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塞上牛羊空許約
在小區門口,趙鹿停下車,薄荷糖還沒醒,女人們就先下車了,並排坐在花壇邊的石凳上吹風聊天。方扣和助理小子短訊聊得火熱,被康喬譏笑是拇指黨,她不惱,將助理小子的短訊內容念給她聽:“我正在老闆的車上看一本書,有一段話很喜歡,與你分享:很快你就八十二歲了。身高縮短了六厘米,體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麗、幽雅、令我心動。我們已經在一起度過了五十八個年頭,而我對你的愛愈發濃烈。我的胸口又有了這惱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熱的身體依偎在我懷裏時,它才能被填滿。小扣,我很希望有一天,我能對一個姑娘說起這些。”
康喬哇哇叫:“歐耶,這就叫上小扣啦?你怎麼回他的?”
方扣很乖,一五一十地說:“我說,你能夠說起這些的時候,對方已經不是姑娘了,是個沒牙的老太太。”
“真煞風景!”康喬回味着方才那段話,“我們已經在一起度過了五十八個年頭,這句話迅猛地秒殺了我,師姐,你呢?”
“我只愛《洛麗塔》,尤其是故事的結尾,亨伯特重逢洛麗塔的情形。”趙鹿簡短地答。
康喬興奮地晃她的胳膊:“我也是!”怎能不愛那部書呢,且莫說它那個驚艷絕倫的開頭了,結局處亦是意味深長。亨伯特見到闊別三年的他的“洛”,她臃腫、凋敗,俗氣,懷着別人的孩子,不再是他懷抱里的小妖精,他卻依然愛她,無比確認一生一世最愛就是她。她和趙鹿同時背出那個句子,“但我只看她一眼,萬般柔情,湧上心頭。”
方扣感嘆着:“糾纏太深,才會偏執成這樣吧。不管他們分開多少年,不管她變得哪副鬼樣子,不管做了多少心理建設,只消看她一眼,還是完蛋了。”
趙鹿嘉許:“方扣也讀得很深嘛。”
“康喬的枕邊書,我耳濡目染,看得也熟了。”換了從前,方扣斷然說不出這樣的話,是有了長夜痛哭的經歷后,才能些微懂事明理。感悟不是白得來的,也算是一寸河山一寸血般來之不易,但沒人想再浴血奮戰一回。
康喬把頭枕在趙鹿的肩上,仰起頭看星星。這就是她停留的最大好處吧,朋友在身畔圍聚,愛人在近處安睡,一切安詳得像農耕年代,就着一碟花生米就能喝一瓶酒聊一宿。常常談着談着就睡著了、雞叫了,天光了,相對一笑,起身去做各自的小買賣。
趙鹿在耳邊輕問:“真的不走了?打了飛的去面了一回試,這麼快就打了退堂鼓?”
“那些錢是讓我頭腦發熱,很衝動地去了。但考慮了好幾天,我還是決定算了。我討厭自己一個人,也不認可還能再交到像你一樣的朋友。”康喬說,“不過去了也挺有收穫的,起碼知道了自己市價幾何,也不冤。”
趙鹿拿她沒辦法:“在那裏,你會前程似錦哪。我可不希望你這麼短視,若舍不下我們,乘飛機去看你就是了,現在的交通發達,機票多便宜。”
方扣也勸:“先賺兩年前再說,比這邊可高不少,關鍵是上升空間大啊。”
康喬轉過臉,問:“師姐,你希望我去?”
趙鹿肯定地點頭:“若不希望,當時何必告訴你他們招人的信息?你以為通過他們的面試很容易?多少人被刷下來了。”
“那裏沒有你們,我是感情動物,很依賴它。”康喬頑固地說,“交通再發達,當我難過的時候,想喝酒的時候,想呼朋引伴的時候,你們能馬上出現在身邊?不在同城,就會走得生疏些了,可我不想和你們生疏。”
趙鹿沒奈何,將她的頭髮輕捋至耳後:“傻瓜,這麼任性,只顧着貪戀感情,有何好處?”
“你不也是嗎?”康喬嘻笑,“你放棄大好未來,選擇了回國,我就不能放棄漂泊,紮根在此地?”
