們就相信。他們只擔心你是不是被人欺負,會不會受委屈。”

夜已深,周琳達和康喬沿着湖邊緩緩地走着,助理開着車不遠不近地跟着。夜風很愜意,城市的燈火輝煌,周琳達連自己的積蓄都對康喬和盤托出:“忍耐這份工,是它給我的報酬還行,再攢一段時間,就能給父母買一套房子了。”

康喬吃驚:“我以為你的錢早夠了。”

“女明星賺得是不少,但開銷也大啊,行頭都不便宜,你穿得太寒酸,別人會殺價,也會瞧不起你,很多場合都不會被邀請,這行很勢利的。”周琳達捋了捋額前的頭髮,指着自己的臉,“這裏、這裏還有這裏,全都修補過,哪一樣不花錢?哪裏會有什麼不老的傳說?所以有太多女明星嫁給富豪啊,她們是普通人眼裏的有錢人,但跟商人根本沒法比。”

25歲的周琳達留着俏麗的披肩長發,眼睛在路燈光下流光溢彩,沖康喬嫣然而笑:“封面的事就交給你啦,借某某某也上不了位,但把名字跟他放在一起,感覺挺不賴的。”湊近康喬,壓低聲音,“比他床上功夫還受用。”

康喬斜她一眼:“當心我愧對你的信任,披馬甲上網站爆料。”

“有什麼好處?點擊率能兌換真金白銀?”周琳達不以為然。

康喬開玩笑:“我是凡人,也很想紅啊。”

周琳達繼續不以為然:“無敵憨豬再紅,關你康喬何事?”

“咳,搞不好出版商找上門,給我出書。”

周琳達仰脖笑,活色生香的美貌:“你確定你寫的淫穢讀物會通過審查?”

康喬喪氣:“我自娛自樂還不行嗎?放心,為保障當事人合法權益,我會給你也披個馬甲,藝術加工加工。”

周琳達比她洒脫多了:“隨便你!用我本名也不要緊,你又不是權威機構,網友們懷疑一切。”

“其實一切皆有可能。”康喬嘆,“毀譽參半,這才是人生。”

周琳達學她,也嘆着氣:“可不是,悲欣交集,這才是人生。”

康喬作錯愕狀:“真看不出來,姑娘你德藝雙馨,連弘一法師的臨終遺言都知道。”

周琳達白她:“我讀過大學好吧?”

康喬打壓回去:“肆業也算嗎?”

周琳達不愧是娛樂圈中人,抗壓能力奇強:“吃青春飯嘛,難道以23歲高齡才出道?我又不是你。”一邊拉着康喬向奧迪走去,一邊說,“當然你沒錯,我是不學無術,悲欣交集是我這部戲裏的台詞,不然我哪會知道。”

康喬回到家中已近12點,室友方扣還沒睡,裹一條薄毯,窩在沙發上看電視。一見康喬回來就說:“公司可能要倒閉了,我要失業了。”

茶几上放着半包瓜子和幾個橙子,方扣把橙子切得很美觀,擺成擺在果盤裏。她的手很巧,也許是太孤單。

康喬一直覺得方扣很孤單,她沒有多少愛好,就靠看偶像劇打發時間。她學的是意大利語,進的是外貿公司,閑時接點翻譯活兒,掙點小錢。她考過公務員,面試沒通過,又去讀了一個充電的財會班,充了點電,但工作了快3年,薪水仍停留在4千以下。她滿心等着熬滿3年去跟老闆談加薪,結果世道不景氣,公司說倒就倒。

“投了簡歷嗎?”康喬坐下來剝橙子吃,“你先投着,有面試就請假去,但要做好長線的打算,外貿業是越來越難做了,我們也是,都成夕陽企業了。”

方扣憂心忡忡:“我這幾天投了不下幾十份簡歷,但都石沉大海,連面試通知都沒接着一個。”

做周刊很累,從組稿到出刊,一期趕着一期,何況《星期八》有160頁之厚。康喬每天都在加班,回到家時方扣早已入睡,第二天她去上班時,康喬才剛起,兩人已有好幾天沒打過照面了。這會兒康喬才看出方扣的氣色很糟,遞給她幾瓣橙子:“沒太發愁了,咱們剛交了房租,還有3個月可住,不會露宿街頭。我不信你3個月還找不着工作,就算運氣真有那麼糟,本人會伸出友愛之手。”

