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滿天風雨下西樓

第十二章:滿天風雨下西樓

指望男人來拯救你?難道他們是武俠小說里的藥丸子,你吞了就立刻原地滿血復活?

總裁和陳桑榆一行在機場分別,他去首都會友,她回深圳和康喬等去綠島遊玩,遊說島主謝之暉和維蘭網為徐圖舉行翡翠品鑒會。地點嘛,就在他的郵輪上好了,碧海藍天,歌舞昇平。

為了打名聲,維蘭網頗花了些錢,媒體價值不俗,但商業價值平平,陳桑榆更傾向做些像翡翠品鑒會這樣,收支平衡,甚至是有豐厚回報的策劃。

一下飛機就忙得跳腳,直接打車去唐一寧家,他們是上海人,她捎了些上海特產,用保溫盒裝着,還沒冷透,微波爐熱一熱就好吃的。

距離鋼琴家程蒙回國的日期越發近了,唐父對維蘭網為演出製作的專題頁面很滿意,但很擔心演出場所的問題。深圳各大劇院的檔期都在一年前就排滿了,程蒙的義演是臨時性,儘管貴為國際大師,要調整也頗費周章。陳桑榆將場地事宜交給吳曼想辦法,但她叫苦不迭:“是有劇院答應騰出時間來接待程蒙,但他們想當主辦方。”

“那可不行。”

維蘭網正處在打知名度的時期,絕不能被別人搶去了風頭。徵婚活動也是,幾家交友網站都找上門想合作,陳桑榆找億萬富翁很辛苦,交友網站的會員庫里倒頗有一些,可她都拒絕了,寧願自己去跑。

最終敲定的合作方是《名仕風流》,它是電視台的王牌欄目,收視率很有保障,要合辦,就得找名頭更響的,能給網站助力的。否則,人力物力財力都搭進去了,最後只落得為人作嫁衣裳的下場,只能說明她無能。

唐父說程蒙很隨和,對場地不拘一格,音響效果好點兒就行了,但陳桑榆不想輕慢他:“唐叔叔,劇院和音樂廳都排滿了,還有影劇院和劇場嘛,我會儘快接洽,您別太擔心。”

道別時她發現,唐一寧破天荒沒和SD娃娃待着,而是蜷在沙發上發短訊。手機滴滴響,顯然是有人和她互動不斷,再一看她的表情,兩頰飛紅,嘴角含笑,心知她是戀愛了,拉着她的手低問:“有男朋友了?”

唐一寧將手機往身後一藏,不好意思地笑:“……也,也不算吧……”

幸福一時是一時,為她高興吧,陳桑榆說:“短訊發得熱鬧,郎有情妾有意嘛!糖糖,明後天有空嗎,我帶你到綠島去玩,我表妹也去。”

“綠島?”

“嗯,在惠州,是私家島嶼,風景很好的,我明天來接你。”

回小區后,陳桑榆將在縉雲山買到的食材都拿給謝閑庭,他開門,看到她:“你回來了。”

“嗯。”

在小心翼翼的生存中,他仍是靈台清明的男人,眼神和心地都很真誠。他的房間很整潔,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她把風衣挽在手臂里,只穿了件低胸的開衫,雪白胸脯,小小腰身,一頭動人心魄的捲髮,令他心跳停了一停。

她轉過了身,他關上了門,在門口靠了靠。他沒聽到她走遠的腳步聲,他不知道那時候她在門外,很想再度敲響他的門,想跟他說點兒話,隨便說什麼都好。

這個男人了解她在職場最勇悍的樣子,卻還會很自然地呵護她作為女人柔軟的一面。初相識時,她在他家吃飯,拿焊槍和錫線在紙板上胡亂畫了一隻虎皮裙的孫悟空,竟被他珍藏起來,買了相框,掛在牆壁上,她一眼看到,不能不心生感動。

回到住處,陶園在看王羽帆和靈魂姐邵瓊在《名仕風流》上打嘴仗,觀眾們對這兩個女人鬥嘴很感興趣,電視台又給她們做了一期新節目。陶園看着,不住拍手稱快,她是王羽帆陣營的,而多數女性觀眾都支持邵瓊,她們堅定地認為“哪個女人不渴望靈魂被愛啊”。

然而靈魂姐渴望的是王子的愛,陳桑榆把風衣掛起來,伸伸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陶園道:“嘿,位高權重烈火烹油啊。”

但沒那麼可怕,別人闖蕩江湖,而她在遊歷江湖,會點兒花拳繡腿自保既可,隨時有退路的人並不想和人爭食。

算起來也有十年不見,邵瓊比高中時代老了很多,一副賢淑的奸妃相,不大愛說話,但一說就火力十足:“我很後悔來參加你們的節目,拿億萬富翁當炒作點,很嘩眾取寵。”

陳桑榆對着電視說:“靈魂姐,錢和感情是不對立的,沒錢,不代表他就有好德行;有錢,不代表他就是猥瑣男,相信你也見過很多又窮又猥瑣的。”但王羽帆比她更狠,直接駁倒她,“大姐,找相愛的人比掙錢難多了。你看上他們的錢,可比他們看上你的靈魂的可能性大得多。”

邵瓊又拿錢來說事:“這社會,只剩下金錢,和你們這種對金錢充滿了崇拜和仇恨的人,你們永遠都不理解何為靈魂之美。”

王羽帆嗤她:“靈魂姐姐,沒有哪個男人是為了愛上你的全部而生的,不可能對你的一切都百分百滿意,你對自己百分百滿意嗎?世界上,每個人的好處都是分着來的,要看你最在乎的哪些特質。如果他愛你的靈魂,你們又談得來,你能忍受胖子和禿頂嗎?”

“我會勒令他每天都跑步,但禿頂,那就算了吧。”

邵瓊一句話,將少數支持她的男性觀眾又滅了一半。有男人當場站起來說:“邵小姐,不可以以貌取人啊!你別想着選個十條都全了的人啊,有個六七條齊全就不錯了!”

邵瓊面向觀眾:“我不認為不肯將就就,被你們稱為挑剔。而你們不過是不斷妥協的懦夫,我要的人不會在你們當中,而他一定會因為我的靈魂而走向我。”

有男嘉賓開口了:“邵小姐,在婚姻中,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忽略之,這是夫妻之道,你用‘懦夫’來定義,太狹隘了。”

王羽帆來了句更狠的:“靈魂姐姐,男人為什麼要找靈魂美?你會畫畫會編故事能給他帶來啥好處?精神之享?”

