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那人有雙青鹿的眼睛

第四章:那人有雙青鹿的眼睛

我是女的,孔武有力不算是對我的讚美吧?化骨綿掌多溫柔,最適合我這種小白兔修鍊。

從徐圖處撈回好幾支香檳,抱着瓶子暢飲,通宵達旦,天蒙蒙亮才睡着,但亂夢三千,人很受罪。

夢中,陳桑榆是一隻濕淋淋的落水狗,死在一個黑漆漆的很冷很冷的雨夜裏。潛意識裏,她從不去回想毛豆那封郵件,似乎只要不去想,她就能認為,從11月7號以後的每一天,都是無休無止的噩夢。而她一旦蘇醒,世間仍然陽光普照,鳥語花香。

清晨,陶園推門看了好幾次,一屋子的酒味瀰漫,床頭擱着半瓶龍舌蘭。

陶園念職高時,很愛在夜店玩,知道這酒很烈。可是……表姐?咦?她不愛喝酒的呀。房間裏有聲響,她凝神聽了聽,陳桑榆忘關電腦了,音箱裏播放着《西遊記》女兒國的插曲。她知道表姐病態地迷戀着《西遊記》,上網時最愛隨意點開一集,當成背景音樂,時常單曲循環一晚上。

表姐真固執,7歲時最愛的電視劇,無可取代地愛到了27歲,看情形她會愛到永生里。陶園掩上門,她心下奇怪,在陽台上跳了好一會兒操,陳桑榆才起來,飛一般地衝到衛生間裏洗澡:“園園,你怎麼不拍醒我啊?”

“你好歹是總監好吧?又不用打卡。”陶園跳完了操,聽水聲約莫着陳桑榆洗完澡了,揚聲問,“姐,我給你弄麥片吃。”

“好啊。”陳桑榆穿着睡衣拍爽膚水,多餘的一點兒都拍在胸口上,拍得啪啪響,陶園次次見了都笑,她也笑,“我給你表演胸口碎大石,還不錯吧。”

拍着拍着,忽地意識到了什麼,對着鏡子古怪地笑了笑。這舉動太像捶胸頓足的怨婦,也太像大猩猩,得打住。可是胸口呀,真的有一塊大石頭了,沉甸甸的,是心病鬱結而成的石頭,簡稱結石,哈哈哈哈哈。她轉過臉,對笑不可仰的陶園說:“寡人有疾,長了顆結石。”

抵達1號會議室時,已無限接近11點,滿座都是她的兵,前前後後地攀談着。陳桑榆一推門,他們就都安靜下來了,周楊坐在第一排看她,她穿了條漿果紅色的連衣裙,系了幽綠色的細腰帶,再用煙灰色的羊絨披肩將自己裹住,越發襯得腰身盈盈一握。

看得出來,她是精心打扮過的,耳環和腰帶呼應,是同色系的幽綠色,撞色很明快,映襯得美人兒眼波婉轉,他暗自想,艷光四射何嘗只是傳說。

陳桑榆快步走到台前:“你們的計劃書我都一一看完了,篩選了一些我覺得有想法、有靈氣和有潛力的,稍後會讓他們給大家分享經驗。”座下一聽,不約而同地翻開本子作記錄狀,她笑着制止,“不用記,這是我對商務部進行的第一場培訓,只有些私人心得聊一聊。”

會議室立着一塊尺寸很大的白板,陳桑榆拿起筆寫下了“業務”二字:“不論是興趣所在也好,當成事業也罷,或僅僅是一份餬口的工作,都有個共同的目的,你得通過它賺到錢。那麼,怎樣判斷自己是否能夠達到目的呢?”

台下坐滿了人,她點名道:“丁浩,請你談談自己的思路。”商務部有三百多人,她認識的還少,但這個叫丁浩的PPT寫得很樸實,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丁浩應聲站起來,落落大方道:“謝謝陳總給了我一個和大家交流的機會。”這是個皮膚黝黑的男孩子,一身休閑裝,平頭,長得很喜氣。

陳桑榆找Emily調出了商務部全員的簡歷,昨晚她看了看丁浩的,才二十三歲,從技術崗位轉到商務部三個來月,但計劃寫得很實在,不虛滑。人也不怯場,當即走上來,面對同事們鞠了個躬,侃侃而談。

丁浩商務經驗很青澀,但陳桑榆更看重他的思路和對形勢的預估,跟肯動腦子的人打交道不會太累。他講的只能算是初級商務人員的基本素質,但團隊竟有不少人感到受用,筆記記得飛快。

陳桑榆抱着雙臂站在靠窗處觀察着與會者,她欣賞的是丁浩的踏實作風,他知道她想要看的是什麼,條理分明地一一列舉,這比團隊裏那幾個老練的商務精英更可貴。而這些記筆記的人,他們從中領會到了什麼?

吳曼遲到了,走向一處空位時帶起了一陣風,她瞥一眼陳桑榆,在台下暗自揣測着她的意圖,丁浩在商務部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卒子,她竟覺得他夠格上台傳道授業?她暗自尋思,今天的會議頗兇險,陳桑榆現在唱的這一出,是在杯酒釋兵權?