方扣苦笑了一下,翻過自己的手掌看了看:“我媽真是有先見之明,她生我那天還在縫衣裳,釘扣子時肚子痛了起來,送到醫院去就生了我,就給我取名為‘扣’。念大學時還有人問我,你爸媽很愛吃梅菜扣肉吧?哎,扣字怎麼寫?一個提手旁,一個口,說明我有口飯吃,全靠一雙手掙來,天生勞碌命。”

除非含金鑰匙出生,否則誰不是呢?同樣是25歲,方扣遠不如周琳達老練,愁得指甲掐進了掌心:“我得在一個月內找到工作,才有錢繼續寄給家裏。他們是沒找我要,但哪個月沒收着,他們就會怕我到了沒飯吃的地步。”

方扣的家境不好,母親下崗,父親患着冠心病,每天都得吃擴張血管、營養心肌和防止血栓的葯。方扣都火燒眉毛了還得惦記着他們。她每個月就那點錢,除了租房吃飯穿衣日用,還雷打不動地寄1千給父母,想要有個人積蓄是奢談,既怕失業也怕生病,生活過得緊巴巴。康喬給她打氣:“別太心慌了,你有工作經驗也有資歷,再多投點簡歷,能行的。再不濟你就來我們公司上班,賺點試用工資當生活費,邊幹活邊找。薪水是老闆說了算,我沒權限,但放你出去面試還是辦得到的。”

相識兩年來,方扣和康喬搬過幾次家,始終合租在一起,她很清楚康喬的為人,很仗義,也很替人設身處地着想,連給她鼓氣都很能給她振奮感:“本就是雞肋工作,往好里想,這叫輕裝上陣。天塌下來也不怕,最快活的是咱們,因為咱們什麼都沒有,什麼也沒失去。”

方扣又憂鬱了:“生活太難了,真有世界末日就好了,一了百了。”

在一個漂泊在大城市的女孩看來,失業比失戀更可怕,失戀大過天,但失業大過天和地。康喬很能體會方扣的感受,但總不能兩個人都倒下去吧,為方扣加油是她惟一能做的事:“等你走過去一看,你會覺得,沒那麼難。”

方扣聽不進去:“一文錢還能難死英雄漢呢,我這可是生計問題。”

康喬拍拍她的肩:“小學一年級時,我們覺得高年級的四則混合運算好難;等我升到高年級,我們又覺得初中的求證相似三角形好難,不也都過來了?這幾年很關鍵,我們要頂住。我也不算很樂觀的人,但我們要互相打氣。”

記得那個老笑話嗎,用難過造句,小朋友說,我家門前的水溝很難過。但當你跨過去,你會發現,老子連男人河都趟過,豈會怕條小水溝?

方扣點了點頭,收拾着茶几,康喬攔着她:“你明天還得早起上班,但我能晚點去,我來。”

兩人的感情好成了親姐妹,方扣不和她爭,康喬又說:“我外婆總對我說,夜裏尋思千條路,耽誤了白天賣豆腐。你也別想太多,好好睡一覺比較重要。”

打掃了衛生,康喬回房間寫周琳達那篇稿子。一般說來,雜誌內容都交給編輯來做,但這種稿子跟編輯講起來也費時間,自己寫一寫也挺快。編輯是底薪加編輯費稿費提成,但她是固定工資,這類稿費就掛到編輯名下,領了工資后拿出來充公,當成活動經費,每個月聚一次餐,也算是增強部門凝聚力。私營企業的老闆很吝嗇,不可能報銷餐飲費,久而久之,康喬學會了自得其樂,生生從沙漠裏開出花來。

這是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方扣和康喬各據一間。方扣洗漱後來敲康喬的門,往門口一倚,看着她十指如飛地打着字,若有所思地問:“天天忙得像個陀螺,你為什麼不焦慮?”

