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四海無人對夕陽

第十章:四海無人對夕陽

我們都愛上過渾蛋,這些傢伙天生就敏感,神經質又吸引人,等他們變身成怪物我們都很吃驚。

時隔五個月,再一次回到縉雲山。

山中林海蒼莽,古木參天,陳桑榆在山路上獨行,手指梳過絲絲夜風,為小明山長水遠地夜來,從二十一歲的夏天起。

小明比她大一歲,二十二歲在縉雲山削髮為僧。她又驚又痛,連夜飛重慶,連哭帶鬧地扑打他:“我愛《西遊記》,可我不希望你是和尚。”

“這不影響什麼。”小明抱一抱她說,“我只擔心你,你這臭脾氣,在外頭怕是會吃虧。”

她咬着牙說:“我會改,我不讓你擔心,我改。”

從那年起,她性情大變,周楊總疑惑這源於她遭受過驚天巨變,但最慘痛的是小明。他的父母開了一間電器行,開車去工廠訂貨時,被歹人盯上,遭遇了劫殺,雙雙斃命。這件事上了次日的《寧波晚報》,但七年過去了,兇手仍逍遙法外。

十九歲的宋明山一夜之間成了孤兒,父親生前常說:“等你大學畢業,就考公務員,閑了好來幫幫手。”他就死扛到念完大學,可父母已慘死,他心中有那麼多那麼多的苦痛,沉甸甸地壓得幾近窒息。陳桑榆和他的大學都在上海,隔得也不遠,每周都去陪他,他一直沒有談戀愛,會對她說起極端的情緒,“我總夢見他們,渾身是血向我求救,還夢到媽媽對我說,你要報仇啊,為我們報仇。”

他夜夜思量,終有一天,將走南闖北上天入地追索,把復仇之刃刺進仇家的胸膛,以血還血,方是清凈。是的,他放不下,陳桑榆說:“就算那樣,我也和你站在一起。”

陳桑榆二十歲生日時,小明請她看老電影《青蛇》,看到白娘子為了營救許仙水漫金山,心有靈犀地兩相對望。大開殺戒,生靈塗炭,修羅的美艷殺戮很快意,而世間情愛到了極致,竟是這般決絕和悲愴。

但她決計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修道念佛,化解仇恨。不是說好了嗎,無論上窮碧落下黃泉,都要逢魔殺魔遇神弒神的嗎。他皈依后,她去看他,他穿灰色僧袍,伏案用鋼筆抄錄佛經,屋子不大,很陰涼也很黯淡,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像監獄般讓人悲傷。她很衝動,只想拉起他跑開,回到過往的時光。

同濟大學物理系年年拿A類獎學金,和導師聯名,在美國光學學會出版的權威雜誌發表論文的高材生,二十二歲以後的漫長歲月將如此度過。陳桑榆花了將近一年時間才控制住自己不再幻想他還俗,並且接受事實,因為,這是她最好的朋友的選擇。

他說:“科學和宗教是兩駕馬車,殊途同歸。你視我為好友,才會無法置信,想把我弄回去,可這世界上的僧人千千萬。事情不臨到你頭上,你就熟視無睹,不會痛,但何必呢,俗世和廟堂都在同一個空間裏,本該無界。”

陳桑榆很難過:“既然是無界的,你塵緣未盡,何苦出家?”

年輕的僧人莞爾:“越是未盡,越要靠修行來化解。”

她罵他:“修行在於修心,大可在家誦誦經,跑來當和尚幹嘛?矯情!”

小明扶住她的肩膀,他法號是蒼遠,可她只固執地喊他小明,一喊十數年:“將來你就會懂,有一些眷念非得動用非常規手段斬斷不可。”

她淚光閃動:“可你能行嗎,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素食者,還有……禁慾者?”

小明大笑:“前者很好辦,想像一下,自己是韓國的窮人,頓頓辣白菜海帶湯,一輩子吃不起肉,不也過來了?後者嘛,也不難,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偷不着才是最上乘的,對吧?”

身體能讓心靈沉睡,反之亦然,不然如何理解植物人呢。陳桑榆破涕為笑:“你這妖僧!”

妖僧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咂巴着嘴:“素菜做得好是很美味的,海天牌黃豆醬你吃過嗎,用來炒大白菜一級棒。”

陳桑榆捏他的耳垂:“怪不得大師越發寶相莊嚴了呢!”

“嘿,嘿嘿。”他又說,“老乾媽豆豉醬拌麵條也是一絕哎,我常品常新。再透露一條,金聖嘆臨終遺言說,花生和豆乾同嚼,有火腿味,也誠不欺我。”

陳桑榆哭笑不得:“你這饞鬼,既然口舌之欲還沒解決,不如學魯智深,當個酒肉和尚得了,別太形式主義啦。”

“不,有些禁忌必須遵守。”《水滸傳》是他叮囑她必看書籍之一,縉雲山多年,他仍對它很推崇,“施耐庵寫了那麼多人,但他的理想,折射在錦口綉心的燕青身上。”

“燕青才情四溢,風流而有度,很討女人喜歡,可我最愛李逵,李鐵牛。”

小明一笑:“我大學時也愛他,但他骨血里很兇殘,不如魯智深。魯智深是深情大義的,粗中有細,還懂愛護女性……阿寶,你別為我可惜,在寺院裏,我回到了十幾歲的心態。”

多滑稽,戀人喊她小弟,好友喚她阿寶。十二歲時,她短短頭髮,又常穿白T恤和背帶褲,去毛豆家做客,他奶奶快七十歲了,眼神不好,誇她:“這小弟長得蠻登樣!”