正費解,陳桑榆說:“我們部門有三百多人,為避免撞車,或者是搶客戶,吳總將你們分成幾個小組,由組長帶隊,進行彙報和分類整理,這很好。接下來,我陸續會做些網絡事件策劃,打算擴充運營隊伍,對現有組織架構進行微調,有志於此的,請直接給我寫郵件報名。”

座下一片嘩然,陳桑榆看向吳曼:“市面熱門的銷售書籍里,不約而同都提及了二八定律,丁浩的PPT里也講到了這一點。據我了解,吳總是做銷售起家的,有超過十年的行業經驗,非常資深,吳總,請你為大家講講銷售二八黃金定律。”

二八定律是指公司80%利潤來自20%的重要客戶,20%的業務員帶來80%營業額,這個定律往大了說,能輻射到整個社會,比如約80%的財富都集中在20%的人手裏,20%炒股者能長期盈利,而80%常常賠錢。丁浩在他的計劃里就明確地將他的客戶分成若干等級,大部分精力用於聯繫和維繫20%的重點用戶,採取滲透式鎖定,前景才會光明。

吳曼冷着臉,走到台上。她認定了陳桑榆此舉是在宣告她在商務部的霸主地位,她當著所有人的面指使她。她匆匆地講完了,會場有人在算賬,原來,平均每天需要拜訪3個左右的客戶,才有可能實現年入10萬的目標。

陳桑榆合上筆記本,深吸一口氣道:“我收上來的三百多份計劃里,提供給我的有效信息不多,希望下次提交的PPT里含有以下幾點:具體目標值、完成目標值從邏輯上可行的方法,請盡量分解到每個月,還有就是,在實行過程中潛在的威脅和難題,以及可能需要的協助。”

吳曼一愕,她沒料到陳桑榆如此看重年度計劃,內心起了輕視:表格什麼的走走過場就完事了,誰還按它一板一眼行事啊,迂腐不迂腐!她就聽Emily說陳桑榆是拍賣師出身,這場會議聽下來,心裏有底了,這女人,也就一外行嘛!

有大膽的男孩子站起來提問:“陳總,我上一份工作是在連鎖超市做快速消費品的招商引進,可來維蘭網快兩個月了,我還摸不着門路,跟客戶打交道時很吃力,想聽聽您的指點,我該從哪些方面着手?”

這是個好問題,台下的BD們都連連點頭,陳桑榆笑:“我們做業務,80%的有效時間都該花在和人建立關係,而不是一上來就推銷。”她看着前排的幾個女孩子說,“打個比方吧,女孩子可能更有體會些,我們到理髮店裏做頭髮,最反感的是喋喋不休讓我們辦卡、做護理的小弟,對嗎?”

女孩子們笑了:“對啊,煩,又不能不裝睡。”

“做業務的過程是展示人格魅力的過程,你被服務得周到細緻,認為他很友善,信賴他,才更願意掏錢,甚至是主動掏錢多做些項目,對不對?”

又有人舉手:“陳總,您的意思是,欲速不達,我也很贊同。但恕我直言,您的層面好,接觸的都是大人物了,所以機會也多。我們級別低,攀不着他們,又沒有人脈,怎麼辦呢?奢侈品本來就比一般行業更難接近啊。儘管我和對方的主管打好了關係,但我該怎麼做,他才會幫我向上一級通報,最終達成合作呢?”

“你建議起了人脈關係,這很好,那麼,如何有效地利用這關係呢?”陳桑榆在白板上寫下關係二字,“簡單來講,這相當於投食。他看重什麼,你就給予什麼,談好處,談利益。這裏的利益不單純是指錢,對方是行銷至上的品牌,你就和他談銷量,談巨額的利潤空間;再高一層次的,談品牌本身,談高貴的血統和稀缺性。”

台下的新手迅速地記着筆記,吳曼嘲弄地看看周圍,周楊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恨恨地瞪她。陳桑榆倒不以為意,看看快到了午餐時間,宣佈散會:“若想不被客戶反感,就換種方式吧,先做朋友,再談生意。另外,請先定量,再在品質上給自己加碼,這是我對你們接下來的工作要求。唔,我念到名字的請留下來,其餘的去吃飯吧。”

吳曼留神聽了聽,她喊的大多都不是她很倚重的業務骨幹,並且只有區區十來個。甚至還有幾個今年剛畢業的大學生,沒經驗沒資源沒人脈的。啊,段振藩和徐啟航也被她留下了?這兩小子,她回頭可得私下找他們聊聊。

陳桑榆見吳曼還在,笑道:“吳總,別的組就勞你多費心了,這十來號人我另有安排,改天我會抽時間和你聊聊。”

等電梯的人都議論開了:“陳總在弄親衛隊?”

“唉,我早知道年度計劃該這麼寫,也能入選精良小分隊吧?”

“是啊,我感覺很有用的,下次培訓不知啥時候。”

年輕的男孩子女孩子鬧喳喳的,見到吳曼過來了,立馬噤了聲,乖乖地等電梯,誰也沒有再說話。

周楊自然也被留下來了,陳桑榆道:“各位的簡歷我都看過,你們都是在商務之外有一技之長的人,尤其有幾位從產品經理、研發人員轉崗過來的,很好。我來維蘭網也有好幾天了,感覺商城和社區各自為政,缺乏一體化的感覺,正好向你們請教。”

丁浩原先是產品經理,聞言道:“陳總,我們應該在社區里加點即時分享的功能,還有貼心的小應用,也就是增加幾個小插件,這樣用戶的體驗度會好很多。我和產品部的同事也聊過,他們很贊成,但我們都是草民,說話沒人聽,你們高層發話,效率就高了。”

做電子商務得有很清晰的產品思路,全方位地照顧到用戶體驗,滿足他,引導他,誘惑他,才能使他流連忘返。同時還得不斷推陳出新刺激他——如一個有腦子的性感熟女的作為。陳桑榆笑道:“對,我認為社區和商城的聯繫還不夠緊密,但我不懂技術,得拜託你們了。”

徐啟航和段振藩相互看了看,徐啟航說:“陳總,我也認為社區和商城的互動太少了,多安排幾個入口的話,對網站流量很有幫助。但元月就要開業了,這會兒改版可能太趕。”

“我們先提方案,再請研發那邊進行評估吧。”陳桑榆不着急一時。見她並無長談的架勢,坐在後排的幾個應屆畢業生都急了,“陳總,那我們呢?”

