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到了凌雲鎮就算到了滅劍閣的地盤了。當年天下第一高手江又南創立滅劍閣之初，一貧如洗，滅劍閣所有家當不過是一間茅草房，短短几十年間，氣候大成，隱然成為江湖繼天一劍盟，少林，峨眉，武當之後的又一大名門正派。其中卧虎藏龍，高手無數，自江又南死後，新任閣主江怒更是廣收弟子，頗有一番與諸門派一爭高下的意味。

也正是因為滅劍閣有這樣的氣候，老閣主江又南的忌辰才會有這麼多的江湖門派前來憑弔。

“蓮如師姐——”

殷素霓與千秋雪人停妥了馬車，正尋覓客棧住處，忽見前面一群女子，殷素霓一眼認出那正是她峨眉派的同門，忙揮手招呼。那群人停下來，見是殷素霓，紛紛湧來寒暄一番，走在最後的一位婦人年紀較大，沖殷素霓笑道：“怎麼，你師父呢？”殷素霓嘟嘴道：“師父不要我啦，把我送給了這個什麼千秋雪不萬秋雪的。”那婦人一聽千秋雪三個字，眉頭一挑，見到了站在一旁的千秋雪，上前笑道：“老婆子當是誰，原來是懸壺堂三手妙醫千秋雪千少俠，尊師倒是好，有你這麼個得意弟子，什麼事都能放心讓你去辦，自己在家坐享天倫，你看看我這些個弟子，這麼大了還要老婆子我操心吶。”

千秋雪神色謙遜，道：“不敢，家師近來身體欠安，否則如何也得親自前來，他讓我代問峨眉諸位前輩好。唔，殷師妹，你這便隨你的姐妹們去吧。”殷素霓正與蓮如等人嬉鬧，那蓮如不時瞥一眼千秋雪，面色緋紅，唇齒間笑意時不時地溢出，殷素霓見了，狡黠一笑，衝到千秋雪身側，抓住他的胳膊道：“無心師伯，師父差我助這位千少俠辦一件事，你們先走罷，我們明日在滅劍閣碰面。”無心師太知道殷素霓的直爽性情，見曉庄既然放心讓她與千秋雪一起，也不便不再多說，沖千秋雪合了個十便攜一干人馬離去。

過了凌雲鎮滅劍閣便不遠了，天色漸晚，一路上前來憑弔的諸多門派都在鎮中歇腳，一時間把個凌雲鎮弄得熱鬧非凡。千秋雪是懸壺堂的大弟子，此次代表他師父古神醫前來，見了各大門派的長輩自是要上前拜見一番，待得他回到客棧時已接近亥時。人多房少，他人只訂到了一間客房，千秋雪回到客房時在門口微一猶豫，閉目細聽，殷素霓鼻息輕而沉穩，已然睡去多時。千秋雪苦笑一聲，左右無事，向裝櫃要了一壺酒，逕自出了客棧。

清秋的夜涼如水，客棧門前一塊青石地板在月輝下宛若水底，牆角桂樹葉尖上冷露晶瑩剔透，天上的淡雲縈繞在月色下，這清冷的夜色也彷彿有了醉意了。千秋雪深吸一口氣，只覺身心一陣清爽，涼心沁人，精神一振，雙足一點，掠至客棧屋頂上。千秋雪從後背取下劍，平放在兩腿上，那是一柄沒有劍柄的劍，尾端只用白布細細包裹了，劍身上有了些斑駁銹跡，不過劍刃依舊鋒利，閃着冷冷的寒光。杯酒入腹，心神漸漸朦朧起來，千秋雪似乎看見了那個窈窕的身姿，披着秋日的晚裝，踏着寒蟬的鳴聲，縱身起舞，他目光移到牆角那一枝桂花上，心中一動，嘴角傳來絲絲苦咸。轉眼三年了呵，那個人也不知怎樣了……

“叮叮叮”

千秋雪忽覺背後寒毛一陣聳然，劍尖往地面一點，身子平平向前射出，身後傳來三聲細小的叮叮聲，像是細針撞擊在屋頂瓦片上的聲音。千秋雪正要回頭查看，忽見對面通寶錢莊的屋檐上刷刷閃過兩個黑影，正衝著自己的方向而來。