趙鹿被她說得愣住,隔一會兒才笑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不勸你就是,不過你可別後悔。”
康喬心知對不住她的期望,趙鹿總在替她鋪路搭橋,像寡母熬兒似的盼着她有出息,她卻一再地為所欲為,事業和感情全都一團糟,活脫脫是個二十齣頭的愣頭青。所以當她看到趙鹿為她安排的畫室時,內心深處冷峭鋒利的骨氣又回來了,她必須、一定、竭盡所能的,要完成一件漂亮的事兒,以對得住自己,和那些期盼的雙眼。
回到家后,康喬就在紙上作畫,她已多年沒摸過畫筆,技藝生疏了許多,畫得很不順。要到此時她才肯直面自己,這些年來,她浪費的是什麼。她是個很懶散的人,一輩子都在為有朝一日能徹底遊手好閒而奮鬥,所謂一勞永逸。結果攢來攢去勸是辛苦錢,想偷懶,沒偷着,想快樂,沒樂着,兩不靠,是偷雞不著蝕把米的典型代表作。
童話本身的圖片不夠多,康喬得自行添加新的腳本和創作,加上工作很忙,時間總不夠用。但這是她的興趣所在,每天都勻出時間來畫著,雖然任務很繁瑣,忙起來卻也不覺得累,幾天工夫就畫了二十餘張。正巧《星期八》和多家電視台均有合作關係,她托熟人給相關部門看了,對方竟很感興趣,答應每周三傍晚給她安排10分鐘播放。
廢耕廢織多年,如今又能重振河山,康喬很開心,着手進行動畫片製作,家務活就都交給方扣和薄荷糖了。好在兩人都很支持她,趙鹿去幫她申請了專利,不時拎些食物來探望,創作期的女人把生活鋪排得很美。
只是在入夜時分,她仍感到焦灼。薄荷糖比她睡得早,手機壓在枕頭下,不給她看見。她說這樣輻射太大,他仍我行我素,發短訊都防着她,打電話更是避開她,跑去陽台。她畫著畫,將一切冷眼旁觀,他太嫩了,連出軌都很拙劣——他是在出軌,毋庸置疑。
對方是誰?他們到哪一步了?他打算怎麼辦?換作從前,康喬早就發作了,她心裏藏不住事。但這一次她竟奇異地選擇了忍,起先她以為是自己捨不得她,才害怕太快知道謎底,後來才發現,她只是不想在忙碌時期節外生枝,騰出精力去處理感情問題。
她全力以赴的是工作和動畫片製作,餘下的事,都靠邊站。
然而,只要真相大白,他們就會飛掉彼此。那,會是何時?
這天快下班時,編輯部鬧開了,本城出版局出台了一紙禁令,端掉了《星期八》在內的十多家媒體。在這份《大力整頓出版物發行市場》的政府文件中,點名提到了《星期八》為非法刊物,不僅是掃黃打非的重點整治對象,更要對其“從根本上消除”。
這類文件往常也見過,老闆都想方設法地擺平了,為此他安撫人心,挨個說:“沒事的,革命花酒兩不誤啊,雷聲大雨點小,咱不怕!”
但康喬很擔心這回鬧大了,可能躲不過,童話出版一事被她提到了重中之重,起碼失業後有事可做,忙慣了的人閑不住。她開始拒絕薄荷糖的懷抱,親密時分,去難再返。先是抗拒親吻,漸漸地連擁抱都會推開,薄荷糖委屈地問:“你怎麼了?冰糖,你怎麼了?”
她看着他,很想說,臟。但他為什麼不說呢,他為什麼還不告訴她,他有了別人呢?這場拉鋸戰,他要玩到什麼時候?終有一天,康喬忍不下去了,徑直問:“你在外頭有人,是誰?”
薄荷糖大驚失色:“冰糖,你瞎說什麼?我只愛你,哪兒會有別人?”
“你以為我在詐你?”