言下之意是,我們沒做過網站,也不懂技術,您留下我們是為了什麼?陳桑榆笑:“你們來公司也有4個月了吧?想開張嗎?”

打蛇打七寸,這幾個都還沒簽下客戶,近來又聽到公司人力資源部到各大高校招聘的風聲,都很惴惴不安,再不出業績哪天就會被頂替了吧,公司憑什麼每個月花幾千塊底薪養着你?陳桑榆一問,趕緊點頭:“陳總,我們都不懂,組長又忙,今天這樣的培訓能多幾次就好了。”

“嗯,我喜歡虛心的人。你們幾個歸我帶,周楊,我辦公桌上有幾本珠寶和名表的參考書,你拿給他們了解了解。”陳桑榆轉頭對徐啟航道,“啟航,你、丁浩、段振藩,哦,還有這幾位,以後直接向我彙報。”

縣級市升為了直轄市,十幾個人浩浩蕩蕩地下樓吃飯,連食堂飯菜也吃得噴香。但周楊可就不爽了:“阿姐,鬧半天你就拉了這點人啊?打游擊?”

“不然呢?”陳桑榆和他吃食堂,被他逗得心情大好——好到世間萬事萬物彷彿都記不起。

周楊做了個砍頭的手勢,壓低嗓門道:“削藩啊!”他知道陳桑榆不會容忍吳曼一人獨大,但不明白她今天為何不趁機洗牌,多好的時機啊,該提拔則提拔,該調整則調整,一鼓作氣把吳曼在商務部的勢力都瓦解掉。

陳桑榆白了他一眼:“你也知道是削藩,不是砍藩啊?”

削藩目的在於收權,把決策權和兵權都歸到自己手裏,使商務部上下都受控於她,不給吳曼獨立操控的機會。周楊喝着湯,咂摸着兩個詞語的區別:“阿姐,你是說,悠着點?”

“吃過刀削麵吧?一個大麵糰子,一點點地削成面片,又滑又勁道,好吃。你說要是把大麵糰子一刀砍兩半丟下去,沸水會不會濺得你滿臉都是?”陳桑榆吃過最好吃的刀削麵是在北京,熱氣騰騰,好吃得畢生難忘。

周楊聽懂了。既得利益者誰肯把權力白白交上去?揮舞大刀猛砍,焉知不會被反噬?稍不留神就可能導致衝突和矛盾。削藩的關鍵在於“削”,今天削一點,明天再削一點,對手的權限被抑制,勢力被減小,陳桑榆才能逐步實現高度集權化。他不出聲,細細地回想了方才的會議,這才真正弄懂陳桑榆已經在和吳曼博弈了,展開了破局的第一步——先施恩給極少數人,並使心思活絡的那些看到誘惑,權衡後主動靠攏並歸順。

這並非為了照顧吳曼的感受,才步步為營,使陳桑榆忌憚的是商務部整體。網站開業迫在眉睫,維穩比維權更重要。專斷獨裁看似風光,不會累得夠嗆嗎?陳桑榆端着碗筷向回收處走去:“我是女的,孔武有力不算是對我的讚美吧?化骨綿掌多溫柔,最適合我這種小白兔修鍊,哈哈。”

周楊跟在後面嘖嘖有聲:“關二爺的青龍偃月刀擺在你面前,你不耍得虎虎生風才怪。”

“我更追求小快靈的風格,大馬金刀還是轉交給你,當成尚方寶劍來用。小子,昨晚帶林麗去找那位億萬包租公,談得如何了?”

周楊苦着臉:“我們好說歹說,他也不肯出鏡。”

“哦,這樣?”

周楊賣了個關子,這才詭秘一笑:“但他兒子想替他徵婚,給自己征個后媽。”

陳桑榆在微風裏笑了起來,讚許地看着他:“好樣兒的嘛,小子,很具話題性,好好操作。”

“他兒子十九歲,想藉機進軍娛樂圈呢。阿姐,富二代比四十九歲的父親徵婚更具看點,姑娘們準會想,撈不着小的還有老的,怎麼著都能逮住一隻。”

“好,這件事就交給你和林麗執行了,多好的炒作點啊。滿天下尋覓灰姑娘,這很格林童話;搞不好最後來個弒父娶母,這很古希臘;至於代父從征,這是花木蘭。有懸念,有奇情畸戀,有倫理道德,這盤什錦菜,炒出來好吃得很。”

不時有人笑着和陳桑榆打招呼,應當是她的BD們,她還叫不全他們的名字,但這是遲早的事。大切諾基停在大廈廣場上,周楊跑去開車,沖她愉快地響了一聲喇叭,像個開着跑車的花花大少。陳桑榆敲車窗:“小子,我的包還在樓上,等我一下。”

“好說,我打個電話給小慧,讓她送下來。”周楊說。

“唉,小楊子,你在公司比我吃得開。”

周楊聽着刺激的電子樂,興興頭頭地說:“嘿,格格吉祥,回格格話,這都是托您的福。”

陳桑榆又甩掉了高跟鞋,隨意攏起頭髮編着髮辮兒:“太謙虛了,你隨便往哪兒一擺都惹一身桃花債。”

周楊抓過一隻公仔反身砸她,喉頭忽地一窒。午後溫暖的陽光下,他看着他的女上司突然想,性感有時候跟高貴的套裝精緻的妝容無關,她這副懶洋洋的樣子也很……性感。有沒有人對她說過,她的慵懶使她分外性感?