邵瓊不無得色:“是的,一個女人夜夜在他的床榻,和他尋歡作樂,講傳奇故事,那是《一千零一夜》裏君王才能享受的。將來他可以對別人說,我的帝王生涯,是很幸福的。”

“唉,靈魂姐姐,你問問在座的大多數男人,白天數錢,夜晚跌進酒池肉林,那才是他的精神之享啊。你的那些,不實用,也不實惠。”

邵瓊堅持說:“王小姐,我對你說過,能拯救我的人不在這些觀眾里。”

“哦?那就在維蘭網徵婚活動的幾位億萬富翁里嗎?”王羽帆口才絕佳,“靈魂姐姐,指望男人來拯救你?難道他們是武俠小說里的藥丸子,你吞了就立刻原地滿血復活?”

王羽帆參加徵婚是為了賺名氣,以便更好地娛樂圈闖蕩,而邵瓊口口聲聲的理想主義,但她可是貨真價實奔着傍大款去的,連陶園都替王羽帆抱不平:“姐,她又漂亮又有點腦子,竟然只能當個通告藝人啊?”

“大好靈魂裝在美艷軀殼裏,弄得別人不相信她有靈魂,老天也不給她好運氣,真替她惋惜,是不是?”

“靈魂姐邵瓊認為,她大好靈魂裝在不起眼的軀殼裏,才更讓人惋惜。”陶園咭咭笑,“像我吧,至少表裏如一,破爛靈魂裝在相匹配的軀殼裏,一看就是破落戶。”

陳桑榆又去鋸木頭,她想連夜做好船模,明天去綠島時送給趙鹿。本是想給陶園當禮物的,但她在上海名媛義賣時,給她買了一隻桃紅色的手包,而趙鹿……趙鹿看起來什麼都不缺,她在縉雲山時給眾人都帶了禮物,就是不曉得該送她什麼,所以手工品才會更代表心意。

陶園說:“姐,我很不喜歡邵瓊,節目是錄播的,當天她打電話給我,又抱怨了一通,說我把她推進了火坑。可關我什麼事呢,她有不去參加的權利啊,再說標榜自己崇尚靈魂啊精神之戀什麼的,也太虛偽了吧!她還跟我說,她是外貌黨,英俊是第一位的,還得要瘋狂愛他,如果還富有那就更來勁了,我猜她偶像劇看多了吧!”

“英俊?哈,那是小孩子們追求的東西。”陳桑榆突然很想給老同學打個電話,這年頭,只要出點兒錢,找十個陽光少年和肌肉型男陪你狂歡也易如反掌,若她還將英俊當成擇偶首要標準,挺懸的。

邵瓊對陶園的反對不屑一顧:“既然他們都得娶妻生子,也有鑽石王老五找了很普通的女人,你為啥就斷言一定不會是我?”

陶園語塞,只怪邵瓊學藝不精,不能變身神筆馬良,要不繪畫作品的美男全活了,今晚四阿哥,明日蘭陵王,周末和二十歲的跨國總裁享受陽光浴,多簡便。

陶園說:“她還說,找男人的標準之一是,他眼中只有她,看其他女性都要當空氣,簡而言之就是忠犬系,但忠犬大多是窩囊男啊,這點道理不懂?”

才幹往往配合著野心,野心之下就不會把女人當惟一。可是呢,窩囊男她又不想要。陳桑榆說:“下次她再找你,奉勸她別太執念於跟男人的精神共振了,男人和女人之間泰半難以彼此理解,更多的是彼此容忍。”

陶園頑皮地笑:“姐,還好你有毛豆。”一邊喝牛奶,一邊看她鋸木頭說,“說來好奇怪,這些事兒見得多了,我好像也沒從前那麼想找有錢人了,因為看到邵瓊那種人,我總忍不住想,你看上他們的錢,他們看上你啥呢?王羽帆不也沒碰到買主嘛。我一反省自己,不也犯了邵瓊的毛病嘛,什麼都想要,但憑什麼呢?我和她,就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太嚇人了。”

陶園屬於那種兩不靠的,既不肯世俗到底,不管不顧的弄錢;也不肯清高到底,不管不顧的安貧樂道,平素嚷嚷得起勁,真扔給她一個有錢人,她又會東想西想。陳桑榆很欣慰:“這就對了,你就是個別彆扭扭的性子,只能微調,大拗造型會閃了腰,哪能一下子蛻變成純粹的物質女郎啊。所以,能和一個內心溫暖的人好好相處就行了,別亂折騰。”

陶園皺着鼻子笑:“嗯,一窮二忙三折騰,外犟內慫老彆扭,這就是在下。”說著說著又開心了些,“姐,王羽帆有句話也不對,她說女人不能被男人拯救,但陸曉聞吧,我還真認為他拯救過我,他家境不好,但人很勤勞,雖然沒賺着什麼錢,但人很樂觀,我最想死的一陣子,是他救了我。”

“我早說過,當有一天,你發現錢不是萬能的時候,會意識到他的重要。”陶園和陸曉聞徹底分開后,陳桑榆指責過她,“陶園,莫欺少年窮。”

陶園很無奈:“姐,莫受老來貧。跟了他,我這輩子都翻不了身,女人嫁人是第二次投胎啊,很關鍵的。”

但她很幸運,因為陸曉聞還愛着她。她翻出短訊給陳桑榆看:“陶子,你在我心裏水靈靈的,像顆小白菜,不管風雨多大,葉子上沾了多少泥巴,心都是嫩的甜的。”

分手后,她第一次回復了他的短訊:“後來我一直在尋找,誰能像你,有着淺淺的笑,或者對我那麼好,哪怕只有一半都好。”

陳桑榆笑問:“打算複合了?”

“不,以觀後效。”陶園說,“若一個男人不能為自己的幸福作戰,你還能指望他什麼呢,我要再看看。”

“你從前跟我說,夫貴妻榮是最大的享受,但是園園,丈夫富貴常常會伴隨着妻子受辱,如果她很不幸沒碰到一個正人君子的話。”

陶園總結道:“哈哈,夫貴妾榮妻受罪!”

“妾榮不榮不知道,但一定不大容易。”

陳桑榆做完船模,已是凌晨兩點多,她一覺睡到中午才醒,帶上換洗的衣物和給眾人準備的禮物,先去接了周楊和唐一寧,再趕到康喬家會合。

周楊比她先回深圳,昨天還上了班,可也就這點時間不見,他就掛了彩。陳桑榆指着他脖子和下顎的血痕問:“小子,你和哪個女人玩虐戀情深?重口味嘛。”

周楊瞪她:“……貓抓的。”

“性感小野貓?”陳桑榆笑他,“小子,別告訴我是跟人打架了哦!”