但薄荷糖認準了康喬是在詐他,抵死不認:“我的心裏只容得下你一個,你最近工作和繪畫都忙,一定是壓力大,別瞎想,乖啊,我去煮湯圓給你吃。”
康喬冷眼看他逃也似的去了廚房,沉下心來繼續畫畫。她簡直佩服自己,感情有波折了,竟還能流暢作畫,並且是很活潑俏皮的卡通畫作。當年她和阿令在一起時,別說背叛了,就連吵個小架她都不行,腦子裏鬧哄哄的,一樁事都做不好,只想哭,也只想去死,石沉大海,永不醒來。
但對薄荷糖,她保持了連她自己都吃驚的沉着。一生到此,那麼多風雨情事都過來了,不在乎多這一件。儘管還和薄荷糖生活在一起,但她冷酷地看清了自己,她只愛他給予的那些好的甜的暖的,一旦背道而馳,她就能抽身離開。
她願意對他好,但這不包括出軌。她不打算隱忍,也不打算收拾殘局,打掃余灰。
她對薄荷糖,竟如此保留。她沒想到自己竟殘酷若斯,一察覺他有外遇的嫌疑,就在盤算着何時開口說分手了,彷彿隨時能夠離去,不留眷念。或許是在那天他說出她現實她愛錢時,她對他的心就冷了下來,之後她被他捂暖了一點溫度,但他們和好,永不如初。
說到底,他不是阿令,他不是大叔,而她也不是從前的康喬。對他,她自私,只肯索取。只要發現有不妥之處,她就收回了自己的情意。
看清這一點的康喬在夜晚感到了自己的涼薄,當初她和他談戀愛,那麼多人都來反對,她自己也明白終會分手,早晚的事。當這一天就要到來時,她是有起身相迎的準備的,既然如此,來就來吧,她不躲不避,不妥協,也不委屈求全。
眼見她起高樓,眼見她宴賓客,眼見她樓塌了。趙鹿說康喬太過情緒化,不是偷懶的活法,她聽不順耳,但這是真的。她對自身的性格缺陷選擇了聽之任之,終於嘗到了苦頭——撲騰多年,她仍兩手空空。事業上,她放掉了人皆艷羨的好去處,而感情……也只是將就的產物,她的枕邊人,不是她的夢中人。
她的夢中,另有其人,曾經是阿令,現在是大叔。尤其是近來,大叔像個影子,一再逗留在她的夢境裏。在長長的林蔭道上,他們並肩走着,她遺憾地說:“我曾經把青春獻給了你,現在卻是個殘破品。”
大叔卻停下步子,把手伸向她:“不,如今才是最好的時候。你不嫌我高,又到了可以嫁給我的年紀。”
惆悵舊歡如夢,當康喬又一次從夢中醒來時,心灰暗到了極點。她想她是可悲的,她無力阻擾自己和薄荷糖同床異夢,且越演越烈。夢境是一種徵兆,她的潛意識是在心虛了,她對薄荷糖做不到一心一意,將過往清空。
能收放自如的,不是真愛,從這天起,康喬慎重地把和薄荷糖分開一事提到枱面上,尋找合適的時機開口。她貪戀他的溫暖,她很矛盾,但她不想對不起他。放手讓他去找尋潔白無瑕的感情,才是對他好吧,那是她給不了他的,但另外的人能夠給予吧——
果然,另外的人來了。
三天後,康喬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薄薄的信封里,裝着一張照片,是薄荷糖和陌生女孩親吻的照片,是夜景,背景不清晰,但她知道,那是薄荷糖。
他們是在熱吻。
照片沒有署名,但不難猜出是照片中的女孩所為。康喬端詳着照片,女孩個頭很高,胸很大,面孔平淡,但她吻得很用力。這,就是林之之所言:“都這樣還不分手?這不像你。”這就是真相,這就是薄荷糖說,“不管發生什麼事,別離開我。”這就是她的愛人——是的,他們同床異夢,誰也不老實。
這一天終於來了,康喬氣急反笑,照片就擱在桌上,很刺眼,但她真的能去指摘薄荷糖嗎?女孩不甘躲在暗處,自己跳了出來,但薄荷糖,你呢?
薄荷糖仍一無所知,照常在QQ上給康喬講着小情話,隔片刻,咚咚咚地跑進她的辦公室,遞給她一瓶蘋果醋:“挺好喝,嘗嘗看。”
他完全沒事人一個,呵呵,演過話劇的男孩子,你的演技果真不同凡響,真沉得住氣呢。康喬冷眼看着他忙活,等他主動認罪,但他沒有,反而欺身前來,摸摸她的額頭:“你怎麼了?氣色不大好,感冒了嗎?”