他掩飾地輕咳一聲,沒話找話:“阿姐,你今天開會我還以為要封神榜,沒想到連個小組長都沒封,倒是弄了一堆錦衣衛。”

“允許你當個帶刀侍衛,我不方便砍人的場合,你上。”陳桑榆搖下車窗,接過手包,“謝謝小慧。”

小慧擺擺手:“陳總客氣了。”她沒有和周楊打招呼,小跑着奔回去上班,周楊發動着車,佯作不快,“我的存在感也太微弱了吧。”

是在趙鹿的店鋪里和她見面的,迎着陽光,一個高高的身影自昏暗的店堂走出,白衣黑褲短髮,剛性與嫵媚兼而有之,像從六十年代的海報上走下來的摩登女郎。周楊和陳桑榆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都在心裏暗暗喝彩。

陳桑榆對上一雙如黑曜石般的眸子,眸光很沉靜,連名帶姓地喊她:“陳桑榆?過來吃蜜瓜。”

平底鞋,闊腿褲,趙鹿大約年過三十了,周身洋溢着一股很清潔的帥勁兒,甩出吳曼的女王范兒幾條街,待陳桑榆如小學同學般親切:“很清甜的。”

趙鹿的店如歐洲小宮廷,絲絨沙發,舊舊的金色燭台。入目滿是她從世界各地搜羅回來的小玩意兒,空氣里燃着若有似無的玫瑰摻着伊蘭的香,奢靡得讓人只想身陷其間,以最舒服的姿勢痛飲美酒。

趙鹿有着陳桑榆見過的最乾淨的笑臉,舒眉展眼,鼻翼處有小小的閃爍,她跟陳桑榆介紹,這兒是她的好酒體驗館,只接待熟客和老友,但陳桑榆既是徐圖的朋友,便也是她的。吃着蜜瓜,她遞上紙巾,看進陳桑榆的眼睛說:“你很像我的一個朋友,但你比她辣,她是艷女,你是妖女。”

周楊接口道:“阿姐不妖啊,她很溫柔的。”

趙鹿抱臂笑而不語,陳桑榆燦爛地看着她,雖是新相識,卻如故人歸。只是,單看這滿坑滿谷堆得看似凌亂,實則舒適的古董小物,很輕易就能揣測出趙鹿的財力,必然是出身優渥,後天也從未捱過窮,才會自始自終保有優良的審美趣味。

而在寸土寸金的廣場一樓打通四間門面,只把店鋪做成私人會館的豪奢作風,理所當然趙鹿是傳說中最悠閑的上層階級,不缺錢,也不缺客源,想來也不會為開拓更大的市場操心。她問自己,憑什麼說服她到維蘭網開網上旗艦店,兜售洋酒,或者是投放廣告呢?

此間的佈局給人耳目一新感,和市面上寬敞明亮的洋酒陳列館區分開來。往來客人都可享受到古代的王孫貴族般的待遇,靠在胡姬的香肩,對着春天的花叢喝一大口酒。陳桑榆喝着茶,很艱苦地思忖突破口。其實是會有一點點失落的,趙鹿氣質獨特,人也磊落,讓她訥訥地搜腸刮肚,拚命想找些話來說一說。

趙鹿抽雪茄,遞給她一支:“嗯?”

陳桑榆擺擺手,她放在一邊,又給周楊一支:“抽得慣嗎?我朋友送的。”

周楊接過,但不抽,賠笑道:“趙姐是我認識的最強勢的人。”

“哦?強勢聽上去不像褒義詞。”趙鹿似笑非笑,抽雪茄的姿勢很倜儻,自然而然的,信手點起來,絲毫沒有老煙槍的窮形盡相,簡直能用“丰姿”二字來形容。

陳桑榆輕笑:“既強勢又感性,有什麼不好?最怕的不是強勢,而是有戾氣,很多女人把它們混為一談,斜着眼睛,時不時一聲冷笑,那才可怕。”

趙鹿的雙眼墨黑墨黑地看着她,只專心致志地抽着雪茄,將表情掩在煙霧裏。陳桑榆幫她倒了一杯茶,心頭很發苦,趙鹿太無破綻,她吃力無比:“我最好的朋友也抽煙,他有次和我說,煙是古劍的化身,如今不是冷兵器時代,所以男人們手中的劍換成了煙,總要抓住一點什麼才好。”

趙鹿眯起眼睛笑:“這說法倒挺特別的。你一說我是覺得了,它們外形的確像,都很潔白修長……還有,粉筆也是。”

“粉筆?”陳桑榆疑惑了一下,說道,“我那位朋友二十一歲時,家中發生了大變故,學會抽煙了,我很吃驚……我抽不慣煙,問他抽煙真有用嗎,他說,煙字怎麼寫?左邊火字,右邊因字,煙是因為心裏有火。抽打心裏的那團火,把它壓下去,才能平息,人們於是把這個動作稱為抽煙。”

趙鹿認認真真地看住陳桑榆,目光在她臉上停駐了幾秒,感嘆道:“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這年月,即使有大不平,也只好悶頭抽抽煙罷了。”

“嗯,比起煙,我更迷戀酒。它們異曲同工,是人們很好的庇護所,戒備、抵抗、躲藏,諸如此類的情緒都能裝進去。”

趙鹿笑了:“還是拉近距離的敲門磚。說吧陳桑榆,是來邀請我開網店?”