後面人隱約間揚了揚手，“咻咻咻”又是一股悚然寒氣撲面而來，千秋雪閃至一邊，地面上又傳出一陣叮叮聲。前面逃跑的那人身形一滯，前行速度慢了下來，像是受了傷。人在千秋雪面前倏然而過，千秋雪只覺一陣夾雜在血腥氣息中的細香絲絲入鼻，香味不甚濃烈，卻讓人難忘。那人的鼻息不穩，隱約可聞陣陣嬌喘，憤怒中帶着驚惶。

千秋雪正猶豫是否要上去助那逃命女子一臂之力，忽見人中迸發出一道衝天的火光，那火光到了半空迸裂開來，綻放出一朵粉色的煙火來，煙火的形狀像是一柄劍。而且煙火所發出的聲音極大，像是一隻蒼鷹的尖鳴。

千秋雪知道這個信號，那是峨眉的弟子相互傳信所用。

不出一會兒，客棧中奔出了一撥人來，正是無心師太所率的峨眉弟子，接着是七八號佩劍的中年人，最後緩緩走出一對夫婦，那婦人眉頭緊鎖，神色間似有憂色。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空中裊裊消散的那柄劍吸引過去，無心師太一個上天梯，飛到了千秋雪身側，四下看了看，疑道：“千少俠，你可見到發射標誌之人？”千秋雪點頭道：“在下正在樓上喝酒，忽見兩個人在打鬥，一個是女子，後面那人暗器手法極為霸道，似是唐門漫天散花手法，他人一前一後追擊，剛剛過去不久。”說罷千秋雪指了指前方，那邊現在已是黑漆漆，不可見物。無心師太皺眉道：“千少俠可曾看見那人模樣？”千秋雪搖頭：“天黑難見，人輕功幾乎相當，都是，極快的。”千秋雪心有些心不在焉，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慌道：“得罪了。”一彈手中長劍，向無心師太指去，無心師太與他身距離甚近，萬萬沒想到他會突起發難，只得施展輕功，又回到地面，千秋雪也跟着回到地面，忙收劍，半跪在地道：“晚輩一時糊塗，差點忘了那樓上已經被那人灑滿了暗器，出此下策，還望師太原諒。”無心師太釋然，扶起他道：“快快起來，貧尼該當感激少俠才對，只是……”無心師太猶豫了一下，道：“不知我那同門現在如何啊。”眾人一時不語。

“無心師太，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說話的是那七名佩劍中年人中一人，他在那七人中身材最為高大，腰間的劍也是最寬大的。正是天一七劍之首，天一劍盟的盟主祖如海。

無心師太點頭，客氣道：“原來是祖如海祖盟主，不知祖盟主有何高見？”

祖如海捻須道：“據這位千少俠所言，那人是輕功相仿，且相距甚近，若那人的暗器手法當真是漫天散花，只怕……只怕貴派弟子是避無可避。”無心師太默而不語，峨眉眾人被祖如海這麼一說，面色俱變。

“祖大哥言重了。”一聲甜美的嗓音柔柔傳來，眾人只覺心中一盪，臉上神情都有些恍惚，有種如聞仙音之感。只見人群中款款走出一位婦女，桃紅色的絹衣，秀眉明眸間含着一股淺淺的笑意，紅唇如霞，一顰一笑間透露出一股成熟女子特有的風韻，讓人心下暖暖漾漾的，那祖如海見了她面上一紅。那位美婦人正是江南七霞山莊的莊主李正山的夫人莫知，人在江湖上並稱七霞雙壁，夫妻極為恩愛。莫知徑直走到無心師太身邊，拉過她的手道：“師太請寬心，峨眉派世代行善積德，自有佛祖庇佑，不會有事的。”無心師太雖知她是在寬慰自己，心下卻也是一暖，輕輕笑道：“莫知妹妹還是那麼會說話。”她話音剛落，只聽牆角處傳來一聲微弱的喘息。

那聲喘息聲雖然微弱，但在場的都是武林中響噹噹的人物，這一聲喘息在他們耳中已不啻尋常談話，莫知當先一個衝上前去，卻見另一個身影比她更快，后發先至，擋在她面前，正是七霞山莊莊主李正山，他用手臂護住莫知，道：“知妹，你往後些。”那莫知面色一紅，無限嬌羞，眾人見他人雖夫妻多年，仍是這般相敬如賓，不由又是羨慕，又是欽佩。李正山拔出劍，橫於身前，緩緩前行，謹慎問道：“前面可是峨眉派的同門？”