康喬不說話。
薄荷糖着急了,俯身把臉貼上她的:“有點燙,冰糖,你怎麼了?很難受是不是?我帶你去看醫生好不好?”
男孩子仍是溫言好語的情人,可是親愛的,你對別人也會這樣嗎?你如何稱呼她呢,你會喊她為寶貝嗎?我親愛的薄荷糖。
她早就感到薄荷糖變心的苗頭了,她以為當真相來臨時,自己不會太在乎,卻還是不行。她計劃過和他分開,虎視眈眈地等到了一個碩大的時機,但她高估了自己。照片中兩張親吻的面容一再地在她腦中浮現,一遍一遍,像電影鏡頭,拉近推遠,來來回回。康喬抱住頭,狠狠地閉上眼睛,不行,她不能想起這些,她得回家。
去趙鹿身邊,去她身邊,抱住她,被她抱住。在她最要好的朋友跟前,痛哭一場。
甩脫了薄荷糖的阻攔,康喬冷着一張臉離開了公司。他追到樓下,不解急了,連聲問:“冰糖,冰糖,你在生我氣,可是為什麼?”
他還想隱瞞到什麼時候?康喬幾乎要冷笑了,她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啟動這個表情,從挎包里抽出那張照片,扔在地上,跳上一輛呼嘯而來的出租車。
半分鐘后,薄荷糖打來電話,她不想接,掛斷了。但他不屈不撓地又打了過來,她接了,她想聽聽他會說些什麼。電話那端,薄荷糖的聲音在發顫,他很慌:“冰糖,你聽我說……”
“嗯。”
“那張照片是假的,是PS的!是有人想離間我們!我只愛你,我沒和別人有親昵舉動,你相信我,我……”
康喬摁了電話,坐在出租車上冷笑連連,司機被她嚇着了,回了幾次頭。PS?他哄誰呢?她是科班出身,早在十年前,當他還在念小學時,她就在學習這些軟件,他哄誰呢?
她寧可他坦蕩,而不是抵賴。在確鑿的事情面前,他竟然咬緊牙關,死不認賬,好樣兒的,演員薄荷糖。這有用嗎?告訴我,你掩飾得了嗎?
在趙鹿家裏,康喬捧着熱騰騰的檸檬紅茶,手抖得快要拿不住杯子。趙鹿慌忙坐過來,攬住她的肩,急切道:“小喬,你哭啊,你哭出聲啊,小喬。”
康喬發現自己哭不出來,帶了哭腔的反而是趙鹿,她是眾人眼中的女鬥士,雷霆起於側而不驚的角兒,可她看到康喬這副樣子,竟慌得手足無措:“小喬,小喬,小喬……”
除了喊着她,她什麼事都不能為她做,只能一遍遍地說:“別傷心,小喬,別太傷心,小喬。”
一杯紅茶下肚,又幹掉三塊巧克力,康喬才略微鎮定:“不傷心,我噁心。”
那張吻過別人的唇,吻了她。他在她耳旁說著親愛,說著至死不渝,說著忠誠……呵呵真噁心。而她何嘗不噁心呢,是,她沒和別的男人有染,她只是在夢見他們。
精神出軌和肉體出軌,誰更該死?她和他,誰都不是省油的燈,卻同衾同眠,還訴說著同生共死的誓言,真虛偽。
虛偽得康喬不能接受這是自己,她怎麼可以在如此高齡幹了這麼一大堆破事兒?她自欺欺人地勸自己去愛去相信去天長地久,但她連身邊人都哄不過去,他識破了她,繼而報復了她。
她把生活搞砸了鍋,可趙鹿卻說:“好了,扯平了,你們爭先恐後地給彼此戴了一頂綠帽子,分吧。”
薄荷糖卻不願分手,他快把她的手機打得沒電了她也不接,他只好發來短訊:“冰糖,你一定要相信我,那真是一張假照片,合成的!我愛的是你,不愛別人,你要相信我。”
康喬舉着手機,困惑地問趙鹿:“說句實話他會死嗎?”