她笑意朗然,但陳桑榆仍覺出了壓迫感,只能訕訕地笑望着她。趙鹿拿過杯子,在手中轉着,直白地對她說:“我最近沒有開網店的打算,網上仿品假貨太多。”

周楊看了看陳桑榆,他看出阿姐的臉上快掛不住了,但仍保持着甜笑:“也未必是開網店,我們網站開業在即,需要一些上品來裝點門面。趙姐暫時不打算涉足電子商務也不要緊,我們仍想以專題的形式給您做點兒宣傳,也給自己臉上貼貼金。”

這話太謙恭,周楊沒看過這樣的陳桑榆,心裏很不好受:“趙姐,我們維蘭網……”

趙鹿搖了搖手,袖口一縷煙味四散:“我不是看不起維蘭網,但我做的這類酒,經營模式不同。小資可能會選擇網購,但我的客戶多為中產,他們更傾向選擇自己喜歡的幾個酒庄和專賣店現場購買。”

周楊不死心,努力道:“趙姐,如果開網店,產品將銷往全國乃至全球,市場份額會大些,不止珠三角。”

趙鹿不為所動,言笑晏晏:“不是所有錢都能吃得下來的,過了創業階段,我只想守好一畝三分地。”

若非助理凱西的電話,陳桑榆還得在趙鹿處飽受尷尬。她像迎接救兵般接了電話:“喂?”

臉色越聽越差,收了線后,她對周楊說:“你用手機上網,我要查點資料。”

趙鹿將他們送到門口,一手夾着煙,一手端着大的馬克杯,洒脫又清揚,像時尚畫報上的短髮超模。儘管受了挫,陳桑榆仍得感嘆,趙鹿實在是太漂亮的人,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是超越了性別的漂亮,像明星。

最妙的是,坐進車裏一回望,那漂亮的人斜靠在店門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瞬間她的信心又略微恢復了些,或許,她給她是留有特別印象的,她提到過,她像她的一位朋友。而她們展開話題,不也正是她說到了小明嗎?小明說,香煙是我們今天的寶劍。

“小子,她應該是很講情義的人,我得找找別的鑰匙。”陳桑榆開車,周楊在一邊飛快地用手機上網,“阿姐,打開網頁了,你要查什麼?”

陳桑榆沒想到這麼快就出了事,周楊翻到凱西所說的那篇《我們是這樣搞到三千萬的》網絡熱帖,揀緊要的念給她聽:

四周都是荷槍實彈的警衛,這是明面上的。我們更知道每20個遊客當中就有1個便衣。

……

六個小時后,新德里所有網站都報導了泰姬陵至寶失竊的消息,全印度為之震動。人人都聽說過那顆紅寶石的經歷,國王被兒子纂位,囚於一座城堡長達九年,因為視力惡化,只能藉著紅寶石的折射,遙望遠處河裏浮動的泰姬陵倒影。

紅寶石作為凄美愛情的見證,存於泰姬陵受萬人瞻仰,歷經數百年而不朽,然而在國泰民安的普通一天,它消失於人山人海光天化日。

周楊起先還大意輕敵,以為《我們是這樣搞到三千萬的》不過是取了個聳人聽聞的標題騙點擊量,但發帖人竟是有備而來,不但圖文並茂地將作案工具一一詳細說明,還涉及到大量電工、計算機、鎖業和定向爆破等多項技能,並展示了相關資格證書的掃描件,引起追捧無數。

跟貼里有人質疑、有人分析、有人大呼炒作,也有人不求甚解,表示只想看個巧妙的高智商犯罪故事,而跟維蘭網相關的一則留言是:咦?你們弄到的這寶貝脫手了嗎?我居然在維蘭網上看到有賣呢,圖片在此,求鑒定!

幾張圖片一對比,驚呼聲更多:標價一致!細節也一模一樣!請教高人鑒別!我們需要真相!更有好事者專程到維蘭網的收藏社區求證:你們網站的商品進貨渠道是泰姬陵?要不然專題圖片的紅寶石怎麼和泰姬陵的那顆那麼相像?

連幾大門戶網站也跟進了事件,轉載得四面開花。維蘭網對外公佈的客服電話被打到爆,網民們聽不到合理說法都很憤怒,揚言要檢舉網站,請司法機關協助調查。

手機上看不清圖片,周楊打開陳桑榆的筆記本看了個仔細,兩人面面相覷,《我們是這樣搞到三千萬的》裏展示的紅寶石,和從徐圖提供的圖冊上很相似。再一看跟帖,頓時頭大如斗,網民們對維蘭網“掮客”、“走私犯”的指責不絕於耳。

是哪家競爭對手乾的?還有一個月維蘭網就開張了,時機掐得可真好。這刺刀給得快准狠,跟賞金殺手般。陳桑榆硬着頭皮向Quentin承諾,一定以最快程度消除負面影響,把對網站的一切不利因素都化解為零。

若有通天的門道就好了,通過外交手段,請泰姬陵官方發來闢謠聲明,澄清他們的寶物還安在。但她沒有,便只能想方設法證明專題上的紅寶石的清白。

總裁大人遠在法國,投資維蘭網花費不菲,一心想打造成中國乃至亞洲範圍內最大的奢侈品電子商務網站,Quentin作為分管商務和公關的第一副總裁,頗為躊躇滿志,恨不得把“奢華”、“珍貴”、“尊享”、“高雅”等標籤往腦門上貼一排,一旦沾惹上“走私網”、“銷贓網”一類名頭,那可真是出師未捷身先死,仰天長嘯啊。

Quentin在中國待了好幾年,漢語講得很不錯,但大部分員工背地裏還是稱他為鬼佬。鬼佬瞪着湛藍得像玻璃球似的眼珠說:“噢老天!我們法國人是很重視名譽的!你們中國人都熱衷這種不道德的行為嗎?維蘭網是奢侈品網站,不是無恥品網站!”