阿姐,不是小野貓,是一隻張牙舞爪的母貓。周楊走開去,他是男人,不便太過八卦,可他真的很生氣,頭天下午,他剛從上海回來,林麗和小慧就不約而同對她說,吳曼又跟心腹們亂講陳桑榆的壞話了:“那個狐媚子,兩個老闆都睡過。”

她是指陳桑榆和副總裁、總裁沆瀣一氣,說她靠身體開路,連高銳她都睡,否則怎麼解釋高銳升為內容部副總編輯一事呢?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高銳能升職,說明上頭有人,可上頭能有誰呢?這太簡單了。

內容部的人也說過,公司內部論壇里發起的“維蘭第一美人”評選中,高銳大力讚美過陳桑榆。他的馬甲是LEO406,用很書面的句子評論說:“寶光流動的一張臉,美如流言。”部門的人火眼金睛,揪出他了,還笑話說,“嘖,老大,你真文藝哦!”

在吳曼眼裏,這當然就是兩人有姦情的佐證,阿敏是她的愛將之一,她靠在她桌子邊哇啦哇啦,周楊走過去說:“吳總,以您的身份,說這些不大好吧?”

吳曼一驚,斥他:“你怎麼說話的?”

周楊堅持說:“吳總,你……”話音未落,吳曼惱羞成怒,往他臉上一抓,像趕蒼蠅似,“你走開!”

周楊捂着臉,對她怒目而視:“若吳總只有捏造桃色事件,才能彌補失敗的打擊,我很同情。”

周楊走開后,吳曼冷笑:“陳桑榆老的小的都睡,我很同情。”

沒人吭聲,也沒人接茬,她站了一會兒,嫌沒趣,也走了。周楊回到座位,側頭看窗外,窗戶被雨水封鎖,成了鏡子,他盯着看,無比厭惡自己的臉,也厭惡自己,在別人說她閑話時,沒能力狠狠教訓。

可這些都不能和她說,他和陶園閑扯着,他甚至痛恨自己二十四歲的年紀,除了打架,並不能為她出頭。可吳曼是女人,打女人的事兒,他做不出來。

陳桑榆想和石龍芮商量醫館廣告的事,坐上了趙鹿的路虎攬勝,自己的大切諾基扔給周楊開,讓他伺候唐一寧、陶園和石松,小子老大不樂意,眼巴巴地瞅了她好幾眼。陳桑榆拍他的肩:“大叔都沒反對,你學着點哈。”

康喬要和趙鹿說話,不坐大叔的車,大叔落了單。陶園扯過陳桑榆說悄悄話:“姐,除了手上婚戒,他別無硬傷。”

“別人的老公了啊,別惦記。”陳桑榆刮刮她的鼻子。

陶園吐吐舌:“那是,人貴有自知之明。”

石龍芮對縉雲山上的藥材很有興趣,陳桑榆答應下次和她相約上山:“龍芮,我這陣子想啊,咱們還得對醫館進一步包裝,你看,就連桂林米粉和過橋米線等街頭小店,都無一不有個‘相傳……’的傳說。”

商業社會有它的規則,人們對故事是有需求的,石龍芮凝神一想:“對,像玉容散,就因為被稱為慈禧太后的美容秘方而受到追捧,女明星在自己的美容書籍里推薦的產品也供不應求,這都是故事在起作用。”

陳桑榆和石龍芮說起在縉雲山認識的胡曉玲,她給她來電話,囁嚅着問,是否方便給她在深圳租房子,她沒啥朋友,想來想去,也只有陳桑榆了,想到深圳散散心,順道去香港購物。正巧周楊的住處剛有人搬走,空出一間主卧,胡曉玲過來也好,氣色那樣壞,得讓石龍芮幫她調養調養。

胡曉玲恐懼離婚,很大程度是她沒朋友,無所寄託,她恐慌。陶園的母親又何嘗不是,都是很孤單的中年婦女,陳桑榆跟石龍芮說:“我們也要雙管齊下,既利用好你家在明朝皇宮裏當御醫的歷史,也要找些師奶和明星來現身說法,讓她們告訴世人,你治好了她們的痘她們的斑她們的黃氣,她們會自發號召更多人去見識你的牛逼。”

康喬道:“明星啊,好說,等會兒在綠島,你們找陳曦幫忙,那小子啊,和女明星關係好着呢。”

康喬在成為玩具設計師之前,在一家八卦周刊任主編,和很多明星至今保持着交情,其中最要好的兩位是陳曦和周琳達,但後者在橫店拍古裝片,許久沒碰面。陳桑榆問:“周琳達?我在《時尚先生》上看過她的專訪。”

“不算很紅,但也不錯了。”康喬認識許多更紅的明星,也當過一線女明星的座上賓,但她只把周琳達和陳曦當好友,兩人都在風塵里打滾,卻有着耿耿義氣,她很珍惜。他們三個是識於微時的患難之交,即使現在也不算什麼大人物,但關係很鐵。

天邊有隱約的晚霞,紅黑色的灰燼般。趙鹿將路虎開到九十碼,呼啦啦的浩渺的風聲。若非孕婦康喬在座,她能開到兩百碼——江湖中,總有辛辣的女郎,度過快意的一生。她收到陳桑榆送她的船模非常喜歡,把女人都趕到後排去了,專門騰出副駕室來放它。

陳桑榆說:“趙姐,你要猛力誇我,我奮鬥了好多個夜晚才搞定。”

趙鹿笑:“嗯,我幾乎要像愛康喬一樣愛你了。”

康喬搖着手中的書說:“師姐最疼我。”

趙鹿轉過臉繼續開車,突然問:“你在夜裏哭着,像一隻木頭一樣哭着——陳桑榆,你是這樣嗎?”

康喬懷孕才兩個多月,出行很當心,半靠在後排看詩集。她很愛讀詩,向陳桑榆解釋:“師姐念的是詩,不過全詩里我更愛另一句,百看不厭:你說你孤獨,就像很久以前,長星照耀十三個州府。”

趙鹿在前面說:“海子的詩。”

上次在康喬家中,陳桑榆就挺意外的,當今還在閱讀現代詩的人不多了,奇妙的是,她們竟然對它這樣熟悉。她說:“跟你們一比,我是大俗人,在商界待久了,談笑皆商人,往來盡白丁,我基本上不看書,認識的人也很少有閱讀習慣,商人重利輕別離嘛,更別說詩集了。”

趙鹿說:“你不能寫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

“趙姐這話真妙。”

“胡適的詩。”趙鹿對詩歌如數家珍,康喬誇她有過目不忘的好記性,她卻笑言,“愛詩的是你,我不想接不上話,突擊了一陣。”

周楊說趙鹿是天才,但人家照樣頭懸樑錐刺股,吃得了苦,不能把個案當規律。陳桑榆說:“胡適?我只知道他說過一句話:見到就立即想她老了的形象,想她死後的一副骷髏,唯有這樣才能抵抗她的誘惑。”

她知道,是因為毛豆在情書里這樣讚美她色相囂張。可跟趙鹿相比,從各個方面,都讓她不得不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些人,是她騎汗血寶馬也追趕不上的傳奇。而她必須非常努力,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

康喬合上書頁,滿足地嘆息:“聽二十年前的歌,喜歡一千年前的書,看上個世紀的詩,真是無可救藥。”

石龍芮笑她:“不然趙鹿幹嘛叫你偏執狂?”