毛豆揉揉她毛茸茸的後腦勺,從此只管她叫小弟;而三年後認識的小明,卻說她是滴溜溜的一顆寶石,光華流淌,她很愛這昵稱。許多年後,毛豆走掉了,視她為至寶的人還在,同她分頭成長,彼此善待。

小明的出家是陳桑榆之前的人生里,對她打擊最大的一件事,沒有之一。但她也親眼看到山中歲月消弭了他背負的血海深仇,仍是乾乾淨淨宛如少年,再無戾氣,那麼,已可欣慰了吧。他是學者、公務員或僧人,有什麼區別呢,重要的是,他是她的刀鞘,以最溫暖堅持的感染力,使她淡化心頭的銳利,還刀入鞘。

少不經事時,她對世界心存敵意,怒火中燒,橫眉豎目。但年歲漸長,不再信奉以暴制暴,逐一將“寬容、忍耐、體諒”等愉快地落實,再不允許自己不擇手段地掠奪。

小路上白色曼陀羅盛開,空氣像摻了牛奶般清美,陳桑榆只覺這一幕很像千年前的景陽岡。《水滸傳》裏說,武松喝了十八碗烈酒,“將梢棒綰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岡子來。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她緩緩憶起原文,竟如金聖嘆的批註般,“我當此時,便無虎來,也要大哭。”

關於和你,這一路我無愧於心。但你仍將我拋在荒野,四周草木皆兵。眼淚便是這麼下來的,在深夜的縉雲山登高趕路,野鳥撲簌簌地亂飛,愁雲慘霧的月牙兒懨懨地照着。似有一隻巨鳥撲騰着玄色翅膀,從心間凄厲叫着飛過,此念一生,心志大灰,陳桑榆心臟猛然鈍痛,淚水長流。

這是接到毛豆打來的分手電話后,她第一次哭出了聲。二十一歲的暑假,小明剛出家,她和毛豆在縉雲山上各捧一本《水滸傳》看,毛豆問:“景陽岡是武松的成名地,從此就被稱為英雄,揚名天下了,金聖嘆為啥想為他哭?”

小明說:“他是感嘆武二顛沛流離,最後落得殘廢出家,一生孤苦吧?人在最輝煌的時候,想不到前方將會有層出不窮的厄運等着他,但後來人倒回去看到了,哪能不傷感?”

再多盛名又怎樣呢,晚景很凄涼。她當日想不明白,非要到此間,才看清命運的殘酷。是啊,不能回想,不能回想從前的甜美辰光,熱戀時的濃情蜜意還歷歷在目,卻已魂飛魄散。

她很幸運,有過最得意的愛情,和他縱情高歌,風一樣自由火一樣熱烈。這是她最珍愛的東西,但已不可再現不可重複了。她失去了,永遠地失去了。

山迴路轉不見君,而她只能掩面,徒勞地哭給青山聽。

見着小明,夜已深沉。她深夜造訪,他亦安然地接待,帶她到山頂的縉巔山莊入住。六年來,她只在這家度假山莊住,和偶遇的旅人香客談天說地,更多時候,會搬小藤椅坐在一側的觀景台俯瞰縉雲主峰,日復一日散漫而過。

本以為見面后,會傾盡連日來壓抑的傷痛,但胸中襞積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語無,她只覺什麼都不用多說,說不說,他都是明白的。她奔波千里,想換取的,也不過是相對而坐的安心,讀詩或不讀,閑話或喝茶,哪怕僅僅是並排坐着,發發獃都好。

山谷有薄霧,很沁涼,讓人思之落淚。在沒有開燈的山巔,陳桑榆捧着毛峰茶喝,幾千年前的群山沉默,萬千神佛也皆沉默,她的所見所呼吸,和千年前的武松一樣,和燕青一樣,和魯智深一樣,她痛不欲生的經歷,也只是尋常人所遭遇的一種,擱在自然界裏,是多麼渺小到不值一提。

然而她依然感到痛。小明從前對她說過,佛家把“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和求不得”稱為人世七苦,但七苦實則是一苦:求不得。這世界的前進,是靠慾望推動,但同時它使人痛苦,人常常會因為貪慾為自己挖坑,跳下去了再哀嚎命運不公。這純屬自作自受,不能怨天尤人。

她說:“每次見你,我都會感到內心安定。可是我呀,我貪婪。我想要天長地久,求不得。”

人無論攫取多少,最終都將回歸塵土。道理她都懂,但慾望從不由她控制。小明說:“我想父母都還在生,也求不得……但是,生本身就是苦,他們是往極樂去了。”

“用佛家的話,是緣盡了嗎?生也算是苦的話,佛法是不是太悲觀了呢?”