一聲“哼”字自角落中傳來，雖然聲音顯得中氣不足，虛弱困頓，但掩不住語氣中的不屑之意。

“幽姑！”

殷素霓不知何時醒來來到場內，她一聽到這聲哼字，立馬向牆角衝去。不一時，殷素霓攙着一位黑衣蒙面人一步一顫的走來，每走一步地面上都滴下幾滴殷紅的血液，從牆角一直滴到眾人跟前，千秋雪忙上前道：“放她下來，我來幫她醫治。”他從懷中掏出一隻精緻的扁平盒子，取出裏面金針，抬頭正好遇上幽姑的雙眼，那雙眼也正盯着他，眼光冰冷，如若寒霜，讓人看了不寒而慄，殷素霓抱着幽姑道：“好幽姑，讓千大哥幫你醫治，他，師父說他醫術還行的。”幽姑不再看千秋雪一眼，掙扎着向前，冷冷道：“不用。”殷素霓只得攙着她往客棧內走去，人漸行漸遠，只留下一陣沁人的女人香。

千秋雪獃獃的站在那兒，眾人見無他事，也三三兩兩往回。莫知猶豫了一下，湊在李正山耳邊說了幾句，李正山便逕自先走了，場內只剩下千秋雪與莫知人。

莫知見四周人散去得差不多，緩步走到千秋雪面前，抬頭道：“好美的月色。師父去后，這些年和我家外人操持山莊裏的事務，倒很少有這閑情能欣賞這良辰美景了，辜負了老天爺的一番美意不說，還讓人家把咱當成個死板板的怪婆娘呢。”

千秋雪半晌方才意識到莫知是在與自己說話，撓着頭，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莫知上前，理了理千秋雪的衣衫，柔聲道：“天涼，莫要着了涼。峨眉派的姐妹們都是極好的，誦經念佛，與世無爭，做的是菩薩做的善事，那幽姑其實心腸很好，只不過性子孤僻了些，只怕是受過什麼極大的傷害吧。秋雪少俠，貴派懸壺濟世，也都是一等一的俠客行徑，你小小年紀，在江湖上便有了三手妙醫的美譽，我記得我有你這麼大的時候連劍都拿不穩呢。”

千秋雪心下一暖，原來莫知是見自己適才被幽姑冷落，怕自己年輕氣盛，一時想不太開，所以才特地留下來安慰自己的，千秋雪偷偷瞄了一眼莫知，一雙媚人的丹鳳眼中含着淺淺笑意，硃唇皓齒，身上散發著成熟女性的那種暖香，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心，好像在她的安慰下什麼事情都能釋懷。“莫知知如不知，不知莫知不如知”這句話是千秋雪的師父古神醫曾說過的，當時千秋雪怎麼也想不通這句話是個什麼意思，現在總算是有所體悟。他臉上一紅，退後兩步尷尬道：“莫知前輩，我沒，沒有記恨幽姑……”

莫知聽了眼睛一彎，掩面笑道：“你看看我這張嘴，就是愛瞎猜，把秋雪少俠想成什麼人了。還有哇，不要一口一個前輩的，我還沒那麼老吧，叫我莫知姐就行。”她見千秋雪一副尷尬驚恐的樣子噗嗤笑道：“好了好了，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睡吧。哦，對了，聽說曉庄師太把她愛徒素霓交給了你，難怪你這麼晚還在外面呢，是我大意啦，險些把你倆當成一對兒了，咯咯，你去和我家外人睡吧，我去素霓妹妹那兒，快快去吧，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千秋雪一陣感激，自己一天沒合眼，適才被那陣打鬥吸引，一時不覺困頓，現在一個睡字從莫知口中說出，頓時一股困意綿綿而來，兩隻腳似乎踩在雲端，飄飄忽忽的，直到走到客房門前他方才清醒些許，莫知從他身前擦過，一陣女人香悄悄鑽進千秋雪鼻翼間，千秋雪模糊間像是想到了什麼，忽的開口道：“莫知姐，你們女人都愛佩些什麼香料？”

莫知莞爾，抬眉道：“怎麼，有心上人了？”

千秋雪面色一紅，道：“我只是隨口問問。”

莫知從地頭摸了摸腰間的那隻香囊，臉上露出甜蜜的笑意，那嬌羞神色像是回憶起了少年時的青梅竹馬，又像是回想洞房花燭夜的纏綿，但千秋雪可以明顯感受到，那隻香囊里暗含着的，不止有歡樂。