走濱海大道很快,一個多小時就到了綠島。這是陳桑榆在深圳最喜歡的道路,尤其是紅樹林一帶,總給她城春草木深之感,一街的花裙子,輕盈的春夏秋冬,無比美好的城市。

先前趙鹿坐在車裏接電話,陶園到了綠島才看到她,她是自來熟的性子,嘻笑道:“趙姐太帥了,我真想抱她大腿高呼女王收了我!”

趙鹿穿格子襯衫配馬靴,像是走在滿是青草味道的小徑,要到馬廄里牽馬去,很清俊的公子哥兒模樣。康喬說:“師姐學生時代就很帥,她學的是工科,會組裝音響,修電路,開快車,賺大錢……總之男人那些事,她能幹得更牛,我們學校的女生里流傳着一句話說,嫁人當嫁趙帥鹿。”

趙鹿搖搖頭:“女王不是我這種,是你們陳桑榆。”

周楊像是聽到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話:“我們阿姐是女王?哈哈哈哈哈哈。”

趙鹿很認真:“小子,只有媚娘才能當女王。”

“媚娘?武媚娘?”

“太多女強人眼神凌厲,氣場強大,看起來很女王,但女王不親民,兩天就會被哄下台。她們啊,最多是俠女,搭台唱戲賣賣藝而已。你趙姐我也只是個運氣不錯的跑江湖的賣藝女,你們陳桑榆不同,女人都來給她出主意,男人也都肯幫她,她還沒讓人佔到便宜,這才是女王的能耐,能把人拿捏得服服帖帖的。”

趙鹿好一通解釋,陳桑榆直笑,這論調很新鮮,要知道,維蘭網公認的女王是吳曼。可趙鹿說,懂得識人眉高眼低長袖善舞的女人,才稱得上淹然百媚,才是女王架勢。

周楊細細一想,是,比起吳曼的大張旗鼓,陳桑榆不炫耀,也不刻意低調——哪位女王會在意別人到底知不知曉她的芳名?

忘不了初相識時,是在機場,她穿玫紅色的裙子,長發盤起,單肩包是極驚艷的墨綠色,如水光般流淌,包帶子末梢有兩個碎碎的皮穗子,一搖一盪的,一派思無邪。那天他借了公司的車來接她,遠遠地瞧見她氣定神閑地走在人群中,像是確定將有一輛車徐徐為她而來,如女王的黃金駕鑾。

那時周楊沒見過她,只曉得總部的陳桑榆是美女,他一邊拿起電話,一邊撥打,真盼望她會接起電話。結果真是她,香艷婉轉的容顏,姿態十分大方,存在感十足,讓他情不自禁想起詩經里用“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來形容桃花般妖嬈、美得讓人驚動的女郎。而此時他站在她右邊,暗暗地看着她一笑一顰,趙鹿是對的,無論謙恭內斂,或是傲視睥睨,他的阿姐都閃爍着寶石般的光芒。

“所以,表面的排場是虛張聲勢,真正段位高的是陳桑榆,內心很強大的,像桃子。”

“桃子?”

“是啊,蜜桃嘛,外面軟膩曖昧,內核卻是毫不含糊的堅硬。”

康喬看着陳桑榆說:“師姐很少這樣誇一個人。”

“是在誇嗎,我倒覺得是在揭我的短。”陳桑榆笑。

一行人有笑有鬧,只有石松和唐一寧不大說話。前者是性格使然,後者又抱着手機發短訊,陳桑榆敲敲她的屏幕,她一藏,陶園說:“姐,你別理她,這人發了一路短訊,我笑她為愛痴狂,她還不承認。”

唐一寧抬起眼,看了看陳桑榆,又看了看陶園,臉都紅了。陳桑榆打圓場:“好啦好啦,哪個少女不懷春啊,咱們糖糖談戀愛了,是好事啊。”

唐一寧又看了看她,臉紅得更厲害了。陳桑榆暗想她真不容易,耳疾的緣故,連初戀都沒有過,看她此番投入得很,不知是哪家兒郎,別辜負她才好。

遠遠的聞見烤肉的味道,一群人都心懷大暢。島嶼是謝之暉私有的,海灘上也只有他的朋友們,燒烤升起的煙完全稱得上香飄四野,熱鬧非凡。陳桑榆掃了一眼,謝之暉的廚子們在忙碌着,有烤全羊、鹿肉和海鮮蔬菜,煞是勾人食慾。

陶園很喜歡石龍芮,拉着她跑過去,石龍芮是葫蘆里翻筋斗的人,豁達不羈,明麗活潑,她們很快就混熟了。大叔也加入了燒烤的隊伍,手法很嫻熟,陶園給他打下手,聊上幾句。陳桑榆暗笑,陶園有戀父情結,而大叔是最對她胃口的一類人,奈何使君有婦。

大叔年近五十,仍讓人春心蕩漾,他在加拿大東部重鎮住了十來年,回國後會想念那邊的藍天碧湖,秋天時,湖邊的樹葉有紅的、黃的、橙色的,不枉楓葉國的稱號。可他說加拿大地廣人稀,風光好,是打獵釣魚野營滑雪的好地方,其他也沒什麼稀奇——一個單調的國度,逼得他致力於廚藝,一串烤雞翅都能讓陶園大呼小叫,說是美味空前。

陳桑榆拿了一隻烤好的雞腿,拿去給坐得稍遠的康喬嘗嘗,她是孕婦,聞到油煙有強烈的嘔意。石龍芮也不甘示弱,烤起了女人們都愛吃的香菇和土豆,被嗆得直咳嗽,用大圍巾蒙住頭,只露出雙眼,倒別有懾人風味,如阿拉伯國王的禁臠。

康喬有趙鹿陪,唐一寧坐在旁邊發短訊,陳桑榆不擔心她們落單,自己跑到燒烤區坐着,充當燒烤匠周楊的副手。她和陶園都不會做飯,只專註吃喝,在落日餘暉的海灘上,很舒服也很鬆弛。

陶園突地一骨碌爬起,向一團正朝這邊滾來的雪白毛球跑去:“哇,這個狗狗長得好好笑!我要發微博!”

陳桑榆也去看,白毛球是一隻很喜感的狗,初看很威嚴,但圓滾滾的身材暴露出它性格溫順,陶園截住它,左拍拍,右拍拍,它也跟着做出各種憨態可掬的動作。周楊招招手:“阿姐,它的臉好像一隻老鷹啊!”

廚子之一顧師傅說:“它叫鷹叭犬,是謝先生養的。”

鷹叭犬?那可是很值錢的玩意兒,陶園小聲問:“姐,我沒見過長成這樣的,很名貴吧?”