小明看着她:“是客觀。”

度假山莊被遠遠近近的植物清香團團擁抱,她給自己添了點兒熱茶,在幽暗的光亮中看小明的側臉,大學時,她一再走過國權路,去同濟看望他。最難忘畢業那年初夏,她站在欄杆前,看他在雨中踢球,在泥濘中不斷跌倒又爬起,他穿白色球服,頭髮貼在額前,臟而性感。

大雨滂沱,那場足球賽已經接近尾聲,小明說過最愛踢雨球。她撐着傘,遠遠地望着他進球,是難度極大的倒勾,慶祝時他像有心電感應,向她的方向看過來,隨即張開雙臂,做飛翔狀。

那是他父母出事後,她頭一次看到他意興飛揚的樣子。而初識時的他,是多志得意滿的一個人。

她沒料到,這場瓢潑般的大雨兩個月後,小明在縉雲山遊盪,開車行在林蔭道,天窗開着,音樂向天空衝去,若有若無的雨絲紛飛,他給她打電話,很平靜地說:“我要留在這裏。”

一念之間,世間再無宋明山,多了一個名喚蒼遠的僧人,他在十二歲時隨父母遊歷過的縉雲山出了家。後來她問他為什麼,他說:“不為什麼,驀然想起曹操那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明白自己佛緣到了。”

這很玄,她很費解,也很介意他出家為僧。修行是孤苦之旅,她擔憂他,他卻說:“都一樣,不管你擁有什麼,我們生來就是孤獨。”

她仍無法理解,她堅信自己永不會成為一個信者,並且她也不願成為,怕束縛。但誰又能說得清,什麼才是真正的束縛呢。她看見他在佛經上密密麻麻的批註,問:“不都說來世一遭,所有的不過是必經之路嗎?參破不參破,人生也就百年好過,你們的執着,到底有什麼用處呢?”

“對,俱幻象,皆為空。”小明不大和她說佛理,理由是他並非得道高僧,拿一點兒心得糊弄人,太像江湖術士,他不想。只是有次她又忍不住問他,決意放棄凡塵俗世時,究竟是怎樣的感受,他給她舉例,“很難和你說得清,但出家第二年冬天,雨雪中的凌晨三點半,我在廚房幫着燒火,爐火很旺,雪落得急,一時腦中空空,只剩陶醉。”

三年後的冬天,她在山中小住,心中別無一事,但夜不能成寐,卧聽鳥聲啾啾,天色慾曉時分向外看,窗外飄滿大雪,天下寧靜,才徹底明白了他。

又再三年,她重回縉雲山,心中萬念紛沓,從夢裏痛哭而醒,一看時間,堪堪凌晨四點,小明早已返回寺中。

夢中,是他盎然的樣子,在笑,不是對她。她披衣起床,又去觀景台小坐,但那兒已被別人搶了先,月亮隱去了,蒙蒙的光線里,女人問:“來看日出?”

“不,睡不着。”她提着藤椅過去,問,“你呢?”

女人的面容看不分明,但誰在乎呢。萍水相逢的兩個人,也能平平淡淡地聊着天:“你是失戀了?我是離婚了。”

女人胡曉玲很健談,或許是憋得太久,急需情緒垃圾桶:“我和他也是自由戀愛結婚的,他家窮,我父母不同意,我和他們吵翻,偷了戶口本跟他結婚……”

發跡后丈夫找了小三小四,冷落原配,從古到今都常見,但它是當事人最驚心動魄的慘劇,越重情的人,越傷得深。

陳桑榆抱着十八哥,胡曉玲抽煙,小小的微光在指間一閃一閃:“最難的時候,我找我弟弟開口,他在美國讀書,那些錢都是他洗盤子換來的呀,他在家嬌生慣養,醬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但我真沒辦法了,逼他三天內給我匯一筆錢救命。我拿去幫他還債,別人都說我有情有義,但有情有義只換來無依無靠。等我還錢時,我弟弟才說了實話,洗盤子哪有那麼好賺錢的?他啊,把生活費都搭上了,還求爺爺告奶奶地找同學借,吃了幾個月麵包夾榨菜。”

聽聲音,胡曉玲的年紀不小了,陳桑榆斟酌着措辭:“大姐,我有個朋友,她失戀后強撐着幹活,結果抑鬱了三年,反反覆復的,好一時壞一陣,在暴肥和暴瘦中來來回回,最嚴重時被送到精神病院進行強製藥療,但也熬過來了。”她摸出手機,將康喬發給自己的短訊念給胡曉玲聽,“不想複述苦逼的往事,只想告訴你,吸取更多的正面能量才能重生。”

胡曉玲長長嘆氣:“我找不到辦法了,我想出家。”

“我最好的朋友就是出家人,但他是徹悟后遁入空門的,他和我說,很多人信佛,是想藉助信仰來頂住內心的幻滅,但力量感從來不是來自外界,而是內在。我和你也經受了大同小異的事,互相打氣吧,在心裏重修一個發電廠。”

胡曉玲看向她:“我自救不了了,得靠菩薩保佑。”

陳桑榆默然,隔一下問:“你想出家,可你的孩子呢。”

“火燒眉毛,只顧眼下。我這樣子,對他又能帶來什麼好的影響呢,不可能更壞了。”胡曉玲說,“大家不都說嗎,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她們就都靜了下來,那一整夜,陳桑榆都在觀景台坐着,很瑣碎很遙遠的記憶鑽進腦海歸位。十二歲,她在念初中,人很貪玩,都快開學了,寒假作業還沒寫完。慌了神,借同學的猛抄一氣,不方便在家裏抄,怕父母發現,就跑到圖書館閱覽室,一邊抄一邊東張西望。

毛豆在她右側翻航海畫報看,時不時鬼鬼祟祟地看看她。她大怒,擰開墨水瓶子,刷地潑在他畫報上:“你笑什麼笑?!”