“我焦慮啊,但我演技好,你看不出來。”康喬頭也不回地忙着,“焦慮有用嗎?虱子多了不癢。”

“癢可比什麼都讓人狂躁,痛能忍,癢不行。”方扣反駁。

“那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康喬喝着水,點了文檔保存。事實上,她焦慮得不行,每天都張大了嘴等着上帝甩張王牌給她打一打,贏它個盆滿缽滿,結果上帝在雲端冷笑了一聲,不懷好意地下賜了一張黑桃三給她。

方扣鬱悶:“黑桃三有個鬼用,我覺得我最近就在走衰運,滿手爛牌。”

“是啊,我也這麼想,黑桃三能拿來幹嘛?後來我想通了,那就等着老天再甩幾張‘三’好了,我就能湊成一副炸彈。它們手拉着手,肩並着肩,排成一排,剁了那張孤立無援的王牌。”

方扣被她逗笑了:“康喬,你是智慧的化身。”

“這話真俗,我要當格言大王。”康喬說,“別看我成天生產色情病句,其實我的理想是書寫警世恆言。”

老天在上,它很黑色幽默,但我們下有對策。方扣欣賞着康喬電腦里某某某的玉照,情緒好了點,有個隨時會給自己講冷笑話的室友,算是幸事一樁。

某某某是當紅明星,他出演的幾部影視劇都很叫座,方扣有陣子電腦桌面就是他。一見康喬文檔里碩大的標題“周琳達吃膩某某某”就嚷道:“狗仔隊,你又在造謠!”

康喬扭過頭,似笑非笑:“追星族,你以為天下的未婚男明星都是純情少男,看兩張毛片就能度過數不清的夜晚?”

“呃……”方扣怔了怔,“他連女朋友都沒有,這個叫周琳達的是在意淫吧?”

“你沒想過嗎,你的偶像也會拉肚子、打嗝,有性生活。”康喬把腳翹到電腦桌上,“不是每個人都像你,守身如玉。”

“你呢?”方扣將了康喬一軍。

康喬拿方扣的話反擊了她:“我沒空啊,天天忙得像個陀螺。”

方扣壞笑:“這點時間就像那啥啥,擠擠還是有的。”

“好,為了讓我能擠點時間辦正事,請同居密友去睡覺,別再打擾我。”康喬笑着下了逐客令。

方扣假裝生氣,跺跺腳回屋睡覺,康喬打着呵欠把周琳達的花邊新聞編得活靈活現,如臨其境。折騰到凌晨2點,她才完稿,把稿件往E盤和U盤各存一份,刻意避開經年不碰的F盤。雖然在每個睏倦的深夜,她都要花一些力氣,才能勒住點開的衝動。

守身如玉,真是個絕妙的詞,玉本身從開採之日起,不知要被多少雙手把玩。易主也是尋常事,從某個人的私藏,變作另一個人的專屬。康喬再一次遏制住蠢蠢欲動的手指,關閉了電腦。

4年了,無關守身如玉,她只是狠不下心去刪除他的影像,從電腦里,從心裏。焦慮嗎?是的。孤獨嗎?有的。老實說,這幾年,他若還在,她會好過很多。

但生活又不是戲劇,煽什麼情。康喬嘲笑着自己,關燈睡覺。比起懷念,她更該做的是忽略。人生本不值得深究,舊日戀情尤其是。她的往事乏善可陳,前17年,是一個人的洛麗塔;后11年,做了另一個人的王寶釧,大起大落之間,小半生過去了。

康喬和周琳達識於微時。那是5年前,康喬是初入行的美編,周琳達是剛出道的新人,經人引薦,獲得成為康喬供職的雜誌封面女郎機會,並得到兩個版面的專訪宣傳。然而儘管雜誌社的副社長承諾了她,但康喬供職的那本雜誌主編很倨傲,以“我們的雜誌向來只用當紅明星當封面”為由拒絕了副社長。

副社長是分管財務的,承擔不起“用聽都沒聽過的明星當封面,雜誌賣不動的話,社長你負責嗎”的質問,想反悔推掉周琳達。但周琳達自己摸上門了,往會議室一坐,拿出中間人說事,副社長沒奈何,賠着笑臉讓主編安排人採訪她,“你們隨便敷衍一下她,打發她走就行了。”

於是編輯部真的採取了敷衍態度,一個文字編輯奉命擬了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採訪提綱,風風火火到美編部找康喬:“喬喬,我忙着校對,顧不上啊,你幫我去問她幾個問題?記在紙上就行了,我回頭請你吃東西!”