別的事陳桑榆能忍,但Quentin有什麼立場賊喊捉賊?她衝著鬼佬衣冠楚楚的嘴臉淺笑道:“八國聯軍侵華時,貴國不道德地撈走了中國人的奢侈品,噢老天!包括乾隆皇帝的玉璽!”

她又不是來打架的,尖刻的話當然要笑着說。但更難聽的話她還沒說:“奢侈品不都被無恥之徒弄走了嗎?”

這話不能被周楊和陶園聽到,一準兒會說她太偏激:“你讓買大牌包和鞋的人情何以堪?”

但Quentin先生宣揚過,那是高檔貨,不算奢侈品,維蘭網的定位足夠奢華,豪車、賽馬、遊艇、帆船賽、私人飛機、島嶼、莊園……才稱得上重頭戲。

祖上的強盜行徑讓Quentin語塞,他是來賺中國人的錢的,沒必要挑起民族矛盾,聳聳肩道:“好吧,親愛的Elisa小姐,我們只談商業,莫論國事。”

陳桑榆很頭痛,通過非法手段得到的珍寶誰不藏着掖着啊,悶聲發大財才是聰明人的做法。《我們是這樣搞到三千萬的》仗着大隱隱於網絡肆意炫耀,很有點窮人乍富,劍鋒直指維蘭網就更不妙了。

從法律上來說,館藏品絕不允許進入市場流通、拍賣和交易環節,除非是當成禮物捐贈給別的博物館,並且還得報備給政府審批。因此當務之急即是證明徐圖專題上紅寶石的合法性,同時,它和發帖人之間也不存在任何關聯。

一想到好容易和徐圖套上了近乎,卻不料被有心人利用,好心竟辦了壞事,陳桑榆的頭又大了一圈。

《我們是這樣搞到三千萬的》在公司炸開了鍋,商務部的人也都在議論,網站就要開張了,惹不起麻煩。有人不當回事:“很嚴重嗎?還好吧,別危言聳聽!”

“喂,你東挪西湊搞了點本錢開了個小鋪子,別人卻紛紛說,哎呀,他家是黑店,賣的全是贓物!你說生意會不會好?”周楊的座位靠窗,桌上擺了兩盆綠蘿,長得欣欣向榮。他一口氣看到了第七頁,眉頭鎖得能夾鉛筆,連篇累牘對維蘭網一邊倒的質疑和討伐啊,網友們都很正義,這都上升到了國際聲譽的高度了。

有個穿灰色夾克的男孩子唯恐天下不亂地叫:“那多好!贓物都便宜啊,誰不愛買便宜貨啊,商場打折連門都擠破了!”

周楊上一份工作是做市場推廣,曉得利害,沒好氣道:“你有點常識好吧?我們賣的是奢侈品,愛占點小便宜的不是主流客戶。”

坐他對面的圓臉短髮女孩小慧接口道:“這事往大里說就太可怕了,維蘭網賣走私貨,還是為通天大盜銷贓,鬧大了後果不堪設想。”

周楊見有同黨,沖小慧笑:“就是就是,奢侈品行當最看重的是品牌價值。網站的牌子砸了,我們招商多難啊,哪個品牌會往上湊?”

吳曼向這邊走來,清了清嗓子:“該幹嘛幹嘛,別閑聊!哎鄒豪傑,你把網頁關了!你也不想想你這個月的業績,還敢磨洋工?”

鄒豪傑不服氣地嘀咕了句:“存亡之秋,能不關心嘛!”

吳曼聽見了,厲聲道:“你也太小看公司的活動力了!這點事就會垮台?你找你的客戶,用不着瞎操心。”

吳曼一走,商務部又鬧開了,“公司擺平這事得花不少錢吧?當獎金髮給我們,每個人都會感動地到網上寫一篇《我在維蘭網上班,我幸福》。”

“那樣要麼人人喊打,要麼人人自薦,擠掉你,幸福地捧着你的飯碗。”周楊說,“千萬別有閃失,不然網站運營起來就更難了。”

安撫了副總裁Quentin先生,陳桑榆把車鑰匙勾在小指頭上,叮叮噹噹走到周楊座位前:“走,跟我會客去。”

“唉,又要去打架。”周楊匆忙關了電腦,把手機和煙叮叮哐哐地塞到包里,往肩上一甩,順手接過她手上的車鑰匙。

在車庫裏周揚才想起來問:“阿姐,你幹嘛把破事攬上身幹嘛?”

“壞事傳千里,不儘快解決掉,我們能招來大客戶?Quentin好歹是我的上線,他擺不平,我還能坐得穩?公關總監還沒到位,人事說沒找着合適的,我先頂頂看吧。小子,我不喜歡惹事,但惹了事就不會怕事。”

周楊沉不住氣:“阿姐,那得趕緊把事情捂住了。”

“捂住可不夠,不僅要爭取徐圖的配合,還要用正面的案例覆蓋它,雙管齊下。”

徐圖被維蘭網封為收藏社區的達人,陳桑榆本想拉主編高銳一道來的,但他很怯,還給她潑涼水:“陳總,我們主動給他抹了黑,添了麻煩,還得去找他闢謠,他會答應嗎?”