這是他們的初相識,毛豆竟也沒翻臉,照樣笑嘻嘻:“少俠救你一命。”抓過她的作業本,飛快寫着字,不忘嘲笑她,“填滿就行了,那麼多本,老師不會檢查太仔細的,你還照貓畫虎一絲不苟?也太老實了吧?”

她湊近一看,他壓根不過腦子,公式信手亂填,但乍一看也瞧不出問題。她後來結交的朋友也都是他這一型,聰明而邪氣的,小明和張懷天都不例外。

當晚她請他吃梅花糕,他卻鬧着要吃冰,大冷天,她凍得吸溜溜,他把冰渣兒嚼給咯吱響,眉飛色舞地問她:“你喜歡船模嗎?我們做船玩吧!”

十五年後,毛少俠鳥槍換炮,和別的姑娘玩上了真正的船,不是Boat,是Ship。他撇下她在這冷寂的深山裏和陌生人互訴衷腸,罔顧她的死活,不再救她一命。

胡曉玲在身旁獃獃的:“此生所有歡樂場面,都是他給的。誰曉得最難受的,也是他給的。”

這話讓陳桑榆難過得只想吐血,她又何嘗不是。濃重的黑暗裏,胡曉玲說:“他也沒說非要離婚不可,男人嘛,很重視家庭的穩固性的,是我堅決要離,但誰想到不離婚我難受,離了我也難受。我一想到自己過不去這道坎,可他敲鑼打鼓辦喜事,我就恨,我想過要跟他同歸於盡,但他防着我,我沒機會。我兒子歸他,他跟我說,媽媽你別難過,明天我就養兩條牛頭梗,咬死他。”

一剎那,陳桑榆想起陶園說自己很怕和母親單獨相對,母親不止苦水多,心也多,弄得親戚朋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落魄的人就這點最可惱。胡曉玲還算節制的,自己笑了兩聲:“要動真格吧,我也做不出來,不過,說什麼一夜夫妻百夜恩呢,他和別人還千夜恩萬夜恩呢。我倒是念舊情,但他翻臉比翻書還快,厭惡都擺在臉上,他連掩飾都不,徹徹底底的不留情面。”

被耳鬢廝磨過的人棄之如敝屣,這樣的事時有發生。胡曉玲說了太久她自己,總算想到了身邊也是失意人,問:“那你呢?”

“也是類似的事,差不多。”

“說出來會好一點。”

“不,說出來並不會好一點。”陳桑榆說,“人家吹吹打打入洞房了,我呼天搶地也沒用,他不喜歡你了,你死在他跟前,他還會嫌你好誇張,不如好好控制自己。”

胡曉玲不出聲,陳桑榆又說:“失戀對個人來說,是九死一生,但別人看來,小事罷了……”

幾天來,她頭一迴向別人提及失戀。她們投緣地聊到天亮,晨光中,陳桑榆看清胡曉玲的長相,風很冷,她瘦瘦的一個人,伶仃地雙臂互抱,蕭索得像化石,配得上人淡如菊這四個字,無奈男人多半喜歡追逐俗艷熱鬧的女人。胡曉玲也打量着她:“陳小姐,你年輕又好看,他也不要你?”

她一頭嗜睡之獅,怎比得過人家少年中國,陳桑榆說:“總有比我更年輕的。”

胡曉玲氣色很壞,忽然疲態盡露,用手撐着頭:“他也找了個小的,還跟我說,你恨我吧,陳小姐,我是恨!”

“‘希望你不要恨我’,就跟‘你恨我吧’一樣既無賴又可恨。”陳桑榆說,“大姐,網上流傳着兩句話,很有意思,一句說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有人篡改成,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霹靂。另一句呢,說是知道你過得不開心,我也就開心了。”

胡曉玲惡狠狠地說:“不開心算啥,我要詛咒他破產,家破人亡!”

可是,也是有過花好月圓的好時候吧,陳桑榆站起身,一輪紅日正升起,漫山楓葉像喝醉了酒似的,紅得耀眼。縉雲山的秋天總是這樣美,銀杏金黃,櫸樹淺紅,層林盡染,而她要去睡了。

不藉助酒,竟也能昏天黑地長睡一天。醒來是傍晚了,秋風起了,寺院落葉滿徑,被濃霧籠罩,她去找小明,他剛吃過飯,屋內點着雪樣亮的燈,他在看《水滸轉》,第一百一十九回,魯達坐化。

浮生碌碌,靜靜讀書,是何其奢侈的事啊,但對於他卻是順理成章的一樁事。她晃一晃手中的毛筆給他看:“我剛在寺里買到的!”