趙鹿聳聳肩:“身為同一個星座人類,我得說,我們雙子座以出軌為己任,並且抵賴至死。即使被捉姦在床,也要一口咬定只是在為對方做按摩,相信我。”
“那你怎麼不是?”康喬不認同,“跟星座無關,不然他以一人之力抹黑了你們全體雙子座,身形未免太偉岸。”
“我是雙子中的奇葩啊,俗稱戰鬥機。”趙鹿借康喬一副肩膀,讓她靠得舒服些,“你們射手座也花心,但花得坦蕩誠懇,有一說一,可雙子只會將撒謊進行到底。你等着看吧,前方還會有層出不窮的謊言等着你。”
“我不要了。”康喬垂頭喪氣,“你會笑我嗎,師姐,我想討伐他,才發現自己沒有資格和立場。你看我把感情搞得這麼窩囊、這麼丟臉,連我自己也是丟臉的。”
趙鹿反問:“誰說愛情就只是春花秋月的詩歌?生命怎麼就不能醜陋和可笑?你沒那麼愛他,你得放過你自己,也放過他。”
康喬在趙鹿家住下了,方扣打來電話:“你們吵架了?他來了,好像哭了,開着門在等你。”
康喬簡略地說了幾句,方扣大驚:“這麼快就變心了?”
這麼快就變心了啊,我的薄荷糖,變得遮遮掩掩猥猥瑣瑣。可你一直多麼知道,我最愛的品質就是光明磊落。
我介意你出軌嗎?介意。我介意你撒謊嗎?更介意。
你真讓我失望,想到你是那樣一個黑眼睛的清澈少年,卻滿口謊話,我的失望不可遏止。
憤怒出詩人,康喬坐在畫板前拚命塗抹,狀態似乎全又回來了。趙鹿看着,不住稱讚:“小喬,我像是看到了十多年前的你。”
十多年前,她是絢爛的藝術系女郎,最愛飽滿鮮亮的色彩,盡情揮灑,青春比猛火囂張。在她碌碌無為了多年後,她又做回了最隨性的自己,拜趙鹿所賜。
師姐,你讓我深覺,人生之路有你同行,我多夠運。康喬不知疲倦地畫下去,畫下去,過了凌晨還沒有倦意,而趙鹿意外地接到了一個電話,喜上眉梢地和對方說了一會兒,向康喬通告:“昨天上午你交給我的那組童話圖片,我送給林家棟的朋友看了看,他的玩具廠正要吸納新鮮的卡通形象,對它們很感興趣,問你是否還能再畫一些供他們打版。”
“啊?”喜訊太突然,康喬張口結舌,“這也能賣掉?”
“能啊,價錢還不壞。”
康喬高興得和趙鹿抱成了一團,不住地說:“太好了,師姐,太好了!”
趙鹿也很欣悅,抱着她說:“小喬,你還是那麼好。”
當下兩人就推敲了新的思路,意大利童話的版權被趙鹿買下來了,所有的卡通形象都能以玩偶的形式投放市場,它們是新奇的,必會佔據市場份額。康喬所要做的就是將它們更為本土化,用色更鮮艷,表情更豐富,贏得了兒童和女性的心,就贏得了全世界。
林家棟的那位朋友生意做得很大,產品遠銷到歐美,對好的作品需求很大。這一塊大有商機,趙鹿的野心絕不止讓康喬成為玩具公司的設計師,她更在意的是合伙人的身份,以股東的形式參與經營。康喬不大懂這一塊,趙鹿安撫她:“你好好畫就是了,除了這部童話角色,再設計一些新的出來,我當你的經紀人。還有呢,我今天聽網站的線人說,新媒體在運營了,晚晚加班到11點,累得不成人形,還好你沒去。”
“他們的人工開得不低,能清閑才怪。”情場失意但職場得意,康喬忙到近三點才睡。臨睡前摸出手機上鬧鐘,這才看到薄荷糖發來的一長串短訊,她一條條看過去,嗬,他竟仍不說實話,再天花亂墜的情話又有何益?她什麼也不回復他。
次日上班時是會有難堪的,薄荷糖在她辦公室門口徘徊了幾次也不敢進去。連林之之都能看出端倪,在網上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一橫心,還是問了:“老大,你們吵翻了?”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康喬心知林之之是知情者。