陳桑榆反問:“那網上那些轉得到處都是的帖子,我們就不管了?別忘了,紅寶石的圖片都打了你們收藏社區的水印。”

高銳沒做聲,陳桑榆給他佈置了別的任務:“想辦法和那個發帖人聯繫,問問他的意圖,是競爭對手在黑維蘭網不成?”

按理說,高銳屬於內容部,不歸陳桑榆直接管轄,但她級別高,他只有聽話的份。兩害相權取其輕,比起拜訪徐圖,他寧可網絡尋人。

屋漏偏逢連夜雨,趕到徐圖的別墅,卻是尋隱不遇。管家說他大清早就開車去陽美村了,國內的中高檔翡翠玉器90%出自陽美,在玉器領域知名度極高。徐圖去挖學徒,晚上不見得回來。

周楊沒奈何地掉頭,車向公司開去,到了樓下陳桑榆還沒醒,他樂得偷懶,躡手躡腳地把車開到大廈一角,搖起車窗,也歪着頭打起了盹。可沒睡一會兒,陳桑榆的手機就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

“吳曼說,網監打電話問到她頭上了,要求維蘭網在明天之內作出解釋,這事她沒敢跟Quentin說,但又怕我兜不住。”陳桑榆疲倦地按着太陽穴,打了幾通電話后,對周楊歉意道,“小子,你先回辦公室,和林麗跟包租公的兒子簽協議,聊一聊宣傳上的事,張懷天五點半的飛機回浙江,我去送送他。”

沖紅寶石事件來看,維蘭網的危機公關糟透了。她想,也許應當建議Quentin重組公關部,好讓她騰出時間專門來做招商和運營工作,否則長此以往,她陳桑榆可頂不住。

前往機場的半路下起了雨,張懷天開車,陳桑榆長久地沉默。後座還有半支香檳,她打開喝,默默對自己說,媽的,磨練,這是磨練。

法國波爾多產的葡萄酒,真好喝。張懷天說:“桑榆,等下把車丟在機場,打車回去,明天再接它,不然被查酒駕就麻煩了。”

她自暴自棄地又喝上幾大口,挑釁地笑:“我進去了,你不去撈我嗎?”

就要過安檢了,必須說再見了。張懷天隨身只有一隻背包,他背上它,專心地看着她的眼睛問:“桑榆,可能我不該問……但是,你怎麼了?”

陳桑榆抬起臉看他,不說話。

張懷天伸出手,去拉她的手,放在手心裏暖了一會兒,緩緩說:“冷清恍惚得像變成了另外的人,認識你三年,沒見你這樣過。”

風雨飄搖,諸事不順。陳桑榆把手抽開去,側過臉,看向一邊小聲說:“心裏很委屈。但你不要在這些時候問我。”

張懷天的手無處可去,在她肩頭虛虛一停,低聲道:“我去改簽,再多留兩天吧?”

陳桑榆看定他,強笑道:“懷天,真抱歉,讓你為我的事專門跑一趟,哪曉得我還把徐先生的事給搞砸了。”

張懷天看不得她脆弱的神色:“我陪你負荊請罪去。”

“不了,懷天,你的生意丟不開,還是先回去吧。我給徐先生添亂了,我去彌補。但我真過意不去,你這麼幫我,可我連皮草館都不敢給你開。”

張懷天哈哈一笑:“你們是新網站,還惹不起事。動物保護協會舉塊牌子抗議,你可吃不消。有名是有名了,但惡名誰想要?”

陳桑榆的眼睛裏有什麼在閃動:“先給你開羊絨館,羊絨被稱為軟黃金,市場是很龐大的。”

“嗯,我在開發別的品種,以不傷害小動物的性命為前提,說不準將來異軍突起呢。桑榆,你等着看。”

在安檢口,他們擁抱,像初相識的拍賣會後,他專程來找她,只為和她說:“桑榆小姐,你的側面特別像我以前的女朋友。”

她沒聽從他的建議,神色如常地駕車回去。雨刷在大雨紛飛中晃動,茫茫水汽中,幾乎辨不清方向。等紅綠燈時,她將車窗開了一條縫,大風頃刻兜頭湧入,刺激得大腦清涼。

深南大道植物潮濕芬芳,暴雨又響又香,左手邊的白色寶馬里,載滿面孔很青春的年輕人。音樂開得震耳欲聾,是張震岳的老歌《愛之初體驗》,嘻哈十足的旋律,卻致陳桑榆於死地,心驟然被一首痞里痞氣的歌尖銳地刺痛,深深地伏在方向盤上。

當年年少春衫薄,晚自習常和小明、毛豆一起混,弔兒郎當,勾肩搭背地唱歌:“如果說你要離開我,請誠實點來告訴我,不要偷偷摸摸的走。”她個子矮,還不到毛豆的肩膀,跳起來揪他的頭髮,又甜蜜又霸道地大聲唱,“如果說你要離開我,不要偷偷摸摸的走,知道嗎?”