照理說,採訪半點不關美編的事,但康喬還未轉正,是個徹頭徹尾的新人,每個人都指使得了她。別人讓她去,她就去唄,就當多見個人嘛,康喬並不介意。她在網上搜索了一通,周琳達是CBA籃球寶貝出身,被星探在球場上挖掘,推薦她出演某著名導演的新片女一號。但20歲的姑娘頗有主見,婉拒了著名導演,轉而投身另一部電視劇,飾演女二號。

在為數不多關於周琳達的新聞里,這件事被轉載得到處都是。坊間對此議論紛紛,“潛規則”的猜測不絕於耳。編輯在紙上寫下了這個問題,又叮囑康喬,她不願意說就算了,藝人口中無真話,問也白問。

即便是5年後,康喬仍能清晰地記起當年初見周琳達的樣子。當她推開會議室的門,那白衣女孩回過頭來,眼睛閃閃地望着她微笑,金色的燈光照在她的長發上,整個人看上去像金黃的蜜糖,宛如雷諾阿畫筆下的少女。

少女的桌上,連一杯水都沒有,糟得不像是個明星的待遇,不,糟得不像是個美女的待遇。康喬輕聲說:“你等等,我馬上就來。”

人通常不願使美受到冷遇,況且是23歲初出茅廬的康喬,她對坐冷板凳感同身受。她回辦公室取了一隻紙質一次性水杯,又摸出核桃酥和瑞士糖,返回會議室。

這個舉動後來被周琳達再三提起,當康喬拿着吃的走進去,讓她突然想起童年時最要好的小朋友,她大大方方,熱情活潑,最樂於跟同伴們分享好意。但那時的康喬並未把周琳達當成明星,她只是覺得,一紙一筆,一問一答,會讓採訪枯燥而拘謹,有吃有喝,多多少少會愉快點。儘可能舒服地待人處事,是她從小秉承的觀念。

女孩子之間,一點點善意就會讓彼此走近,兩人就着熱氣騰騰的柚子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一開始還是一本正經地問答,周琳達突然噗哧笑了,拿過康喬手中那張紙,略略掃了一眼:“我就猜是這些問題!沒出道時我就在雜誌上看過相似的訪談,還幻想過如果是我,會不會被問到這些。果不其然啊,我忍不住要笑了啊!”

周琳達的性格不像她的外表那麼文氣柔弱,相反她快人快語:“這樣,我跟你聊着,你覺得值得寫的,就記錄下來,好不好?”

康喬不忍心告訴她,自己是個派來打打馬虎眼的美編而已。但她真的有很多問題想問周琳達,這無關職業特性,僅僅是出於好奇:“你沒有經紀人幫你接採訪嗎,竟然自己大包大攬?”

“經紀人給我接一個8千塊的活兒,告訴我說酬勞是5千,然後從中抽走35%的傭金。”周琳達說,“我為什麼要被他壓榨?”

“可他比你有人脈,他能為你接到10個活兒,讓你賺到5萬。但你單打獨鬥,只能找着2個活兒,賺2萬。”康喬算給周琳達聽,“新人嘛,不可能不吃點虧。”

周琳達笑了:“你願意吃8年的虧嗎?”

“我在網上看到你拒簽風和公司的約,也是不想被人長久地控制?”康喬不解,風和造星的能力是出了名的,很多演員想和這家公司簽約都還簽不上,周琳達竟謝卻了。她甚至還推了女一號,改演女二號,讓人捉摸不透。

有人諷她年少氣盛不識抬舉,但周琳達另有主張:“我樂意跟你說實話,但你別寫出去啊。”她一條條地分析着,“風和的約一簽就是8年,我都20了,如果紅了,皆大歡喜;如果2年內沒紅,他們就會放棄我。新鮮面孔的機會是最多的,一旦沒把握住,更新鮮的人填補上來,就是死路一條了。到時候我走不了,又被雪藏,幾乎就完蛋了。簽約,我未必紅,但不簽,我還有別的途徑,最不濟,我也得到了自由。”

“他們很會捧人啊,你為什麼不想想紅了的可能呢?”

“紅需要運氣和才華,但運氣是老天爺賞飯吃,說不準,但才華嘛……”周琳達笑眯眯,“我自己就說得准,我很清楚自己,有點小樣子,能看,有點小靈氣,能演,但也就這樣了。要想一鳴驚人,那得是十輩子的造化呢,不能瞎想。”

康喬泄氣:“心誠則靈,你真悲觀。”

“我也會做夢啊,但適可而止為好。誰當演員不想着一夜成名?但那需要潑天大運呢,我憑什麼?是耳目一新的角色?是過目難忘的長相?是萬人空巷的劇情?一樣都沒有,我憑什麼?”周琳達對康喬說起,之所以放棄了女一號,選擇女二號,在於女一號那部戲是男人戲,她在裏面的戲份加起來不足兩集,是很容易被觀眾忽略的角色,但另一部就不同了,雖然是女二號,但貫穿了全劇32集,又和當紅男明星配戲,發揮餘地更大。

“可是,背靠大樹好乘涼,男人戲是著名導演的作品,未播先紅,你又是惟一的女主角,話題性更強吧?”