是一支鼠須筆,專為寫小字所用,用家鼠的鬢須製成,寫出的字體以柔帶剛,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就是用這種筆寫就的,她要送給徐圖,他是文人雅士,會喜歡的。

小明帶她走漫長的山路去看湖水,月亮在湖面蕩漾,偶然有漁夫從湖中的月光里穿行。他12歲時和父母來縉雲山拜佛,不知不覺和他們走散了,天下着細雨,撲面而來是盛大的無邊無際的綠,樹上棲息着精靈般的小鳥,他不信世間真會有這般美得想掉淚的風景,疑心闖進了夢境。

這麼多年了,夢境從來沒有消失過,所以十年後,他讓自己回到夢中,住在高山湖水旁漫應流年,和太陽一同起床,伴月亮度過黃昏,在紅彤彤的晚霞里誦經,讀書,散步,靜坐。

陳桑榆說:“妖僧,我作詩給你聽:空氣很冷,沁人心脾,山路上走,累得像狗。”小明揪揪她的辮子,又指着草地里的野草說,“阿寶,這叫開口箭,根莖可藥用,切片晒乾,我用它治好了慢性咽炎,你朋友有誰喉嚨不舒服的,帶點兒回去吧。”

“好,那這個呢?”她彎腰拔下一株植物問。

“哦,是九連環,很苦很苦,書上叫金果欖,能治腸炎。”小明對藥草如數家珍,“我這六年,倒也沒白活。”

“我也是,小明,我的性子比以前好了些。”她收住腳步,很認真地說。

月色下她的臉色是象牙白的,眼睛黑漆漆的神秘美艷。小明看住她,看了很久很久,他們之間總是這樣,不發一言,卻瞭然於心。

縱使毛豆已走開,小明仍在,久而彌篤,萬事心照。她把手放在他掌心說:“不知怎麼的,像在做夢。”

夢回那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她和毛豆買了不同口味的湯圓回小明家過節。父母出事後,小明獨自住在老房子裏,逢年過年倍加凄清,她總想多陪陪他。剛走到樓下,爆竹聲此起彼伏四下炸開,她捂着耳朵,踏着一地歡天喜地的紅屑跑進樓道,看着毛豆拎着購物袋左衝右突,笑彎了腰。

小明在樓上喊:“快點,水要燒開啦!”

她不應,眼疾手快地把毛豆拉進來,他猛地將她推倒在牆壁上,黑暗中,他們深深接吻。吃完湯圓去兜風,她斜躺在後排,小明開車,毛豆點煙,一包煙,你一口我一口地抽完。晃累了回家接着吃東西,往火鍋里丟種類繁多的丸子和蔬菜,看徐克的武俠片《東方不敗》。

想起來真好笑,她跟毛豆居然會因為林青霞吵架。藍色的煙霧背景中,林姐姐一襲紅衣,拈起手指,繡花針齊飛,她把腿翹在毛豆身上,他掐一下說:“你要是演東方不敗,會是啥樣?”

她生氣地說:“滾遠點,我腿短。”

她一輩子都停在了1米58,再也沒長高。可是她的人生,無法停在跟他同床共枕安靜看書的小時光。

回來又在觀景台小坐,沒多久胡曉玲就來了,一見陳桑榆和僧人親親熱熱地說話,還把頭靠在他肩上,先是一愕,眼裏隨即多了些內容,笑得很玩味。

陳桑榆存心拿過小明的杯子,喝了一口茶,挑釁般地笑回去。胡曉玲有點尷尬地問:“難道,你們,呃……”

陳桑榆雙手勾住小明的脖子,望着她笑:“誘僧這一行為,對女人是很迷人的勾當,是不是?”

但凡是禁忌的,都是刺激的。胡曉玲是四十齣頭的人了,有些接受不了,又呃了一聲,在一旁坐了下來。陳桑榆又端起小明的搪瓷缸子喝茶,輕鬆地說:“我再作詩一首:無言到面前,與君分杯水。何不秉燭游,相對如夢寐。”

她側過臉,小明正在看她,他說:“阿寶,你真擅長集句。”

月色滿山岡,天空是藍紫色的,荒涼空曠,三個人坐在樹下,陳桑榆說:“大姐,他是蒼遠,我跟你說過的,我最好的朋友。”

胡曉玲這才放了心,虔誠地問:“大師,我有很多困惑,想得到您的指點。”

小明聽完她的遭遇:“你真認為自己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他才找別人?”

“他說我乏味,沒情趣,我……”胡曉玲說著憤然起來,“可他找的是啥賤人啊!臉皮厚,很會裝,花言巧語半個月不重樣。”

小明拍手道:“你說得對,極品們的共同點就是不要臉,會裝,還不受任何道德約束。可是大姐,你做得到嗎?做不到,又沒辦法耐着性子周旋,那就把他們都踹出你的世界。”他說著指指腦袋,又指指心,“踹出這兩個地方就行了。”

胡曉玲仍很困惑:“菩薩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為啥不顧廉恥的人還混得如魚得水?大師,我一點兒都不想原諒他們,我做不到,我怎樣都放不下,你教我個解脫的法子吧。”

“一個人無所顧忌了,當然無往不利。”小明對她說,“誰他媽的要和他們化干戈為玉帛啊?原諒他是老天的事,大姐,別難為自己在短期內寬恕啥的,互不往來就行了,你玩你的。”

胡曉玲琢磨了片刻,狐疑地看他:“你真是……真是出家人?”