“全世界只有幾百隻,你說貴不貴?比大熊貓還少,大熊貓好歹也有幾千隻。”鷹叭犬被人稱為犬中熊貓,在國際寵物市場上極受追捧。

狗的主人謝之暉走了過來,身後跟了兩個拎竹籃子的廚子,他朗朗然指揮他們掀開竹籃子的蓋子,招呼大家來享用:“在船上蒸好拿過來的,先吃它吧,冷了腥。”

十一月中旬的海邊夜晚已有涼意,謝之暉穿得少,紅格子襯衫,邋遢的牛仔褲,光着腳,隨便趿着人字拖,很潦倒頹唐——但這種頹唐呢,也是貴族的頹唐,他在中國確實也稱得上名門望族,真正的王孫公子,他爺爺是開國元勛,雄霸一方,抽身得早,攜家眷及金銀珠寶落籍美國。

謝之暉的三叔在華爾街聲名煊赫,他父親在某省的紅頭文件上排第三位。前幾年謝之暉花了兩千來萬買了座鐵礦山,一年凈賺一個億,據評估能賺上十七年,而這不過他家族財產的冰山一角。

來綠島的路上,石龍芮說她給謝之暉算過命,他是睡金床枕玉石的命,福氣能延續五代,五代后也能小富即安餓不死。謝之暉聽了哈哈笑,他說別的人他管不着,橫豎他自己是不會有後代的,所以是著名的享受派,終日只關心吃穿住行,花花草草,遊園坐船,憑自己心意做事情。

吃的是美貌的黃油蟹,螃蟹中的名貴品種,整隻蟹身呈橙黃色,蟹蓋、蟹爪關節處均可透見黃色油脂。陳桑榆飛深圳和Quentin談工作那次剛吃過,八百塊一隻,鬼佬連稱再不吃就過季了,但謝之暉拎來滿滿兩籃子,賓主盡歡。

陳桑榆和陶園是從小生活在海邊的人,對海鮮有異乎尋常的好感,吃螃蟹也吃得精細,拆蟹分蟹都很老到,唐一寧碗裏都是她幫忙弄好的,只管埋頭吃。周楊舉着蟹鰲笑:“阿姐,這東西說穿了就是青蟹曬太陽曬傻的變異品種,但味道卻格外好,真有意思。”

“按你的說法,那龍涎香就是鯨魚吃壞了肚子,凝結成的分泌物。”陳桑榆給趙鹿遞了一大塊龍蝦肉,嘿嘿笑,“看,大眾看來的所謂畸形和異類其實是珍貴的,比如龍涎香,比如黃油蟹,再比如中性之美。”

謝之暉聞言看了她一眼,莫名其妙地說了句:“你很會說話。”

陳桑榆一下子想到了他的性取向異於常人,沖他笑笑。這位島主是個皮光水滑的胖子,三十好幾的人了,除了笑起來眼角有皺紋,幾乎看不出年齡,他吃得很少,指一指停在岸邊的遠洋郵輪說:“白楊他們弄了一台節目,我先過去了。”

白楊是他的新寵,十七歲的男孩子,影壇新秀,高、修長、五官清秀,青春得令人憤慨。陶園和周楊對視一眼,都沒做聲,他們對郵輪的興趣更大些,十層樓,住宿設施、餐飲酒店、娛樂場所、健身中心一應俱全,是一座移動的娛樂城。謝之暉將他的遊艇當成寢宮,而這艘豪華郵輪阿波羅號則要建成海上娛樂度假村。

目前國際上很流行郵輪旅遊度假,是需求增長很快的行業,大有可為。陳桑榆此番要和謝之暉談合作,維蘭網願意主動送他幾個月的廣告,而徐圖先生的翡翠品鑒會,在郵輪上舉行相得益彰。

燒烤、澳洲大龍蝦和黃油蟹都太美味,陳桑榆遲遲不願到郵輪去,寧可在海灘和趙鹿一行喝點兒小酒,隔一點兒距離烤一烤篝火。大叔和謝之暉的廚子們幫她們在海邊紮起了帳篷,女人們從沙灘椅上翻下去,躺到沙灘上胡天黑地說話唱歌,常常因為記不起歌詞,而從一首歌跳到另一首。

陳曦跑來的時候,陶園、周楊、石松和唐一寧正結伴要去郵輪上轉轉,一見着他,年輕的女孩子就笑開了:“啊,陳曦!”

陳曦是小明星,在電視劇《主編是御姐》裏演男二號的弟弟,陶園說很像她前男友陸曉聞,還把他的海報貼在衣柜上。但看到真人才發現,明星到底是明星,他比陸曉聞好看得多,英俊迫人的面孔,目有星光,很閃耀的漂亮。

陳曦被陶園猛力讚美,很開心地笑,但這樣的話他聽得已太多,陶園自己也知道,坐了片刻,拉着石松和唐一寧到郵輪去玩。唐一寧陷入熱戀,吃東西也抱着手機,去哪兒都逆來順受,周楊和鷹叭犬正玩得瘋,在沙灘上打滾,陳桑榆對他們吹一下口哨,人和狗都站起來,豎起耳朵。

周楊一個筋鬥打到她腳邊,全身似有用不盡的精力,只對陶園說:“你們先去!”他擺明了不想離開陳桑榆,在她右手邊坐下了,聽石龍芮又開始了她的算命外交。

石龍芮對陳曦笑笑,點着一支煙,吸起來。她穿一身黑裙,裙擺極大,旋轉起來像在跳吉普賽女郎的舞蹈,好多女人穿黑顯得憔悴蒼老,但她穿黑色頂適合,肌光勝雪的臉孔,舉止又熱烈奔放。

塔羅牌在裙擺上一字鋪開,陳曦依次抽取,石龍芮想了一想,為他一一講解:“……這張牌啊,是正位戰車,國王駕着馬車,有黑白兩匹馬,代表下面有人為你所駕馭,狀態正好,可以直行向前。”她是塔羅牌和手相雙管齊下,蹙眉看着陳曦的左手掌紋說,“小子,你明年遇水則旺,大利東方,最好心態平和,內斂淡定。”

陳曦大為開懷,他說自己剛搬去東五環華潤飯店旁邊的小區住,小區門前有一條河流,夜晚河面霧茫茫的,像冒着仙氣兒。他有朋友住隔壁樓,夏天時他常去,滿小區的月季花盛開,草坪有野菊花和蒲公英,響晴響晴的藍天。那房子是很旺他,搬家第二天,他就和某電視劇簽了合約,演男三號。此時聽石龍芮一說,心裏就更有底了,說晚上沒事兒就要到河邊坐一坐。

陳桑榆問:“小區叫興隆家園?”