毛豆笑,再一次把“是不是我的十八歲”唱成“是不是我的洗髮水”,是不是我的十八歲,註定要為愛情流眼淚。

情緒急轉直下,後面的車摁起了如山響的喇叭,一聲比一聲高上去。現代人總是這樣,一丁點兒耐心都沒有。正如多年後他離開她,很誠實地告訴了她,乾脆利落,謊言欠奉,一分鐘都不多等。

親愛的,如果你還是我的,這人生無疑會好過很多。親愛的,我的生命中總有這些那些黑暗時刻,親愛的,留下來,請你留下來,不要偷偷摸摸的走。有那麼一瞬間,陳桑榆很想被交警攔查,以酒駕為由丟進監獄,再也不用面對人世間所有的破事。

困難就在於,避世是妄想,仍得吃和睡,保持體力繼續投身這萬生萬死的人世。超市的水果不太新鮮,陳桑榆把車停在了小區門口,陶園說樓下這家店的水果很好,老闆也實在。她挑了幾樣,百無聊賴地排隊等着稱重,背後有男人在問話:“老闆,沒白酒了?”

這小區的酒鬼真不少啊,她下意識地望過去。是個年輕男人,煙灰色的毛衣,棗紅色的長褲,很居家的裝扮,令她無端地聯想到一根剛點燃的煙,不帶過濾嘴兒的那種,她小時候,外公常抽游泳牌香煙。

老闆笑呵呵道:“有啊,那邊不有一排嘛!應有盡有!”他指給男人看,“今天又做了好菜吧?想喝點什麼?”

男人道:“都看過了,沒有我想買的。還是濃香型燉肉最香。”

“濃香的?有,綿竹、洋河、全興統統有!”老闆叨咕着,“那是你酒量好,我老婆最多在做牛肉時加點兒黃酒,白酒是不行的。”

“湊合吃吧,老闆,下次給我進幾瓶瀘州大麴。”男人面頰清瘦,襯得眼睛格外黑白分明,黑是深黑,白是瓷白。陳桑榆很少看到成年男人還能擁有一雙清澈雙目,聽他說起瀘州大麴,心頭一慚,最後那瓶不是被自己前天晚上買走了么。

“哦,我有。”鄰里和睦很重要,不如成人之美。

男人搓搓手,笑得靦腆:“那怎麼好意思,我去趟超市也不太遠。”

老闆可比男人會和女人打交道:“小謝啊,這有啥不好意思的,美女贈你美酒,你不懂送她佳肴啊?”

店堂內立刻笑開了,陳桑榆好笑地發現,男人居然……有點臉紅。她心念一轉,他莫不是陶園說過的那位做飯很好吃的芳鄰?她問:“做了啥美味?”

“回鍋肉、咖喱蟹,還有酸豆角燉雞,沒買着酒,味道要打折扣。”男人看着她。

“嘩,美女,跟他成交啦!”有一對情侶起着哄,“我都流口水了,哈哈哈。”

老闆幫陳桑榆稱水果:“美女是新搬來的吧?以前沒見過啊。”

“前天我來買過酒,但那會兒是別人在看店。”陳桑榆將兩袋水果遞給男人,“你是叫謝閑庭嗎?我車裏還有好多東西,麻煩你幫我也拿點,我好回去給你拿酒。”

謝閑庭吃驚地問:“你認得我?”

“我不認得,但吃過你做的東西。我表妹和她男朋友採訪過你,拍過你做的飯菜。”

“哦!”

要不是認識了謝閑庭,陳桑榆就會打電話讓陶園下來接應她了,她買了一大堆生活用品,後備箱都快塞滿了。謝閑庭接過水果,順便把她手裏剩下的兩袋也拿過來了,卻只問:“還有呢?”

陳桑榆從後備箱裏一一抓出購物袋,謝閑庭不由分說又搶過幾袋,她跟他客氣,他簡單地說:“我是男的。”

陶園卻不在家,謝閑庭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門口,陳桑榆一趟趟地接過他手中的東西往沙發上一堆,踮起腳取下那瓶瀘州大麴:“給你。”

謝閑庭拿了酒,在暗光里問:“我一會兒給你端來?”

陳桑榆笑道:“你就不歡迎鄰居到家中小聚啊?”

家事國事心事,萬念紛沓,她心裏堵得厲害,不想獨守空房,只想找個熱鬧的地方待着。謝閑庭好像又有點臉紅,但光線太暗了,看不清:“我家裏……還沒收拾呢。”

陳桑榆剛想說:“那就不去了吧。”謝閑庭卻又說,“你別忘記帶鑰匙,走吧,我在十一樓。”

電梯裏只有他們兩個,她側過臉看他,冷不丁想起了陶園對他的評價:小有派頭的家丁頭子。她撲哧一樂,把鑰匙勾在小指頭上,叮叮噹噹地哼着小調兒,謝閑庭皺着眉使勁地想着,問:“你在唱什麼?好耳熟。”

陳桑榆搖頭晃腦地唱出歌詞:“今天好天氣,老狼請吃雞,紅燒雞翅我喜歡吃……”

謝閑庭被逗笑了:“哈哈,《唐伯虎點秋香》!”

“嗯。”陳桑榆自然而然地喊他,“老狼,聽口音你四川人?”

男人想說,我叫謝閑庭,不叫老狼,但仍然點點頭:“嗯,四川瀘州的。”

“我是浙江人。”

人的鄉愁還真實在得很猥瑣,走了再遠,念叨的依然是故鄉的食物。他的白酒和酸菜,她的黃泥螺、紅膏蟹糊和甜而多汁的楊梅。在上海的時候,陳桑榆時常在加班的夜晚,抓心撓肝地想吃一大碗用紅膏蟹糊拌的白米飯,甜中帶咸,又鮮又美。毛豆的媽媽知道她愛吃這個,總會專門為她做上好多。

哦,毛豆。

不,不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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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侈品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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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那人有雙青鹿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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