陳桑榆安撫地拍她的手:“他以前在我們學校,是主流偶像的地位,女生們都花痴他,如今他是麻辣妖僧。”

但她並不否認,小明周身是有禪意的,如大隱於市的武林高手,平素只緘默遊走。他和胡曉玲說起自身:“剃度時心底很平靜,沒啥激烈的成分了。大姐,到了一定的時機才會知道,人生在世,很多東西都不必有。”

胡曉玲愣愣的:“他們說,我有情障。”

“人生正是由妄念和執念組成的,去執去妄即可,急不得。”

風吹過竹林發出嘩嘩輕響,不知名的鳥撲騰着翅膀飛過,不遠處寺內的燈稀疏地亮着幾盞,陳桑榆屏息靜立,口中很苦澀。小明父母出事是毛豆告訴她的,她仍記得自己頭頂霎時像被人澆了一盆冷水,透心涼。那樣十全十美的一家人,媽媽的菜燒得好,爸爸談笑風生,愛下棋,愛聊《水滸傳》和《三國志》,家庭氛圍極溫馨,她和毛豆最愛去宋家做客。

連她都痛至五臟六腑,何況是小明?可九年後,他是安詳的僧人。她又去看他,彷彿時間頃刻斗轉星移,置身於鎮海中學午後的操場,廣播台的大喇叭里傳來小明的聲音,在一首歌和另一首之間說少少幾句話,毛豆笑道:“一聽到Suede我就曉得是宋明山那個賤人在主持。”

當時只道是尋常,而今才知道,從食堂打飯出來,坐在操場曬太陽聽歌吃飯的日子,是何等美麗的情景。或者也能這樣說,跟他相戀的時節,天天都是好時光。

最後一次見毛豆,是在半年前的北京,她恰好在出差,他回國後日日陪伴。正值京城的梅雨季,他穿風衣,撐長柄雨傘,一同軋馬路,在風雨里走十幾站地也不倦,她捧着瓷瓶兒酸奶喝,隨他去尋找一家意大利館子,吃到棒極了的蒜香麵包。

在情感上,她有着極變態的細微末節的記憶。可那又如何呢,再讓人留戀和懷念,竟也都自顧自地過去了。年少的時候,總是妄談永遠,以為那便是愛情,但金光燦爛的片段,禁不起歲月的考驗,他釜底抽薪,她被迫輾轉在冰天雪地里一點一點冷掉熄滅。

風轉涼,小明回寺院念經,留下她和胡曉玲繼續把夜晚坐到很深。入睡前,她拐去看小明,才清晨六時,他就起床了,正拿着長長的笤帚,將落葉掃成一堆,撮到角落裏點燃,如陽光的味道。

晨風中,他的僧衣輕揚,她走上前,依戀地抱住他。浮沉世事,時光倒流十幾年,他過的是絕對理想化的生活,在寬敞明亮的舊居里,和知交好友徹夜長談,哲學,宗教,詩文歌賦,以及搖擺的政治理想。浮生若夢啊。

十幾年後,他住在靜謐的山林,睡結實的木頭床,平日四處走動,偶爾說話,晴耕雨讀,愛時惜力,一杯茶,半截香,冥想有時,晚課有時,敲鐘有時,放空有時。

——與從前並無不同。有那麼一天,她也能放下嗎?即便是那些她竭力想留下的印跡。

度假山莊的臘肉和竹筍都很好吃,但陳桑榆更想念謝閑庭的廚藝,菜式都很入味,荷葉雞蒸得鮮嫩可口,香檳入口如絲絨,吃完飯還有熱乎乎的蜂蜜柚子茶。在謝家吃飯,輕快閑話,不提工作,沒有喝太多酒,卻興味融融,像深秋黃昏里一盞橘色的燈火,讓她心生溫暖。

縉雲山上野花眾多,大部分皆能入葯,臨行前,陳桑榆搜羅了些,想帶給石龍芮的醫館。而山野菜和菌種,則捎給謝閑庭煲湯。又買了幾隻琉璃車掛,要送給張懷天和唐一寧等人,最後到小明所在的寺院,給懷孕的康喬求了一枚玉觀音保平安。她很清楚,趙鹿和石龍芮信賴她,全靠康喬的面子。

民間的說法是男戴觀音女戴佛,可她一眼看中了那枚羊脂白玉的觀音,清淡柔和,很像康喬給她的感覺。兩天相處下來,胡曉玲視陳桑榆為患難之交,見她買了東西,便也給兒子買了龍佩,一道去找小明托住持開光。

胡曉玲和陳桑榆不同,在山莊裏渡秒如年,滿腦子都在想着前夫,無心美景。她說前夫不笑也帶了三分笑意,看起來對啥事都不在意,一跟他理論,他就流露出很無辜的表情,讓女人很難對他下狠手。

陳桑榆上網,翻出趙文瑄演的胡蘭成給她看:“很蔫壞是吧,像他嗎?”