“大導演未必沒有滑鐵盧,我不看好這個題材。再說了,話題這東西,嚷嚷就過去了,不如混個臉熟更重要。”

20歲時的周琳達,是個心智遠比實際年齡要成熟得多的姑娘。大二時,她被星探挖掘,果斷地輟學投身了演藝界,接拍了幾個小廣告后,利落地蹬了星探,向影視劇進軍,且不為風和公司伸出的橄欖枝所誘惑,她很明白自己要什麼,每一步都走得沉着清醒。

康喬一直以為,娛樂圈遍地都是孤注一擲的大明星小藝人,為一個幻夢撞得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但周琳達卻不是,她只孤注一擲過一次,就是放棄學業。因為“拍兩個廣告的收入就比當三年小職員拿的多”,利益是實打實看得見的,這才值得出手。

康喬瞧着周琳達,大眼小嘴,蜂腰長腿,臉也是傳說中的“雪白巴掌小臉”,白得像道光。生得這麼美,人又看得通透,進外企也有得混吧,拿年薪也不成問題。周琳達卻又笑:“熬到年薪10萬,至少也得要兩年時間吧。但當演員,就算5千塊一集,20集也就夠了,只要拍兩個月。”

康喬把核桃酥推給她吃,嘁了一聲:“那是要陪製片和導演睡覺的!”

周琳達反客為主:“那拋棄你的男人呢?你跟他睡了白睡了,落得了什麼?”

康喬被噎住了,抓抓頭髮:“好歹有感情啊。”

“我對錢也很有感情啊。”周琳達不以為意,“蘿蔔白菜,各有所愛。”

那次採訪稱不上成功,只是兩個一見如故的女孩子分享了彼此對待人生的淺顯看法,而最終寫出來給大眾看的,矯飾而堂皇。

幾年後的康喬每每想起周琳達時,仍覺得自己跟她是殊途同歸。周琳達說自己是想撈點好處,又捨不得犧牲太多的人類,很貪心,什麼都想要,什麼也不想放掉,但又懂得兩全其美的事兒不多,不想徹底豁出去,因此寧可賺點辛苦錢,也不亂賭一把。而她康喬,賺的又何嘗不是辛苦錢?

日後周琳達果然沒能大紅大紫,她輾轉在一部又一部名不見經傳的電視劇里,演些“三姨太”、“小姑子”和“閨蜜”一類的次要角色,跟康喬疏於聯絡,漸行漸遠漸無塵。但她是成全了康喬的,採訪結束后,她站起身,跟康喬說著謝謝,康喬這才發覺她瘦得仙風道骨,試探地問:“多高?多重?”

“1米66,82斤。”周琳達頑皮地說,“我以前是個胖子,有98斤呢。”

瘦的人都顯高,她看上去有1米7了。康喬自慚形穢地瞧了瞧自己的腿,掙扎着問:“98斤算胖子嗎?你怎麼減下來的?”

“餓。”沒入行前,周琳達認為自己很健康勻稱,但攝像機有拉寬的效果,她的臉在鏡頭裏腫成了豬頭。導演勒令着她減肥:“若瘦不到皮包骨頭,你上鏡就會很難看,給你10天時間,瘦10斤。”

10天10斤也不難啊,蘋果餐、7日瘦身湯……減肥方子隨處可見,小Case。周琳達樂觀極了,10天後,她得意洋洋地去找導演,主動過磅:“看,12斤!超額完成指標!”

導演看着她搖頭:“我說的是你的臉瘦10斤。”

明明瘦得腮都陷下去了,鏡頭裏還是一張鼓臉,周琳達氣急敗壞了:“我來到了魔鬼訓練營嗎?”