“呀,你也知道?”陳曦上海待過一兩年,但混影視圈還得去北京,陳桑榆說,“嗯,我住過幾個月,旁邊是紫檀博物館,我每天騎單車去建外SOHO學法語。你才搬過去?那不遠處有易初蓮花,門口賣很好吃的牛肉餅,超市裏的辣白菜也很不錯。”

陳曦就這麼和陳桑榆親近起來,他倆又同姓,簡直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陳桑榆去過北京好幾趟,加起來也就待了三個來月,她對毛豆說過,北京讓人想家,上海讓人想把它當成家,可是在許久以後,她想起北京,竟頗多懷念。

趙鹿半靠在帳篷上,對着一叢篝火喝酒:“興隆家園對面是文化創意園,我在五號白房子看過黃耀明的音樂會……有一年平安夜。”

真的就有這麼巧,當她在興隆家園小住時,不會想到未來某一天,另一個女人也會光臨那裏,再然後,她們相遇。話題越來越多,陳桑榆居住的那年,正對着小區的華潤飯店晚上沒有燈光,那麼大的一幢樓,永遠沒有燈光。在它的背面,有鐵路橋,有陳舊不堪的老建築,有小髮廊小飯館水果攤,在城市的腹地,無數的人們骯髒而旺盛地生活着。

陳曦在北京搬過好多次家,最初住西四環的北京印象,嚴謹方正的德式建築,是他喜歡的為數不多的北京小區,他最愛在通透的十一樓迎接暴雨傾城。而在陳桑榆看來,落雨後的長安街,后海酒吧的歌聲,國子監的素菜館,交道口的麻辣香鍋……都是難以磨滅的回憶。

儘管北京有極可惡的天氣和交通,但偶爾它是很楚楚動人的。走出四惠東地鐵站,常有婦人賣很香的姜花,買一捧,再下到台階處的小賣部買一罐酸奶喝,瓶子留着,插一枝花是很漂亮的。朋友們說,插臘梅效果最好,像清瘦的國畫。

星星像倦鳥,在天空有一下沒一下地打着呵欠,一如總體來說還算盡責的夜班工人。陳桑榆把手中的啤酒放下,從趙鹿的煙盒子摸過一支煙,點着了,很慢地抽着,趙鹿看着她:“不是不抽煙的嗎?”

周楊瞪她:“阿姐!”

她是不抽煙的,在上海和張懷天喝醉的晚上才學會,因為實在是太苦悶了。她一邊抽,一邊用手在沙灘上挖個洞,把煙灰彈進去,天當被子地當床,大海是我的煙灰缸,闊氣啊。

陳曦和她碰了碰煙,像碰杯,低聲說:“我剛去北京時,夜裏總睡不好覺,煙抽得很兇,我有朋友見了,勸我別老熬人燈。”

熬人燈是很形象的說法,毛豆把它說成“點人燈”。高考時,她總怕英語考不好,半夜醒來的第一念頭都是要再背幾個單詞,毛豆總罵她:“你再點人燈,我就……”

“你就怎樣?”

“我就……陪你點。”

可是,他不陪了啊,放任她把自己熬到油盡燈枯。夜裏十點零七分,郵輪上流光溢彩,陳桑榆坐在明和暗的交界處,遠眺石龍芮和陶園在甲板上跳舞,接起吳曼的電話。

副總監吳曼小姐冷冰冰地知會她,鋼琴家程蒙的演出場地落實了,劇院檔期都排滿了,她安排在影視城,還談下了明年的合約,維蘭網有大型的商務演出,對方都會協作。陳桑榆很滿意,讓吳曼為音樂會印上一千多份海報,另外,易捷等人為網站做了一份新的宣傳冊,很完善,也需要她配合聯繫印刷廠印上五千份,根據情況再追加。

吳曼“哦”了一聲,掛斷電話。先前的宣傳冊是她一手操辦,連印刷廠也是她的關係,她重新再和對方合作,方方面面都很順暢,可她仍只覺抵觸。陳桑榆太難搞了,旁人說她吳曼是女王,可陳桑榆一來,就活活把她逼成了商務部的行政總裁,哦,不,是通房大丫頭,吃力不討好的破事都讓她跑。

妹妹的電話又來了,想向她索要母親的醫藥費,吳曼摁掉,不接。電話又打來,她索性關機,抓起茶几上的信用卡賬單拆開,潦草地看了看,撕掉,扔進垃圾桶里,嗬,人類似乎都熱愛自由,也許只是痛恨主子。

周楊說:“唐一寧的父親很擔心門票銷售,他只賣鋼琴,沒做過演出,很怕弄砸了。”

“我們找了票務公司做代理,網站上廣告也一直掛着,我問過,預訂情況很理想,畢竟是程蒙,琴童的父母都買賬的。”

“唐爸爸很看重這次音樂會,不想影響到他和程蒙的私交。我聽唐一寧說,他這段時間沒少和琴行、培訓機構接觸,到處推銷呢。”

趙鹿問:“程蒙的鋼琴演奏會?”

“對。”陳桑榆細緻地給她講了講,她聯繫了一所盲童學校,社會上也會有一部分白內障患者和盲人來聽,但她想多吸納一些邊緣人參與,趙鹿笑了,“我能聯繫到合適的孩子們來看。”

趙鹿在很年輕時就看清了自己的心意,這輩子不會有婚姻和孩子,從德國留學回來后,就有計劃地在做義工,一有空就去陪那些患了孤獨症的小孩子。康喬總誇她心地仁善,她卻說只為了自己,善事持續地做下去,養成了習慣,可以用來抵禦孤獨。

她以為自己不懼怕孤獨,康喬結婚時,她想過不去打擾她和大叔的二人世界,但獨處了一些時日,她發現不行,自己沒年輕時那麼堅硬了。雖然多年的獨居生活讓她無比適應和依賴孤獨,並且很警惕着不被打破,但她仍漸漸地看到,當初和自己一樣,抱定了獨身主義的朋友們紛紛和人組建了家庭。

眾人的原因很簡單,三十多歲時,能找到二十歲的人玩,但四十歲了,和二十歲的人越來越有代溝,玩不攏了。再往下去,連朋友都沒兩個了,年紀越大,交到真心朋友的幾率就越低,老友們又都被自己的家庭和子女牽扯了精力,獨身主義者很可能要面對着找不到玩伴的危機。

而人其實,真的沒自以為的那樣,能扛下所有的凄清時刻。特別是四五十歲,朋友漸行漸遠,父母相繼過世,到那時,心裏的缺失將如何填補?