胡曉玲連連點頭,太像了,連漫不經心的拈花惹草的微妙感都像。陳桑榆收起手機,偏偏是薄情郎,最讓人回味再三。女人拿這類男人最沒辦法,如同喬治克魯尼主演的《在雲端》裏,女人的台詞說:“我們都愛上過渾蛋,這些傢伙天生就敏感,神經質又吸引人,等他們變身成怪物我們都很吃驚。”

豈止是吃驚,根本是震驚。怪物們平日看起來再正常溫和也沒有,一發作卻寡廉鮮恥,讓人心寒齒冷。誰說書生嬴弱?殺人不見血,更顯英雄本色。胡曉玲問:“桑榆,別人都說人在做,天在看,可他們為什麼還沒報應呢,時辰還未到?可我等太久了。你說,我皈依佛門,菩薩會快點成全我嗎?”

女人被感情折磨成失心瘋,心神俱失,說話混亂,但想聽的不外是體己話,陳桑榆順着話說:“菩薩會成全你,但可能不用皈依佛門。大姐,俗話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凡間的事,菩薩都看着呢,但你總要給他們時間來處理吧,別急,七個工作日保准給你解決。”

胡曉玲很失望:“照你的算法,得是七八上十年了,我的心境差,怕是撐不到那時候,可他還跟賤人們快活得很!”

“大姐,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放心吧,會有現世報的,你給他帶來的財運,老天都會收回去。他啥事都要做絕,很難有後福,你想想,有什麼比一個男人從五十歲就窮困潦倒,老無所依更慘呢,早幾年,他還有望東山再起,但你見過幾個小老頭打翻身仗的?世上沒多少姜太公吧,七老八十了還能當丞相。”

《神鵰俠侶》裏,黃蓉搪塞楊過說,小龍女被南海神尼帶走了,十六年後方可相見——她也認為時間才是最有用的武器吧,沖淡一切甜蜜,也撫平一切痛苦。

胡曉玲聽到了想聽的解氣話,反過來敦敦教導陳桑榆:“男人是不能對他太好的,對他百依百順,他就無法無天,連瓶蓋子沒擰緊都要嫌你。轉頭呢,跟賤人們混得有滋有味,她們是不是把穿過的內褲在盆子裏一擱三天,他是不在意的。”

陳桑榆點頭:“經驗之談,我牢記在心。”

胡曉玲又生起氣來:“有些女人蠢得讓同類心生氣惱,卻讓異性心生憐愛,這是啥道理?”

陳桑榆一言蔽之:“她胸大,她很浪。”

胡曉玲被氣笑了:“騷貨有啥好的?”

“實惠啊,大姐。”陳桑榆直白地看她,“你一定問過他對不對?他一定不承認對不對?可你再怎麼控訴他責難他,他都聽不進去,還會很吃驚,不能理解失婚怎麼讓你失魂對不對?”

胡曉玲大驚:“太對了!對,他罵我歇斯底里,不可理喻。你也認識這種人?”

認識的,陶園的父親就很典型,最可惡的是他人倒檯面還不肯倒,借錢都要花天酒地,陳桑榆說:“他也知道你痛苦,但他不明白你是精神崩塌,每個人不都由己度人嗎?”

胡曉玲喃喃自語:“我也不想的,不能給兒子造成心理陰影,他還小。我不想跟他鬧的,桑榆,我四十多歲了,不想當潑婦的,像書里說的,要做體面人,可我沒忍住呀,我忍不住要哭,要跳腳,要罵。”

“大姐,反正再保持形象也只是他的前妻了。他會因為你風度好、姿態高而回心轉意嗎,頂多假惺惺一下,然後該幹嘛幹嘛去了。所以你該發作時且發作,一口惡氣憋到內傷還得自己掏醫藥費哦親。”

說得胡曉玲只好笑了,陳桑榆的頭髮剛洗過,在陽光下自然晒乾,很好聞,她將它隨意紮成麻花辮,胡曉玲幫她綁上橡皮筋,嘆口氣:“桑榆,你又聰明又漂亮,想得也比我透徹,你勸得了我,為啥不勸勸你自己?”

“大姐,女人除了自己的破事之外,幾乎可以清晰地分析任何人的感情問題。別人的事,再感同身受,也只是隔靴搔癢啊。”

大約時過境遷,毛豆會回想起她對他仁至義盡的用心。但他將永遠都不明白,她在他身上有過多大的夢想,也將永遠都不明白,他的離開,對她造成了怎樣天崩地裂的毀滅。

他會有所了解,但他將永遠都不明白,永遠。

胡曉玲還想在山上再待一段日子,陳桑榆告辭時,她和小明都去送。小明將陳桑榆買的藥材和食材打成一隻包袱背着,帶她去看曠野里那棵秋天的紅色大樹,在一大片金黃的銀杏中,它很突兀,但分外玉樹臨風。

他遙遙一指,似有無限依依,聲線都柔和起來:“阿寶,你看,有時候我會站在這裏,看一看它。”

秋意已濃,陽光有金屬的質感,撥一下像會發出清脆的響聲。此處名為相思崖,而她的赤子猶少年,她說:“嗯。”

縉雲山的景點是很有趣味的,既有相思崖,也有捨身崖,讓人不能不認為相思必然伴隨着捨身般的悲壯。小明頓一頓,說:“他說他放不下你。”

她跨下臉,冷了聲音:“這是他用來平衡良心的說法,不妨礙和別人舉案齊眉。”

小明嘆:“你啊,把話說得這麼絕。”

陳桑榆迴轉頭,強忍着不讓眼淚掉下來:“不絕我有活路嗎?”