“當電視劇播出后,觀眾們都說,哎呀,那個女二號是誰,好醜!那可比集中營還慘。”導演笑周琳達,“觀眾會體諒地說,喲,是鏡頭惹的禍吧?這個演員得罪了化妝師?他們只會認為你難看,沒別的。”

周琳達說起這些時,康喬總結道:“沒錯,人要對自己的形象負責。”這以後,周琳達永遠很瘦,康喬也永遠牢記不可失態。無論發生什麼事,人總得自矜自愛,這也算是那個秋天,遇見周琳達的收穫之一了。

周琳達走後,康喬草草地填了文字編輯給她的問題。半個月後,雜誌出刊,封面是個歐美女歌手,內文里有一頁中規中矩的周琳達訪談。

周琳達收到雜誌后,給康喬打電話:“我想要你空間的那篇,賣給我好不好?”

和周琳達見面當天,康喬寫了一篇隨筆,發在QQ空間裏,標題是《她艷若桃花,單槍匹馬走天涯》。周琳達在電話里很開心:“你把我形容成走江湖的俠女,我太喜歡了!”

康喬假意訛詐她:“那得按時尚大刊的標準,千字五百!”

周琳達很爽快:“行啊,卡號給我,我讓助理轉賬給你。”

半個月後,康喬收到了一份報紙,娛樂版的左下角刊登了她的稿子。她寫了2千多字,但登出來最多8百字,方方正正的一塊,不大起眼,但已是周琳達助理好容易才用上的媒體關係了,籃球寶貝出身,拍過一部還未殺青的戲,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藝人,能在報刊上佔有一席之地,周琳達挺喜悅,當天就給康喬打了1千2百塊。康喬倒不好意思了:“我跟你說笑的,你還當了真?編輯也改動了不少啊,這個錢我不能多拿。”

“你跟我客氣什麼?我可要笑你虛偽了啊!”周琳達笑着說,“這點錢對我不算什麼,但你可以買兩條漂亮裙子。以後我讓助理多整理一點資料發給你,你再給我寫幾篇,怎麼樣?”

“好說。”康喬挺感動,周琳達的很多想法她不贊同,但這的確是個有俠氣的姑娘,年少氣盛,很夠朋友。接下來她又寫了好幾篇文章發給周琳達,卻只收到兩份報紙。之後周琳達消失了一陣子,再出現時,還是那麼開心,“康喬,我要紅了,嘿嘿。”

原來,她即將出演一部熱門網絡小說改編的電視劇,被導演欽定為女主角。康喬彷彿能看見她那雙大眼睛裏流淌的笑意了:“報酬沒想像的高,但紅了就順了!製片人承諾會力捧我,這是我碰到的最好機會了,我會把握住!到時候你來給我當企宣,我絕不虧待你!”

這一通聯絡后,周琳達再也沒有打來電話,直到5年後。

5年前,那部電視劇沒紅,周琳達也沒紅,她就此沉寂了。康喬只在一些小製作的電視劇里窺見她的身影,小角色,小人物,小命運。而自己卻藉著空間裏的那篇文字,受到主編賞識,主動問她:“下個月有個文編要辭職,你願不願意轉成文字編輯?”

“願意啊。”文編比美編底薪高4百,按周琳達的計算方法,又是一條漂亮裙子,康喬同意了。當她成了文編才發現上了當,主編將所有圖文欄目都交給她做,既要負責文字內容,還要排版,乾的是雙份工,但只拿一份錢。

在這家雜誌社干到次年秋天,康喬跳槽到一家新成立的大刊當服裝助理編輯。2年後,這本精美銅版紙雜誌一命嗚呼了,成為這個看似耀眼實則砸錢行當的又一個犧牲品。

報刊亭里的雜誌鋪天蓋地,但好賣的就那幾種。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就跟娛樂明星似的,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未紅已過氣。

康喬在大刊待滿了2年,從助理編輯升為編輯部主任。低三下四找品牌借過衣服,拎着大膠袋走街串巷,狀如小商販;寫過化妝品軟文,按品牌要求改了五次,對方一個電話,白寫了;做過人物專訪,千叮萬囑火眼金睛,借回的大牌裙子還是颳了絲,她和搭檔一人賠了一萬三,幾個月算白乾了。但還得撫胸慶幸:“還好是兩萬六,若是二十六萬,我們吐血去吧!”