貫徹不婚主義是一條孤苦之路,趙鹿說這些年來,最有心得的是學會如何跟自己相處,可這不夠。若將來為緩解一時孤寂,而需要一個人陪在身邊……她不覺得這真的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幫助,不能誠懇自在地在一起的話,算了。所以必須未雨綢繆,早做打算和積累,把心理安全網扎牢。她要時刻保持在有事做的狀態,直到很老很老的時候,老到不在意,也意識不到自己是否孤獨的時候。

就是永遠單身,也要劍膽琴心,陳桑榆很欷歔:“趙姐……你想好了嗎?”

“想好了。”趙鹿仰仰精緻的下巴,“我不認為還會有人來。但若真有人肯來,又恰好和我互相喜歡,而且還能堅定地一起生活,我不會拒絕,但是這很渺茫,陳桑榆,我很固執。”

是,她也很固執。陳桑榆去握趙鹿的手,她從前,也很深很深地愛過一個人吧,愛到無法再愛別人。石龍芮和陶園仍在郵輪上跳舞,趙鹿看了片刻,緩緩地轉過頭去看康喬,她的手被大叔握在掌心,兩人低聲說著話,給人很妥帖的感覺。

康喬穿羊毛裙,肩上搭着舊舊的毛衣,被暗光一映,側影如玉,非常有水粉畫裏的故國風致。而在幾年前,她還飽受抑鬱症的折磨,再早幾年,她是艷媚入骨的女人,為她主編的八卦周刊殆精竭慮,將最陰損下流的詞彙用到同樣是在討生活的明星身上。

時光善待了她,不僅讓她重生,還讓她和初戀時的大叔重逢,那是極難得的男子,即使陶園笑說:“老夫聊發少年狂,一樹梨花壓海棠。”但朋友們都看到,和有力量的男人在一起,女人不會刻薄,他會撐起一片天,不讓你去爭去搶,被迫變成強勢的女人。

這年月,打女人的男人,算計女人的男人,躁鬱的男人,內心脆弱的男人……都在自稱男人,通告藝人王羽帆說:“我真的沒你們想像的那麼需要男人,我認識那麼多男人,可當我想傾訴痛苦,焦慮和失望,哪怕是在為生理疼痛撒嬌時,他們對生活的牢騷和怨言比我還多,頂多對我說一句抱抱和摸摸,他們既可悲又可憐,我要來有什麼用呢,怎麼能嫁呢。”

這段話給陳桑榆很強的共鳴,是,康喬夠幸運,能和一個夠man的男人相守,像一朵花,被精心照料着,開放得溫潤飽滿。

趙鹿長長地凝視着康喬,眼神非常平靜,清明得像沒有任何悲喜。陳桑榆站起身,將手遞給她:“我們去跳舞。”

周楊亦步亦趨,趙鹿說:“我在德國聽過程蒙的演奏,他彈過Humperdinck的作品,開場白是‘晚上我睡覺時,14位天使為我守候’,我很喜歡。”

“我也喜歡他,那樣文雅的男人,卻彈得出很深的恨和愛。”

巨大的甲板上,海風沁涼,石龍芮在教陶園跳拉丁舞,她很喜歡大海和原野,發揮得相當好。陳曦在她旁邊跳恰恰,眉飛色舞,感染所有人。陶園學得很吃力,對陳桑榆抱怨說:“姐,我也想跳得像石姐一樣好,可我身材沒她豐滿,還不夠性感。”

分明只是人間,但有這幾隻活寶笑鬧,人間成了天國。陳桑榆安慰她:“沒事,只要有媚態,跳舞就好看。”

趙鹿擊掌:“這話說得好!”

陳桑榆想到了小明:“我大二吧,還是大三,寒假時,我最好的朋友在我家住,他說有些女孩子十幾歲就有女人味了,有些女孩子一輩子都青澀。”

石龍芮笑:“陶園,聽你姐的,女人講究的是‘態’,你挺好的。有的女人即使漂亮,也只是木頭美人,有的女人不見得五官多完美,但我們說她是尤物。”

陶園放心了:“好吧,我的腿還算長。”

女人們齊齊大笑,周楊說:“嗯,古龍最愛描寫修長的雙腿,平坦的小腹。”

陳桑榆加一句:“小鴿子般的胸膛。”趙鹿拍了拍她的頭,她接著說,“高中時看武俠小說,老以為古龍寫得太簡單,後來才發現,他對女人的鑒賞確實很有一套,具備這三點的女人,不是尤物是什麼?”

陶園撲過來,對她耳語:“你個實用主義者。”

趙鹿注視着波光粼粼的夜的海面,輕聲說:“陶園的腿和康喬有得一拼,我看到她,總會想起大學時,她穿着迷你裙和短褲風騷地露着大腿到處跑的情形。”

“這事兒是我們園園的強項。”陳桑榆跟陶園說,“向康喬姐姐多學習學習哈!”

陶園作垂頭喪氣狀:“哎呀,她碰到了她的大叔,可我滿天下轉悠,碰到的都是雞賊大叔,肚腩大叔,又雞賊又肚腩的色大叔。”

石龍芮扮個鬼臉:“親愛的,這是有運氣成分的,有的人唾手可得,但她豁掉了半條命才得到。”

“嘿,這世上,不公平的事兒多着呢。”陳曦湊過來說,“謝之暉收購阿波羅號跟我說了一件真實的事情,有個超級大富豪的苦惱是,買不着稱意的遊艇。好容易看中一艘,他又嫌甲板太大,使他離大海太遠。這話欠扁吧,真想一腳把他踹下海。”

石龍芮鬼鬼地笑着喝一口酒:“不啊,先嫁給他,再一腳踹下海,然後推給風大浪急。親愛的,億萬富豪的遺孀,這個名頭怎麼樣?”

“好極了,縱橫四海是最快活的,富婆,你發達后可別忘了我們。”陳桑榆從石龍芮手中拿過酒喝,好辣。

縱橫四海——她是有多喜歡這四個字?他總說,小弟,等我學成歸來,帶你縱橫四海。

可他在二十七歲的深秋,遇上了人生的奇迹,義無反顧地和舊事告別,攜新人縱橫四海。

他樂顛顛的和十九歲的少女奔向新生活,只余她獨自憑弔舊情。

有人悲莫悲兮生別離,有人樂莫樂兮新相知。是啊,陳曦,人生多不公平。

少年時,她總在這樣的夜晚和毛豆相約在街邊吃拉麵,連湯水都喝得一乾二淨,湯里加了紫菜、牛肉丁、蔥花和蝦米,香得不得了,毛豆卻還會嚷着餓,非要扯着她再去吃一包糖炒栗子才罷休。

栗子殼一掰為二,毛豆拿把刀,隨隨便便幾下,就畫出了眉毛眼睛和嘴巴,喜怒哀樂表情各異。她把它們戴在十個指頭上,一路走一路玩,拿腔捏調地演話劇,把它們命名為嘻哈家族。