林之之也不瞞她,也懶得打字,直接到辦公室里說了。就在康喬號稱患了腸炎,飛去網站所在的城市面試當天下午,公司一眾女生都看到有人來找薄荷糖了。聽林之之的描述,確是照片中的人無疑,女孩在公司樓下和薄荷糖拉拉扯扯,他無可奈何地和她說著什麼,末了她來抱他親他,他猶豫了一下,和她手拉手地離開了。
女生們都很義憤填膺,想跟康喬打電話,但林之之擔心康喬生着病,就沒吭聲。本是找個了機會跟她說說的,但她沒追問下文,林之之就以為是內部矛盾,已得到解決了,也不方便搬弄是非。
康喬木着一張臉聽着,她發現自己稱不上太難過,只覺解脫。她對不起他,她的心始終在飄飄移移,沒能百分之百地屬於他。他心裏都有數,所以找了別人。她不惱他的行為,只恨他不肯說實話。
他為什麼要隱瞞呢,既然已有了別人。晚間他又來找她,往她辦公室門口一堵:“冰糖,跟我回家。”
康喬不想跟他在公司爭執起來,那太丟人,有違她一貫的風度。便也不說什麼,和他一道出了門。
起先兩人都無話可說,彼此僵持。隔很久,薄荷糖開口,還是先前的說辭,康喬驚訝地看着他,搞不懂他抵賴的目的。他不承認就有用嗎?她不信任他了。她冷冷地看着他說謊的樣子,漏洞百出他也無所謂,多拙劣啊薄荷糖。
她說:“我去面試那天,你和別的女生在一起,她就是照片上的那個人。”
他像炸了毛似的跳了起來:“你調查我!”
“是你做的嗎?”康喬只問。
但薄荷糖一門心思地揪着她不放:“你派人盯梢!你真……你真像個家庭婦女!”
竟在反咬一口了呢,不承認自己的作為,反倒指責她了,口不擇言胡攪蠻纏地痛斥她傷害了他的人權,像最市井的原配那樣,雇了私家偵探,拿他的小辮子。他才22歲,還不夠懂事,康喬看着他,咬着牙說:“你不是說我愛錢嗎?你以為我捨得花錢去請人盯你?”
“你記仇!”
“是,我記恨。”話說到這一地步,溫情的面紗被撕開,沒法再和顏悅色地將前路維繫下去了。康喬放低了聲音,慢慢地說,“相愛一場,我也有諸多不是之處,你背叛也不足為奇。我不忠誠,沒臉要求你忠誠,我們好聚好散就是了。”
薄荷糖一聽,臉又白了,拉着康喬說:“原諒我,冰糖,我剛在說氣話,別把逢場作戲當真,我愛的人是你,只有你。”
他以為,只要他不鬆口,她就會信他。他知道只要點頭了,以她的性格,他和她就完了,所以無論如何,他不承認。
但是親愛的,你明知這是我的底線,你還是去做了。在做的那一刻,你沒想到我。康喬甩開他的手,悲哀地看着他:“你還是不說實話。”
然而薄荷糖不說的實話,自有人來澄清。這之後又是冷戰,康喬仍在趙鹿家住,方扣則說他每天都回這邊等她,眼睛都哭腫了,網游也不打了,抱着抱枕在沙發上發獃,其狀堪憐。但連好脾氣的方扣也不憐惜他,任他自生自滅,憤憤難平地說:“真想把他叉出去,賜他自刎!”
“不,腳脖子一夾,丟窗外就行了,畢竟人家把我從泥沼里拉出來,做人要感恩。”康喬竟還能打趣,趙鹿也放心多了。還好,薄荷糖不是阿令,若是阿令,只怕康喬早就萬念俱灰痛不欲生了。
但灰心的事在後頭,康喬上班放工,獨來獨往,氣場很冰冷,薄荷糖不敢再拉扯她,只敢給她留言和發短訊,但她一概漠視。好好吃飯,別熬夜,照顧自己,睡前喝點蜂蜜……這些話是很關懷,但她不要他關懷了,她不要他了。
他想必也知道,見她下班了,匆忙跟出去,她卻直接無視他,看他的眼神像在看空氣。他被刺得一凜,默默地退回到格子間,給她發了一條短訊:“你忘記我要到幾時呢?要到永遠嗎?你掩面不顧我要到幾時呢?”