據說賠款是業內不成文的內幕之一,再怎麼小心翼翼,也避免不了抽絲啊、划痕啊、小污點啊乃至是吊牌上有黑手印啊這些那些的。有時真搞不清是不是專櫃小姐存心拿出殘次品充數,她們永遠都能給你找出毛病,區別只在於有一些相對好說話,有一些很難纏。

大刊銷聲匿跡后,康喬來到了《星期八》。這是一家很手工作坊的公司,旗下有三本刊物:一本少女刊,專攻青少年市場,走輕鬆搞笑的古今故事路線;一本文摘雜誌,多是世界各國勵志小品文和網絡熱貼;再就是《星期八》了,也相當於文摘雜誌,所有的內容都是編輯們自己從網上及公司訂閱的幾本香港雜誌上扒拉的,改幾句話換個標題就是舊貌換新顏。

一開始,康喬對《星期八》粗糙的作風很不習慣,向老闆進言:“周刊原創性的東西太少了,要想賣得更好,需要有自己的特色。我想請幾個優秀的作者給我們提供優質專欄和明星訪問稿件,雜誌的可讀性強了,銷量會更上層樓。”

老闆卻問康喬:“你有沒有一種感覺,你自己炒的蔬菜,總不如館子裏炒出來的好吃?”

他想說的無非是,我請你來,不是為了多花錢的,是要在現有的基礎上替我賺錢的。你讓我投入新的,那得立竿見影達到效果,像石頭丟進水面,撲通一聲響,順便砸死一條魚。既要有水花,也要有成果,康喬你能做到嗎?

康喬不能。老闆若給她兩個月時間,讓她操作8期雜誌,她有信心讓讀者看到雜誌的變化,能延長閱讀時間,能感受到《星期八》比一般雜誌耐讀,就能慢慢地形成品牌忠誠度,要想看八卦,只挑《星期八》。但老闆不給她時間,連一期都不給,推心置腹跟她說:“你就算每期只約5篇稿子,稿費支出也在一千左右吧?一個月4期就是4千,可我要賣多少本,才賺得回這4千塊?”

康喬急了:“《星期八》的退貨率達到了28%,老闆你算算,印刷費多花了多少?如果我們把雜誌做得好看些,賣出去就會多些,是不是?印刷費都上了萬,為什麼不能支付幾千的稿費呢?”

“約了幾篇稿子就能扭轉乾坤嗎?”老闆答,“康喬,你太天真了。”

康喬也想笑,老闆,你不願拿好一點的內容奉獻給讀者,讀者遲早會拋棄你。誠然《星期八》是不入流的八卦周刊,但把文字做得有趣點犀利點還是有必要的,連這點誠意都缺乏,讀者為何要對你死心塌地?

類似談話又有幾次,老闆的怨氣很大,他的雜誌品相低廉,內文一整版的廣告費也才2、3千,康喬每期卻想拿1千去當稿費,也太異想天開了吧?廣告費的進項可是真金白銀,稿費卻是潑出去的水,未必能收回成本。一來二去的,老闆對康喬有了意見,康喬也冷了心,再不多言。

前同事建議她:“你可開掉兩個人,把人工費貼到稿費里。”但康喬不幹,這年頭人人自危,砸別人飯碗的事她做不出來。《星期八》在現有人員的前提下,還頻繁加班呢,再炒兩人,情況太被動了。

既然什麼都改變不了,她也只能讓編輯們解放思想,寫點旗幟鮮明的文字出來。但交上來一看,還是從前的一套,編輯們嬉皮笑臉:“老大,我水平不足,儘力了啊。”

其實康喬很能理解,一個版面從網上扒拉內容到改頭換面,再到擬標題配圖片,最後三次校對下來,總共就能拿22塊錢,性價比太低,誰也不願多花心思。沒奈何,她就只好全程統籌,擬好新奇刁鑽的角度,再在標題上下功夫。

每個人都憧憬太平盛世,但娛樂八卦雜誌是典型的惟恐天下不亂。即使不亂也要製造混亂,是以編輯們都活成了標題黨,語不驚人死不休。

《星期八》的封面標題原則只有一條:不以美好驚天下,但憑聳動撩人心。所以每期尺度都大膽火爆,充斥着無所不用其極的性暗示,賤可賤,非常賤。弄得連康喬本人都擔心會被查禁,但居然次次都有心無險地矇混過了關,也算奇迹一種。

蔬菜炒得好吃的訣竅,她從小就知道:大火大灶,用豬油炒。娛樂小料太過平淡無奇,那就丟點肥肉渣一起下鍋,健不健康誰管得着?至少聞起來會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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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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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賤可賤,非常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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