毛豆把她往懷裏一摟,在她臉上親了親:“我要去學拉麵手藝!將來我們流浪去歐洲,我拉麵你做澆頭。老外都很傻,會把拉麵過程當成行為藝術的,我們生意紅紅火火,你剝幾個栗子獎勵我。”

無邊的回憶刺痛神經,陳桑榆咬住了下唇,制止自己再沉湎下去,專心致志地對付伏特加。

有些故事不會說給所有人聽,然而,一雙眉清目秀的帆布鞋、兩個剛墮入情網的偶遇小情侶、幾種你買給我吃過的水果,和一位陌生人的黑眼睛,都會讓我想起你。

可是,人來人往裏,我失去了你的行蹤。

陳曦在北京待慣了,喝的是便宜的二鍋頭,塞給她一包魷魚絲下酒。老實說,陳桑榆有點替他惋惜,這般俊朗的年輕人,在影視圈混了幾年竟也只半紅不黑。

然而,若不是與生俱來,一個人總得拿他所擁有的,換取他沒有的。雖然在很多年前,毛豆也說過很動聽的情話,他說她生來就是被他寵的,她什麼都不用干,只消好好地在他身邊就好。

他愛惜着她,就連請她吃冰,也要選裝修很整潔的店鋪,他認定了只有最美好的東西才配得起她,半分不想怠慢了她。

夜裏有風,甲板上很冷,陳桑榆咕咚咚地喝着伏特加,很烈的酒,如刀鋒劃過喉嚨。陳曦,你生活在我日夜思念的北京呢,最近一次和毛豆相見,就是在北京,也是清寒的夜晚,他帶她到一家意大利餐廳吃東西,在安定門附近的小巷子裏,落着大雨,不好找,還走錯了兩次。

音樂輕柔,蒜香麵包很好味,起先是對面而坐,然後他換到她身邊,撈過一隻靠枕,脊背矮下去,把頭輕輕地靠在她的肩膀上。兩人都沒說話,英文歌像春風般回蕩,叫人只想舒舒服服地安睡過去。

這麼久了,她竟還記得那家店,那些食物,那個人。一瓶伏特加即將見底,安定門愛情故事,並沒有換來此生安定。何為安定門?哦,給了她安定感的人,不願再迎她過門。可她被他那麼深的愛過,以至於在分別後的歲月里,她總會對當初的自己愛恨交加,嫉妒不已。

最美的誓言,最美的日子,自己都經歷過,也不算為命所欺吧。只是,我的少年啊,忘了是誰說過,人生最大的不幸,是從前幸福得要命。她是真被他寵壞了,他給她嘗過生活中最好的滋味,以後就只能走下坡路了。要是沒嘗過山珍海味,青菜豆腐也能過一生,但由奢入儉難,她被養刁了嘴,難免會嫌棄飲食寡淡。

誓言是空洞的,他沒能寵她到底,所以事到如今,她什麼都得干,即便是招商這麼煩人的事。

郵輪上歌舞昇平,天下朋友皆膠漆。陳桑榆將最後的伏特加喝完,陶園說:“姐,你瘋了,是伏特加!”

“伏特加啊?你欺負我不懂英文?我認得啊。”她瘋瘋癲癲地喝着鬧着,朦朦朧朧中,有人過來了,她響亮地一推,“來,乾杯。”

那人很擔心,抱着她說:“阿姐,你怎麼了?”

“你怎麼了?”

“我和他分了。”

她抱着伏特加,嘿嘿嘿直笑,說出來了——

真的——

說出來了——

好輕鬆。

漫天星斗高照,陳桑榆醉死過去,她不曉得那一晚自己哭了又笑,肝膽俱裂。

醒后已近中午,朋友們都在,她很難為情,但無人責怪她。她是在海島別墅睡的,白色木屋,露台臨崖而建,笑納一海的風。傢具很簡單,她這間房的牆上掛了黃永玉的荷花圖,金燦燦的,很絢爛,約莫四尺左右,以謝之暉的財力,應當是真跡。

陳桑榆沒想過自己會在拜訪客戶的時候喝醉,謝之暉不是張懷天,這是極失態的事,她很懊惱。但周楊安撫她說,一發覺她喝高了,趙鹿就指揮他將她扛進房間躺平,眾人都守在她身旁,後半夜才走,連剛認識的陳曦也陪着坐了很久。康喬和大叔也來了,石龍芮跑去廚房給她燉了醒酒湯,被問起就說是陳曦喝忘了形,半個字都沒提她。

陳桑榆很羞愧:“我……我沒想到自己會……”

職場近五年,她是不肯讓自己失去控制的,但毛豆,毛豆……趙鹿握着她的手說:“覺得丟臉?一屋子都是朋友,有什麼可丟臉的?你在我們跟前都不敢喝醉的話,丟臉的是我們。”

陳桑榆頭一回覺得朋友這兩個字很珍貴。入社會後,她受再大委屈都不輕易讓人看出她的不滿,內心充滿了防範和戒備。趙鹿又說:“我以前跟你一樣,很怕失控,凡事都很警覺,但小喬笑我,連個喝酒的人都沒有,慘不慘?慘!慘極了,我是披着盔甲的,但這兩年倒好了許多,心裏煩了,找朋友出來劈劈酒,晃晃膀子吼兩下就沒事了。”

我肯讓誰見我爛醉如泥,才肯跟她稱兄道弟。一夜宿醉,頭痛欲裂,陳桑榆虛弱地說:“我總想無懈可擊,不願被嫌棄。”

陶園鼓着圓眼睛罵她:“姐,你要死啊,你什麼都不和我說!害我哪壺不開偏提哪壺,刺激你那麼久!”

唐一寧靠在沙發上,聽了陶園的話,眼中露出慘痛的表情,陳桑榆一驚,唐一寧走到她床邊,摸了摸她的頭髮:“小魚,你一定覺得說了也沒用,我們又不一定懂。”

陳桑榆做聲不得,唐一寧說中了她的心事,她總覺得思維在相似層面才好交流,可陶園和唐一寧都太年輕,跟她在不同海拔,如何才能談話?但這在石龍芮看來是小事,她又神叨叨地讀出了她的心聲:“通信基本靠吼!”

話雖如此,但女人們其實都深以為然,兩條不在相交平面上的直線,看得見,但沒交點,儘管互相微笑,卻只是在演無聲電影。可她太好命,結識了趙鹿、康喬和石龍芮,她們都能懂。別的人如陶園等小年輕,縱然不能感同身受,可他們對她的關心,是實打實的,這就夠了。

張愛玲那句被人引用得濫了的話,在今天仍有它的意義,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有的人並不懂得,但仍肯對她慈悲,這何嘗不是溫暖?她若只一味追求懂得,那就和靈魂姐邵瓊犯了相同的錯。

我親愛的,但願他日江湖再見,我已再世為人。朋友們的好意,我都心領,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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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侈品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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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滿天風雨下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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