這是《聖經》的句子,康喬心一沉,這句話是能夠打動她,但不是在這個時候。
她終於失去他了,一如初時,朋友們所預言的那樣。但她借了他一臂之力,完成了心理重建,她擺脫了阿令離去后,自己長達四年的怨婦嘴臉,重獲新生。在一起的時光,多半時候都是溫柔相待的,於情於理,她該跟他說聲謝謝。
康喬和薄荷糖的分手事件鬧得眾所周知了,這就是辦公室戀情最大的壞處。康喬合上手機,長吁一口氣,我的薄荷糖,別人都說我們遲早會分開,它是真的,我信了。
車水馬龍的傍晚,康喬剛要攔住出租車,身後伸過一隻手,將她的胳膊壓下來。
是五個人,為首的那個正是照片中的女生,留長發,很高大,面相有點凶,手腕很有力,將康喬往旁邊一拖,她一個趔趄才站穩:“你放開我。”
“好啊,你放開他,我就放開你。”女生又高又壯,很強勢。
她的同伴們鬨笑着,團團將康喬堵住,康喬怒極而笑:“拿去,我不要了。”
丟臉丟到家了,跟一幫太妹爭男人。女生眼中的邪氣很盛,瞟康喬一眼,扭頭對同伴們說:“他瘋了吧,找個老女人!聽說28了,哈哈哈哈。”
康喬也瞟她一眼,這女生年歲也不小了,約莫是24、25歲的樣子,行事作風倒幼稚如18歲。真是18歲倒好說,是有資格把28歲的人看成是老女人的。但24歲?呵呵,她以為自己是天山童姥,或是永遠25歲的譚詠麟譚校長?除非卒於27歲,否則她很快也會是個“28歲的老女人”。
這個女生有點二。薄荷糖就是為了這麼一個人,就背叛自己了?那他對她的感情還真薄弱,真屈辱,不要也罷。康喬大力擺脫女生,徑直去攔車,可女生仗着人多勢眾,又將她圍住了:“喂,老女人,我知道你和他是什麼時候好上的,可你不知道我和他吧?哈,告訴你,你去外地那天,我們就睡一起了!”
康喬給趙鹿打電話,她感覺自己的牙齒都氣得發抖,死命忍住:“師姐,我在公司附近,來接我。”
趙鹿興許在忙着,聽到她的聲音卻連一刻也沒猶豫:“小喬,你等我,馬上到。”
女生不依不饒,嗓門又尖又利,非要嚷得康喬聽見:“他對你說是他媽生病了吧?告訴你,那是在騙你!他是在跟我混着!你這個蠢女人,他把襯衫扣到了最上面的一粒吧?他說是感冒了,其實是為了蓋住我種的小草莓,你真蠢!”
女生叫囂得像個小丑,康喬聽得渾身都在發抖,但艱難地忍着。師姐,你為什麼還不到呢?教養有時很害人,康喬在心裏痛罵著自己,在28歲的這一年,她遭受了奇恥大辱,但她張了幾次口,也無法拉下臉去和對方對罵。
但無疑是猙獰的,這一刻,她是恨薄荷糖的,不是為了他的不忠,而是為了他的壞品位。他和一個蠢得結結實實的女人攪在一起,給她最致命的一擊。她遇見阿令,跟大叔說了再見,也是劈過腿的,她能理解變心這件事,但薄荷糖,呵呵呵呵,這就是你的新歡?真叫我有點刮目相看。
忍無可忍,無須再忍,康喬猛地甩開女生試圖抓過來的手:“你臟死了,給我滾!”
女生怒了,一耳光甩過來:“賤人!”
康喬一躲,真難看,竟淪落到和女人大打出手了,就為一個躲躲閃閃的小男人。是,一開始他就在給她發短訊,躲在暗處,到了後來,他仍在躲閃,不說實話。
她同床共枕的,是這樣一個人。
這樣一個人。
女生又是一巴掌甩過來,康喬抓起包擋了過去。真慫啊,可她真的要還手嗎?說時遲那時快,她聽到摩托車的聲響疾速而至,是趙鹿來了,穿短款襯衫,戴飛行員太陽鏡,騎一輛很拉風的哈雷,風馳電掣地躍下。
趙鹿練過散打,一個漂亮的側踹腿踢過去,風捲殘雲地教訓了女生,她被她踢倒在地,誇張地號叫咒罵著:“你他媽的打女人!”