下到半山腰時,有人架起桌椅,在響亮的陽光中打露天麻將。胡曉玲走近,牌搭子們年齡相仿,都是小老太,但精力充沛,人也樂天知命,輸家贏家一團和氣,不住嘻哈大笑。她禁不住對陳桑榆說:“真會享受,看來快樂和財勢是沒啥直接關係。”

陳桑榆會心微笑,嗨,賊不走空路啊:冥冥之中有定數,她情場失意,但職場得意,她苦心孤詣要找尋的億萬富翁,竟又多了一位——胡曉玲的弟弟在美國娶了洋妞,結婚後被對方的家世嚇着,先前他只知岳父岳母經營着一家食品加工廠,大舅子從事造紙業,這也就是美國的中產家庭,直到他和妻子商量度蜜月的地點時,大舅子說,不如去邁阿密逛逛,島嶼很美,還能順道觀看NBA球賽。

邁阿密被評為美國最乾淨的城市,它風光秀麗,氣候溫暖,是美國退休人士最愛居住的城市之一,因而被眾人戲稱為等候上帝召喚的等待室。回加州前,妻子帶他去市郊轉了轉,她的哥哥早些年在邁阿密買了寬達十四萬英畝的一大塊地皮,一直沒想好蓋什麼:“親愛的,你有好的主意嗎?”

胡曉玲打電話和弟弟聊起維蘭網的徵婚活動后,他當笑話講給大舅子聽,沒想到美國人躍躍欲試,連贊“sofunny”。弟弟急得哇哇叫,說參賽者都是物質女郎,一心只盯着他的錢,這很不lovely,很不romantic。

可美國人卻認為,有錢也是他這個人的魅力之一,若能通過活動見到種種色色中國人的奇思妙想,將很“Superfun”,他說:“親愛的Thomas,請恕我直言,你們中國人很會偽裝,不愛講實話,但在活動中,必定一本正經地口是心非,你不想和我一起感受感受你的同胞們精彩的演出嗎?”

美國人最期待的,恐怕是表演背後的真實,在這位畢業於戲劇文學專業的大地主眼中,東方人的這場徵婚活動夠生活,夠戲劇,也夠鬧劇,他將欣賞到品種繁多的才藝表演,既有普通的民俗演出,也有女郎們瞬息萬變的變臉絕技和天花亂墜的單口相聲,總而言之,它將是一場絕對好看的皮影戲。胡曉玲問弟弟:“皮影戲是啥意思?”

弟弟沒好氣:“他沒少看我們曲藝類的節目,知道得多着呢!他啊,是在挖苦參賽者只帶了一張驢皮來參加,連心肝都沒有,還不肯以正面示人,卻要努力讓觀看者相信她們真愛無敵,感天動地。”

陳桑榆吸口冷氣,在荷里活混過的人不同凡響,既犀利又賊精,她私心裏不樂意讓老外來看中國人的熱鬧,或者說……醜態百出。但若是那些姑娘們都不在乎,她有什麼可替她們害臊的呢,胡曉玲也說過的,當今社會越不要臉的女人,越混得風生水起。光看市面上的成功學書籍那麼火就知道了,你覺得她丟臉,她可只覺得貧窮才是最丟臉的。

吳曼背地裏笑話過她,說她找來的億萬富翁全是烏合之眾跳樑小丑,一個是農民房的包租公,一個是做山寨手機,一個是賣春藥的,還有一個,是倒賣石頭的,唉唉唉唉,這麼難登大雅之堂的人,竟是奢侈品網站千挑萬選出來的?說出去真會被人笑掉大牙。

這也太站着說話不腰疼了,陳桑榆很生氣,李嘉誠還是做塑膠起家的呢。如果有可能,她也想拉一大票和總裁大人同等級的城堡主、島主來,但貼上錢財的標籤來找婚姻伴侶的行為,不符合西方人的價值觀——這事兒童話里的王子是沒少干,可問題是,超過十歲了還好意思活在童話里?

這下好了,美國人David先生從天而降,讓吳曼閉嘴。是,這闊佬心存惡毒,是來看中國女人出醜賣乖的,但在接下來為他製作的宣傳節目裏,這是一位英俊而富有的外國國王,他駕着漂亮的馬車,不遠萬里來到古老的東方尋訪他的新娘,並將在萬眾矚目中封地納后,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

陽光疏朗,脆生生的愣小子般的氣息,陳桑榆攔車趕往機場。她將直飛上海,和總裁Denard先生會合,陪他遊歷上海,而他將帶她結識跑車商人,并力爭一舉擒下,維蘭網需要更尖端的商戶。

小明和她匆匆擁抱,很多年前,也是秋天,他認識了十五歲時的她。閃亮的美少女穿紅衣,有嬌有羞,宜嗔宜喜,講一腔柔糯的吳儂軟語,肌膚、眼睛、嘴唇和牙齒,都像能發出晶瑩的亮光來,即使裙擺沒飄起來,也是若飛若揚的。

十二年後,她坐在山間的涼石板上,緊閉雙眼,微揚着臉,完完整整的心如死灰。道別聲在風裏遠了,小明在她走過以後留下的香氣里站了一陣,對胡曉玲說:“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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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侈品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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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四海無人對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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