趙鹿攬過康喬,揚長而去:“老子打的就是女人。”
康喬在哈雷上坐定,身子抖個不停,氣憤感侵略了她整個人,她的手摟住趙鹿的腰,手背上的青筋迸出。
正是上下班高峰期,開別克肯定堵,趙鹿借了男同事的座駕,只用了十分鐘就殺到了康喬的公司,不惜一路闖着紅燈,累得伏在車把上大口喘氣,半晌才道:“你認為被狗咬了一口,不能咬回去,那有失風度。但拖着被咬傷的血淋淋的腿走在路上,就不丟人了嗎?告訴你,飛起一腳,才是硬道理。”
康喬艱辛地緩過勁來:“我沒和人吵過架,更沒和人干過架,我……”
趙鹿回過頭看她,沙啞道:“白痴,為什麼要忍受羞辱?有時以暴制暴才是惟一的辦法。”
手機鈴聲滴滴一響,一條短訊進來,陌生號碼,但一看就知是女生髮來的:“被男人甩了,就委身於同性戀!老女人的下場果然好慘,哈哈哈哈。”
康喬聽到了自己牙齒咯吱咯吱的聲音,趙鹿拿過她的手機,竟笑了一下:“你那條小狼狗跟她倒是絕配,一個做了錯事絕不承認,一個當了惡人理直氣壯,很互補嘛。”
“我也不曉得怎麼有人當了第三者還囂張成這樣,她是哪兒來的理直氣壯?”
“人至賤則無敵。”在等待紅綠燈的時候,趙鹿痛心地反手握住康喬的手,“小喬,別和他們玩了,他們不配。”
康喬哭了,她選擇和她不夠深愛的人在一起,基礎不牢固,失敗是顯而易見的事。她本不必以身試法,卻任了性,是她活該。28歲的女人,這麼犯傻太夠嗆,被感情罰則是有必要的事。到了這時她才能體會,有些事,到了一定年紀,是不適合做了。這和熬夜是一個道理,從前為什麼不願去懂?總要把自己傷得頭破血流才肯坐下來,一邊揉着淤血一邊反省。
生活被她搞得一團糟,但所幸還有趙鹿,她待她一如既往,不離不棄。從前以為,自家男人的懷抱抵過一切,但他們並不懂女人,只會覺得太矯情,想太多。能理解女人的,從來是女人,到了一個歲數或經歷了一些事,才會切膚地懂得。
“我受夠了,不想再騙自己了,知道他有可能出軌就該當機立斷,就因為捨不得才拖了這麼久,才會被人堵上了,堵噁心了。”康喬貼着趙鹿的背,小聲說,“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我是膽小鬼,更不站那兒了,我走人。”
趙鹿問:“他找了個秀外慧中的姑娘,你會好受些嗎?”
“會。”康喬斬釘截鐵地答,她是真的會,“戀愛一場,他對我還是很好的,盡到了戀人的本分。”
趙鹿笑得很淡:“戀人對你好是應該的,他得讓生活保持和睦。不都說嗎,看一個人不是看他對你好的時候,分手才是看人品的時機。”
康喬抱住頭,她沒聽人勸,一跤跌下去,兩眼一黑。恍惚的噩夢中,所有的故事像走馬燈迷離而過,那真的是薄荷糖的行為嗎?他拍她的睡顏,她的手指,她的赤足,她的側面,一樣一樣,貼身地攝錄。就是這麼愛着她的人,悍然出軌。
悍、然、出、軌。
趙鹿騎着摩托,左手夾支煙,將煙灰彈進粗糙的風裏。走的卻不是回她家的路,康喬張望着,直到哈雷停在一家店鋪門前。
趙鹿摁了兩下喇叭,有人快步迎了出來,康喬定睛一看:“老哥,怎麼是你?”
林家棟微微笑,扶了康喬一把:“毛頭,我們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